卓依驾着车,轻松地哼着歌,慢慢在回家的路上行驶。
五时下班,她加班到十时,虽然全身疲累,心情精神却愉快,了结整年的预算案,总算可以松一口气。
她不是做预算案的财务总监,只是他下面一个小会计主任,等在那儿替总监找寻、传递各种文件的。十时半,在路上行驶的车辆已少,她的警诫力相应减低。正待转进她租的住所那条横路时,突然对面「碰」的一声巨响,两部汽车撞在一起。黑暗中也看不真切是谁撞了谁,只听见尖锐「嘶」的一声,一辆黑色的车飞快地向前冲,几秒钟已不见踪迹。
卓依在车里呆怔半晌。回望那部大概被撞的车停在那儿全无动静,那司机呢?车上有乘客吗?撞车的人已不顾而去,她可做不出见死不救的事。
下车奔上前,被撞那车的引擎还没熄,司机位上的人却伏在驾驶盘上,头垂得低低的,好象昏迷过去。
她又急又惊又怕,从来没有遇过这种事,毫无经验,她该怎么办?
还算冷静,想起自己的手提电话,她奔回汽车,致电「九九九」求救,然后又回到被撞的车旁等候。
既然已报警,她就要负责到底。
司机位上是个男人,衣着讲究,看样子也年轻。但是他一动也不动地伏在那儿,是死了吗?她真有点怕。万一翻转过来他满面鲜血,她恐怕会支持不住。
看了无数次表,等了一世纪──其实才不过七分钟,警察和救伤车已到。
他们合力把汽车推到一边,把车里的男人抬上担架──幸运地,他外表并没有受伤,脸上干干凈凈,竟然是个很好看的男人。
「他昏迷不醒,要立刻送往医院。」救护人员一边说,一边替他戴上氧气罩。
「你发现他的?你们认识?」警察问卓依:「你跟我去录口供。」
卓依不想去,这么晚了。唉!这是多管闲事的后果。
但是──又怎能掉头而去呢?这么久了,居然还没有一辆车经过,若不是她,恐怕那男人有生命危险呢!
日行一善。好!她跟着去警署。
***
交通意外的录口供也不过是例行公事。半小时后她从署出来,想着那个受伤的男人,莫名其妙地担心着,反正时间已晚,她就到医院去看看。
警署的人告诉她那是邓肇坚医院。
匆匆忙忙地赶进去,那男人已从急症室送进病房,顺着房间号码,一路找过去。
病房外有警察守着,不让她进去。
「不许进去,除非是亲人。」
「我是他──」卓依摇摇头,「算了,我不进去。」
「小姐,你是伤者女朋友?未婚妻?太太?」警察叫住她,「他还没醒,但你可以进去。」
她考虑一下,点点头,推门进去。反正以后也不会再见面,冒充一次也没所谓。
伤者紧闭着眼躺在床上;手臂上吊着盐水,面上有氧气罩,显然未醒。
她望着这陌生却长得很好看、可以说英俊的男人,心里涌上好奇的感觉。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上班族?商人?或者黑道人物──啊!很有可能是黑社会寻仇,才在撞伤人之后头也石叵地逃走。是,大概就是这样。
她退后一步,打算就此离开,病房门突被推开,涌进几个男女来,有老有少,面上都带着惊惶。
门外的警察陪着他们。
「这住小姐说是伤者的未婚妻,你们自己谈谈吧。」警察反手掩上门。
几个男女的视线全落在她的脸上,有惊喜、意外,然后又关心地转向床上的男人。
「家俊,家俊,怎么回事?」看来像母亲的那住太太扑到床边,「怎么会发生车祸?是谁撞了你?快醒来,别吓我。」
「太太。」像父亲的人制止她,「别打扰家俊,我们问问这位小姐,你是──家俊的未婚妻?」
卓依目瞪口呆,她可从来没说过「未婚妻」三个字,不知道那警察怎么误会,怎么说的,她必须立刻解释。
「我不是──我只是──」
一位七十多岁的慈祥老妇一把拥住她,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安慰。
「看你骇成这样子,别急、别紧张、别担心,会吉人天相的。」老妇人的声音也慈祥亲切,「孩子,慢慢说,我是家俊的祖母。」
「我──」卓依张口结舌,被面前这张充满爱与希冀的脸所镇住。她无法说出真话,她伯老祖母失望,至少这个时候不能说。
「我是家俊的父亲贺志坚,她是母亲,叫张明玉,你可以叫她明姨。」父亲一厢情愿地说:「她是妹妹家珍,只有老二家杰没来──相信他正赶着来。先告诉我们,事情是怎样发生的。」
卓依把撞车的经过说了一遍,她很犹豫,该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上呢?局中人?或是旁观者?这方面她说得含糊。
「家俊一定是去探你,是不是?」父亲说:「这孩子怎么这样不小心?他迟到了,所以你下楼等他,正好碰到这意外──老天!若不是你碰见,家俊就惨了。」
卓依唯唯诺诺,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想快点敷衍过去,快点离开,以后永远不再见这些令她尴尬的人。
「你救了家俊!」母亲挽着她的手臂,「我们真不知该怎么感谢你才好。」
「不必谢,这是我该做的。」是啊!做一个好市民,原该见义勇为。
「家俊前几天才跟我说过,要带你来让我们看看。」老祖母笑得开怀,「想不到会在医院里见面。」
他们彷佛都忘了床上的伤者。
「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名字。」母亲问。
「我叫卓依。」
叫什么名字一点意义都没有,她根本不是他们想象中的家俊的未婚妻。
「我喜欢你的名字。」看来像中学生的小妹妹家珍说:「好象小说的女主角。」
「是不是──该请医生来问问情形?」卓依尴尴尬尬志建议。
「啊──是。」父亲贺志坚拍拍脑袋。如果不是因儿子受伤而焦急、担心,平时他该是个风趣幽默的人,「家珍去通知医生。」
贺家珍立推门出去。
「家俊──一直没有醒来?」老祖母问。卓依耸耸肩,表示不知道。
「外表看不出来伤处,他受了内伤?」母亲问。
「可能──震伤头部。」父亲皱起眉头,「如果真是这样──恐怕事态不妙。」
一位护士随家珍进来。
「急症室的医生正在忙碌。」她说:「伤者还未清醒,各位请勿打扰。」
「但是他现在的情形怎样?」父亲问。
「医生已替他照x光,正等报告。」护士说:「医生说脑部可能震伤了。」
「真是这样?」母亲掩着口,「不行,我要通知梁医生,不能任家俊就这样躺在这儿,又没有人照顾。」
「你们可以请私家看护,有家庭医生最好请他来,医院并无伤者的任何病历。」护士没有表情地说。
「我去町电话找梁医生。」父亲说:「也办请私家看护的手续。」
他离开病房。
「如果你们没有特别事,请在病房门口等候。」护士催促大家出去,病中要休息。」
大家都站在病房门外。卓依很窘,很想找个机会溜走,可是贺家三代女人的视线尽在她的脸上、身上,令她后悔极了,真不该来医院。
长廊那头有个年轻男人快步奔过来,家珍推推母亲,轻声说:「二哥。」是贺家杰来了。
「发生什么事?看到传呼机的留言把我吓死,到底什么事?」那叫家杰的男人问。
卓依看他一眼,又低下头,不想跟他打交道。这家人根本与她完全没有关系,她不能再令误会变深。
「家俊发生车祸,正昏迷,可能是脑震荡。」母亲忧心地说:「是卓依送他进医院来的。」
那叫家杰的人把视线投向卓依,她勉强叫自己咧开嘴笑,她看见家杰眼中的疑惑。
但──他还是礼貌地跟她打招呼。
「你跟家俊一起?」他问。
卓依只好点头。误会已存在,她也没法子,反正等会儿一走了事,她是不会、不可能、不能再见他们的。
「能不能把事情的经过告诉我?」他说。
卓依只好再说一遍,仍然含糊地把自己带过。这个时候再说自己只不过是个路过的目击者,恐怕已来不及。
「你是家俊的──」
「未婚妻。」老祖母特别兴奋起劲,看来她对卓依的印象极好。
「哦──」家杰眼中又有丝疑惑,还是什么表示都没有。「谢谢你送家俊来医院。」
「应该的。」卓依双手不安地摇摆着,「我──」
她想说先走,老祖母却握住了她的手。
「我们等梁医生来,看他怎么说。」她拍拍卓依,「别担心,上帝会保佑家俊。」
家杰慢慢走到卓依身边,距离近了,看到这男人虽不及家俊的「俊」,却是温和亲切的,他有另一种吸引力,像大学校园中的大男孩,好看却没有侵略性。
最重要的,他有对温柔的眼睛。
「很抱歉,一直没有机会见你。」他微笑,「家俊忙,我也忙,周末才回家。家俊说过你们的事。」
卓依既好笑、又不安,看来这误会可大了,她和那个贺家俊有什么事呢?连他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对不起,我并不──」
「家俊说你将去巴黎,不是吗?」他又说。
「不不,我不去巴黎。」她有点慌乱,「我是说──我不去了。」
家俊看来真有一个未婚妻,只是还没带给家人看,她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给误认了。
「是。家俊受伤,你得陪着他。」母亲摇摇头,很担心,「不知道情形会怎样。」
四十分钟,梁医生首先赶到,看了病况报告,又仔细地替家俊做检查。
「我建议立刻找脑科医生,他有脑震荡的征兆。」梁医生说:「延迟了医治不好。」
「你能介绍吗?」贺志坚立刻说。
「我先打个电话。」梁医生点头,推门而出。
这时,私家看护已到,他们又退出病房。
「我看爸爸你们先回去。」家杰比较理智,「老人家要休息,我在医院等。」
父母互看一眼,点头同意。
「一切事听梁医生吩咐,随时和我们联络。」志坚吩咐儿子。
「我会。」家杰看卓依一眼,「你也回家休息,把电话号码留给我就行。」
卓依犹豫一下,不留电话号码似乎说不过去,留下──拍有后患。她看着家杰,他正用奇怪的眼神盯着她,心头一虚,立刻写下号码,公司的。
「明天我要上班,我先走。」还没有说再见便半跑着逃离。
今夜的事真莫名其妙,希望睡一觉之后,什么都过去,明天是全然不同的另一天。
***
再上班,果然忘掉昨夜的事,主要是太忙,忙得她什么都不能想。
快下班的时候,接到王培正的电话。
「卓依,一起吃晚餐。」他愉快地说。
「不了,太累。」她没兴趣。昨夜睡眠不足,她只想休息。
「我已到中环,在你公司楼下。」
她很想说「又不是我要你来的。」又觉得不能太决绝地拒绝他。赶走了他,以后公司晚宴时找个男伴都难。
「五时十五分我下楼。」只好勉强说。
王琣正,四平八稳的一个人,没什么缺点,却也挑不出什么特别的优点。像许多上班族一般,大学毕业,在银行有份稳定工作,不算高也不算低的薪水,中中等等的,和他的外貌一样,普通平凡。他追了卓依一年,他们吃饭、看电影、逛街,只止于如此,她甚至不愿让他拖着她的手。
卓依不特别喜欢王培正,也不讨厌。失去他不会是大事,有他在一边也没什么惊喜,总之,他激不起她人中任何涟漪。
她想过,平凡的人大概就这样,以后若是没有其它更好的追求者,也许她会嫁给他,过一生平平淡淡的日子。
轰轰烈烈、要生要死的爱情,那只是电影或小说中才会出现,她不特别向往。
她一直认定自己只是普罗大众、平凡市民中的一个。
她没有什么梦,是个实在的人。
与王培正一起吃完晚餐,他说看电影,她拒绝,没有那种兴致。于是他送她回家,楼下各自分手,她甚至没请他到过家中。
***
她的家是个细小的单位,租的。三百尺,里面只间开了厨房和浴室,而客厅、饭厅和卧室就合而为一,一眼望尽。
这是幢半旧的楼,有二十多年历史。业主原有的单位有一千尺,精明的他把它改建成三个单位出租,租客喜欢自己独立的天地,他也可以收更高的租金。
卓依的薪水用在房租上,她认为值得,能住得舒服些是她自小的愿望。
幼时她随父母住在狭小的单位内,还有弟妹,六个人挤在七百尺的空间里,她常常有透不过气之感。赚钱后第一件事是搬出来住。安置自己之后,才能努力工作。
现在做到小小会计主任,能自给自足外,每月还能给父母一点钱,她已很满足。
今天很好,那姓贺的一家人没有打电话给她,他们大概也明白,她并不是贺家俊的未婚妻,纸包不住火的,真未婚妻出现,她这个假的当然不再被重视。
她救了一个人,做了件好事,如此而已。
***
很轻松地上班,预算案交出之后,他们这部门可以舒服几天。她打算中午时到百货公司逛逛,看看可有减价货,她想添置一点衣服,该换季了。
电话钤响,她接听。
「卓依吗?」一把亲切慈祥的声音响起。「我是家俊的祖母,昨天你没来医院,我很想念你。」
「啊──贺老太。」卓依吓了一大跳,「公司忙,昨天要交预算案,所以──」
「今天下班来我们家,好吗?」老人家巴巴地请求,「我煲了靓汤,你来。」
「我──」她窘迫地不知怎么拒绝。
「我叫家杰来接你,好不好?」
「不不,我自已来。」她透一口气,看来今夜她逃不掉。
「太好了。晚餐后我们或去看家俊,你知道的,他还没醒过来。」祖母说。
「是──是。」卓依胡乱说:「告诉我地址,下班我就来。」
***
按着地址,她找到贺家。
令她惊异的是,贺家住在半山极高尚的大厦,而且是顶楼复式单位,大约有四千尺。她想不到贺家是富贵人家。
单位楼下是客厅、饭厅、书房什么的,室全在顶楼,布置得十分精致有气派。很多东西看得出是真正古董。
女佣人招呼她安坐在大厅,祖母和小妹妹家珍已从楼上迎下来。
「看到你真好。」祖母轻轻拥一下她,「我们正在为家俊担心。」
「梁医生怎么说?」
「家俊已稳定下来,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只是不能预知他什么时候醒来,或会不会醒来。」祖母忧形于色,「脑科医生说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我们只能等待与祈祷。」
「什么原因不能醒来?」卓依问。
「我不知道。」祖母摇摇头,「卓依,如果有空,我请求你每天去一次医院,听人家病人最亲近的人在他耳边呼唤,他会快些醒来。」
「但是我──」
「很为难你,我知道。」祖母恳切地握住她的手,「家俊是我最疼爱的长孙,他若不能醒来,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卓依──」
「我──我去就是。」卓依涨红了脸,「如果真的有效的话。」
「一定有效。」小家珍肯定地说:「我知道。」
贺志坚夫妇出现,他们对卓依亲切又关怀。
「刚去过医院,家俊还是那样。」贺太明玉叹息,「他不能醒来,将来会变成植物人。」
「不会,一定不会。」卓依冲口而出。她觉得像贺家俊般的年轻人不该如此,「上帝照顾善良的人,衪一定不会这么残酷。」
「你是教徒?」贺志坚惊喜,「我们一家都是。」
「是──哎,我是。」卓依吸一口气。
在这儿,她获得上宾般的看待,每个人都以她为中心,每个人都对她好,她很清楚,不她是卓依,他们是善待贺家俊的「未婚妻」。想到这里,她无法表现更自然。
「等家杰回来我们就吃饭。」老祖母说,视线一真停在卓依身上,「他今天下班较晚。」
以卓依的个性,很想问贺氏兄弟是做什么的,贺家又是何种背景,但她不能,一问就拆穿西洋镜,虽然她无意骗他们。
「卓依,你有工作的,是不是?」家珍问。
「叫卓依姐。」母亲明玉轻责,「小女孩不能没大没小。」
「没关系。」她对家珍微笑,「叫什么都一样。我是公司的会计主任。」
「很好啊!」老祖母最直率,她绝不保留地表达一切喜怒哀乐,「家俊用钱不会细心盘算的,将来有个会计主任的贤内助替他管账,太好了。」
卓依立刻脸红,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素未相识的人,说什么贤内助?
幸好这时赶得气喘喘的杰回来,他手上抱着几本书,还有两卷图则。
「大家好。嗨!卓依。」
「去过医院吗?」贺志坚问。
「没时间。刚下课。」他说:「等会儿去,家俊没有任何变化,对不?」
「正好等会儿陪卓依一起去。」母亲很高兴,「晚上一个女孩子去医院,怪怕人的。」
「好。」家杰把书本、图则放在一边,立刻和大家去饭厅。
女佣人已预备好晚餐。
餐卓上,卓依觉得荣宠无比,最好的菜都堆在她面前的碟子上。
每个人的筷子都挟满菜住卓依那儿送,连小家珍都不例外,除了家杰。他看来是不好意思,因为所有人都把她当成未来的家嫂──家俊的妻子。
她感觉到每一样食物都落在胃里,一块是一块,一件是一件,无法消化。
这个误会,要何时才能解开呢?
八时,家杰已催着去医院。
「我还有些图没画好。」他说。
画图?他是画家?
他把带来的书本、两卷图则一起带走。他不是住在这儿?
「多抽些时间回家喝汤。」母亲明玉说:「多陪陪祖母。」
家杰连声地应着,迅速离开。
他驾车去医院。一部普通的本田雅廓,就像他的人,平实温和。他有哥哥家俊同样的英俊,却没有霸气,没有侵略性,给人亲切和友善的感觉。
家俊虽然昏迷沉睡在那儿,但他的粗眉大眼仍给人强硬的感觉。
「前些日子你们订婚,我赶不及参加,很抱歉。」家杰说:「那天我真的要替学生补课,走不开。」
原来他是教书的。
「没有关系。其实──也不算订婚,一班朋友聚一聚而已。」
「发了请帖还不算正式?」家杰笑起来,「你不是想──对不起,我不该猜测你。」
他原本想什么?她想打退堂鼓?她看见家俊那样,想悔婚?想笑又不敢,事情愈缠愈歪。
「家俊的公事──」她不知该怎么说。
「他的律师楼有伙伴打理。」家杰淡然,「他和罗渣是青梅竹马的死党好友。」
原来贺家俊是律师,专业人士呢!
「他──家俊提起过我吗?」她尝试问。
「说过一些。」家杰淡淡地笑,「他喜欢高瘦女孩,他说你身材好,五尺八寸高,苗条修长,人又潇洒。说得很真实。」
「我──」卓依啼笑皆非。
另有一个五尺八寸、苗条修长、很潇洒的孩,是不是?这么巧,她忍不住望望自己身上,曾有一段日子,她几乎当上模特儿呢!
「你为什么不去当模特儿?」他问。
「啊──」他能读到她内心思想吗?「我不行,我有近视,戴隐形眼镜,而且我怯场,不敢站在台上让人看,我──害羞。」
他又笑了,彷佛了解。
「跟家俊口中的你有点不同。」他说:「他说你爱出风头。」
「胡说,我不爱,否则我怎么选做会计主任?」她忍不住说。
「他还说你坦率爽朗,果然如此。」
卓依不再说话。与她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说她,看她几乎把事情弄糟。
「其实──我也有很温柔善良的时候。」她说。
「一定是。你眉宇间很温柔善良,嬷嬷这么喜欢你,你必定不是家俊口中的野豹。」
「他说──野豹?」她掩着嘴。那会是怎样的女人?她不能想象。
他微笑承认。
***
医院病房,家俊仍然姿势未变地躺在那儿,双眼紧闭地沉睡着。
呼吸倒是很自然平稳的。
私家看护在一守着,看来也没什么事做。
「警方有人来过。」她说:「我告诉他们病人一直没醒过,他们就离开。并着我当醒来立刻通知他们。」
「说什么事吗?」家杰意外。只不过交通意外,警方不是早录过口供吗?
「没有。他们都很严肃。」
问不出什么以然,停留一阵,他们离开。
仍是家杰送卓依。车停在她租的住所楼下,他向上张望一下。
「那个窗台有花的单位是你家吗?」
「你怎么知道?」
「猜的。灵感一到就猜中。」指指脑袋,有一丝顽皮的影子。
「你教书?」她冲口而出。
「建筑系讲师,也是业余画则师。」
「好,我最崇拜有学问的人。」卓依说。
「有学问?」家杰望她一眼,「我自己仍不断在进修,学无止境。」
「原先我以为你是画家。」
「没有那分才气。」他又笑,极亲切可爱,「我──不送你上楼,还有些工作待完成。」
「不必客气,我总是独来独住的。」
「家俊──不送你?」他意外。
「啊──」说错话,「当然他会送,我是说平日上下班。」
「有机会要参观你的小房子。」他微笑,「希望与我想象的一样。」
她上楼,他驾车离开。
环顾那小小的地方,简单的床垫当当床;一张书桌上放着简单的化妆品和计算机,工作、化妆两用,连镜子都没一块;一个衣柜放不下她所有的衣服,有几件堆在椅子上;没有沙发,只有几个椅垫散落在一角,算是招待同学、朋友的地方──其实此地根本没有客人。
贺家杰对这么一个地方有什么想象?
卓依摇摇头,到厨房为自己倒一杯清水。虽然地方又小又简单,但她喜欢,感觉温暖满足。这是她工作所换得的安全小天地。
她不会让贺家杰上来,这儿与贺家的四千尺大屋是没法比较的。
***
休息,上班。
但是逃不开贺家人的好意。
他们几乎每天轮流打电话来玫意,又约她下班后去医院,对她好得令她无法拒绝任何事,包括周末的约会。
本打算周末去探父母弟妹,贺家老祖母温和而坚持的邀请,叫她只能巴巴地再去那高尚豪华的大厦。
「前几天都没在医院碰到你。」母亲问。
「啊──工作忙,要加班,到医院已经很晚。」她胡乱说。
「家杰也去得晚,你们碰到吗?」老祖母说。
贺家杰远远地坐在一边看杂志,含糊地应一声,不知说是或否。
「梁医生替我们联络美国一位脑科专家,他会来港看家俊。」父亲贺志坚说:「有一小血块在脑里,可能是他不能醒来的原因。」
「不能开刀把血块拿出来吗?」卓依问。
「不敢冒险。」母亲明玉担忧地说:「开脑不是普通手术,如能避免最好。一切等美国那医生来了再说。」
天父保佑,家俊已渡过危险期。」老祖母说:「现在只要想办法让他清醒。所以卓依──」
「卓依每晚都会去医院,你放心。」母亲抢着说。
敏感地,她觉得有对眼睛望了她一下,那是家杰。他──怀疑她的话。
「最好在他耳边多说话,医生说这有用。」小家珍孩子气地说,「大哥一定最喜欢听你的声音。」
「我──会。」
每次她来贺家,总有最好的菜,在外面餐馆吃不到的美味,她很担心,当她的胃被宠坏,而贺家俊又醒来的话,她怎么办?
如果贺俊不再醒来──不不不,不能这么坏心肠,怎么希望人家不醒来呢?她不是这么贪心的人,何况──真正未婚妻出现,她马上就得现形。
那真正未婚妻怎么还不出现?而贺瘃人居然没有一个见过她呢?下午,母亲明玉提议喝下午茶。
「去乡村俱乐部。」小家珍叫。
「我──还有点公事没做完──」卓依说。
「我还有事。」家杰也同时说。
「都去,都去。」贺志坚挥一挥手。虽然他和蔼可亲,但是说话也颇具权威,「有事晚上做。」
卓依不敢坚持,事情朝她最不希望的一端发展:贺家人喜欢她,努力地不使她从贺家俊身边溜开。
天知道她急于溜开的原因!
***
贺家过的完全是香港上流社会的生活,与她原来的格格不入。她没想象过可以到乡村俱乐部之类的地方喝下午茶。
「要不要与家杰打网球。」母亲问。
「不不。」卓依不安。一直避免与贺家杰接近,他彷佛能洞悉她的秘密,「今天不想运动。」
她只能这么说,谁知道原来的未婚妻喜不喜欢打网球?
看贺家人的反应,他们绝不熟知家俊未婚妻的一切,怎么这样奇怪?
「卓依,你有家俊家里的门匙吗?」母亲问。
「没有──啊,我没有。」她脸红了。
「,奇怪,车祸后我们遍寻不获他的门匙,没办法帮他整理房子。」母亲继续,「大概撞车时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贺家俊原来也不与父母同住。
哇!贺家四口加工人住四千尺大屋,这哪儿像是香港?
「我可以去问问大厦管理处,或者他有钟点工人。」家杰倒是很细心。
「是。我忘了这可能。」母亲点头,「明天如果没课,你就去问,记得啊!」
到黄昏,贺家还没有放卓依走的意思。
「一起吃晚餐?」老祖母精神真好,一点也不累。
「我──」
「反正总要吃饭,是不是?」贺志坚笑,「免得回去自己弄。」
「我是想──回家看望妈妈。」她终于说。
「是是,应该的。」母亲明玉立刻说:「应该的,住在哪里,我叫司机送。」
「不,我自己叫车就可以。」卓依急推。
「这儿叫车不方便,门前根本没有出租车。」父亲说:「司机反正有空──」
「我送卓依。」很沉默的家杰突然说。刚才他是自己驾车来的,「或者──去医院转一转。」
是「去医院转一转」打动了贺家人的心,于是他和卓依一起离开。
「应付他们很辛苦,是不是?」家杰在开车时淡淡地问。
「我──没有和这么多人相处的经验。」
「他们对人太好,好得令任何人都有压力。」家杰十分了解,「我们兄弟也因此搬出去住。」
「但是我很喜欢他们。」
「她们也极爱你。」他说。
「你看不出吗?他们怕家俊醒来时你离他而去,所以全家出动包围着你。」家杰很幽默。
「哪有这么的事?」卓依忍不住笑。包围?
「你这么好的女孩。」他摇摇头,「谁知道?」
「我们──真的去医院?」她问。
「不想去就不去。」他善解人意,「反正家俊又昏迷不醒,每天去等于去探私家看护。」
「其实──面对你家人,我紧张。」不知道为什么她就说出心里话,「我们之间并不熟悉,而且──」
他没让她说下去。
她想把真相和盘托,解开误会。他没让她说下去。她没有机会。
「我可以让他们不再这么做。」他很体贴,「无论你和家俊以后怎样,他们会尊重你的意愿,包围没有用。」
「不──不要伤他们的心。」卓依急叫,「他们都是最好的人。」
「你也是极好的人。」他说。
他赞她,他没有怀疑她吗?
仍是送她到住所楼下,道再见,驾车离去。
卓依真恨自己心软,刚才让贺家杰去和贺家人说,不必再对自己这么好不就能了结一切吗?她开始讨厌自己。
她可是有点贪慕虚荣,结交富有的人?
不──她回答得犹豫,像贺家那种无忧写意的生活,谁不向往呢?
暂时──让事情拖下去吧!等贺家俊醒来时再作了结。
只是──那时会不太迟?
心动百分百扫校:dnal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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