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达志隔了门缝看见晋金存的手下人用刀去栗温保的妻女时,达志更有些不平,不知不觉间已把同情转到了栗温保身上。 栗温保果然跑了,也许这是天遂人意! “达志。”一声招呼上了房坡。达志扭脸,见是卓远家嫂子雅娴,以为是叫他过去帮忙收拾房上碎瓦,便应道:“嫂子,我马上就过去收拾。”他知道卓远哥不在家,卓远有个叔叔,在汉口一所学校教书,早些天捎来信说重病在身。叔叔没有结婚,无子无女,须亲人照料,卓远便搭马车去了,这一去已近一月。 “不是干活,嫂子有事给你说。”雅娴向他招手。 达志跳下房坡。 “你卓远哥托人从汉口捎来信说,叔叔的病已无希望治好,最多再拖延十天半月时间,他正为叔叔预备后事,叔叔的心愿,是想把自己埋在故土里,你卓远哥打算待叔叔咽气后,装棺拉回来,让我在这儿雇一辆马车去,说汉口那儿的马车礪有的嫌干这事不吉利,不愿出车;有的愿干,要价太高。你卓远哥在信中顺便说,他走时你交待他去机器行问问机动丝织机的价钱,他已经问了,一台织机一百三十两,一台动力机一百九十两,一台动力机可带动两台织机。他说,你这次要买,就随了马车去,把银子带上,不买就罢了。” “哦?”达志的眼霍然一亮。 “你想不想买?” “让我想想。”达志搓了一下手,买机动织机的事他几乎是日思夜想,但此刻他仍要想想,事情来得太突然。 “车我已经雇好,是后天早上走,你要买就快点准备。” “好,好。”达志又搓了搓手,双眼看着卓家嫂子走,心里却已经在飞快地盘算:这次买不买?买?钱不够,家里这些年积存的,也才百多两银子。不买?失去这个绝好的机会太可惜!去时不用雇车,省了盘缠路费;回来时有棺材拉着,别人以为是送灵柩的车队,也安全;而且回来时有卓远哥跟着,他人聪明有见识,遇见事也由他出面交涉,会省去自己许多麻烦!况且,机动织机早买一日,机房就会早一日发达! 咋办? 买,无非是背点债;可不买,失去这个机会,何年再有? 机会难得! 买!借债不怕,只要有了机动织机,尚家机房有了发展希望,债要不了多久就会还上! 达志又搓了搓双手,握起右拳,在空中发狠地挥了一下…… 不大的王府山一下子上来了这么多身着华丽服装的夫人、小姐,就好像山坡上骤然移来了许多盆花,从远处看去,真是花团锦簇灿烂一片。这座明代藩王府花园中的假山,如今成了知府衙门诸位官员的夫人小姐们登高眺望街市的游乐之处。 达志远远望了一眼那山顶,见那些夫人小姐都还在山上,便推了木质独轮车向山脚下快步走去,他要赶到她们下山之前把绸缎在山脚下摆好,好在她们下山时吸引住她们的眼睛,或许能卖出几匹,但愿能卖出个好价钱。 尚吉利大机房的产品原是不必这样推销的,过去都是坐等买主上门,达志今天破例推车来这王府山下推销,实在是因为急着凑钱去汉口买机动织机。昨日后晌和晚上,为了凑钱,达志先是四处告借,可这年头因为时局不稳,人们都准备应付万一,不论是个人或是银号,一听说借钱就都婉言相拒,达志跑断了腿才借到一百多两银子,加上家里原来的那百多两,也才三百来两。接着又跑当铺,达志把家里凡是可暂时不用的东西,都当了出去,但也仅当了六十多两银子。跟下来是卖,房子不能卖,买回织机后这些房子都要用上;木织机不能卖,这些木织机也还要用;能卖的也只有织出来的一点绸缎,可这些绸缎就是全卖出好价钱,也只能收四五十两银子,剩下那几十两银子去哪里弄? 咯咯咯。一阵珠落玉盘似的清脆笑声飞进耳朵,达志抬眼见已到了山脚,不敢再去苦想,急忙支了车子,在车旁的两棵榆树上拉起一根麻绳,把带来的那些彩绸锦缎一匹匹向绳子上搭去,立刻,五颜六色的绸缎在东天泼来的阳光下耀出绚丽的光斑。 “哟,快看哪!”山顶上响起一声姑娘的尖叫。 达志不用扭头,就知道自己的举动已经引起了注意,他在独轮车旁蹲下,边擦汗边默等着那些买主的到来。微风轻摇着那些绸缎,偶尔有一匹被风从绳上撩得太高,会折回来轻拂一下达志那已有皱纹的额头。 随着一股香风的流动,十几位夫人小姐已飘然来到了摊前,达志急忙起身介绍:“夫人,小姐们,这是线缎,合经合纬属炼货,面宽二尺二寸,长一丈六尺,似湖绉,很薄,用于做裘服……这是‘大茂中’,提花……” 到这里来推销的主意看来没错,女人们见到衣料和蜜蜂们见到花一样,不采一点很难罢手,而且因为互相怂恿暗中比赛,买得也格外快格外多。不大工夫,达志带来的绸缎便已卖得只剩了两匹,价钱也比在机房里的柜台上卖时稍高一点。“夫人,你不买一匹?”达志见有一位夫人和女仆站在山脚的一丛木槿树旁没有过来,急忙捧了剩下的两匹迎上去,边走边高声解释:“这是龙纹绉,也叫龙抱柱,纬用双线搓成,一个正经,一个倒经,织成后加炼,面宽一尺二寸,长五丈二尺,一匹可做四个大料,而且——” 达志的声音突然停下。因为那夫人扭过脸来了,云纬!是你?他猛地止步,失措地望着那张他在无数个梦里见过的仍然娇艳无比的脸,他的双唇急剧地抖动,却无话出来。十年了,他有多少话积在心里一直想对她说,他暗中多少次盼望着能见她一面,但此刻一瞥见那双幽深冷然的眼,所有的话就都忘光了。他只是双脚倒踏了一下,不知所措地喃喃道:“那就罢了,罢了……”他捧了绸缎转身,逃也似地刚走了几步,背后突然响起一个冷而叽嘲的声音:“拿走干啥?怕我们出不起银子?” 达志被这话砸得身子一晃,他停下脚,把头垂了。 云纬其实早就看见了达志,几乎在他推着独轮车刚出现在她的视界里时,她的目光就抓住了他,对于这个日思夜想的身影她几乎不用辨别,她只用触一眼就明白是谁了;那身影对她的目光也有一股神秘的吸力,一出现便最先把她的目光吸了过去。十年了,十年间,因为那股挥之不去的对尚家的恨意,她把内心里想见达志的那股欲望死死扼住,她决心忘掉他,但越是想忘的东西却越忘不掉!达志的身影执拗地活在她的心里,为了把他的身影从心里驱走,她让自己千方百计去找他的弱点、短处和毛病,但可惜找到的却都是最初相识时那些愉快的让人心颤的回忆。她最后只好屈服,只好把那股恨意放到一边,只好任那个影子在她的心里肆无忌惮地活动,且常和那个影子亲密地相拥相吻,常向那个影子倾述自己心中的一切秘密。刚才,她第一眼看见达志时,心中的那股高兴简直要蹦出喉咙,她真想一下子就奔到他的面前,把她平日对他的影子所做的那些爱的举动全做出来,但她抑制住了自己,她知道这种场合自己的任何一点不慎,都会立刻传到晋金存的耳里。她想待别的夫人小姐都走了之后,自己再上前同他见面,再向他说那些她对他的影子早已说了多少遍的话。没想到的是,达志会先捧着两匹绸缎向她走来。在看见达志向自己身边走来时,她的心跳得多么厉害呵!她猜想着,达志到她身边时,一定会轻轻叫上一声:“云纬——”,会柔柔地问一声:“你身子好吗?”会歉疚地说道:“当初,我真对不起你!”但料不到的是,达志竟根本不抬眼去先看她是谁,只一个劲地介绍他的绸缎如何绸缎如何。绸缎!绸缎!滚远吧你们尚家的绸缎!你们尚家人从来都是只看绸缎不看人,只要绸缎不要人!滚!滚!在那一刻,被云纬堆在胸腔一角的对尚家的恨,又一下子滚了过来,她的玉牙又倏然咬起,声音变得冷利非常: “草绒,给他钱,两匹我们都要,买回去撕了给小孩做n布!” 达志没敢抬头,他只是感觉到手上的绸缎被拿走了,感觉到有银子扔到了怀里。 “你尚达志织绸缎织得可真排场,你爹死了也只有钱买张苇席包包埋掉,你一个心眼织绸缎吧,织吧!你会织得你死了连一张苇席也买不起,让你的儿女把你光身子埋到土里!”云纬咬牙发狠地说罢,转身就走。 噔噔噔的脚步声响在空气里,达志像骤然挨了几g似地呆立在那里。 天开始转y,刚才还红艳艳的太阳,这会儿已钻进云团歇息;街面上有风旋过,带得纸屑乱飞。达志从云纬那阵冷嘲和怒骂所带来的痛苦中勉力挣出身子,推着独轮车沿街边慢腾腾地往家走。绸缎是都卖出去了,可买机器的银子还差三四十两。咋办?能借钱的人家都借过了,可以“当”的东西也都“当”了,值得卖的物品都卖了,还上哪里去弄钱?明儿早上就要启程,还有啥法子? 独轮车的轮子转得越来越慢,达志愁得连步子都不想迈。他强制着自己不去想云纬的那张脸和那些话,而只去想眼下最紧迫的问题:怎样筹够买机动织机的钱? 街边一个卖锅盔馍的小贩,见他的样子,以为他是饿了,便朝他高叫:“掌柜的,吃一块博望锅盔吧,俺这博望锅盔是按当年卧龙岗上诸葛孔明他夫人的做法烙成的,你瞧瞧,盾牌形,厚二寸,吃着酥香爽口,耐嚼耐饥,回味绵长,久放厨内,不烂不霉,来一块吧!”天已近晌午,他的食欲被这话叫醒,顿时觉出肚饥难忍。从昨儿头晌定下要买织机到现在,他为筹钱忙得还没顾得吃几口饭,真该往肚里填点东西了。他伸手去怀里摸钱,刚触到一张小银票又即刻缩回,罢了,家又不远,花这钱干啥?不过,腿真有些酸了,他在一家小茶馆前停下车,喘息着坐到了茶桌前的一只矮凳上。 “哟,这不是尚吉利的尚老板嘛,出去卖货了?”小茶馆的老板认出了达志,过来招呼,同时把一个放了茶叶的茶碗放到达志面前。 “不,不要茶。”达志急忙摆手,可是晚了,那老板另一只手上的铁壶已经向碗里注起了开水。达志有些后悔,不该往这茶桌前坐的,又要花钱了。他不甚情愿地伸手去衣袋里摸银票,不料那老板断然地摆手叫:“尚老板,你要是给钱可是打我脸了,工商是一家嘛,你来,我连碗水的照应能没有吗?” “那就谢你了。”达志也就不再坚持掏钱,端起茶碗,垂了眼一口一口地喝着,没喝几口,一直缠住他脑子的那个问题又在茶碗里浮了出来:缺那三四十两银子咋办?屋里的东西也当了,也卖了,难道再半途罢手不成?…… “哇——放开我——放开我——”一阵尖利的女孩的哭声突然由隔壁传来,把达志的苦思苦想一下子打断,他抬头看时,只见一个男子抱着一个女孩从隔壁出来,径向另一条街走去,那女孩在那男子怀里哭叫着挣扎,而隔壁的屋里,有一对男女也分明在抽泣。 咋着回事?达志拿眼睛去问茶馆的老板,茶馆的老板苦笑了一下说:“卖童养媳的,如今,这也是穷人活下去的一个法子。” 噢。达志知道这种婚俗。 “唉,如今是啥样东西都涨价,就是人掉价呐!”茶馆里的一个老年茶客这时叹道,“听说隔壁这家的丫头才卖了四十七两!” “这倒是,”另一个瘦瘦的老年茶客接口,“我们年轻那阵,谁家卖童养媳,就是四岁的,也能卖个五六十两银子哩!” “还有比这便宜的呐,”又一个中年茶客接口,“你们没看那棵桐树上贴的启事?”那茶客边说边指了一下茶馆前靠近街边的一棵桐树,达志这才看见,那树干上贴着一张红纸。“那是一户姓董的人家贴的买童养媳的启事,开价只有四十五两!” 唉。又是一阵叹息。 四十五两。达志却不由得重复了一句。 碗里的茶喝完,达志又谢了那茶馆老板一句,便起身去推车预备回家。在推起车经过那棵桐树时,他的眼竟禁不住又去看了一下树干上的那张红纸,不过,他的目光里仿佛带了恐慌,只触了一下就闪开了。 他推着车沿街边慢腾腾地走着,脚步迈得沉重而机械,双眼散漫地在街两边晃。又走出半条街的样子,他那散漫的目光再次碰到了街边的一棵树干,那树干上也贴着一张相同的红纸。他似乎犹豫了一下,但随后他向那树干走去,把半眯着的眼睛睁大了: 吾姓董号续脉字贺朝,本城万良街明伦巷人,戊戌年秋膝下得一子,名万露,承上天垂爱,十二岁之万露额阔口方、茁壮非常,然金无足赤人无百好,稚子自十岁起左眼生疾,后求诸仙人得一方:娶幼媳以冲灾,早完婚可得愈。故今求告四方,谁家若有六岁左右宝女愿许做童养媳,请拨冗相告,董家愿即刻登门相聘,并呈官银四十五两为聘礼;日后合房,礼当另送。男大六,家和睦,此一娃娃婚上合天意下符世理,成则大吉大利,新郎新娘必能神安体康,白头偕老…… 达志把目光收了回来,索然地将眼睛对准街边一个叫卖烧饼的小贩,一霎,便转身推车预备走,可在转身的那一霎,两眼却又一次溜回到刚才的那个启事上,盯住了“四十五两”那四个字。 小绫是六岁。他忽然没来由地想。但刚一想到这儿,他就拍了下自己的头,快步推车朝前走。 女孩儿终究是要出嫁,早嫁和晚嫁还不一个样?好像突然有一个人站出来在同他辩理,耳旁分明响着那人的声音。 孩子太小,到人家家里怕要吃苦。他的嘴唇抖动着,却无声音。 孩子们小时候吃点苦,倒未必就是坏事,再说,到那边她的公公婆婆见她幼小,总也会心疼她。那个声音依旧在响。 那倒也是。只这把女儿卖人做童养媳的事,名声终不好听,好歹我们也是有点产业的人家。 失小保大是古理!只要我们把机器买回来,机房兴旺起来,让尚吉利大机房的丝绸再称起霸王,国内国外的客商不断涌到咱尚家门前,哪个于尚家名声有好处?再说,到那时有钱了,把女儿赎回来也不是不可,她今年不是才六岁? 那就—— 达志回了一下头,远远地又看一眼贴有启事的那棵树。 回到家,达志蹲在锅台前喝顺儿给他盛的包谷糁稀粥时,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身旁的女儿,六岁的小绫正拿着一个旧梭子玩,她把那梭子放在一块木板上,左右两只小手把它来回扔,显然是学娘平日在机上的动作,她玩得十分专注,根本没注意到爹的目光。 “小绫,”达志停了喝粥,声有些发抖地喊,“想吃糖人么?” “想!”小绫抬起那双极像达志的眼睛,意外而惊喜地答。她还特别看了一眼娘,小脸因为高兴而变得通红。 “给,拿钱去大门西边刘爷爷的摊子前自己买。”达志从衣袋里摸出一张小票,向女儿递去。 “他爹,不年不节的,给她买糖做啥?”顺儿在一旁低声阻止。 达志没有理会顺儿的话,聪明的小绫大约怕娘的阻止能够生效,从爹的手上拿过钱便向门外跑,边跑边撒一路笑。 “银子,够了么?”顺儿从锅上拿了一个红薯面饼,边递给丈夫边轻了声问。 达志摇了摇头,低下眼喝粥,呼噜噜,喝得很响,好像在跟稀粥赌气。 “还有法子么?”顺儿仍低低地问。 达志停止喝粥,目光缩回到粥碗沿上,弱了声答:“万良街明伦巷有一家,想娶一六岁童媳,允官银四十五两。” “这与咱家有何相干?”顺儿不解地问,“他家——”但是陡地,她双眸极高地一跳,满脸罩上了惊慌,“你是说小绫——?” 达志的目光缩回眼眶,木木蹲在那里。 “不,不!”顺儿突然扑通一声跪到了达志面前,“不能卖她,她太小,要卖就卖我吧!卖我吧!看在我进了尚家从没求你的份上,答应我吧!她长大了好给咱尚家织绸缎,我反正是个残疾人,活长活短都没大用处,再说,我身上红的已有年把总是来得断断续续,恐怕也已经不能生了,求你留下个闺女,日后你老了她也好给你端汤送药,卖了我吧……”她扑上去摇了下丈夫的胳膊,达志手中的粥碗啷一声落到了地上,稀粥即刻在地上蛇一样分头爬开。 达志没动,也没吭,仍木然蹲在那里。 屋里只有顺儿的低声啜泣。 “买到了,买到了,大糖人!”大门那儿传来了小绫喜极了的叫声。 “起来吧,她回来了。”达志低微地说了一句,伸手把烂碗拣开。 顺儿强抑住啜泣,站起了身。 “爹,看,买来了,大糖人!”小绫这时举着糖人已奔进了门,达志勉力在脸上浮一丝笑说:“买来了就快吃吧。” “爹,你先吃,来,你咬糖人这只胳膊,咬,咬呀!”小绫把糖人举到了达志嘴前。 “爹不吃,你吃吧。”达志去推女儿的手。 “咬,咬呀!甜得很哩!”小绫硬把那糖人朝达志嘴里塞去。 达志只好轻轻地咬了一点。 “甜吗?”小绫忽闪着眼睛问。 “甜。”达志几乎是哽咽着答出这个字,当小绫转身向娘身边跑时,两滴豆大的泪珠猛蹿出他的眼眶,急切地向地上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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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纬的手轻轻在那两匹绸缎上抚着,这上边印着达志的指纹,摸着绸缎就有一种触住了他手指的感觉。回到家以后,云纬一直在为头晌对达志的那种态度后悔,不该那样刺他、骂他、噎呛他,他活得也不轻快呀!他那额头上,竟已满是皱纹了,他今年多大?二十八吧?二十八的男人脸上不该有那么多横纹!而且他是那样瘦,眼窝有点陷,颧骨凸了出来;他像是也没睡好,眼泡显出虚肿,左眼里有三道血丝;还有,他的衣襟上的扣子有一个没有扣上,可见他忙;他有几个娃儿了,两个?三个?…… “夫人,你的贴身衣裳。”草绒捧着几件叠好的内衣推门进来。 云纬闻声,急忙把脸上的那层因遐想而起的柔和隐起,换上了平日的那副冷峻。 草绒经过那次事件,虽然人仍有些憔悴,但精神显然已恢复过来,仍如往常那样快嘴快语,一见头晌买的那两匹绸缎摆在夫人的梳妆台上,就开口问:“夫人是想剪裁么?要不我去叫魏家缝纫铺的老大来,给你剪件旗袍,你头晌在王府山没看到,肖家夫人和陈家小姐穿那旗袍,多漂亮!像你这腰身,穿旗袍定能——” “好了,去忙别的吧。”云纬淡声说道。她如今已把草绒母女重新要回身边,她不容许晋金存再把她们关起来,为此,她还同他吵了一架。她知道,晋金存虽然答应让草绒母女回到自己身边,但她们母女并没真正离开危险,每天晚上,都有兵在院里埋伏,以准备诱捕来救这母女的栗温保和他的手下人。 草绒出去了,暮色越见变浓,屋里又恢复了静。云纬没有点灯,仍坐在那儿,微闭了眼,让手在那绸缎上轻轻移动。这儿该是他的指印了吧?当初他去验查我织的绸缎,手指常在绸缎上触摸,那时他的指头是那样嫩长浑圆,而如今,竟满是茧了…… “咋不点灯?”伴随着嗵的一记踢门声,晋金存进了屋。云纬哦了一声,假装着打了个哈欠说:“嗨呀,我坐着坐着,竟打盹睡过去了。”边说边就擦亮火柴点上蜡烛。 “把这个给下人拿去煎煎。”晋金存把一摞纸包放到云纬手上,“一次一包。” “啥东西?”云纬眉头一皱。 “桐柏知县送来的,一种涩精固肾的药食,每次煎一包,说是从朱元璋的《御药秘方》里弄来的,喝了立竿见影!”晋金存笑道。 “这不是蜻蜓么?”云纬打开一包,鼻子鄙夷地耸起。像所有贪色纵欲过度的男人一样,晋金存也已不得不朝那个专门折磨男人的深渊里栽去,他害怕在那个深渊里扑腾,他急切地想抓住深渊壁上所有可以抓住的东西。这些天,他不断地从外边弄些这药那药来。可惜没有一样有效,他害怕恐慌极了,已经到了不顾一切的地步,哪怕是渊壁上的一棵草他也要抓住试试。对此,云纬一直在冷眼看着。 “对,对,就是蜻蜓,”晋金存急忙点头,“这药食的名称就叫‘蜻蜓汤’,每包蜻蜓四只,锁阳、r苁蓉中药各三钱,做法是将蜻蜓去翅,微炒,加入锁阳、r苁蓉一同煎汤。《名送别录》书上载:蜻蜓味甘,性微凉无毒,可以强y止精;《日华子本草》上说:蜻蜓壮阳,暖水脏。我估计会有效果!” 云纬将一个讥笑隐入眼底,拿起一包药出门交待草绒去煎。 “唉,如今烦心的事实在太多!”云纬又进来时,晋金存点燃了水烟袋,边吸边叹。 “还有啥事值得你叹气?”云纬又把鼻子不屑地耸起。 “嗨,你是不知哇,如今反叛朝廷的人实在太多,防不胜防呀!日他乃乃,后晌在知府那里听说,一个叫胡鄂公的同盟会会员,在保定成立共和会,入会的竟有三千多人,他们表面上说宗旨是发展实业,实际上是要推翻大清江山!他们是孙中山的人呐……” 云纬没再应声,她又把目光移向那两匹绸缎,用手轻轻抚触着它们。 草绒把“蜻蜓汤”煎好了,双手捧着送进来,晋金存迫不及待地起身接过,趁热哈着气响亮地喝着,边喝边吧唧着嘴唇。云纬在一旁厌恶地把嘴角撇撇,她听到这种喝汤的声音就有些r麻,为了分神,她拿起一本书,凑到灯前去看。 那种响亮的喝汤声停下不久,云纬眼前的蜡烛突然被晋金存一下子吹灭了。 “做啥?”云纬不高兴地扭过脸。 “甭看了,咱们睡吧!”晋金存在黑暗中笑着。 “这么早就睡?天才黑。”云纬恨恨地把手中的书一推。 “嘿嘿,我想试试这蜻蜓汤的效力。”晋金存嬉笑着抓住了云纬的手。 云纬的牙立刻咬起,她努力把一句怒骂压灭在唇内。 杂种! 一切都是老一套。云纬仰躺在那里,在黑暗中瞪了眼,冷冷看着他在自己身上忙乎,但最终还是瞎忙,当他失败之后噢地叫一声“天哪!”滚到一边趴那里捶着枕头时,云纬唇上浮出一丝冰冷的笑意。杂种,老天爷还是有眼! “看来,我这身子和大清朝的江山一样,要完了!”晋金存终于平静下来之后,坐起身拿过镶银水烟袋,边吸边叹了一句。 云纬没有应声,只把两眼望向黑暗中的屋顶。 “连南阳城里也有人想反叛,”晋金存仍在自言自语,“今后晌把左营的一个千总杀了,妈的,砍了他的头看他还能反?” 云纬依旧没吭声,只是伸手拉过被子,盖上自己那赤l的身子。 “保江山可以杀人,可要保我的身子咋着办?说呀,咋着办?”晋金存边叫边猛扯掉云纬身上的被子,“你为啥不说话?你是不是在暗暗高兴?” 云纬闭上眼睛,呼吸平稳而安恬,照旧没有应声。赤l的身子在窗外挤进来的星光里显出一个淡白的轮廓。 “这么好的东西,老子竟不能享用!”他边忿忿地说边抓紧云纬的一只茹房狠劲向上提着、攥着,似乎存心要把云纬弄疼,见云纬仍然无声,便又去抓拧云纬的臀部。 “我竟然不能享用!”他还在咬了牙说。 云纬白色的身子一动不动,房里再无别的动静。 夜,正无声无息地向深处潜行…… 街面上市声喧嚷,这又是一个热闹的集日。轿 ? 不时要吆喝让路才能往前走,但云纬无心去看轿外的街景,只是在轿子的轻微颠簸中,默默翻着刚从府立中学堂图书室借来的那本《镜花缘》,一心想让自己尽快沉入到书里去。 如今,只有读书能让云纬觉出活在这世上还有一点意思。隔一段日子,她总要来这学堂的图书室里借本书,读完,再来换。云纬小时就识字,到了晋府以后,府内设有家馆,专门请了一位五十开外的老塾师,起先是给几位前房夫人生的女儿讲授;云纬的儿子承银五岁之后,便主要是给承银讲了。老塾师讲的内容,除了《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龙文鞭影》、《幼学琼林》之外,还有四书五经。云纬起初是因心中苦痛想找排遣,继是感到新奇,再是要照应儿子,便常到家馆里走动听讲,渐渐地,竟成了家馆中成绩最好的学生。 小轿在街道一侧缓缓移动,书页在云纬手中慢慢翻着,一阵尖利的孩子的哭叫声就在这时扑进轿中:“放我回家——”那声音里含着无限的惊恐和哀求,云纬隔了轿帘缝往外看,只见前方不远处有一男子背着个五六岁的女孩向这边走,那女孩正在背上死命挣扎着叫:“放我回家——我不跟你走——你放开——” “唔——”那男子身后跟着的一个女人此时突然上前,用手捂了那女孩的嘴,女孩的叫声顿时变成了含混的“唔”,小脸憋得通红,身子仍在挣扎。 这男女肯定不是这孩子的爹娘,可他们强背这孩子做啥?会不会是白日横抢拐卖?如今这世道拐卖女孩的可是不少!“停轿!”云纬向轿礪叫了一声,同时隔帘对随轿走在一边的草绒说:“去,问问那背孩子的男人,那小姑娘是从哪儿背来的?”片刻后,草绒跑回来回答:“那男人姓董,说女孩是尚吉利掌柜尚达志的女儿,他用四十五两银子买了做童养媳的。” “尚达志的女儿?”云纬一惊。 “我看这像是假话,尚吉利的掌柜还能卖女儿去当童养媳?前些日子我们不是还在王府山见他卖绸缎,光他那一天卖得的钱就不少,他会缺四十五两银子?”草绒飞快地说着自己的见解。 云纬心中一动:就是,尚达志眼下还没有穷到卖闺女的地步吧?莫不是这对男女趁尚家大人忙活的当儿,把孩子偷拐了来?这事不能不管!她转对草绒:“去,叫他们别走,让他们跟我们一块去尚吉利问问清楚!” 草绒跑到那对已走到轿后的男女身边说了,那男女先是不愿理睬,后看见云纬轿上的那个“晋”字,才不得不过来。女孩见背她的人往回走了,立时停了哭和挣扎。 “夫人,这孩子确是我们花四十五两银子买的,这里有字据!”那男的走到轿旁,高了声对轿中的云纬说,同时去怀里摸出一张纸。 “我不看什么字据,字据谁都可以假造,你跟我们走一趟,咱们当面问清楚!”云纬厉声说。 “好的,好的。”那男人只得点头,跟在轿后走。 小轿在尚吉利大机房门前停下之后,云纬让轿礪们看住那对男女,自己和草绒向院门走去。看见那块写有尚吉利大机房的牌匾,走近那道又高又厚的枣木门坎,云纬的心陡然觉出一股疼痛,一种类乎沸油溅上皮肤而起的那种灼痛。在这一刹那,当年和达志相拥在一处说起的关于这个院子的那些话又一齐在耳边响起。“你将是尚家大院的女主人!”这是达志那些话语中让她记得最清的一句。噢,女主人! 她默默地用目光打量院中的东西:那块立着的怪形石头,一架拆开来正在修的老织机,一把放在院中的木椅,几只正在地上觅食的j……当年,即将成为尚家媳妇的她,曾多少次在梦里走进这个院子,那时候她对这个院子怀有怎样甜蜜的想象,她曾想象着在每个早晨,睡在达志身边的她,都要第一个起床,扫地、喂j、做饭、上织机;她曾想象在那些星斗满天的晚饭后,她揽着孩子,和达志一块坐在这院子里,轻轻地给孩子讲牛郎和织女的故事。可这些想象终究只是想象,没有一桩变成真的。今天,我是以一个与尚家完全不相干的身份走进来的。 一阵酸悲攫住了她的心,这是一种手上东西被生生夺走而起的那种酸悲,此刻,她再一次想起了冥冥中的那位主宰:老天爷呵,我原本要的就是这个院子,要的是在这院中长大的那个男人,可你却塞给了我一个晋府大院,塞给我了一个晋金存,我想要的你偏夺走,不想要的你硬给,你这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呀?…… 院子里很静,没有织机的响声。云纬慢慢走到那块怪形石头前,去看石头每个平面上那个奇怪的符号:溃5蹦辏镏救ピ莆臣宜退渴粘瘢;崽岬秸饪槠婀值氖罚嬲驹谒纳肀哒饣故堑谝淮巍k哪抗庠谀歉龇派贤a艘徽螅呛芄郑裁疵挥幸桓鲎郑挥姓庑┑赖溃克腔氖遣皇且桓銎迮蹋烤拖窠鸫嫱鹑讼缕迨庇玫哪侵制迮蹋克诒硎臼裁矗渴巧屑业南缺苍诟嫠吆笕耍咳缦缕澹徊阶叽砭突崾渎穑俊 斑磉怼币徽笠值眉偷目奚右徊嘞岱坷锎觯莆逞岵阶呷ィ醇桓雠朔谒恐峡拮牛桓鍪此甑哪泻17驹谥员撸蹲拍桥说囊陆堑蜕藓埃骸澳铮铮惚鹂蓿鹂蓿盗耍鸦恐蚧乩矗蛔腿グ衙妹靡乩矗乩础薄 ∫豢淳兔靼祝獗闶谴镏镜钠蕖6耍也挥梦示椭溃桥6钦娴穆舾俗隽送保蚴俏嘶恐 v叮炷牛灰钌呐欢鸦鳎n屑夷腥说男难剑≡镜氯サ哪枪啥陨屑业暮蓿馐庇州肴徽锹怂男丶洹k挥芯悄缸恿皇敲偷刈硐蛎磐庾撸搅嗣磐猓藓薜爻排怨易诺摹吧屑蠡俊钡呐谱吁吡艘唤拧u獾倍嵌阅信泵t侠次剩骸拔颐撬档拿患侔桑俊奔莆车裳鄢腔恿艘幌率郑潜鹦$本屯刈撸炯氐搅俗约颐趴谕a丝奁男$保馐庇滞弁劭蘅恕u辖蔚脑莆潮徽饪奚牛痔究谄ね泛白∧嵌阅信担骸拔腋忝撬氖辶揭樱忝欠耪馀11丶野桑 薄 安唬唬趁遣灰樱趁且氖峭焙贸逶郑 蹦悄腥怂蛋眨r诵$碧右菜频嘏茉读恕! “樟耍热凰牡疾恍奶鬯阈奶鬯錾叮可屑叶阅阌卸髀穑俊 捌鸾危 痹莆撤奚暗馈 ?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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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浊的江水打着漩涡向下游滚动。飘浮在水上的几节枯枝一会被扯进水里一会被抛上水面,跌跌撞撞地向远处游;江心里的几艘上行货船像上了年纪的牛,吭吭哧哧地走得缓慢艰难,把几缕黑色的油烟吐向江面。 雨细如丝,造出迷迷蒙蒙的雾,雾把对面的武昌城和那座久未修葺的黄鹤楼罩得一片模糊。 “达志,这回没时间让你游览汉阳和武昌了。”卓远眯眼望着江面,语音滞重。 “以后再来吧,卓远哥,这次哪有心情?”站在旁边的达志急忙接口。 “唉。”卓远叹口气,不再说话,两人重又默然望着江水。 达志是四天前到达汉口的。卓远的叔叔是昨夜断气的。今天早上,两人赶来棺材铺拉预先定做好的棺材,棺材铺老板要图吉利,非要等太阳升起时分才让棺材出铺,说这个时辰y阳相平。于是便让马车 ? 在铺前等,两个人信步走到这长江边上。在这里看着浩荡的江水,卓远这些天来一直揪着的心才稍稍有些放松,他这次来到汉口以后才知道,叔叔的死,原来是因为坐了汉口的监狱。叔叔任教于一所师范学校,一年前因到湖北新军中的“群治学社”演讲,被当局指为企图煽动哗变而逮捕入牢,原本就常咳嗽咯血的叔叔,在狱里病情迅速加重,后来当局看他有死在狱里的危险,才把他放了出来。 “织机都包装好了吧?”卓远扭头问。前天上午,他带达志去卖机动丝织机的商号,把织机买妥了,而且当场拆开包装,试了试,一切都很理想。 “都好了,装机器的马车也订了,只待叔叔的遗体入棺,那边就也装车,我想,晌午时分咱们就可以出城。” “你昨天去包装机器时,看到商号隔壁的那个制糖厂恢复生产了没?”卓远一时想起前天上午同达志去买织机时看到的那桩砸厂事件,又关切地问。那天上午,他们正在商号看织机,忽听隔壁响起打砸东西的响声和哭声,出来看时,方见隔壁的一家小型制糖厂被一伙警兵砸得四处冒烟。卓远悄声打听缘由,方明白半月前税局头头因娶儿媳来向糖厂老板借钱,老板说没有,于是惹下了这场祸。 “还没呐,”达志答,“昨日还能听到那老板女人的哭声。商号的人说,糖厂要恢复生产至少还得两月!” “到处都是这样!”卓远又默然望向江面,江面上有两只白羽鸟儿在飞,间或地,鸟们会飘然落向水面,在那儿站了不动,任凭波翻浪涌。 “达志,你说,人们活在世上,最基本最自然的需要是什么?”卓远看着江水问。 “吃和穿。”达志答完,茫然地望定卓远,不知他何以忽然问这个,“当然,还有住的房屋。” “那么,作为把人们组织起来的社会、政府,自然就应该关心吃的、穿的、住的这些东西的生产,一个漠不关心这种生产甚至破坏这种生产的社会和政府,难道还有存在下去的价值?”卓远望定达志,似乎在等待他回答。 “这——” “我想,它的死期大概不会太远了!不会太远了……” “卓先生,老板让装棺了。”马车礪这当儿跑过来喊。 “达志,我们也该为这个社会准备棺材了!”卓远边走边拍了拍达志的肩膀。 达志蓦地打了个冷颤,慌忙扭身看了看四周。四周无人,只有身后的江水在叫,近乎呻吟…… 一路顺利。 大约是由于前边的马车上装了卓远叔叔的棺材,人们把后边马车上的东西看成了死者遗物,所以从汉口到南阳途中,无人来找麻烦。 回到南阳时是个正午,达志先帮助卓远把他叔叔的遗体埋入墓地,随后便开始安装机器。 机器是两天后全部安好的。安好试机的那个晌午,动力机一响,附近的邻居们都被这种意外新奇的机器响声所吸引,纷纷跑过来看,一时尚家院里站满了人。这是南阳人第一次见不用人蹬就可以织绸织缎的机动织机,它那巨大的轰鸣和快速的投梭动作令人们啧啧称奇。 达志的心里在那一刻感到了一种满足。 接下来,达志便开始教妻子顺儿和另外两个女工照看织机,教儿子小立世管理动力机。 机动织机启用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夜色刚刚贴近房檐,达志便进堂屋点亮了香案上的蜡烛,对着爹爹的灵牌跪了下去。站在达志身后的小立世,也学着爹的模样跪下朝爷爷磕头。三个头磕罢,达志抬起脸喃喃说道:“爹,你一直挂虑着要买的机动织机终于买到了,是两台,都已经安好试过了,机子很好用,织得很快,一台差不多顶人工织机四到五台,而且织出的绸缎要比人工织的漂亮。只要有这两台,我就能赚钱买更多更好的织机,我会让尚吉利大机房很快兴旺发达起来,要不了多久,我还会让咱尚家的出货重新称霸四方,我们的绸缎早晚会再获‘霸王绸’的美誉,爹,你放心吧!……” 苦了你了,孩子……一个苍老的声音分明在达志耳旁响起,父亲尚安业的身影渐渐在香案上浮现,他依旧捧着那杆白铜水烟袋,只是身上仿佛披着席片。 “爹,今黑教我发动机器么?”跪在身后的小立世这时叫道。这叫声赶走了达志眼前父亲的影像,他俯身又磕了一个头,这才转对立世说:“起来吧,我们去机房。” 机房里,那台动力机静静卧在那儿,达志翻开说明书,正要给立世讲述动力机各部件的名称和用途,却听立世喊了一声:“娘,你在那儿做啥?”达志扭头看时,才发现顺儿正蹲在一台织机旁默默流泪。“咋了?”达志问。 “我……在想……绫绫……”顺儿抽噎着说。 达志腿上的筋骨像是突然被人抽走,他摇晃了一下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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