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舞

第三章 一曲情缘(芸、扬初相识)
片刻，那女子瞄了眼腕表，八点过一刻，时间不算太晚，她略为迟疑，决定离开长园道。
她跨越七里香矮丛树篱，很快穿越马路走向一间闪烁海洋图样霓虹灯的主题餐厅前。
那女子踏上几级台阶，擦身而过一盆绿叶舒展的大芋盆栽後，推开木格玻璃门进入室内。廊檐上一串风铃在夜风中，不停摇晃，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
一首熟悉的轻快吉它旋律传入她耳膜，她瞟了眼舞台，一名歌手怀抱吉它边弹边演唱着。
[歌声尚可!]她心想着。
年轻女子站在一座半人高的长形花架旁，环顾室内，最後选择远离舞台的安静一鄅落座。抹上一层透明漆的暗褐色桌面，泛着薄光；她提起固定於桌面的蓝笔在菜单上勾了两笔後，递给一个迎面而来带着客气笑容的侍者。
不远处有个陈列本期杂志的平面柜，当那女子的视线偶尔触及书柜上几本光鲜的服饰杂志封面时，立即又将眼睛转向它处。
[今天绝不碰工作。]她提醒着自己。
这间风格特殊的餐厅散发着一股浓浓的人文气息，这也是她闲暇时喜欢来此留连的原因。
来到这家餐厅享受用餐情趣的大多是些老主顾，也只有这群识途老马般的顾客才懂得在平日的离峰时段，坐在这儿消磨两三个小时，享受繁忙工作之外难得的悠闲时光。
侍者端来餐点和咖啡。
那女子端起马克杯，小口啜饮着黑色饮料。
[小扬，怎麽这麽久都没见到你来?]有人拍着她的肩膀说着。
那女子回头见是熟人，笑了笑答道:
[最近较忙，所以有好一阵子没来这儿用餐了。]
叶扬25岁，在一家成衣工厂担任设计师职务。她身穿着一件白色棉t恤，外搭浅湖水蓝的无袖开襟背心，深灰蓝的紧身牛仔裤上系着一条银色勾扣的黑色皮带，脚下趿着一双黑色棉编带的日式夹脚拖鞋。
她这一身随性而洒脱的装扮，予人鲜明印象。
叶扬五官明朗、长相俊秀，长年剪了一头层次分明的短发，加上带点男孩子气的性格，从青春期时便经常被初见面的朋友，误认为是位翩然美少年，待对方定睛一瞧，才发现原来站在他们面前的并非男孩，而是个俊美少女时，总感到几分讶异。
对於自己经常被错认性别一事，叶扬早已习以为常，并由刚开始急於辩解的态度，逐渐转为微笑不语。
[忙?忙什麽?]小周端来餐盘与叶扬同桌而食，他还没将嘴里的食物吞咽下肚，便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是公司不久前刚接的订单，时间很赶，所以急着寻找服饰设计方向及选择面料材质，这一赶也花掉很长的一段时日，就没空再来这儿吃饭。]
为了在工作已告一个段落的时刻，能将塞满整个脑袋里的设计主题、式样、与图案等各种资讯暂时抛散，叶扬选择放自己一天假。
她随性自在地到处蹓躂，她心情轻松地躺在春阳融融的美术馆前的宽广草坪上，享受一上午春日和风的洗礼；之後，随着市公车奔向郊区又绕回市中心，并游览了大半个城市；她在华灯初上的热闹街头决定步下公车，转进长长的绿园道里沿路漫步着。
叶扬这时仍嗅得出自己身上沾带着和风里，近在鼻尖旁细草的气味˙˙˙˙
[你呢?最近好吗?]
[还不是老样子有卡片可设计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宅在家里猛按电脑绘图，没有case时，得出门找客户，想办法推销自己。]小周将自己嘴里的食物咽下後，又说道:[小扬说真的，如果我能拥有像你这样英俊的美貌的话，就不必如此辛苦了，只要把一张俊俏的大头照贴在名片上，上网自我行销，还怕没有美女客户主动找上门来，你说是不是?]
叶扬笑着。
热情轻快的吉它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歇，取而代之的是一阵轻轻流泄而来的悠扬钢琴声˙˙˙˙
叶扬舀了些许肉汁淋在白饭上，搅伴数下後，送进嘴里。
[你是有意拿我开玩笑，你小周混得还不够好吗?]
[比起上班族我小周是多了分闲钱，但要是和那些口袋里麦克麦克的大老板相比，我那间小小个人工作室，可逊的很哩。]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一阵歌声伴随着熟练的钢琴演奏传入叶扬耳朵里，演唱者的嗓音圆润，音质纯净，吸引着叶扬的注意，她不觉安静下来。
令叶扬感到奇特的是，这女演唱者的歌声不仅悦耳动听，更难能可贵的是咬字十分清楚，丝毫不含糊，不像时下许多流行音乐歌手，演唱时，除了自我陶醉在强烈的节奏快感里外，嘴巴里彷佛含了颗樱桃般地口音含浑，让聆听的听众，很难明晰辨识出他们所演唱的内容为何?
你不必讶异 更无需欢喜
叶扬倾耳细听後，禁不住好奇回首，从花架上的绿色枝桠间隙望了出去，在室内空调的凉爽气息中，一簇簇的花叶微微颤动着。
[以前没见过这位歌手，来多久了?]叶扬转向小周问着。
[我印象中是上星期第一次听到她演唱，歌声还不赖，不知陈老板是打哪儿找来的?]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叶扬细饮了口咖啡，空气中洋溢着咖啡的醇浓香味。
[她的模样挺清秀，看样子是个还没成气候的新人。]小周补充说明。[怎麽，她的歌声把你给吸引住了，是吗?]
叶扬略微挥一下手，似乎暗示着对方别打扰她听歌的雅兴。
悠悠飘飘的琴韵，契合地衬托如慕如诉的婉转情意，叶扬听得有几分入迷。
她端起马克杯和碟子绕过木制长花架，走向舞台前的小圆桌。这时，几张圆桌上散坐着三、四个客人。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 我有我的方向
叶扬聆赏歌声的同时，不觉观察着眼前的这位女歌手。
这女孩身材适中，举手投足间有股优雅美感。可人的瓜子脸蛋清秀而美丽，黛眉弯弯，眼目细致，一双零动的大眼睛横波流转时，显现迷人的神采。
自然微向内卷的齐肩发丝、适度地包覆着她秀美的脸面边缘，和没有任何装饰的洁白颈项。
她身上那一袭单肩带斜领的雪白连身裙，将她的肌肤衬托的更为白晰，斜斜遮住一边腿肚的裙摆，在舞台特效的风息中，不时如波浪般飘乎起伏，骨肉匀称的双腿踩着一双缀有樱花镂空图样的宽带型中跟白鞋。
整体而言，她的这身打扮在新潮中强调出一分秀气雅致的味道。
叶扬一边欣赏舞台上这位女孩的穿戴打扮之余，手指不觉跟随节拍轻点着交叠的大腿。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彷佛是种心电感应般，当台上的那女孩觉察到有双眼睛老盯着她瞧时，不觉瞟来一眼恰与叶扬四目交接，她朝她羞涩地微笑了一下，随即转开了头，继续唱着。
在这交会时 互放着光亮 (偶然 歌词:徐志摩 作曲、演唱:陈秋霞)
一曲终歇时，台下扬起热烈掌声，受到鼓舞的女歌手连声答谢着。她笑地朝舞台下的听众说道:
[刚刚有新来的客人向後台工作人员询问我的芳名，那我就再趁这个机会向大家报告一次，我是林芸请多多指教。]
[林芸，林芸，好美的名字。]叶扬心底默念着。
[接下来的时段是点歌时间，後台已经接到两张点歌清单，因为其中一首英文经典名歌先找到曲谱，所以我马上为您演唱。]
她以一派天然，不矫揉造作的演唱技巧，将一首脍炙人口的快板歌曲表达得如行云流水般地流畅，在她不愠不火的掌握下，整首曲子予听者一股仙乐飘飘的舒畅感。
林芸还未唱完整首歌，在台下聚神细赏的叶扬已在心底不禁叫好:[真的很久没听到这麽感动人心的歌声了。]她想着。
在林芸甜润而亮的嗓音里，叶扬尘封已久的心弦，似乎不经意间被拨动了。一股异样的惊喜，登时流窜过她的心田。
叶扬陶醉在聆赏中˙˙˙˙
待两首点唱歌曲都结束时，某种在叶扬心头逐渐升高、难以言喻的渴盼情绪，驱使着她快步走向舞台上的钢琴旁，那位钢琴伴奏乐师礼貌地让座，转身进入後台。
叶扬适时朝着林芸点头示意，她双手灵巧地触滑过钢琴琴键，一段有如海潮水波除缓流淌的乐音轻轻流泄而出˙˙˙˙
对於这一小段前奏，林芸并不陌生，她静数着拍子，随着音律往前推移，张启双唇地吟唱起来。
这绿岛像一只船在月夜里摇啊摇 姑娘你也在我的心海里飘啊飘
叶扬凭藉脑海中的乐谱按弹着琴键，表现从容。在搭配林芸演唱的同时，叶扬仍情不自禁地瞧向眼前的这位清秀佳人。
近在面前的林芸显得更为真实而自然。
她美目盼兮时的神彩飞扬，巧笑倩兮时的音容笑貌，都给予叶扬某种不可思议的熟悉感，彷佛是在很久以前，她便已经认识了林芸一般。
[彷佛哪处曾见，相看俨然。]难道古人所形容与有缘人初次见面时，那份彷若与前世情人久别重逢般、暗自雀喜的心情是真的存在?
叶扬欢喜满怀地持续弹奏着˙˙˙˙
这首曲风优美动听的情歌，是在描写一种月夜下独自徘徊海滨，渴慕能对意中人传达情意、倾诉衷肠的浪漫情怀。它在林芸深情婉转的诠释下别有韵味。
林芸一面将精神投入在吟唱中，一方面不免又感觉有些不自在，彷佛有某种不能解释的无形魔力直向她笼罩过来。
其实林芸对於第一次碰面的叶扬谈不上任何强烈的好恶，只是对於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不时将奇异眼光投射在她身上，感到不习惯而已。
[这人真怪，双眼直睁睁地盯着我瞧，不知是什麽意思，实在很没有礼貌。]林芸想着。
但这儿毕竟是一方提供给人作为表演的舞台，而自己充其量只是一名投入演唱情境中的歌者角色而已，又何必顾忌对方为自己伴奏时，这许多不尊重人的小细节行为呢?林芸如此告诉自己。
让我的歌声随那微风吹开了你的窗帘 让我的衷情随那流水不断地向你倾诉
林芸台风沉稳，丝毫不见新人的生涩感，她演唱时表情丰富、神态专注，在舞台柔和灯彩辉映下颇能展现几分艺人的架势与风采。
叶扬陶然沉醉在与林芸琴韵美声和鸣的美好情景里。
林芸斜眄弹奏钢琴中的叶扬一眼，当她瞧见叶扬那副自以为不需琴谱、也能弹奏自如的得意模样时，不免有几些不舒服。
她私忖着:[这人自认为不用依谱伴奏，便能藉机偷空冒犯我，这分明是刻意利用上台表演之便，好占我便宜嘛，我偏要想个法子让她分心弹错，当场出糗，到时看她还好不好意思再无所忌惮地偷眼瞄人。]
林芸委婉细诉歌词中如诗意般的思慕情愫後，微转身朝叶扬举手示意，希望她能够接唱下一句。
叶扬回报林芸一个微笑，并点头同意了。
椰子树的长影掩不住我的情意
叶扬略带磁性的宽平嗓音、所表现出来的歌艺很普通，谈不上任何技巧上的运用，但却将她对林芸逐渐升起的爱慕之意，很恳切地表达出来。
经常以肉声作为自我训练项目之一的林芸，对於审音辨曲具有几分赏析能力，她在听过叶扬的演唱後，很快感受到在她平凡的歌艺里隐藏一份十分真切的情感。
这颇令林芸感到好奇:
[她将这句歌词诠释得如此真情流露，难不成是她在对喜爱的对象表述爱意?]
林芸与叶扬素昧平生，这个疑问也只能在心中猜想，无法询问对方答案了。
刚为叶扬声气真诚的演唱有几分感动的林芸，这会儿却为了无法达到自己的目的，微感失望。原本冀望能藉由让叶扬分心接唱而弹错出糗的想法，已经行不通。
[没想到，这个人还真有些本领，看来我太低估对方了。]林芸心想着，一边低吟而出:
明媚的月光更照亮了我的心
林芸对於汉音转韵的功力不俗，吐字缀语有如白玉盘上明珠滚动，丝毫不闻粗涩滞重之感。
忽然有个疑问跃入林芸脑海里，自从她到这家餐厅驻唱到现在，印象中并未见过叶扬，为何她今日初次来此听歌，便兴冲冲上台为自己伴奏呢?
持平而论，叶扬弹琴的技术不差，只是不擅以歌喉见长:[或许，她也是个雅好音乐艺术的人，平时勤於练琴，有机会时自然乐於为别人伴奏吧。]
叶扬忽然伸出手来，在自己与林芸之间来回比划着，林芸很快意会她此举的含意，叶扬是希望能和她合唱最末句。
林芸点了头。
在她们两人的互相凝望中，叶扬以低柔和声配合林芸温润恬美的嗓音，幽幽地唱着:
这绿岛的夜已经这样沉静 姑娘哟 你为什麽还是默默无语 (绿岛小夜曲 作曲:周蓝萍 作词:潘英杰 演唱:紫薇 )
在那逐渐减弱的合唱尾音里，林芸心底莫名闪过一丝前所未有的异样感觉˙˙˙˙
这时现场扬起一片掌声，有人站起来拍手高呼着:[安可!安可!˙˙˙˙]。
入夜後，天空转为一片乌阴，原本悬浮半空的月儿，不知何时已隐迹於深蓝、暗灰混染的云层里。
叶扬离开餐厅後，很快转进餐厅旁的巷弄里，仅有一盏昏黄路灯照明的巷内，显得十分安静。
叶扬从靠墙并排一处的几辆摩拖车中，拣了一台坐上去，她双眼直盯着斜对角的餐厅侧门，心里估量着林芸卸妆所需的时间。
巷口偶尔传来汽车滑过柏油路面的车轮声，巷内很快闪过一线车灯光色後，四周又沉寂下来；阵阵寒凉的夜风灌进巷子里，夜气冰凉如水，令仅着单薄衣裳的叶扬，挡不住寒意地打了个哆嗦。
餐厅侧门开启时，一片光亮瞬间铺设成型，林芸和那位钢琴伴奏师一前一後走出木门；等候多时的叶扬心神为之一振。
[这一个星期下来，你还习惯吗?]张宗成关心问道:[餐厅的陈老板对你的表现赞誉有加，一直希望你能加入正式阵容，长期在餐厅里驻唱。]
[这家餐厅氛围很特殊，很人文也很自由，如果能继续在这儿唱下去，当然再好不过，只是一切还是得等到庙前演出过後再说吧。]林芸边走边解释着，之後又补充道:[再过两个多月，就要集合全体团员进行正式排练，从明天起，我必需把心思投注在剧目练习上，所以有关跟陈老板签约一事，得再等一阵子了。]
张宗成从林芸手中取走一大提袋，说着:
[姑姑早上call我询问有关你吊嗓状况，我想她承受相当大的精神压力，这也难怪，毕竟她是团长嘛，但你并不需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我倒没什麽压力，]林芸说着:[只是，这是我首次在庙埕正式演出，野台演出得面对许多突发状况:来自四周车声、人声及各式各样的喧嚣声，和变化多端的天候因素，到时会怎样事先都无法预期，我担心临场反应不过来，会影响演出成绩，所以有些紧张。]
张宗成握紧林芸的手:
[我记得你以前也有过野台戏演出经验，不是吗?]
[那已是好多年前的事，那时和班上同学被借调到民间剧团跑龙套，大夥在台上动作一致地表演，对於野台周边环境的问题上，没有留下任何深刻印象。]
张宗成走向自己的摩拖车，并将手边两大提袋放置在车前座下方。
方才刚踏出餐厅侧门，林芸即瞄见昏暗巷里有个人坐在并排的摩拖车上，待她走近时，才发现这人竟是那位刚在舞台上为她钢琴伴奏的人，不觉一愣。
[咦，你怎麽会在这里?]林芸问。
[我在这里等朋友，只是没见到朋友到来，倒是见到了你。]叶扬笑着回答。
林芸有种直觉，叶扬在等的人其实是自己，只是这直觉来的太突兀，她也无法确定是否真是如此。
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付叶扬那副带有点嬉皮笑脸的神态。
叶扬没等到林芸的回覆，很快从背心口袋中抽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
[我的名字是叶扬，很好记，如果你有服饰上的需求或疑问，我很乐意当你的顾问提供意见，免谘询费用，一切纯帮忙，你可以打这个电话˙˙˙˙]
[谢谢你，不过我目前没有这方面的需要。]林芸婉拒着。
她将名片还给了叶扬，後者微感失望。
[虽然你暂时用不着，但可以把它留在身边，也许那天会˙˙˙˙]叶扬从车上跳下来急着说。
张宗成在一旁见到此景，对这位粉丝的过度热情，有些不以为然，他适时打断了叶扬的纠缠，向林芸暗示道:
[我们明天还有事要忙，得先走了。]
张宗成说完後，跨上摩拖车，发动引擎，林芸戴上安全帽坐上後座，将手提化妆箱搁在大腿上。
张宗成将坐车加足马力後，朝巷子口奔驰而去，并转向右车道。
叶扬伫立巷内，眼巴巴望着逐渐离去的那辆摩拖车车影。˙˙˙˙
[绿岛小夜曲]1954年由周蓝萍先生作曲，潘英杰先生作词，秦晋演唱，目前以紫薇版本流传最广。
此曲曾经传至菲律宾，颇受当地华侨喜爱，80年代香港电影[监狱风云]以它为主题曲，使这首歌的优美曲调再次风靡台、中、港三地，老歌隽永、久听不腻的魅力，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