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仍露在外头的头发结了细细的霜。但陈林并不在意,他看向窗外,原来远处已有些车上了街,马路上的雪都被铲开来堆在两旁,故而那些车开的仍旧很快,倏忽间便不见了。离得近一些的地方,有人推着小车,上面架着钢桶,漆黑的金属在风中显出光芒来,陈林知道那是卖早餐的,一个里面装着豆腐脑,一个里面装着汁。但小贩的脸是看不见的,被街边光秃秃的树挡住了,那些树枝是灰色的,上面有许多棕色的苞,或许在静静蛰伏着,等待下一个温度的到来。树枝上停着一些鸟,似乎是从远处偶尔过来歇脚的,稍微有些什么响动,便又立即四散开来,各自飞了。其中一只冲着陈林飞来,落在窄小的窗台边上,在薄薄的雪堆里踩出一双三爪的印痕。那鸟儿叽叽喳喳,羽毛上仍旧沾着落雪,伸着脖子用喙梳理着毛,倒不理会陈林。又大约是他过于安静了,不说、不笑、不动,只静静托着腮看着这只鸟,在这样的天地之间,人声、车声、风声都离他如此遥远,连树枝都很少摇动,唯有清晨冉冉升起的阳光笼罩着他那结着薄霜的头发,垂下一丝在他脸颊上蹭着,陈林用指尖轻轻碾碎表面的霜层,几乎是立刻便在他手中化作一滴雪水,陈林将手掌探出去,那只鸟似乎是真的傻了,将他的当作某种乳白色的石头,伸着嘴在上面啄起那水珠来。
陈林紧紧盯着这情景,他感到鸟儿的喙原来并不似他想的那样坚硬,力道也很轻,在他掌心刮蹭着,倒像是在避风,又像是在寻水。白昼将自己的余晖洒在这鸟儿背上,那上面有一道白色的印痕,生的杂乱,像一株白梅,又似一片伤疤,在这金色的光晕之中,鸟儿的羽毛微微抖动着,这动作是那样轻、那样轻啊。在这一刻,陈林的心猛然跳动起来,他伸出另一只手去,虚掩在鸟儿的羽翼之上,为它挡住冬日的严寒。
万籁俱寂,直到陈林身后传来姜玄的声音,他说,“你醒这么早?”倒是洪亮。
陈林转过头去。
他的手臂碰在窗帘上,轻纱扬起来,露出他光裸的脚踝和手臂。身上的黑色高领毛衣衬得他面如冠玉,半长的头发被他抓到脑后,露出一双眼睛,无比清明。那鸟儿被惊起来,发出叽叽喳喳的叫声,陈林转过头去,恰逢鸟儿站在他手边,他托起鸟腹、伸长手臂,一双手掌翻开,轻轻一扬,那鸟儿终于展翅飞离了他。迎着日光,陈林见到一圈金色笼罩在鸟儿周身,随着它越来越远,走向天的一角,那上面挂着一轮莹白色的圆月,在日光中已淡的见不到影。陈林仰起头,轻轻闭上了眼睛。日光犹如金线,勾勒着他的身躯,在清晨的光辉之下,他的嘴唇微微张开,吐出飘飞的呵气,那空气漂浮着上升,折射着每一缕光线,甚至连那发间细小的冰霜都绽放出晶莹的反光来。他的嘴唇显出一种前几日从未有过的红润之色,连带着面颊上那些冷空气造成的红晕都显出了勃勃生机,他感到身后有人凑近了他,但这些并不重要了,他看着天空,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这笑容是如此的轻啊,竟像是那只鸟身后颤抖着的白色痕迹。
姜玄贴上了他的后背,然后一件宽大的外套罩住了他的双臂,他被人搂住,贴着那仍旧带着床被余温的胸膛。陈林轻轻地颤抖着,不知是温还是冷,他抓着窗台上的雪花,轻声说:“我想出去走走。”
六十四(下)
“我以前离家出走过。早上来了学校,偷偷和老师请假,说我发烧了,然后拿着假条躲在那里,等到早自习的铃声响了,我就溜出来。”陈林一面这样说着,一面指着眼前的楼宇。
那是翻新过的教学楼,白色的外墙看起来光洁如新,用马赛克一样的瓷砖镶好,五层主楼,上面还有个尖顶的天台。门前树了个旗杆,挂着国旗迎风飘扬,在猎猎的风中鼓噪,露出楼上挂着的“高中部”三个字,就是陈林就读的高中了。
虽是晨间,也仍有许多人还在放年假,但学生们是无从休息的,尽管上头年年号召减负,可这所省内有名的重点高中仍然绕过盘查,让重点班的学生尽快开学。陈林带着姜玄跟着学生的队伍从正门进来,保安也一脸倦容,连盘查都没有,直接放他们进去了。他们的面孔是很生的,但这些学生们手中或捧着书本在背、或疾步绕过冷风与人群飞奔进温暖的楼里,几乎没人注意他们,陈林呵了一口气,低声说:“我以前也是这样,念高三的时候上课上到二十九,然后初七又再开学,高三一年就放了这么七天。”姜玄见他冷着,牵了他的手塞进自己衣兜里,又问他:“所以你高三的时候受不了了,就偷跑出去?”
陈林摇摇头,却并没有答话。他领着姜玄走过图书馆、高中部、初中部的新楼,又带着他绕过实验楼和树林花园,参观了初中部的两栋旧楼,然后绕着操场的外墙走了很远,经过几栋宿舍楼和体育馆,一处处向姜玄介绍着。这所学校已经有很多年头了,有些地方刷了新的漆,已经变了颜色,也有的楼宇是新盖起来的,陈林并不能认出。从前杂草丛生的荒地建了花圃和草坪,连曾经被学生故意踢坏的侧门都早已经换了自动档的栅栏,再不像从前那样任由些调皮捣蛋的学生翻墙出入。陈林真正感到很恍惚。他带着姜玄绕到操场的正门走进去,操场是四百米一圈的塑胶跑道,中间围了草坪,但冬天全数是枯草,压在厚重的积雪之上,踩一脚能没到小腿。他们走在积雪之中,互相搀扶着,陈林向姜玄讲述着旧事物,他以为他很多都不记得了,但原来还是记得的。他和姜玄讲他初中的时候去参加英语比赛,他懒得准备稿子,便把罗斯福的就职讲稿找出来背了。又讲他高中的时候被老师强制要求做汇报,最后被逼的没办法了,便实话实说,自己没有课间、又省晚饭,回家还要背书到凌晨一点才睡,后来老师便不强求他再做劳什子报告了。姜玄乐得哈哈大笑,陈林蹲下身去抓起一堆雪,猛地扬到他面前,姜玄吃了一口雪花,迅速地便反击回去,两人你来我往、打起了雪仗。那些雪花纷纷扬扬,绵密细软,在空气中炸开又落下,沾在两个人的衣服上。陈林开心的笑起来,但笑着笑着又赶忙捂住嘴巴,姜玄问他“怎么了”,陈林喘了两下,又笑着说:“我怕把别人招来。”两个人于是互相捂着嘴巴在雪地里闷笑。
北方人打雪仗是十分狠毒的,喜欢活埋,陈林小时候没怎么参与过此类集体活动,但无师自通,抓着姜玄的手把他扑倒在地上,两个人抱在一起落在厚重的雪堆里。陈林压在姜玄身上,发出“咚”得一声闷响。姜玄仰面瘫倒在雪垫上,一手搂着陈林,呼哧呼哧地喘气,两人俱是累了,陈林翻了个身,躺在姜玄胳膊上,仰着头看天。天气仍旧很冷,陈林蜷起双手放在嘴边,呼出一些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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