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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是十点多了,项自链看看表,说:“这雨还下个不停,时间不早了,欧阳妮我们回去吧!”欧阳妮的身子又颤抖了两下,悠悠地说:“再站半个小时好吗?好久没有这样面对黑夜面对山川,真实地剖析自己了,能同你一起站在风雨中,说说人生的感受真好!”欧阳妮的心开始同黑夜、风雨、山川、一草一木交融在一起,同项自链贴近到一起。
风雨已上了项自链的脸庞,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不知是欧阳妮的话震撼了他,还是欧阳妮本身震憾了他,或许是那个司长同学吧,这样的环境这样的话语这样的回忆总让人难以自持。欧阳妮一只手已揽到项自链腰上。项自链心里又一阵难受,他想到了妻子吴春蕊,想到儿子凯凯,可他没有拒绝。他能拒绝什么呢?他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这纯粹是一个邂逅,一次朋友的谈心,一次偶然的倾吐。其实还是他自己先揽上人家的肩头呢!
两人在桥上站了半个多小时,一动也没动,俨然成了琼台桥上的另一对夫妻石,无声地诉说着岁月沧桑、前尘往事。
回宾馆时,已经是十一点。刚进大厅就碰到了吴一高,项自链上前握着他的手说:“老吴辛苦了,到现在还在忙呢?”吴一高热情洋溢,连说:“项县长辛苦,项县长是宁台线第一大功臣,有项县长的支持,自己跑断腿也心甘情愿!”说完又看了一眼欧阳妮。
项自链简单地介绍了欧阳妮,说是宁临电视台记者。吴一高同她握过手后,又叮嘱似地说了一句,晚上早点休息,明天还要累呢。项自链望着吴一高远去的身影,心头一热,象梦中听到了父亲谆谆的告诫。欧阳妮象懂得项自链的心思似的,说这老伯不错。
到了四楼,两人说句晚安,迟疑了一下各自进了自己的房间。
项自链躺在床上一点睡意也没有,心情出奇地好,脑子里盘满了欧阳妮的影子,到了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这一夜还真在梦乡中度过,缓缓的河水、黑黑的夜色、细细的春雨、美丽的琼台桥、楚楚动人的欧阳妮。
南岙、北岙、西岙三个乡,离县城不远,沿着弯弯曲曲的琼台河散落在两岸。除城关镇外,它们是琼台县人口最集中的乡镇。北岙乡在河的北岸,平时靠摆渡到南岸才能上县城。前前后后八辆车子,顺着琼台河先到北岙乡看千人大会战。过了半个小时,远远就看到黑压压的人群。车子刚停下,北岙乡乡党委书记和乡长就迎上来一一握手欢迎。场面相当热烈,上千号人在琼台河上搭起施工排架,有的搬木头,有的扛块石,有的正在捆扎加固木桩,有人还在河边支起了炉灶,象大跃进时的人民公社,一呼百应气壮山河。大家见上头来了领导,干起活来更卖力了。最忙活的是电视台的记者们,手中的摄像相描个不停,这些年轻人可能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壮观的场面。
省台驻宁临市记者站的李中意和搭裆马文君跑到市委张副书记身边作现场采访,问的问题还是固定的三部曲:第一个是琼台县的老百姓对宁台线改造这么关心这么支持,市里将予以怎么样的关注怎么样的重视怎么倾斜资金支持建设;第二个问题是这条道路改造以后的意义何在;第三个问题对于琼台县这种群众从自发到自觉修路脱贫的行为给我们全社会将带来怎样的启示。张书记背着人山人海的群众,对着摄像机和话筒侃侃而谈,宁台线改造工程是列入市今年重点改造项目的;群众这种自觉修路致富行为是值得充分肯定的;这次千人大会是我们党群众路线的胜利,是宁临市党性党风教育的胜利,是琼台县县委县府工作扎实,宣传有力的结果,是值得大书特书的山区群众脱贫新动向,是值得向全省全国推广的先进经验。
轮到司长同学说话的时候,他说:“中央对山区群众脱贫致富十分关心,交通部每年投入多少多少资金用于乡村公路改造。地方应当更加重视致富路建设,先富起来的地区不但要帮助后进地区发展经济,也要积极开展内部调济,有条件的还要发动广大群众捐款,为兄弟贫困县、山区县多做好事多做实事。”他一再强调宁临市市委市府对宁台线改造非常关注非常支持,从建设资金、路线设计和人力物力上给予最大的投入。并表示自己在琼台线改造完成后还要回来看看,等条件成熟了将在中央级刊物撰文向全国推广。等他说完,项自链会心地向他笑了笑。
柳副市长则侧重讲了中央对宁台线改造工程如何如何地关心,交通部副司长如何不远万里来到宁临市指导工作。轮到琼台县领导讲话,当然就多了一条,那就是从中央到市里对琼台县工作如何关心重视。
在采访过程中,欧阳妮一有机会就挤到项自链身边,还不时地做个肢体语言动作。单丘水是特别记者,他也显得够特别的,总是冷眼旁观,不时地在笔记本上写上几句,但始终没有采访哪位领导。总编助理萧文长倒不拘一格,跑到河边与农民兄弟打得火热。折腾了半个小时,大家掉头向西岙乡开去。
等最后一站南岙乡现场观摩完回到县城,时间已经是十二点了。回城的路上项自链说赵国亮狡猾,从北岙到西岙再到南岙,路线上不重复,领导们掉转车头走过场,劳动群众也就跟着散伙回家。
赵国亮大笑:“项县长,我有什么事瞒得过你啊!我是你徒弟,所有的本事都跟师父学的。”一车的记者们听了哈哈大笑。在这些人面前两人也无所顾忌,大家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见多了也就见怪不怪。只有坐在一角的单丘水没好气地说:“我早说了官场的事没一件是真的!”赵国亮今天高兴,也就没同他吵,平和地说:“单队长,现在是市场经济,三个乡叫了三千多人参加义务劳动,这义务乡里担得起吗?我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别煞有介事。这叫解放思想实事求是,为改革开放摸索新路子。不管你说好说坏,宁台线改造完成了总是好事一件!看问题要全面,不能以点带面全盘否定嘛!”赵国亮这番行话又惹得大家一阵子笑,单丘水依然不动声色。项自链轻轻地c话:“老同学,我也很想学你一样摇笔杆说实话,针贬时弊弘扬社会正气,我们的社会也有不少象你一样忧国忧民的有识之士大书疾呼,可喊破喉咙声嘶力竭又怎么样呢?我们的社会风气还是没有好转,在座的都是新闻界的朋友,包括我在内都想做个正直的不吹不鼓的人,可不吹不鼓能改造宁台线吗?你一定说能,我也说能,但肯定不是今年也不是明年。可琼台县的五十万人等不及啊!如果说我们有错,更多的也只能是时代的错!时代的错在我们的历史上有不少先例,象这种时代的错没人会记入历史的,因为我们的历史太沉重了!”单丘水其实也不是一个特别固执的人,只是想把心中那份不快说出来,他看看项自链和赵国亮说:“项自链,你说得确实没错,能说出这样的话,说明你心里是明白的。你要是去当记者撰文比我写得会更犀利更深刻,别人不知道你的水平,我是知道的,当年琼台一中的第一才子!可我只是恪守自己的职业贞c,你们总不能剥夺我的贞c吧!”赵国亮没好气地说:“你的贞c早就让嫂子剥夺了,还要我们动手!”一句话全车人都逗乐了,气氛高涨到极点。
单丘水也跟着笑,拜托赵国亮说话收敛点,别让他在同行前丢尽面子。赵国亮就笑他装模作样,原来只想在后辈中间树个形象。单丘水苦笑。项自链拍拍赵国亮的肩,赵国亮闭口不言了。
单丘水就是这样好,吵归吵,吵过了又若无其事,就是对事认真得刻板!同这样的人在一起能不开心吗?项自链要是有一段时间见不到他心里就发痒。
司长同学走的那天,项自链送上一套金利来西装。先是客气一番,司长装出勉为其难的样子接受了。本来项自链想把一万块现金送出去,又怕唐突了同学友谊,结果净赚了四千元。
第四章
两个星期来,他也不知道自己忙了些什么,一歇下来就觉得累。为了宁台线改造,项自链确是费尽心思。现在宁临市里两千万专用资金已筹备到位,省里答应坚持五百万,缺口三百万由县里自筹,各标段招标工作正在进行中。跨县界接线工程,对琼潮市来说虽然可有可无,但琼潮方面没有丝毫迟疑和讨价还价,说是响应上级号召,一口应承下来自主出资不占琼台丁点便宜。眼看大事落成,项自链暗自得意。
今天是星期天,吴春蕊到学校加班去了。这年头提倡多才多艺,小孩子学了绘画学音乐,搞艺术的老师也就财源滚滚,让项自链这个当副局长的都心生自卑,开玩笑说,老婆在校教唱歌自己也要跟着去教画画赚钱。项自链没事时就呆在家中画他的水墨画。有一次吴春蕊带了一幅去学校,结果被裱起来上了教导处的墙头马上。今天他懒得动,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突然电话想了起来,拿起来一听原来是欧阳妮打过来,说是再过十分钟,特别报道就要播放了。项自链对这类特别报道早就烦了,打心里认为单丘水说得对,我们做了不少既骗别人又骗自己的事。可今天心情与往常不一样,不管怎么说宁台线改造毕竟有自己出的一份力,再说这欧阳妮特地打电话通知,他能不法外开恩?想了一会欧阳妮,打开电视,只见电视里到处都是自己的身影,张书记身边有,司长同学边上有,柳市长边上有,琼台县的领导边上也有,项自链心想自己一不小心就成了串门的。嘴上自言自语地说:“这个欧阳妮!”儿子凯凯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说:“爸爸这会成名人了,比市长还风光。”其实凯凯分不清书记还是市长,更搞不清书记大还是市长大,只觉得明星比市长要风光,市长不会说俏皮话。看完特别报道,凯凯又抬头问欧阳妮是谁。项自链说是明星。凯凯就更认为爸爸不是明星也是明星的朋友了,吵着要项自链带他见见欧阳妮,说要请她签名。项自链哭笑不得,现在的小孩子个个都成了追星族。听说宁临市电视台一名儿童栏目小主持人叫小小,上个月小小在儿童公园里让小朋友们认出来,结果被围住索吻,吻得当场晕倒在地。
项自链有个把月没有画画了,闲下来就犯瘾,下午又铺开宣纸作业。其实他也没正规学过绘画,只是有个涂涂抹抹的习惯。小时候在沙滩上画,画狗画猫,再大点就画鸟画竹,读大学那阵子就画上了整个山水。他最佩服郑板桥删繁就简三两枝的画风,最欣赏唐寅俯拾皆得的画画理念。这或许是个投机取巧的作派,为自己那简简单单又有些零乱的作品找个立足的理由。现在他也不知道要画什么,只觉得自己得画条长长的宽宽的公路,于是便在纸上泼些墨,留下一条盘盘旋旋的惨白的带子。而后是润色,带子上沾些斑斑点点,便有了路的样子。学过画的人都是先构搭框图,再局部斟酌,项自链却是倒着来,他拿起笔画突兀的山岩,画茂密的树林、画歌舞的小鸟、画脸有喜色的老农、画风驰电掣的汽车。花了近两个小时,才算草草完工。刚放下笔走开,又折了回来,心里总觉得欠缺点什么。想了想,在公路的一侧画上了一条不算宽广的河,河上架起了一座木桥,桥上有一对男女打着伞在窃窃私语。画完了,再仔细看看,项自链觉得桥两边隐隐约约生出两只手。两只手长长地伸向对方,可怎么也勾不到一块。起初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揉揉眼那对手还是长长地伸着!他大为奇怪,叫儿子凯凯来看。凯凯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出啥名堂,说爸爸活见鬼,是不是画画脑子画出毛病来了,还问项自链要不要打电话叫妈妈回来陪他到医院看看。儿子既老成又天真,项自链望着他笑了笑,还是按捺不住心头的感慨。
这一次他破例了,提起笔在边上写了两行词:人间三月花缀草,琼台一夜路接桥。本来他总认为画就是画,一题上词,画的意境就破坏了,现在才明白那些文人墨客为什么要在画上题词了。画只是画,只有题上词才能突现画者的本意。
画画完了词写完了,项自链还拿着笔坐在沙发上发呆。突然门铃紧响,项自链忙放下笔去开门。来人是单丘水。项自链见到他,心情就轻松下来,笑哈哈地说:“你怎么想到今天上我这里来坐坐?平时都是我找你的。”“这是什么话啊!平时是你有事找上我,现在是我有事找上你,不行吗?怕我踩坏你项局长的门坎!”单丘水不满地瞧了一眼项自链径直走进去一p股坐在沙发上。他的情色有点怪,说不上兴奋和忧愁,仿佛两者兼而有之。项自链正在泡茶,凯凯探头探脑地跑出来叫声叔叔好。单丘水笑了笑回答:“叔叔一向都很好的,现在有点不好了,真希望回到你的年纪,多么无忧无虑啊!我同你爸爸有点事,你去玩吧。”不想凯凯却说:“你们才无忧无虑呢!整天在外边吃吃喝喝的,多爽啊!我两个星期才能上一次肯德j。你们大人也真是的,还老说自己有心事,比我们小孩子还多心!”看着凯凯赖着不走的样子,项自链就下死命令。凯凯扮了个鬼脸溜回到自己的房间。
项自链轻轻的叹了声:“现在这些孩子!”单丘水也不喝水,苦着一张脸说:“从琼台县回来,我整夜睡不着觉,赵国亮的话总在耳边嗡嗡响。仔细想想自己还真没做过一件可以值得称道的事,是不是我真的做错了?”单丘水就是这样可爱,有时别人一句半句闲话他也会捉摸上半个月。
项自链看了看他那忧郁的样子,没好气的说:“那是赵国亮的气话,那小子一气什么话说不出来,一句p话也要你这样愁眉苦脸,你是不是活得太痛快了,想体验三年困难时期的生活啊!你说,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谁说得清!就拿缉毒片来说吧,它的主题当然是好的,说毒品危害怎么大怎么厉害,沾一丁点就算你倒一辈子霉,也说干警们怎么地斗智斗勇制服毒犯。可事实上呢,那些本来不沾毒的人看了后往往跃跃欲试。毒贩们也变得更狡猾了。你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单丘水还是苦着脸,想了想又问项自链什么是事业有成。项自链愣了愣,说:“你是宁临市的笔杆子,社会主义思想的宣传者,理论界的旗帜,这问题还要问我。不过你还说到点子上,我也想过多次,没想出个道道来,倒有个歪想法。”单丘水就要他说说歪想法。
项自链也就说了出来:“机构改革喊了好多年了,可越喊机构就越庞大,我们机关里常说的一句话叫人浮于事。什么是事业有成啊?就看你能不能浮出事务堆,浮出来了你就是事业有成,浮不出困死在事务堆里,你最有本事也是个事业失败者。因此也就有个领导和被领导管理被管理的关系,领导和管理者当然就成了事业有成的人。我知道你一定会笑我歪理,但这是实情。要是没有那篇《人事体制——从官太太看开》,说不准你还是个琼台报的小编辑呢?”单丘水听了大笑,连说人浮于事人浮于事。好一个人浮于事,单丘水的心疙瘩从困扰中解放出来,说项自链的理论水平就是高人一筹,短短的一个成语就囊括了当前社会政治中最突出的现实问题。说完单丘水拿出宁台线改造“三部曲”让项自链过目,说是斧正。单丘水确是出手不凡,妙笔生花,把宁台线改造说成是女娲补天般的伟大,是人民群众改天换地的创举,是宁临市重视山区脱贫致富的一个浓彩重墨的大手笔。项自链边看边感叹说,理论界的旗手就是旗手,经他这么一加工,宁临市市委市府非受省里嘉奖不可,宁临日报也会跟着行大运,人浮于事也就更上一层楼了。说得单丘水不知是笑好还是哭好。
等项自链看完,单丘水站起来想走,无意中瞥见了桌上那幅墨迹刚干的水墨画,目光一下子就收不回来了。端详良久,单丘水自言自语地说:“这桥上的一对好象那天晚上我见到过呢?”项自链愣了一下,说:“你见个鬼,我还是刚才才见到呢!”单丘水嘿嘿地y笑,项自链就觉得苗头不对,忙打岔子扳开说:“你说这句词题得怎么样啊?”单丘水朝项自链眨了眨眼睛回答:“还能怎么样,草绿花艳日路通桥连时,我祝你走桃花运喽!”项自链还能说什么,只淡淡地笑。单丘水见他不说话,又自言自语起来,“这欧阳妮不知犯了哪根神经,你可要当心,吴春蕊对你可是没得说的,朋友圈里同学圈里都讲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这画里分明有二心,是不是身陷圄囵不能自拔了?”单丘水的话本来说得就轻,项自链还是怕儿子听到,要单丘水轻声点。单丘水就说他做贼心虚,有贼心没贼胆,只能在画上略表寸心喽!这话倒说到项自链的心坎上。从琼台县回来后,项自链好几次想给欧阳妮打电话,拿起电话机又放下了。心里总惦着老婆和儿子,觉得这样做太出格,他暗暗发誓不再同欧阳妮有什么接触,这女人太容易让人上心。这幅画也就成了故事的暂时终结者,他想到琼台桥下的那两块夫妻岩,夫妻岩上伸出老长的悬臂,两只永远勾不到一块的手,心里就莫名其妙地紧张。
项自链拍拍单丘水的肩膀说:“你想哪里去了,我只是觉得这画上没人太单调,所以就添了桥添了人,我能对吴春蕊怎么样啊!”这明显是句假话,画里明明有一个手握锄头的老农在守望着一片麦田呢!
“但愿如此!”单丘水不y不阳地应了一句,而后问项自链晚上去不去白人焦家。项自链同白人焦认识两年了,这人半仙似的,整天说些半醒半醉的话,听说早年当过十来年的和尚。刚来市里时,项自项请他看过相,说是两年后要发迹。单丘水这么一提醒,项自链便想起很久没有去看望这个疯子了。想到自己快要当琼潮市常务副市长的事,不禁暗暗觉得奇怪,心中就更多了一份疑惑和兴奋,忙不迭地答应去看看,刚说完就要拉起单丘水走人。单丘水看看墙上的挂钟,说就时间尚早,等吃过晚饭再去。这家伙自己从来不带表的。项自链这下犯难了,单丘水大前年离了婚,至今还孤身一人,他从来不动手做饭。项自链也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人物,两人凑到一块,填肚子就成了某一的尴尬。今天吴春蕊说要八点钟才回家,父子俩本来打算泡方便面先充饥的,现在多了个单丘水,只好到下边叫几个小菜来解决问题。他喊过儿子凯凯,叫他到饭摊里要几个菜,来两瓶酒。凯凯一听就高兴得直跳,说爸爸下个星期又要请他到肯德j了。父子俩有个君子协定,要是项自链叫他帮忙,就得请他到肯德j吃一餐。项自链实在搞不清现在的小孩子是不是都有美国情结,那肯德j就有那么好吃!每次去肯德j,到处都是满满的咿咿呀呀声,大人们却例行公事,坐在一旁看他们狼吞虎咽。不一会,凯凯就提着四菜一汤进来。那份j腿特别多,好象是双份的。
吃过饭,项自链要凯凯呆着看好家。凯凯求之不得,叫他们有事快走。
白人焦住在城北城隍庙附近的小巷子里,两人打的来到胡同口。项自链问单丘水为什么这个时候想到来见见白人焦,是不是有心事放不下。单丘水神秘一笑,说是会会朋友。胡同两侧是一式的青砖碧瓦,不过相当破旧,墙上长满各式各样的杂草和青苔,显得格外荒芜和凄凉。隔墙外的城隍庙里传来了飘渺虚无的木鱼声和祈祷声,更增添了一股神秘诡谲的气氛。站胡同口,朝黑乎乎的里头张望了两眼,项自链心里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感觉腿不听使唤了,仿佛这一脚踏进去就到了阎皇殿里,那遥远隐约的木鱼声和祈祷声转眼就变成了牛头马面舞枪弄戟的吆喝声。两人没带手电筒,单丘水的胆子比项自链还小,躲在他后边缩手缩脚。
项自链咳嗽两声强作镇定地调侃说:“想不到你是个胆小鬼,我以为无产阶级的话筒都是真正的无神论者,一切的黑暗在你眼里都是光明在前的!”单丘水这时候也不敢强出人头,声音有点颤抖地回答:“我们话筒都是朝向党的,党有什么行动我们跟着就是了,我可不敢越雷池一步。你这个新加入的共产党员更应当冲锋在前,起模范表率作用。”于是两个人就壮着胆挨着墙壁摸索进去。七八十米的路仿佛一下子翻了十倍,手牵着手走得特别艰难。终于摸到一条甬道口,一丝微弱的光线照着周围的断壁残垣,更显得y森可怕。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只老鼠从单丘水的脚背上滑过,单丘水惊得大叫一声啊,声音凄惨得象被小鬼推进了油锅里暴炸。项自链的手被他拉得生痛,不住地颤抖着。这时候一个黑影冲了出来朝两人嘿嘿地笑。黑影披头散发辩不清面目,两人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正要转身逃跑,甬道上的灯忽然亮了起来,两人才回过神来认出黑影就是白人焦。项自链和单丘水也没同白人焦打招呼,两人相对着干笑不止。
白人焦的房间还真有点仙家的味道,地上一桌一椅一蒲团,除了墙上挂着个y阳八卦又不象y阳八卦的东西,坚壁清野,四周空荡荡的。桌上香火常年缭绕着,一尊樟木雕像搞不清是佛是仙,被香火熏得面目全非。里边还有一间,是白人焦作卧室用的。项自链进过一次,除了一张床几张木凳,几本佛经、《圣经》和《易经》什么的,基本上一无所有。白人焦脸色苍白,眼窝深陷,象个从地狱爬出的老鬼,再加上身上披着件不知是哪个年代留下的麻衣,全是孔孔眼眼的,犹见恐怖。项自链站着不知往哪里适从,单丘水倒是人鬼一家,热乎乎地同白人焦粘在一块,没有一点生份。白人焦不知道搬凳请坐,也不泡茶,只顾翻他的书本。单丘水一把夺过书,说他太不近人情,人家黑灯瞎火来到他的地府,好歹也得抬抬眼皮正眼瞧一下来者何人。白人焦就真的抬眼看了看项自链的脸,又低下头看了看他的脚,一脸愕然。单丘水就问:“你发什么神经,项自链难道你也不认识了,再过一季三个月不会说连我也不认识了吧?”白人焦还是一脸愕然,盯着项自链发呆。项自链心里就有点发毛了。过了好久,白人焦慢悠悠地吐出四个字——不认得了。
项自链和单丘水相顾无言。
就在这时,白人焦又开腔了,“你就是项自链啊!看来我说的话真的要应验了。这段时间我总在问为什么许多预测总是差个一年半载,不想你的情况却毫厘不爽啊!你就要行大运了,一年内有个三级跳。”听了这话,单丘水就哈哈大笑,连数落他说:“你是不是又想赚钱啊?说得这么玄乎!升官发财,下世再来,我看项自链这辈子是没指望了。”白人焦说怪还真够怪的,找他算命看相的有时半分钱不收,有时狮子大开口。他也不按命好命坏来定报酬多少,只要不顺眼就会吐出他那腥红大舌要天价。项自链也弄不懂这个苦行僧赚钱有什么用!白人焦正眼没瞧他一眼,象是自顾自地说:“你这俗人俗眼懂个啥?你看看他现在站的位置。”单丘水低下头一看,唉!还真奇了,项自链双脚呈外八字站在太极图里,两只脚心分别落在y阳鱼的眼睛上,一顿一顿的。白人焦就说了,“脚踏y阳还不算稀罕,稀罕的是恰恰正点落在鱼眼上。不是说画龙点睛吗?这下项自链全活了。你再看看他的脸,脸圆额方我就不说了,看那眉毛吧,本来是龙困浅滩,翻不了大浪,这下倒好了,粗粗的眉角上硬是生出了几根细长颤动的绒毛来,这可是涨潮的迹象。依我看项自链这只修炼了两年的蝉虫近几天就要出土上树了。”项自链这时候才开口说话,“白大师可别说得这么玄乎,走进你这方寸之地,我不站这儿还往哪里站啊,也没个凳子!这样吧,你干脆说透点,看看我这条困龙倒底有多少前途,日后应验了我跟你当徒弟。”其实项自链心里慌乱得很,不过是强装镇定说得若无其事罢了。在这样一种背景下,他能若无其事吗?这段时间一直忙宁台线改造工作,倒把调任的事忘到一边了,现在有了空闲他能不上心,能不关心前途命运!
白人焦怪眼一翻,拉过项自链的左手仔细琢磨起来。单丘水站在边上冷笑,说他装神弄鬼。白人焦边看边说:“依你的手相,手心偏左,日阳地y山右水左,你的前途一定在海边。眼角北抬印堂初染,结合你的面相,这几天就要北上立事。不过北上只是假象,用不了一两年又得回来。”项自链就忍不住问为什么又得回来。白人焦y阳怪气地回答:“正堂气盛,腹地中守,其它都不是久留之地。”项自链听了暗暗高兴,县里最好终旧没市里好,这一辈子能在市里坐正也就心满意足了。
项自链懂得这怪人的脾气,从来不同他客套,最后只说:“托你的吉言!”白人焦这回倒显得通情达理又认真其事,说:“应验了,你得到这里来做三天工,算是教训你口无遮拦,要不就得当一辈子徒弟。”项自链口上连连答应,可终未成行。这是后话。
单丘水看两人闹完,就要白人焦给自己看看还有多少前途。白人焦没好气地说:“你这家伙有今天已经是造化了,还指望什么。”单丘水讨个没趣,转个话题问:“你这道不道佛不佛的,知道自己生活的要义是什么不?就知道整天装鬼捉弄人。”“道吾道,佛自佛,我辈法门中人岂是你红尘俗眼所能看透的,施主又怎么跟我谈生活要义。”白人焦双手合十,闭目自语。
单丘水根本就不吃他这一套,拍开白人焦那双j爪手让他原神归位。白人焦只好睁开眼瞪着他说:“道家的生活要义就是顺其自然;佛家则主张参禅,拿你们的话说就是加强自身修养;我这不道不佛的只能我行我素,又守佛旨。”“我还以为你自成一派呢!原来是在和襁糊。”单丘水大加讽刺挖苦。
项自链笑了笑对单丘水说:“白大师是个高人,不是你我所能理解的,你就别难为他了。”单丘水更没好气了,说:“我以前还真的把他当高人呢,想不到他连什么是生活的要义都说不出来,还不如你看得透彻,人浮于事四个字就把其中的内涵全都说得明明白白……”正说着,一阵风吹来,门啊地一声从外边合了过来。项自链回头一看,一幅对联跃入眼睑。他就借题发挥说:“单丘水,你看看这幅对联就知道我们的认识水平同白大师相差十万里呢!唐鹄田玉石焚,风行水上鱼虫惊‘这岂是我辈所能想到的。多少年来我们都把风行水上当作是自由自在的象征,把日照蓝田玉生烟当作是祥和美好富贵荣华的代名词,可在白大师眼里完全是另外一番光景,不是大彻大悟的人是永远领会不到这样的意境。这对子我们或许看得明白,但永远都无法融会贯通,更别说要自己写出这样的绝句来。别看你是宁临日报的总编,境界达不到,纵有千种灵思妙想也是白搭。”给项自链这么一说,白人焦就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项自链看到这一幕,就联想翩翩。
人永远都达不到忘我境界,名利之心与生俱来,道和佛只是智者追求的理想,庸人聊以z慰的精神良方,芸芸众生可望不可及的日月星辰。
单丘水看得目瞪口呆,久久说不出话来,忽然不知是哪根神经触动了,拉过项自链要他换个角度看对联。在微弱的灯光下,右边的下联竟隐隐约约有风动波兴鱼虾惊慌逃窜的幻景,左边的上联却是缭绕的烟雾正在慢慢地吞噬着晶莹剔透的美玉。两人看得如痴如醉,大喊奇怪!上前细看又平淡无奇,再退回到原地,什么都消失了。单丘水看看白人焦,目光里流露出钦佩和羡慕,他再也不敢上前碰白人焦一根毫毛了!
从白人焦那里出来,摸到胡同口,两人才喘了口大气。看着车水马龙热闹非凡的街道,仿佛十几年没有回人间了。其实这时候只有九点来钟。终于拦到了一辆出租车,项自链说自己路远得先走,单丘水死活不肯,硬挤上来,说是先到项自链家再转车。坐进车里,现代文明才有了真实感。单丘水的身体比出租车振得还厉害,项自链笑他是胆小鬼。不过有一点奇怪这家伙同白人焦在一起的时候却一点也没有恐惧感。想到白人焦苍白的脸色、深陷的眼窝、披散的长发、神秘的预言,还有那怪怪的环境,项自链浑身又暴起j皮疙瘩。可他并不想拒绝白人焦,仿佛这人身上藏着强烈的吸引力,让人恐惧又趋之若骛。
车上项自链突然想起什么,问单丘水怎么今天有兴致去看望白人焦,单丘水只是摇头,他也就不好深究了。
第二天刚踏进办公室,董步晓就喊他的名字,几个早来的同事也纷纷探出头来要他请客。项自链看这阵势心里就有底,一定是组织部的人来过,他装作没事似的问好事轮到谁头上了。大家又说不上来,组织部考察干部从来不说具体提拔情况的,只好说项自链滑头。他们是不怕得罪二线领导的,平时说话常油腔滑调,谁拿谁有办法呢!前任市长说过宁临市的干部有钱。这社会有钱就牛,谁怕谁,领导和被领导的界线也就淡化了。大家只有对董步晓的话惟命是从,这也不是怕他个人,而是怕他骂。董步晓一骂就把你十八代祖宗都挖出来。这年头人人都过上了好日子,他们不愿给祖宗抹黑,所以只好对董步晓点头哈腰。
进了董步晓办公室,项自链说声董局长好。董步晓就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上个星期五组织部长冯得力来规划局考察项自链的经过,还讲了自己如何在他们面前说了项自链好多好话。项自链边听边说着感谢董局长栽培之类的套话。董步晓觉得无比受用,问项自链是否知道具体动态,有没有什么困难,如果用得上自己的地方就不要客气,说单位出个人才不容易,以后争取每年向外输出一两个。讲完这些话后转入正题,两人就宁临市城市规划问题交换了意见。其实董步晓并不懂规划,不过路走多了,说起行话来咋一听比专业人员都要高瞻远瞩高屋建瓴,说什么:路成行房成方,城市防洪不可忘;公共场所巧分布,城市改建有梯度;三线一次通到户,事事都要留后路;综合考虑讲前瞻,看了深圳看大连。项自链听得有点迷迷糊糊,心想真是实践出真知,董局长没枉这两年在全国各地跑了那么多码头。
董步晓讲话具有浓重的领导作风,讲着讲着,突然转了话题,问项自链说:“我们局里搞一个规划设计院怎么样?”项自链没听出个头绪来,规划局就这么几号人,大多不务正业,搞什么规划设计院。他摸不着董步晓的意图,又不好支支吾吾,只好说:“局长你一定有个可行的方案了,你说我们照办就是。”董步晓谦虚了几句,说自己也是即兴想到的,想参照先进地区的做法,为规划局留条后路。而后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深圳特区早几年就搞了规划设计院,生意好极了,最好时每人一年能分到十七八万块钱,并且合法化。别看我们现在日子过得还不错,过不了几年国家政策就会变的,要是学国外搞什么资金管理中心,我们就只能拿死工资了。并且这也是形势需要,单位同人一样不发展就没有前途,你是有前途了,我可得为全局上下着想。”项自链越来越佩服董步晓了,别看这人平时吆三喝四的,关键时刻脑子出奇地管用,要不是董步晓说起,三两年内自己是想不到这个主意的。他连连点头赞同,而后问董步晓手头有哪些资料,要不要向市政府打个报告,名正言顺地把规划设计院搞起来。于是两人又密谈了好久,项自链从未感受过董步晓这样亲切过。
最后董步晓意味深长地对项自链说:“你就要走出规划局了,可这里毕竟是你在临宁市的第一个码头,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我们共同战斗过的地方。冯部长叫你明天上午十点钟到他办公室去一下,说有事面谈。他同我是老朋友,你放心去就是了。”最后两人站起来相互拍拍肩,仿佛作最后告别。
回到自己办公室,项自链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白人焦太神了,简直是市委书记的化身,默默地掌握着自己的政治命运。他坐在椅子上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出神,看不出一点兴奋的迹象。过了一会才想起自己应当到张书记那里走一走,看看他老人家有什么指示。突然又想起自己在市委常委扩大会议上许诺两个月内拿出宁临市市区规划图的,于是就跑到对面的设计室里了解进展情况。说到这一点,项自链又佩服起董步晓的先见之明,早在半年前他就吩咐设计室做这项工作,想来现在应当差不多完成了。张工埋头在图纸堆里,项自链走到他边上也没觉察出来,直到一支烟滚落到眼前,才如梦初醒。在规划局里,这老头牢s最大,做起工作来也最卖力,大概是文化大革命那阵子委屈受多了,觉得逝者不可为,来者尤可追,所以就边骂天骂地,边补救杳杳逝去的青春。项自链帮他点上烟后,闲聊了几句,问他规划进展情况。张工却答非所问,笑咪咪地看着项自链说:“想不到j没挪窝,凤凰倒要挪窝了,这年头看来还真有点不一样!唉,我没你们的福份喽!”项自链顿了顿说:“错过一站没错过第二站,你老张有觉悟啊,改革开放还得靠你们老一辈掌舵。其实说起来还是象我这个年纪的人最没用,经验远没你们老一辈老到,学识又没年轻人精深。我们这一代都打着太过明显的时代烙印!你是青春虚度,我是少无所学,就我当时上大学那些人的水平还没现在的初中生厉害呢!”说完装出一脸受害者的痛苦表情。
张工见项自链痛心疾首的样子,也就同病相连起来,说:“你的水平不错的,真不知道在那个年代里你是怎样坚持学习的!难得你这么坚韧。可怜我那两个儿子要文化没文化,要技术没技术,又不会吃苦,到现在都没工作做,过两年我退休了真不知他们吃啥!”张工的大儿子三十出头,小儿子也二十有八,两个人都打着光g。这哥俩还真窝囊到家,大概是从小懒散惯了,轻活干不来重活不想干,只好在家里打发时光。两小子还特别的胆怯,仿佛文化大革命的种种悲壮场面始终左右着他们的脑袋,好几次走到市政府大门就是不肯迈进来,气得张工在里边大骂。
张工说这话的意思,项自链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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