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树出走了

第 3 部分

神童长大了,也是普通人,不会变成外星人。
是的!虽然你说我是性a神童,可是,我长大之后也不会有四个茹房。我还是跟其他女人一样,也会失恋。
他女朋友看上去也很聪明呀!我说。
她会不会也是神童呢?朱迪之说。
如果两个人都那么聪明,才不会谈恋爱呢!聪明的人,会爱自己多一点,只有笨蛋才会爱对方比爱自己更多。
那我们都是很笨的。
难道我们三个人之中,沈光蕙是最聪明的?
当然了!她从来不会太爱别人。
朱迪之又问我:为什么最近总是你一个人,林方文呢?
他很忙呀。葛米儿的新唱片正在录音,所有的歌词都是他写的。有时间的话,他也会去潜水。
跟谁潜水?
跟葛米儿。
他们天天在一起,你不怕吗?
那是工作呀!
虽然我是这样说,我可不是一点也不担心的。
葛米儿是聪明的呢还是笨的呢?朱迪之问我。
她不是太聪明。
那就糟了!
为什么?
那她会爱对方多一点,她会付出更多。
担她也不笨呀!
那更糟了!
为什么?
那就是难以捉摸了。她有时会很爱对方,有时又会很爱自己。
那我呢?我算不算是难以捉摸?我问。
你?你人这么痴心,林方文只要用一根钉子就可以把你死死的钉在墙上。
痴心已经不流行了。我说。
你从来也不是个流行人物。她说。
那现在流行些什么?
只是对自己的感觉负责任,只忠于自己。
你跟陈祺正也是这样吗?你不是说自己很爱他的吗?你也不流行。
但是,我比你流行一点点。
葛米儿是二十岁吧?她问。
嗯。
但是,你已经二十六岁了。
你想说我比她老,是不是?
男人都喜欢年轻的女孩子。
二十六岁也不老。
总会有比我们年轻的女孩子出现。
也总会有比我们年轻的男人出现。我说。
可是,那时我们也许已经太老去被他们所爱了。男人却不一样,他们永远不会太老去被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爱上。
林方文会因为葛米儿比我年轻而爱上她吗?我了解的林方文不是这样的一个人。如果他会爱上别人,那是因为他太忠于自己的感觉了,他也是一个笨蛋。
那个晚上,跟朱迪之分手之后,我并没有回家,我去了林方文那里。
他还没有回来,我趴在他的床上,抱着他的枕头,深深地思念着他的体温。爱一个人,不是应该信任他的吗?不是说爱里面没有惧怕的吗?我为什么要害怕?
午夜的时候,他回来了。
你来了吗?他站在床边,温柔的问我。
我站起来,扑到他身上,用我的双手和双脚紧紧地锁住他。
他给我突如其来的热情吓倒了,抱着我问:你干什么?
你是聪明人还是笨蛋?我问。
他没有回答我,我也没有告诉他我为什么要这样问。他的身上,有着我彻夜思念的体温。他的爱,从未缺席过。他怎会离开我呢?
7
有些女人会跟男朋友身边所有的女人刻意发展友谊。一旦大家成为好朋友,那些女人便怎么也不好意思爱上她们的男朋友。她们的男朋友的周围布下这套红外线保安系统。谁能说这不是一种深情呢?要很努力和很爱他才肯这样做的。
我也可以跟葛米儿做朋友。可是,我压根儿就不是那种人。况且,有哪个女人可以保证她的好朋友不会爱上她的男朋友呢?
没有安全感的爱,是累人的。我会因此而看不起自己。
朱迪之问我,可不可以找葛米儿到陈祺正的学校里唱歌。陈祺正任教的中学,是专门接收情绪和行为有问题的学生的。那些学生都是来自很复杂的家庭,少一点爱心,也无法在那里教书。陈祺正却是个很受欢迎的老师。对着这位老师,我怎能够说不呢?
我打了一通电话给葛米儿,她很爽快的答应了。
我看了你写的那两个神童的故事,很有意思呀!她在电话那一头说。
谢谢你。
我也爱吃巧克力曲奇,可是,我不是神童。威威做的巧克力曲奇也很好吃,自从他走了之后,我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她仍然怀念着威威吗?我的心忽然笃定了。
我找她,真的是为了陈祺正吗?还是我也像那些女人一样,想跟有机会成为情敌的女人做朋友?连我自己也无法确定。
葛米儿来学校唱歌的那天晚上,我和朱迪之也去了。在舞台上光芒四s的她,拥有其他女孩子没有的吸引力。她能够把林方文的歌用最完美的声音和感情唱出来,这是我永远无法为他做到的。
我坐在第一排。这天晚上,葛米儿穿了一条闪亮亮的短裤,左脚脚踝上那个莱纳斯的刺青也随着她的身体在跳动。
她脚上有个刺青呢!是莱纳斯。坐在我身边的朱迪之说。
是的,是莱纳斯。我说。
葛米儿喜欢的,就是像莱纳斯那样的男孩子吗?永远长不大,充满智慧却又缺乏安全感。我忽然害怕起来,她的脚踝上为什么不是史诺比或查理·布朗呢?林方文从来不是这两个角色:他是莱纳斯。
8
一个满月挂在天空,表演结束之后,我坐葛米儿的车子回去。她探头出窗外,望着月光说:
在斐济,每逢月满的晚上,人们会到海边去捉螃蟹和比目鱼,然后举行丰盛的筵席。
为什么要在月满的晚上?
因为只有在月满的晚上,螃蟹才会大批的爬到沙滩上,而比目鱼也会游到浅水的地方。
它们要在那里相会吗?螃蟹和比目鱼。
没有人知道呀!她说。
也许,螃蟹和比目鱼都约定了自己的情人,每逢月满在沙滩上相会。它们却不知道,月亮是死亡对它们的呼召。又或许,它们不是不知道的,然而,为了见心爱的人一面,即使会死,它们也愿意冒险。
我和林方文再走在一起的那个晚上,是一九九二年的除夕。他约了我在兰桂坊见面,我没有去。结果,他来了我家。第二天,我才知道我们逃过了一场大难。除夕的晚上,那里发生了人踏人的惨剧。许多年轻人在欢天喜地迎接新年的一瞬间,被死亡召唤了。其中一名男死者,用血r之躯保护着怀里的妻子。他伏在她背后,任由其他人踩在他身上。他死了,他的妻子幸存。他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她。在那个可怕的夜晚,他的挚爱深情,在血红的地上开出了漫天的花。
我常常想,如果那个晚上我和林方文也在那里,他会舍身救我吗?有谁知道呢?每个女人也曾经在心里问过,她所爱的男人会为她死吗?不到那一刻,谁又能够保证呢?
也许,我们不应该期待那一刻的降临。我们宁愿一辈子也平安幸福,一直相信自己所爱的人会为自己舍弃生命。这样相信,已经足够了,爱情的深度,还是不要去求证的好。
9
葛米儿忽然问我:
你见过面包树吗?
见过了。我说。
她说:在斐济,到处都是面包树。我们把果实摘下来之后,会跟螃蟹、比目鱼和海鲜,一起放进土x里烤。烤熟之后,很好吃的呢!真想吃面包树,香港是没有的吧?
我笑了笑:这里只有面包和树。
太可惜了!她脸上流露失望的神情。
面包树的果实真的有那么好吃吗?葛米儿思念的,也许不是面包树,而是她的第二个故乡。威威不是说,他以后有了两次乡愁吗?
如果回去斐济的话,我带一个面包树的果实回来给你吃!最大的果实,像一个西瓜那么大呢!她用手比划着。
那一刻,我竟然想跟她说:那你快点回去斐济吧!最好不要再回来!
我是多么的懦弱?我没胆量去求证爱情的深度。
葛米儿说:威威有一个朋友,就是给面包树掉下来的果实砸死的!那是很罕有的意外呢!
面包树的果实有那么重吗?我吓了一跳。
那是千年难得一见的,最巨大的果实!她说,那天,他与女朋友在那株面包树下面谈情,一个巨型的果实突然掉下来,不偏不倚的砸中了他的脑袋瓜。临死之前,他刚刚跟她说:我会永远爱你。没想到他说完了,就死了,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死了,那便真的是永远了。我说。
是的。他没有机会爱别的女人了。
我会永远爱你!到底是谎言,还是诅咒呢?我想起牛顿。一个月夜里,牛顿坐在一株苹果树下沉思,被一个掉下来的苹果砸中了,发现了地心吸力和万有引力。如果牛顿当天是坐在一株面包树下,那会不会是另一个结局?上帝有多么的不公平?坐在苹果树下的,成为了伟大的科学家。在面包树下面信誓旦旦的,却成了孤魂野鬼。上帝是叫世间男女不要相信永远的爱情吗?
你喜欢莱纳斯的吗?我问葛米儿。
喔,是的!《花生漫画》之中,我最喜欢他!
你不会嫌弃他这个人太缺乏安全感吗?
也许是因为我太有安全感了,所以我不会怕。她说。
爱情本来就是寻找自己失落了的一部分,重新结合,从而找到了完整和填满。充满安全感的人,爱上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就是与失落的部分重新结合吗?
我和林方文是哪一个部分结合了?
葛米儿说:我不是告诉过你斐济土著有一种法术使男人永远留在女人身边的吗?
你说是骗我的。
也不全是骗你的。
真的有这种法术吗?
那不是法术,那是一种迷信。她说,很久很久以前,斐济土著会为七岁以上的女童举行成人礼。所谓成人礼,就是由一位世袭的女纹身师用削尖了的贝壳或木材在女童的p股上纹上图案。
是什么图案?
就像陶瓷上的花纹,都是斐济人的日常生活,例如是捕鱼和飨宴。
那不是很痛吗?
是的!有些女童会彻夜惨叫,有些女童根本没法忍受。完成了成人礼的女童,嘴角会纹上两个圆点或一弯新月作为记号。斐济土人相信,p股上的刺青会令女童永远漂亮和性感,将来能够让男人对她们倾心。
要用p股来交换男人的爱,那太可怕了!我隔着裤子摸摸自己的p股,幸好,它是嫩滑的。
葛米儿双手抱着脚踝,说:所有的法术,都是惊心动魄的。
是的,所有俘虏情人的法术,无一不是玉石俱焚,相生相灭的。我们用爱去换爱,用感情去换感情,用幸福去换幸福;也许换到,也许换不到。螃蟹和比目鱼在月夜里爬上海滩,成为了人们锅中的食物。如果它们没有死掉,便能够换到一个快乐的晚上。
分手的时候,葛米儿问我:你觉得自己幸福吗?
我微笑着点点头。
后来,我有点后悔了。幸福是不应该炫耀的。炫耀了,也许便会破灭。到时候,我又用什么去换回我的幸福呢?
10
葛米儿的唱片推出了。整张唱片的歌词都是林方文写的。那些歌很受欢迎,电台天天在播。唱片的销量也破了她自己的记录。
在祝捷会上,葛米儿公开地说:
要感谢林方文,没有他,也不会有我。谢谢他为我写了那么动人的歌词,这是我的幸福。
林方文没有在那个祝捷会上出现,他几乎从来不出席这种场合。他没去也没关系,大家都说他和葛米儿是金童玉女。
金童玉女,不是我和他吗?
在报馆里看到这段娱乐新闻的那一刻,我心里充满了酸溜溜的感觉。我为他的成功而骄傲;可是,有哪个女孩子会喜欢自己的男朋友跟另一个女孩子成为金童玉女呢?这是很难接受的吧?
11当我满心酸溜溜的时候,林方文的电话打来了。
你在哪里?他的声音很愉快。
听到他的声音,我却妒忌起来了。
不是说今天去潜水的吗?我问。
我在船上,一会儿就跳下去。他说。
那还不快点跳?我冷冷的说。
干吗这么快?他笑嘻嘻的问。
海里的鲨鱼已经很饿了!我说。
你想我给鲨鱼吃掉吗?
求之不得。
你这么恨我吗?
恨透了!
为什么?
恨你也需要理由的吗?
那总要让我死得瞑目!
恨你就是因为你太可恨!
你是从来没有爱过我的吧?他故意装着很可怜的问我。
谁爱过你?
既然你从来没有爱过我,你为什么和我睡?
你想知道理由吗?
嗯。
难道你自己看不出来的吗?你不过是我的泄欲工具!我笑呵呵的说。
做了你的泄欲工具那么多年,你总会对我有点感情吧?
有是有的,就是对于泄欲工具的感情。
万一我给鲨鱼吃掉了,你便连个泄欲工具也没有。
那没关系,反正我已经厌倦了你。我说。
你怎可以厌倦了我呢?我还没有厌倦你呀!
那可不关我的事!首先厌倦对方的,当然是占上风的了。
难道你不需要我吗?
我怎会需要你?我们又不是金童玉女!我故意那样说。
那我们是什么?是东邪西毒吗?
是南杏北杏!我没好气的说。
什么南杏北杏?
就是南杏仁和北杏仁。
杏仁?就是两个心呀!他高兴的说。
吃多了便会中毒!根本我不是你什么人!你也不是我什么人!
你真是没良心!
你现在才知道吗?那你还不快点跳下去!
那我跳了!也许你以后再也见不到我。
但愿如此!
我跳了!他悲伤的说。
电话真的挂断了。我连续打了很多次,他没有再接电话。
他真的跳了下去吗?他当然知道我是跟他闹着玩的。海里的鲨鱼却不会闹着玩。他会遇到鲨鱼吗?会有其他意外吗?我很后悔那样诅咒他。他不是我的泄欲工具。他是我的爱和欲,他不可以死。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多么后悔跟他开那样的玩笑。他不回来了怎么办?直到黄昏,我才终于找到他。
你在哪里?我问他。
在船上,刚刚从水里上来的。你找我有事吗?他气定神闲的说。
看看你有没有给鲨鱼吃掉?
你现在很失望吧?
是的,失望极了。
你对我真的是有欲无情吗?
那当然了。
我可以来找你吗?
你找我干什么?我根本不想见到你。
但是,我想见你。
你为什么要见我?
就是要做你的泄欲工具。他嬉皮笑脸的说。
我不要你。我说。
那天晚上,他来了,脸和脖子晒得红通通的。我们并没有分离;然而,那一刻,当他安然无恙的站在我面前,我竟然有着在茫茫人海中跟他重逢的感觉。也许,曾经有千分之一或者万分之一的机会,他遇到了意外,我们便再也没法相见。我整整一天惦念着他,牵肠挂肚,都是自己作的孽。女人要是诅咒自己所爱的人,最终受到惩罚的,原来还是她自己。
你不想见我吗?他问。
谁要见你?我说。
既然不想见我,那就合上眼睛吧。
为什么要合上眼睛?
那就再见不到我了!快点!
我唯有合上眼睛。他拉着我的两条手腕,我的双手突然感到一陈冰凉,他把一个小小的圆球放在我手里。我张开眼睛,看到我手上的一颗风景水晶球。
送给你的。他说。
那不是我们童年时常常玩的东西吗?不是已经绝迹了吗?
水晶球里面嵌着海底的风景。牛奶蓝色的珊瑚礁、绿色的海藻和黄色的潜艇,在水波里飘浮。几只纸折的、彩色的鱼儿轻盈地飞舞,缓慢而慵懒,在水色里流转。水晶球里,空气便是水,明净而清澈。我小时候也拥有过一个风景玻璃球,水y流波里,是古堡和雪景,雪花纷飞飘落,永远的重复着。那是童年时一个美好的回忆。玻璃球里,一切景物都是永恒的,让我们遗忘了变迁。
这个水晶球,是可以许愿的吗?我把它放在眼前。
你想的话,为什么不可以?林方文说。
为什么要送这个给我?
让你也看看海底的风景。
你看到的海底和我看到的海底是一样的吗?
只是没有潜艇。
也没有鲨鱼?
是的。
那太好了。我说。
那潜水员呢?我问。
躲起来了。他俏皮的说。
我把水晶球从左手掉到右手,又从右手掉到左手,它在我手里流转。如果真的可以许愿,我要许一个什么愿呢?是永不永不说再见的愿望吗?终于,我知道,要永不永不说再见,那是不可能的。
12
后来有一天晚上,我在铜锣湾闹市里碰到葛米儿,她在那儿拍音乐录影带。水银灯的强光把漆黑的街道照亮了,工作人员利用一辆水车制造出滂沱大雨的场景。那里围了很多人,我走到人群前面,想跟她打招呼。她正低着头用一条毛巾抹脸,当她抬头看见了我,她迟疑了一会才走过来。
很久不见了!她热情的说。她的热情,却好像是要掩饰刚才的犹豫。
拍完了吗?我问。
还没有呢!看来要拍到半夜。她说。
一阵沉默之后,导演把她叫了过去。
她在雨中高唱林方文的歌,水珠洒在我身上,我悄悄的穿过人群离开了。
回家的路上,见面的那一幕,在我脑海里重演又重演。看到我的时候,葛米儿为什么有片刻的迟疑呢?她好像是在心里说:喔,为什么要碰到她呢?从前每次见面,我们也有说不完的话题;这天晚上,我们之间,却似乎相隔了一片云海。是她太累了,还是她在回避我?
睡觉的时候,我把那个风景水晶球抱在手里;时光流水,双掌之间,有着幸福的感觉。这一切是假的吗?水深之处,是不是有我不知道的秘密?林方文说的,彻底的盲目,才有彻底的幸福。在那个漫长而痛苦的夜晚,我多么讨厌自己是一个太敏感的人?
13
请给我一杯草莓冰淇淋。我跟年轻的女服务生说。
这个小眼睛、圆脸孔的女孩子,带着灿烂的微笑问我:
在这里吃,还是带走的?
在这里吃的。我说。
下班之后,我一个人跑到浅水湾这家麦当奴餐厅吃草莓冰淇淋。平常我是不会一个人跑到这么远的地方的,而且只是为了吃一杯草莓冰淇淋。可是,那天晚上,我就是想这样。
从前,我是不太爱吃甜的;然而,那段日子,我忽然爱上了甜的东西。所有甜的味道,似乎总是能够让人感到幸福的吧?砒霜好像也是甜的。
童年时,我听过一个关于砒霜的故事。听说,有一个人吞砒霜自杀,临死之前,他在墙上写了一个字母s 。这个s ,到底是sweet 还是sour呢?没有人知道,砒霜是甜还是酸的,永远是一个谜。也许,那个s 并不是sweet 或sour,而是smile 或者stupid。那人是含笑饮砒霜。不管怎样,我想,砒霜是甜的,否则怎会含笑而饮?所有毒药都应该是甜的。
已经是冬天了,沙滩上只有几个人,也许都是来看日落的。日已西沉,他们也留下来等待星星和月亮。
上大学时,最刺激的事便是跟林方文一起逃课来这里吃汉堡包。怀着逃课的内疚,从香港大学老远的跑到浅水湾来,不过是为了吃一个汉堡包。这里卖的汉堡包跟市区的并没有分别;不一样的,是这里的风景和心情。我们常常拿着汉堡包和汽水在沙滩上等待一个黄昏。那个时候,快乐是多么的简单?
夜已深了,餐厅里,只是零零星星的坐着几对亲昵的情侣,格外显得我的孤独。偶尔抬头的一刻,我发现一个女孩子跟我遥遥相对,也是一个人在吃草莓冰淇淋。她看到了我,微微的跟我点了点头。
她不就是韩星宇的女朋友吗?我们在电影院外面见过了。
她为什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她身上穿着黑色的裙子,旁边放着一件灰色的大衣和一个黑色的手提包,看来是刚刚下班的样子。这一身庄重的打扮跟她手上那杯傻气的冰淇淋毫不相配。那张聪颖的脸孔上,带着苦涩的寂寞,跟那天在韩星宇身边的一脸幸福,是完全两样。她为什么来这里呢?原来除了我之外,还有人是特地来浅水湾吃草莓冰淇淋的吗?那是怎样的心情?
我也微笑的跟她点了点头。我们并不认识,也不知道彼此的心事,素昧平生。然而,在目光相遇的那一刻,却有着相同的落寞。她是失恋了么?还是依旧在情爱的困顿中打转?
今夜,月是弯的。我看到的月光,跟林方文看到的还是一样的吗?从前的快乐和背叛总是千百次的在我心里回荡。他是我一直向往的人。他是不是又再一次欺骗我?人有想象是多么的无奈?想象强化了痛苦,使痛苦无边无涯,如同我这刻看不见海的对岸。
漫长的时光里,跟我遥远相对的那个女孩子,也和我一样,低着头沉默地吃着手里那杯久已融掉了的冰淇淋。当我看不见她时,她是在看我吗?我好像在她身上看到了我自己,她是不是也在我身上找到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慰藉?我们那么年轻,在这样的晚上,不是应该和心爱的人一起追寻快乐的吗?为什么竟要流浪到这个地方,落寞至此?我们由于某种因缘际会而在这里相逢,是命运的安排吗?
最后,店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形影相吊。月是缺的,是要我们在遗憾里怀缅圆满的日子吗?
14
请你给我一个汉堡包。我跟那位年轻的女服务生说。
她依旧带着灿烂的微笑问我:在这里吃,还是要带走的?
带走的。我说。
风很冷,我把那个温热的汉堡包抱在怀里。我要带去给林方文吃,给他一个惊喜。这不是一般的汉堡包,这是浅水湾的汉堡包,带着浅水湾的气息和心情,也带着我们从前的回忆。
下车之后,要走一小段路才到。我愉快地走在风中,也许,待会他会告诉我,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幻想,根本从来没有发生。
然而,我终于知道这一切不是我的幻想。
我在那座公寓外面见到葛米儿。她穿着鸭绿色的羊毛衣和牛仔裤,身上斜挂着一个小巧的皮包,从公寓里神采飞扬的走出来,那张微红的脸上带着愉快的神色。那种姿态心情不像是来探访一位朋友,而更像是探访一位情人。由于心情太愉快了,嘴巴也不自觉的在微笑,回味着某个幸福的时刻,以至跟我擦肩而过也没有来得及发现我的存在。那股在我身边飘飞的味道,竟仿佛也带着林方文的味道。
我多么渴望眼前的一切只是幻觉?然而,当我发现葛米儿把身上那件鸭绿色的羊毛衣穿反了,牌子钉在外面,我沉痛地知道,一切都是真实的。
把羊毛衣穿反了,也许不代表什么。我也有过这样的经验,在朋友家里玩,因为觉得热而把外衣脱下来,穿回去的时候,却不小心穿反了。葛米儿也是这样吗?有谁知道呢?我想,应该是这样的吧?那又不是内衣。我又没看见他的内衣穿反了。
我打开门的时候,林方文正好站在那个小小的阳台上,他转过头来,看到我时,脸上闪过了一丝愕然的神色。他站在那里干什么?是要目送别人离去吗?
你来了吗?他说。
我望着他眼睛的深处说:我在楼下见到葛米儿。
她来借唱片。
说这句话时,他看来是多么的稀松平常?然而,他的眼睛却告诉了我,他在说谎。
是吗?我说。
他若无其事的坐下来。
忽然之间,所有悲伤的感觉都涌上眼睛了。我以为林方文是我最熟知的人,结果,他却是我从不相识的人。
我了解他么?他深爱着我么?这一切一切,仿佛多么的遥远。
他为什么要骗我?葛米儿身上那个小皮包,根本放不下一张唱片,她的羊毛衣也没有口袋,她手上并没有拿着任何东西。
你是不是爱上了她?我问林方文。
你的想像力太丰富了。他还在否认。
不是这么简单的吧?我盯着他说。
而他,居然沉默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他还给我的,依然是一片沉默。
你这个骗子!我把汉堡包掷向他。
他走过来捉住我的胳膊,说:你不要胡思乱想好吗?
我推开他,向他吼叫:你可以伤害我,但请你不要再侮辱我的智慧!
他站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
你是不会为我改变的吧?我流着泪问他。
没等他回答,我说:如果是这样,我们为什么要重新开始呢?
爱火,还是不应该重燃的。重燃了,从前那些美丽的回忆也会化为乌有。如果我们没有重聚,也许,我会带着对他深深的思念活着,直到r体衰朽;可是,这一刻,我却恨他。所有的美好的日子,已经远远一去不可回了。
我哭着骂他:没有人比你更会说谎!什么为我写一辈子的除夕之歌,根本是骗我的!林方文,你太卑鄙了!从今以后,我不想再见到你!
他拉着我的手求我:留下来好吗?
我告诉他我不可以,因为我不会说谎。
我从他家里走出来,卑微地蹲在楼梯底下哀哀痛哭。为什么我爱的男人是无法对女人忠心的?我只能够接受他而无法改变他吗?
15家里的电话不停的响,我坐在电话机旁边,听着这种悲伤的声音一次又一次的落空了。我竟比我自己想像的坚强。也许,只有彻底的绝望,才能够换到彻底的坚强。上帝有多么的仁慈?同一个人,是没法给你相同的痛苦的。当他重复地伤害你,那个伤口已经习惯了,感觉已经麻木了,无论在给他伤害多少次,也远远不如第一次爱的伤那么痛了。
多少年来,我爱着的是回忆里的林方文吗?他是我在青涩岁月里的初恋,他是我第一个男人。每一次,当他伤害我,我会用过去那些美好的回忆来原谅他。然而,再美的回忆也有用完的一天。到了最后,只剩下回忆的残骸,一切都变成了折磨。
也许,我的确是从来不认识他的。
16
英文书店里那些失恋手册全都是印刷得非常精美的,许多还配上可爱的c图。除了失恋手册之外,还有一套五十二张失恋扑克,提供五十二个有效的方法,帮你度过失恋的日子。
失恋,原来也是一种商品。
为什么世上只有性商店而没有失恋商店呢?市场既然为大家提供了性a的慰藉,也该同时提供失恋的慰藉,才是公平的。也许,商人们太知道了,失恋虽然是一种商品,却没有太多人会快乐地抢购。
只有我,抱着一大堆失恋手册离开,用来慰藉自己。
我没有失恋,可是,书店里也没有写给被背叛者的手册。我把书和扑克铺在床上,彻夜拥抱着别人的失恋经验。
这些书为失恋者提供了许多治疗的方法。譬如说:淋浴治疗。那就是穿着衣服洗澡。
我已经照做了。我穿着我最喜欢的一件黑色羊毛大衣洗澡,那是我花了大半个月的薪水买的,只穿过两次。从此以后,这件只能干洗的大衣不能再穿了。破坏,原来是非常痛快的。难怪有些人会带着罪恶感去破坏别人对他的爱和信任。
然而,另一个方法却不适合我,那是情歌治疗。作者说,她会选一首悲伤的情歌跟着唱,然后放声的痛哭。发泄了,也就会好过一点。这个方法,对我是不行的。最悲伤的歌,不就是林方文写的歌吗?他曾经抚慰了多少在爱情中受创的心灵?对我,却是残忍的折磨。更何况,那些歌是葛米儿唱的。
我发觉所有的失恋手册也不约而同地提出一个治疗方法,那就是:让它过去吧!
谁不知道这是最好的方法,可是,这是不容易做到的吧?
最后,我找到了自己的方法,那就是甜点治疗。
除了砒霜之外,我疯狂地吃甜点。
吃到甜的味道时,的确有片刻幸福的感觉;反正,幸福也不过是虚幻的。
17
失恋手册建议的治疗方法,还包括友情治疗和凭吊治疗。
友情治疗一向是最有用的,朱迪之和沈光蕙陪我度过了不少艰难的时刻,我也同样陪过她们。女人之间的友情,往往是因为失恋而滋长的。
所谓凭吊治疗却悲情许多。为了一解思念的痛楚,唯有去凭吊已逝的爱。比方说:每次想起他,便在他的房子外面徘徊,回味和他一起的时光。又比如说:趁他不在的时候,再一次来到他的家,趴在他的床上,瞻仰爱情的遗容。
我把两个治疗一起用了,只是稍微改良了一下。我要朱迪之开了陈祺正的车子陪我去相思湾。
夜里,朱迪之把车子停在路边,我们在车上守候。
朱迪之一脸疑惑的问我:你是不是走错了地方?来这里应该是找晦气吧?怎会是凭吊?
我是来凭吊的。我要让自己死心,不再相信有复活的可能。
寒风凛冽,我们瑟缩在车上。
不知道葛米儿什么时候才回来?朱迪之说。
我甚至不知道她会不会回来。也许,她已经住进林方文的家了。
她回来的时候,你会怎样?朱迪之问我。
我像是个会找晦气的人吗?我说。
所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来这里,你不会要她把男朋友还给你吧?
放心,这一点尊严,我还是有的。况且,不是林方文不要我,是我不要他。
复合还是不应该的,那就是等于让对方再伤害自己。所以,我从来不吃回头草;当然,那些回头草也没有来找过我。
她又说:我也可以写一本失恋手册。最有效的方法,是新欢治疗。失恋之后,尽快再爱上别人,那才可以忘记从前的那一个。一个女人的情伤,是要由另一个男人来抚慰的。这是我持之有恒的方法。
我苦笑:读了那么多治疗方法,我也快要成为专家了。
她是不是回来了?朱迪之指着反光镜上的一点光线说。
那点光线愈来愈近,一辆车子缓缓的驶进来,我看见葛米儿坐在车上。那一刻,我突然很后悔自己来了,万一给她发现了怎么办?她也许会认为我是个可怜的女人,是来求她离开林方文的。然而,要逃跑也已经太迟了。
葛米儿把车停在屋外。关掉引擎之后,她从车上走下来,到行李厢去拿东西。她口里一直哼着歌,两条手臂轻快地随着身体摇摆。即使是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她还是在微笑的,在在告诉身边的人,她是一个沐浴在爱河中的女人。
林方文并没有因为我的离开而离开她吧?
本来我有点恨她;然而,这一刻,我不觉得她有什么可恨。我能怪她么?要怪的话,只能怪林方文。如果他对我的爱是足够的,又怎会爱上别人?
也许,我连林方文也不应该怪责。把葛米儿从那个遥远的岛国召唤回来的,不是林方文,而是命运。第一次听到葛米儿的歌声时,林方文是和我一起听的。那个时候,我们怎会想到这个结局?这一切的一切,难道不是命运的安排吗?还有她脚踝上的莱纳斯,不就是一个警号吗?就像电影《凶兆》里,再世投胎的魔鬼,身上不是有三个六字吗?
葛米儿把行李厢的门合上,拿着一个大包包走进屋子里。屋里的灯亮起来,灯影落在纱帘上,我看见她放下了那个包包。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又脱下了裙子,穿着内k在屋里走来走去。她和林方文已经上床了么?
在她身上,我忽然看见了林方文的影子。也许,她是比我更适合林方文的。在林方文最低潮的时候,让他重新有了斗志的,并不是我,而是葛米儿。我已经不能够为他做些什么了。我们要走的路,也许已经不一样。一起之后分开,分开了,又走在一起,然后又分开。这样的离离合合,到底要重演多少次?也许,我们本来就是不适合的,我们一直也在勉强大家。
屋子里的灯关掉了。朱迪之问我:
你在等什么?
我是来凭吊的,在情敌身上凭吊我的爱情;而我,的确因此死心了许多。
我们可以走了。我说。
车子缓缓的退后,离开了那条漆黑的小路,人却不能回到过去。爱情是善良的,爱情里的背叛,却是多么的残忍?
18
最后的一个治疗法是:不要瞻仰爱情的遗容。看着遗容,思念和痛苦只会更加无边无涯。
我把那个风景水晶球收在抽屉里。这并不是真的水晶球,我看不见未来,它也不能再给我幸福的感觉了。何况,送这个水晶球给我时,林方文也许已经背叛了我。
读了那么多的失恋手册,似乎是没有用的,每个人的失恋,都是不一样的吧?痛苦也不一样。电话的铃声已经很久没有再响起了。我常常想,两个曾经相爱,曾经没有对方不行的人,一旦不再找对方,是不是就可以完了?直到老死也不相往来。谁说爱是痴顽愚昧的?爱,也可以是很脆弱的。
只是,漫长的夜里,思念依然泛滥成灾。他怎么可能不来找我呢?就这样永远不相见吗?终于,他来了。
我打开门看到他时,他一定也看到了我的脆弱吧?
沉默,像一片河山横在我们中间。这是我熟悉的人么?我们曾经相爱么?那又为什么会弄到这个境地?
终于,我说:你来干什么?
他沉默着。
如果没有话要跟我说,为什么要来找我呢?不过,我其实也不会再相信你!我流下了眼泪。
在一片模糊里,我看见他的眼睛也是湿的。然而,我太知道了,他擅于内疚,却不擅于改过。这一次,我不会再给他骗倒。
他做完七日和尚之后,不是带着一个故事回来的吗?那个故事说得对,爱会随谎言消逝。
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我哭着说。
他想过来搂着我,我连忙退后。
根本我们就不应该再一起!我抹掉眼泪说。
你到底想怎样?他问我。
他还问我想怎样?
林方文,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种事是会不断重演的。
他可悲地沉默着。他来了,却为什么好像是我一个人在说话?是的,我在瞻仰爱情的遗容,遗容当然不会说话。我再不能爱他了。
我求求你,你走吧!我说。
他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我但愿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哀哭着说:请你走吧!
我把钥匙从抽屉里拿出来还给他:这是你家的钥匙,我不会再上去了。
你用不着还给我的。他说。
我从他脸上看到了痛苦;然而,这一切已经太迟了。
终于,他走了。他来这里,是要给我一个怀抱的吧?我何尝不思念那个怀抱?可是,我不会再那样伤害自己了。我所有的爱,已经给他挥霍和耗尽了。耗尽之后,只剩下苦涩的记忆。他用完了我给他的爱,我也用完了他给我的快乐。我对他,再没有任何的希望。一段没有希望的爱情,也不值得永存。
19
今晚很冷呢!沈光蕙躲在被窝里说。
我家里只有两张棉被,都拿到床上来了。朱迪之和沈光蕙是来陪我睡的。沈光蕙自己带来了睡袍。朱迪之穿了我的睡衣和林方文留下来的一双灰色羊毛厚袜子。
你不可以穿别的袜子的吗?我说。
你的抽屉里,只有这双袜子最厚和最暖。她说。
半夜里醒来,看到穿着这双袜子的脚,我会把他踢到床底下的。我说。
她连忙把一双脚缩进被窝里,说:你不会这么残忍吧?这个时候,你应该感受到友情的温暖才对呀!
就是嘛!沈光蕙说,友情就是一起捱冷!幸好,我们有三个人,很快便可以把被窝睡暖。
床边的电话响起来,我望着电视机,心情也变得紧张。近来,对于电话的铃声,我总是特别的敏感。我竟然还期待着林方文的声音。
找我的。沈光蕙说。
我拿起电话筒,果然是余平志打来找她的。沈光蕙爬过朱迪之和我的身上,接过我手里的电话筒。
她跟电话那一头的余平志说:是的,我们要睡了。
朱迪之朝着电话筒高声说: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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