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斜坡

第 3 部分

费,二是地方政府管理费,三是手续费。规划图纸和手续费一律开收据,收据同白条子一样,连规划局的公章都没扣上,这部分当然就成了规划局私家收入,成了大家稳定的增收渠道和幸福源泉。开始时科员们有意见,说凭什么领导就要多拿。可领导有领导的理,这种事一旦查出来或者给人捅出去,科员们吃进去的只要吐出来,以后保证不吃也就算了。但领导是要担领导责任的,风险越大当然报酬也就越多,市场经济的规律就是这样,同志们!我们是沾市场规律的光,不然我们就没这个市场了!领导这么一说,大家就心平气和了,觉得市场不能丢,否则就没生意可做。后来项自链知道大家背后都管董步晓叫董市场,这个小学文化的局长还真学到了市场经济的精髓,人人口服心服,连张乐天这样的老古董也欣然接受议价。平时这人看事最透彻,开口说话就是领导长领导短,往往一语道破天机,说得句句都是真理,不注意还以为他是置身世外的高人呢!
人人都知道腐败,看了听了往往痛心疾首地大骂,可一落到自己的身上,便欣欣然接受。别人行咱为什么不行!在一个单位里谁要是甘做出头鸟,公然站出来反对搞创收,那他即使是天王老子也得淹死在众人的口水里。项自链识得潮流,在后来的日子里再也没提这回事。有人说默契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当事人达成的最佳心理妥协,在福利创收这一问题上,每一个部门每一个单位里都只有一个肯定的声音。
大话西游,董步晓挂在嘴边常说的一句话,不管是别人吹牛吹破天,还是开会打瞌睡,或者是有心事走了神,他都会拿这句话调笑下属。真不知董步晓的脑袋里装了多少东西,这话到后来倒成了周星驰代表剧的名称,想来他一定非常后悔当初没申请专利。今天项自链拿这话说他,他一点都没生气,反而呵呵地笑骂:“***,真说到我的心坎上了,坐飞机来去途中,就有这种感觉。”那时候旅游事业起步不久,领导外出长途旅游的少之又少,董步晓跟上几个副市长一起公费到西双版纳转上一圈确是件稀罕事,云里来雾里去,再加上西双版纳的风光还真有点天上人间的感觉,这不是大话西游是什么呢?董步晓拍拍项自链的肩膀要他到自己办公室里坐坐。这个粗人还真移植了山东人的豪爽性格,虽然平时做事一向武断,一高兴起来就相见恨晚,他拿出一双玉镯递给项自链叫他拿回家哄老婆,说是准备给朋友带的,今天开心就当仙人果送给他这个猴崽子。项自链知道董市场更懂小农经济,客气起来的时候比农村人还好客,你要是推三阻四他就会变脸,于是恭恭敬敬地接了过来,推说有点急事要出去,就起身告辞了。
刚走到门口,董步晓又喊住他,说张部长当上市委副书记了,问他知道不知道。项自链摇摇头,董步晓就骂他:“你是张部长的座上客怎么会不知道,文件都发下来了还想隐瞒啊?”董步晓这话说得唐突又似乎很有准备,项自链心里格噔了一下,回答:“听张部长在饭桌上隐隐约约地提起过,当时没在意,现在想起来确是那么回事。”董步晓笑项自链滑头,说张部长真会用人,说项自链一定会跟着走鸿运。其实项自链压根就不知道这件事,现在想起来难怪早晨大家聚在一块议论纷纷,原来市里做了这么大的组织变动。他想问问张副书记是分管什么的,可想想刚才说的话,又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出了单位,项自链不禁惦量了一下镯子的份量。***,到底唱的是什么谱!本来想先去交通局找阮天桥做工作的,现在他改变了主意,朝市委楼走去。
市委楼设在市府楼后边,比市府楼高出一层,市府楼三层市委楼四层。两栋楼紧挨着,中间隔着黑压压的一片青杆竹,远远看去,市府楼有些不胜负荷的样子,而躲在后面的市委楼却显得悠然自得。项自链想这或许就是所谓的景观效应吧!那片青竹林就成了效应的制造者。穿过市府楼中间的大拱门,走在七八米长的嵌石子的小道,阳光斑斑驳驳地洒在竹林里,圈点着一个个跳动的光影。张部长,不!张书记的办公室设在301室,最南边的那间。市委领导办公室的位置安排还真有点艺术性,官越大办公楼层越高,越隐秘:四楼除了一大一小的会议室,还有一个市委书记蒋多闻的办公室;张副书记的办公室就在蒋多闻的脚底下正对着,靠着最南边的角落,不是有人找上门来是不受外界影响的。项自链从常务副市长柳人志的秘书刘星河那里了解到,张书记是市委第二副书记,管党群的。第一副书记自然由市长兼任。径直走到301办公室,正要敲门,一个人刚好从里边开门出来,脸上还挂着习惯性的微笑。项自链认得是柳人志,忙说柳市长好。柳人志点点头,慢慢地挪开脚步。
就在这时候,张祝同听出项自链的声音,问:“小项吧,你有事找我?”应声说:“张部长,你忙着吧?”还没说完,项自链就后悔不迭,当着别人的面自己是不该叫张部长的,人家早已经是市委第二副书记了。
张书记的声音又从房间深处传来:“小项,同我客气什么啊,进来吧进来吧!”听了这话,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柳副市长,只见他不紧不慢地转过头,莫名其妙朝项自链笑了笑,然后不紧不慢地走开了。
张书记办公室一分为三:外边一间放着一套桌椅,想来是秘书临时办公用的,一般情况下秘书在隔壁302室办公;里边一间是书记办公的地方,桌椅大得夸张,桌上叠着厚厚的文件,角落上放着报架,夹着从中央到地方的各式党报;边上开了个暗室,想来是休息室。有意思的是外边一间地面铺的是茶青色磁砖,而里边却外加猩红地毯。项自链踏在上边,心里满是异样的感觉。
走到张书记面前,说:“张老啊,你当了书记都瞒得这么严严实实的,不是听别人说我还不知道呢!其实你早就该当书记了,省里终于不肯放过你了吧?”张祝同没接腔,亲自起来给项自链倒了杯水。项自链有点受宠若惊。虽然在书记家里常开玩笑,显得都很随便,但工作场合,他一向很严肃的。
张祝同示意项自链坐下后,才感叹一声说:“我这把年纪了还要加什么压啊!人老珠黄了。江山代有英才出,以后的事靠你们后生。我是不得已而为之,等有了适当的人选就退居二线。”项自链喝了口水后想了想,觉得叫张老不合适,就不无恭维地改口说:“张书记,你是市里的顶梁柱,你退了宁临市的天谁来扛啊,小辈们会压得鬼哭狼嚎的,你就这么忍心!人逢盛世,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业子孙后代还等着你给他们造福哩。”说这话的时候自己也笑了起来,不过声音很轻。
“小项你是在笑我还是捧我呢?说说你的心里话,怕是有什么事找我吧!”平日里没事,谁有胆量在上班时间找书记瞎聊。张祝同这样一问,项自链就连连点头,说书记有先见之明,而后就把宁台线改造一事说了一遍:张书记一定还记得大前年11月15日那天吧,你亲自带人到琼台县考察我,这好处就不说了。当时老百姓都说县里好多年没有来过象你这样的大官了,消息很快就惊动了整个琼台县。不过也太委屈你了,琼台县穷山恶水没什么让人特别好惦记的,但从宁临到琼台这条烂路恐怕你永远都忘记不了,那两天肯定会让你找回中越战场上越野时那种感觉。说来也真可怜,琼台县这个革命老区就这条烂路通四方,交通实在太闭塞了!老区人民天天盼脱贫,市里也年年搞帮困脱贫,可琼台县贫穷的人不少反增。县里经济这两年也是走下坡路。许多人都骂琼台县领导饭桶,可我在琼台县工作了七年,了解他们的难处。我在琼台工作的那段日子里,运气好,乘着政策宽机制活搞了一个红薯加工厂和三个蕨菜加工点,还有幸被市里点了名。可现在不行,不能光凭政策,还要讲基础设施和配套项目,否则叫谁投资啊!市场经济就是实在,琼台县出去发了财的人没一个愿意回乡报效的。为什么呢?因为报不了效啊,还得赔本!怪只怪那条烂路太烂了,山高路远,资本只出不进,人才只出不进,还谈什么发展大计。琼台县的百姓苦,干部心里也苦,工作上不去年年到市里坐冷板凳,提升就更甭说了。琼台县委县府大院有个顺口溜说:琼台是个龙王堂,水缸炉灶连眠床。干部天天喊脱贫,说话总是没回音。工作大家拼命干,书记县长年年换。借问良方何处有,别提坎坷路泥泞。
说到这里项自链停了停,看看张书记的反应,张书记面色凝重,自己的话已经开始生效了。张祝同轻轻地说了声“我们这几年确实不够重视琼台的工作,不够重视脱贫工作,许多事仅仅停留在表面上,琼台的顺口溜说得对说得好,小项你说得对说得好!”项自链有点得意,这些话他在心里盘算了十几遍,特别是那个顺口溜自己闷了一个晚上想出来的。做事讲究攻心为上,只要书记重视,宁台线的改造就不怕落实不了。
张书记想了一会,示意项自链继续说下去。项自链就继续编他真实的谎言:琼台县要脱贫要致富关键在于领导,只要领导重视,为他们创造脱贫致富的环境,琼台县的老百姓是有创造力的。他们最需要的是出路,一条要求并不高的出路,只要宁临线改造好了车子不用当龟孙子爬,大家就会自觉追赶改革开放的时代潮流。宁台线改造工程,琼台县向市里要求了两年多,但至今仍没有落实。琼台是市里唯一的贫困县,是国家级的贫困县,不说为民造福,就是从维护市里的整体形象出发,宁台线也是非改造不可,不能让琼台县坏了宁临市的名声。不知怎么搞的,琼台县群众对市里一直没有落实宁台线改造计划意见很大,都搞万民呼吁书了,听说引起部里关注,都有下文督办的意思了。
张书记要项自链打住舌头,问:“你是不是同柳人志串通好了来圈我呢!他前脚还没走出这门,你就跟了进来。”项自链大喊冤枉,说自己是听下边县里的同志讲的,他们还委托自己向张书记转送琼台县里的要求,自己压根就不知道柳副市长也晓得这事。想到刚才在门口柳人志那神秘的一笑,项自链心里更踏实了。一定是赵国亮背后做了全面动员,找了柳人志当杠杆撬动市里决策层领导!
说完项自链就拿出琼台县县委县府的报告和万民呼吁书递给张祝同。
张祝同细细地看了一遍,说:“群众的呼声很强烈,市里应当重视啊!”说完拿出部里来的文件补充说:“是的,连部里都注意了,你同小方一起把这事与有关部门的山大王们讲讲,就说是我的意思,明天到我办公室开个协调会,把这事落实了。”说完打电话叫隔壁的小方过来。
小方叫方宇,是张部长的秘书,张部长当了书记,他也跟着升了半级。彼此都很熟悉,拿过张书记签了字的报告和万民呼吁书,两人直奔柳副市长办公室。柳副市长签了“请计委、经委、财政、规划、交通和建行部门认真落实张书记的意见”后,两人又分头联系部门头头商量具体细节。规划的事由项自链向董步晓汇报。
下午,两人凑在一块,由方宇捉笔把联系的初步情况写成汇报,报送给张书记。临走时,项自链突然想起一件事,转头告诉张书记星期四琼台县搞建设宁台线千人大会战,问他去不去看看。不过他说得相当委婉,说自己一高兴就向他们转达了张书记对琼台县的理解关心和支持,琼台县委县府非常感谢张书记,决定以实际行动来表达全县人民的感激之情和喜悦之情。可是张书记还是听出眉目来,县里吃了豹子胆也不敢独自作主,连说这里边有鬼,那鬼王就是项自链。项自链也不表态,只说张书记不去会让五十万琼台人失望的。一边说一边恭恭敬敬地递上请柬。
张书记当然不能让琼台人失望,更不能让宁临人失望,所以就说:“我是无处可逃了,谁叫我进了你的埋伏圈。”“这埋伏圈里可没有枪声和硝烟,有的是掌声和笑语。”项自链话接得好,听得张书记回到了后生十八九,凹皱的眉目间竟传出青春神采来。不过书记就是书记,高兴之余始终没忘记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的道理,扁了一下嘴说:“万里长征刚开始,以后有什么闪失我惟你是问。”项自链马上跟着严肃起来。其实张书记早就收到了马新军专程送来的邀请信了。
星期三一早,市里四辆车浩浩荡荡开向琼台县。张书记、柳市长和有关单位的负责人都来了。规划局来的当然是项自链,董步晓这回硬说自己有事全权委托。
提前十分钟到达停车场,项自链一眼就看见人群中的单丘水。机关里平时上班下班迟到早退的屡见不鲜,特别是头头们迟到半小时是常事,一个小时是常有的事,这回都破天荒早早地纠集到一块。项自链逐个握过手,嘴上说着郑局长好王主任早之类的套话,之后向大家介绍了从部里来的同学司长于启明。于是场面上就有了更热烈的握手和套话。各单位的头头们不禁多看了几眼这个平时并不起眼的规划局副局长,无形中抬高了项自链的地位。不一会,柳副市长来了,张副书记来了,新闻单位也来了。张副书记、柳副市长同副司长寒喧了一阵子后,开始登车出发。
本来安排项自链陪他的司长同学坐柳副市长专车走,项自链说自己不入品,硬要坐新闻采访车走。场面上又多了一个c曲,柳副市长请不动一个副局长。其实项自链心里另有打算。昨天晚宴散尽后,同学司长问他有什么困难需要帮忙。那意思其他人或许不明白,项自链又怎么不明白呢!以前在学校里读书时,两个人是头顶着头的好朋友,进京指标还是项自链让出来给他的。这样的朋友有了出头之日能不感谢当年的同窗好友吗?朋友的话言简意赅,项自链也不避讳,就把自己正在争取当琼潮市常务副市长一事说了一遍。今天自己不坐柳副市长的车,同学就有个为他争取更多支持的机会,因为领导的赏识和支持比一千个人说你好还要重要得多。坐新闻采访车还有一个理由,今天他很想同单丘水说几句话,同这个高中同学呆在一块确实能让他身心轻松。
车子一开动,单丘水就拿他开玩笑,说:“项局长这只蠕虫看来就要钻出地面脱皮鸣蝉了,今天的风头柳市长也没你足,当心让人眼红,还没爬上树就给逮去下酒。”这几年宁临人想尽主意吃新鲜,先是黄金宴,后来吃多了海鲜换山珍,什么果子狸、大黄蛇、穿山甲、猴脑都搬上了桌。听说熊掌也偷偷地进了有权人有钱人的肠胃,这事还让中央台爆过一次光,结果酒店生意萧条了好一阵子。不过坏光景不长,好日子倒天天有。去年又兴起了吃蝗虫、蜢蚱、蟑螂和蠕虫,说是高蛋白低脂肪,营养丰富美味可口,有益健康又除公害。一夜间人人都成了献身公益事业的志愿者自愿者。吃了一年大家都吃厌了,又怀念起山珍海味来,不过唯有对蠕虫偏爱,说起来都让人嘴巴啧啧响。蠕虫有点书面化,宁临人都管叫它白条,就是蝉的幼虫,成年生活在地下,肥嘟嘟的是上好的j食。据学生物的人说,这蠕虫还真不容易,硬是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修炼三四年后,才能爬出来见一次阳光,千幸万幸的爬上树脱胎换骨去喧闹上一夏。前些日子项自链还同单丘水开玩说今年夏天的蝉恐怕都哭不出来了。
单丘水这一说,全车的人都笑了,其中一个人笑得特别响脆,笑得项自链心头都动了两动。他回头看了看,原来是宁临电视台女记者欧阳妮。这女人平时文文弱弱的,说话也轻声细语,不想笑起来还真是另有一番天地,平日里看不到的一对酒窝这时候旋起了龙卷风,沉静冷竣的表面全部揭去,l露出一直珍藏在女人内心世界的某种不可言喻的秘密。女人二十七八,老大不小的,可就是没谈对象。当记者的整天出头露面,不可能对不起广大观众,欧阳妮长着一张圆盘脸,月盈盈地摇晃在细长的颈脖子上,一米七的个子,却重不过百,整个儿螳螂一条瘦不拉叽的。不过这样的身材最对城市人的胃口,当年欧阳妮身后不知有多少追随者,可她硬是伤了一颗又一颗年轻火热的心。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身边的人个个都成家立业了,可她还是若无其事地漂零着,结果落了个“冰山美人”的称号。欧阳妮说怪还真怪,对面采访时笑脸一张,可背过身去就满脸凝霜。这件事是方宇说起的,柳副市长就受过她这份y不y不阳的冷遇。
项自链见女人笑得开心,还真难以相信她就是大家口口声声说的冰山美人。等笑停了,项自链问她为啥笑。刚说完,欧阳妮又大笑不止,把满车人都弄得象锅稀粥,拎不清身在何方。项自链的心咯噔了两下,灵魂深处冒出一句话:“生活往往是从笑开始变化的。”随后又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欧阳妮。欧阳妮又吃吃地笑了起来,胸脯起伏着。
项自链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大声问大家:“宁临人什么虫没吃过?”除了项自链和司机,满车人都是搞新闻的,对语言文字游戏有天生的敏感性,有人说蚊子,有人说苍蝇,欧阳妮不知从哪里来的兴趣,也凑上这个热闹,说:“大虫老虎没吃过。”项自链不得不夸她聪明,夸过后又问:“欧阳小姐没吃过我是相信的,但不知道有没有摸过,特别是大虫的p股!”大虫p股在宁临市有另一层意思,妇女们在牌桌上出错牌,对家就会骂她昨晚是不是大虫p股摸多了,打不起精神来。项自链话一出口就后悔,欧阳妮毕竟还是个姑娘。满车的人不知是素质高还是怕惹恼了欧阳妮竟没有笑出声来。欧阳妮没觉得有什么异常,说自己在马戏团里摸过呢!她的话音还没落下,大家就笑得喷饭。乘着热闹,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冰山就要融化了,欧阳妮听了也若无其事。
别看记者们都担当着党的喉舌作用,可一闲下来多的是痞话。项自链心血来潮,说:“有个笑话不怕得罪你们,大家多担当的,要不就不说了。”路途这么远,大家正愁寂寞,当然点头称是。“什么虫你们都吃过,我没吃过。”大家想破头都没有想出来,只好叫项自链亮底牌,当听说是屎克螂时,人人都哭丧着脸,只有欧阳妮一个人笑得前俯后仰。欧阳妮的搭裆庄小钟首先发难要项自链说个道道来,否则就当他是舆论界的公敌。大家都齐声附和。项自链连说他们说话不作数,象平时作报道一样正一句反一句的,第一天登出来播出来还是大加赞扬的,第二天就笔伐口伐不断,反正上面怎么说就怎么做。记者们平日里对领导意见最大,都说中国没有新闻自由,所谓新闻全是领导嘴里吹出来的。项自链与他们打交道的机会不少,彼此还算熟悉,也就没那么多顾忌。他举了个例子,上个月宁临日报大版面地报道了一家私营企业如何如何地做大资产,又如何如何走出小农意识走上股份集团经营之路,可没隔两天又说这家企业怎么怎么地制假售假,怎么怎么地谋取不义之财,说得大家又大骂了领导一番。后来项自链说:“你们是不是都吃过屎克螂,要不会这么挑事(屎)吗?”不过项自链最后还是帮他们说话了,说这其实不能怪大家。怪谁呢?大家只好摇头!
大家的脸色难看,单丘水就有点气不过了,大骂项自链,“我们是屎克螂,你们当官的就是个大粪坑,掉到这里边,我们还搞得清吗?大家今天到琼台就好好给他挑一挑屎,看你这王老五还敢嚣张。”项自链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只是以旁观者的身份说句公道话,你怎么能拿我出气呢?要是党的喉舌都拒绝诤言,咱们实事求是的原则就没处着落了,这可是党性哟,同志们!”大家转忧为喜,又纷纷发表新的见解。
没过多久,车子颤抖得厉害。开始时人人都骂娘,到后来颠累了骂累了,也就默不作声。这样一路颠到琼台县城,人都虚脱了,切切实实地感受到这断肠路真的会颠得人肠断胃穿孔。下了车,大家又骂了一阵子娘,最后纷纷表态这条路非修不可。
项自链高兴,心想前边三辆车上的人们感受一定不比他们差,这条路就算修定了。
到了琼台县宾馆,县委书记陈擎栋、县长贾守道带着一帮人站在外面迎接。琼台宾馆其实是县委县府招待所改头换面而成,墙上还隐隐约约写着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的字样,不过这已是琼台县最好的宾馆了。几个头头自上至下一一握过手后,大家就鱼贯而入。
项自链走在后边,贾守道跟在陈擎栋后边赶上来重重地握着项自链的手,轻轻地说:“老兄,辛苦你了!这会可是真的代表琼台县县委县府感谢你啊!”项自链第一个反应就是一不小心当上县长的老兄,可自己明明比他年轻十多岁。不过感谢话还是打心里听了进去,这么个拖了好几年的工程十来天时间就给搞定,他做县长的能不高兴不感谢吗?宁台线一建成,头等功臣非他莫属!项自琏客气地回答:“我是琼台的一员,还得感谢你贾县长热血心肠哩!”说起来贾守道还是项自链的老上级,六年前他就是琼台县县长了。两人虽共事多年,但也仅限于共事关系,谈不上任何私交,项自链打心里与贾守道划了条鸿沟,话里应酬的成份就浓了些。
陈擎栋望着项自链淡淡一笑,对贾守道越位行为似乎毫不介意。“项局长你是宁台线改造第一功臣啊!琼台县委县府感谢你,琼台老百姓更感谢你!小赵都告诉我了,真的谢谢你!”陈擎栋说完紧紧地拥抱着项自链。
项自链喘不过气来,直觉告诉他,自己一不小心就成了陈擎栋和贾守道暗暗斗法较劲的道具。陈擎栋说话的声音大得夸张,拥抱的姿势更夸张,好象他们是失散十年的亲兄弟。可项自链打娘胎里出来,还是第一次见到陈擎栋,要真是亲兄弟,恐怕也给岁月抹去任何牵扯了。
好不容易挣脱陈擎栋的拥抱,胃里突突地直往喉头冒气。项自链强忍着转过头朝贾守道问:“贾县长你看看,咱一个大男人差点就成了陈书记旧相好了,你可不会再把我当梦中情人吧?”贾守道哈哈一笑,瞥了一眼陈擎栋。
赵国亮在边上怪怪地看了项自链一眼,嘴角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随后岔开话题,边说边在前面领路。到楼梯口,贾守道又客气起来。项自链只好推说身体累想休息,随后拉着赵国亮上了楼。
这时候轮到陈擎栋给贾守道丢眼色。
进了房间,项自链就顾不得斯文,脱光衣服跑进卫生间洗澡,这一路实在太累人。每次回老家前,项自链总要犹豫几天,可最终还是抵不住慈母的呼唤,累死累活地上路了。有时他也嫌母亲死心眼,父亲前些年去世,一个人呆在山旮旯里也不说孤单,就是不肯来宁临享清福,害得他隔三差五跑这断肠路。
卫生间的门半掩着,赵国亮详详细细地把明天的工作安排向项自链讲了一遍,最后问项自链是否有什么遗漏。
项自链压根就没听进他的话,只说:“赵老弟,我同你有话直说,这工程上马是好事,但树大招风,你得小心,竖起了琼台县的形象,可别把自己的形象给砸了。时下有句话你一定听得多,工程上马领导下马!上头盯得可紧得很,宁台线出了事,你我都得跟着倒霉。”项自链说得语重意长,赵国亮听得认真,连声说:“我年纪轻轻不想犯五十八条呢!还等着老兄你拉我一把的。”五十八条当官的人个个都知道,每次纪检会议上都强调。许多人临近退休年关,就心痒痒地想捞上一把安度晚年,贪污受贿的以五十八岁左右的干部居多。这些人有权有势,眼看就要日落西山,当然心有不甘,宁临人形象地说是犯五十八条。
项自链心里另有一本帐,骨节眼上要做事一定要做让群众看得到摸得着的好事,更要做让领导头上挂灯笼脸上添光彩的好事,但千千万万不能出一丁点坏事。他接着赵国亮的话说:“你是领导,不但要保证自己不出事,别人也不能出事,宁台线不能出事!”赵国亮见项自链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就当场立下军令状保证万无一失,恶狠狠地说:“谁打宁台线的主意,我就扇***巴子!”项自链听了好气又好笑,说:“你的扇子好大好凉快呢,别人巴不得!”出来后,项自链跑到隔壁叫单丘水。
单丘水给车子颠得塌了半截,挂在床沿上摇摇晃晃着,见项自链和赵国亮走进来,没好气地说:“千人大会的热烈场面没看到,四车死猪倒瞧饱了,就数你们俩精神!”说完不满地瞪了一眼项自链。
“丘水你这回说错了,今天不坐这趟车就感受不到宁台线改造的迫切性,张书记请你这个总编亲自出马,是要你大书特书广大琼台人对改造宁台线热烈的期盼、高涨的热情和衷心的支持的,你出马可不是当一般的记者作个本报讯什么的就完事,至少得搞个三部曲,让整个宁临市都知道宁台线建设需要大家共同支持,让有钱人能掏出腰包来,有情人也作一份爱心奉献。你是市里金牌笔杆子,再加上切身感受,文章出来后一定是字字金珠、句句重锤,激荡人心的。你说我能不拖上你吗?”项自链说得口飞沫星。
“得了得了,我还要谢谢你抬爱,这么看得起我单丘水!我最讨厌这种政府行为的炒作,雷声大雨点小,过一阵子就音讯全无了。你们这些当官的就是心血来潮,弄不好又是一个形象工程,散架的形象工程,到那时我给你好好来个三部曲,保证你们人人满意!”单丘水说完扫了一眼赵国亮。
赵国亮大喊冤枉,恨恨地骂:“你总编不总编的我不管,睁眼说瞎话可不行!就拿我们说吧,按行政级别属同个档次的,可我的月收入还不到你的一半,说得难听点还不如市里单位看门的、街上扫垃圾的。但工作呢?整天起早摸黑上山下乡做牛做马累死累活也没喊一声怨,这是为什么?不就是因为琼台县穷,没有一条脱贫致富的路!你说我们心血来潮,我看你们才心血来潮呢,放着许多大事实事不做,却偏偏到处找渣子,标新立异,整天想着语不惊人誓不休,还美其名曰反应群众呼声!搞广告怎么的?宁台线改造才是真正的群众呼声,你倒牢s满腹。别自喻清高,我还不知道你啊!往好里说你是为改革开放鼓与喊,往坏里说就是坏破安定团结,你以为那几篇煽风点火蛊惑人心的狗p文章是什么治国方略啊!”这一下轮到单丘水变脸。他定定地看着赵国亮说不出话来,自己奉行了十几年的宗旨一下子给赵国亮推翻,自以为是的业绩变成了丑陋不堪的形象工程,在心中一片片掉落。他嗫嚅着说:“你……你……”就是你不出来。
项自链见赵国亮玩笑开过了头,忙拉着两人去吃饭,说:“吵什么吵啊!等填饱了肚皮再继续吵,吵到天亮我都不介意。”赵国亮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确实说话冲了风头,忙松松脸拉着单丘水的手说:“老单啊,不是我要得罪你同你过不去,现在办事确实没有你们报上说说那么简单,我是迫不得已,你也别认真。在校蓝球队里你是领队,现在你还是我的领队,你得给我指明方向。吵归吵,宁台线改造的舆论导向还是要靠你来把舵的,这一次权当我们在探讨做人做事的学问。”项自链、单丘水和赵国亮都是琼台一中的校友,赵国亮低两级,算起来单丘水还是他的老大哥。小弟求饶了,做大哥的就不好意思唬着脸。三人又说说笑笑出了房间。
天已黑了下来,大家早饿扁肚皮了,形式上就少了许多。县委书记陈擎栋、县长贾守道举杯敬过大家,再敬了司长、张书记和柳市长,大家就狼吞虎咽起来。
节目是不可或缺的,跳舞安排在三楼多功能厅。因为有副司长同学在,应酬是免不了的,项自链当然不能不去。所谓多功能厅是由大餐厅临时改装而成,桌椅已经抬走,四周放着几排沙发,顶上散散落落地缠着几根红红绿绿的纸花。项自链进来的时候,一名女歌手已在台上唱开,唱的居然是《宝莲灯》里秦香劈山救母中的段曲子。看来琼台县的工作还真做到点子上,细枝末节都没放过,项自链有些佩服赵国亮了。项自链揉揉眼,见两边美女如云占了半壁江山,更有点难以置信。这穷乡僻壤还有这么多让人看十眼也不嫌多的佳丽,真是山清水秀人也美!不过经验告诉项自链,穷地方出产的美女大都跳出地方,有的已经深入中央。这个赵国亮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搜罗了这么多美人儿?再细看,项自链更奇怪了,欧阳妮居然也早早化过妆候在一边,她的眼睛还火辣辣看着自己呢!
项自链心里发虚,感觉有雾一样的东西浮上双眼,他强打精神还了欧阳妮两眼后,装作没事似地直挨着同学司长身边坐下。可心跳得厉害了。两人寒宣了几句,项自链问同学感受如何。怎一个累字了得,司长同学伸伸腰,呵了两声气,表态早就该修修这路了。说着说着,项自链提起了母校,司长同学突然截住话题,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此时此刻最需要的是安静休息,可自己不得不来这喧闹嘈杂的舞厅,否则地方上的面子就抹不去。项自链只好劝说,琼台县人民的一点心意,这里可从来没来过省里的领导,更不要说中央领导。司长同学是中央的代表,琼台县能不领情吗?同学并不说什么,只淡淡一笑了之。项自链问要不要回房休息,或者到外边走走,都被他拒绝了。
一种距离横亘在他们之间,遥远的清晰了,眼前的模糊了。
这两天相处中,怎么也找不回大学时的感觉,也没有电话里那份弥散在心头的浓浓的感觉。自己一提起大学生活,同学就避开不说,显然是怕旧事重提。是的,官场上多少人恨不得连小时候吃奶遗n的往事也一笔抹去,只留下让人称颂的丰功伟绩和级级高升的记录。谁愿意让人提起在校时受人恩惠的往事呢?理解万岁!项自链站起来辞别,说自己有点事急着要办。
刚走到楼梯口,项自链觉得眼睛涩涩地难受,眼里的雾水开始凝聚成滴了,脚步跄踉地下了楼。走在琼台县熟悉的街头,夜晚清凉的风迎面吹来,项自链理了理纷乱的头绪,心情平静了许多。可没过多久一阵子难受又涌了上来。站在琼台桥上,黑暗中看着河水平缓地流去,仿佛自己来到了母亲的身边,心中就有了一份安慰感。不知什么时候,耳际响起了自己的名字。开始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梦中听到了母亲的呼唤。定了定神,这呼唤声分明就在近处,清晰而连绵。转过身,借着宾馆门口照过来的微弱的灯光,发现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不远处,那分明是欧阳妮!项自链惊讶不已,这女人什么时候跟上来的?他习惯性地抹抹脸,松了松怅然若失的表情,装作若无其事地招呼说:“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欧阳小姐,你怎么有雅兴到这桥上来走走,不怕路黑碰到坏人?”这话明知故问。欧阳妮走到项自链的边上,依在栏杆上同项自链并排站着,仰起脸朝他说:“有你在我怕谁呢!怎么同你那司长同学谈不拢?”说完欧阳妮有点挑衅似地挨到了项自链身边,两人的距离就象琼台河的河水和河岸,不即不离,只是项自链还没有被河水浸湿。
也许是琼台县县城的灯光太暗,也许是夜色太重太浓,站在孤独的桥上,人心就更孤独了。项自链并没有觉得欧阳妮的举动有什么过份之处,他也没有退缩的想法,闻着欧阳妮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香味,觉得气氛变得温和多了。
琼台桥原来是座望夫桥,是用木架子搭起来的,传说中早年有对夫妻生活在桥的南岸。有一天,男人淌过河到北岸上游的枫山林里去砍枫木,那天下午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而下,男人就再也没有回来。女人在岸边守望了三天,等河水恢复正常后跑到对边寻夫,可那有丈夫的踪影!女人回来后就天天守在南岸,累了睡着了梦中总见到男人从对岸走来,可滔滔的洪水隔着他们,怎么也勾不着手,尽管他们的手比平时伸长了几倍几倍!后来女人也不见了。人们惊奇地发现岸的两边生出两块巨大的人形岩石,都说是这对夫妻变的。更令人惊奇的是两块巨石都向对方伸出长长的悬臂,可就是连不到一块。善良的人们就用枫木在悬臂上搭起了一座桥,实现了那对夫妻团聚一块的夙愿,也方便了自己。
项自链搞不清自己是怎么了,指着桥下河两岸的岩石说出了这个听了百遍千遍的故事。欧阳妮听得入神,张头张脑地要看看桥下这对夫妻的容颜。项自链说夜里黑乎乎地看不到什么,干脆明天看得了。欧阳妮不依,要项自链拉着她的手,自己伸出身子张望着。项自链犟她不过,就依了她。可天色太黑,欧阳妮只好遗憾地缩回头。
冰山美人此刻完全象个小姑娘,她对项自链说:“他们有人架桥才拉上手,我们可是连手都不想松开呢!”项自链这才意识到欧阳妮细嫩的小手还抓在自己的手心,不好意思地赶紧松开。还嘴说:“不是你要我拉着吗?现在又倒打一耙了,看来好人还真不好做哩!”天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欧阳妮跟着温柔起来,说:“谁说你是好人呢,是小孩还差不多,我以前总以为你们这些当官的只会说大话废话,个个都是没心没肺的,想不到你还会讲故事。”说完拿出伞撑着两人。
项自链本想说下雨了赶紧回宾馆休息,见欧阳妮这样就不忍心伤着她,默默地站着看默默的河水慢慢东去。现在项自链已湿到河水了。两人挨着身,他有些眩晕,一只手不知往哪里搁着才好,看着楚楚动人的欧阳妮,好想揽着她的肩头。过了好久,项自链才说:“你以为当官的就没血没r啊,那是身不由己的。”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你怎么知道那个司长是我的同学,这事我没同你们这些喉舌说过啊?”“唉!你别忘了我是当记者的,这一点看不出来还行吗?否则柳副市长会让你陪司长坐他的车子吗?明眼人谁看不出来!当时你还推三阻四的,这不是掩耳盗铃吗?”项自链不得不承认欧阳妮眼光厉害,说:“这恐怕不是当记者的缘故,而是因为你是个女人,中国的记者可没有这么世事d明。”“你这是骂我们当记者呢!说说你为什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欧阳妮声音轻轻的,但语气很坚决。
经验告诉项自链,女人一旦盯上了,不说实话是不行的。再说欧阳妮确实同自己说得来,要没有今晚两人独处,很难相信冰山美人会是这样万种风情。说到司长同学,项自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回答:“我大学时最好的朋友,他能有今天应当说有我的一份功劳,是我把进京指标让给他的,可现在我们能聊的东西不多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其实也不能怪他,或许是我们都变了,变得陌生而遥远。这或许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命吧!”项自链的叹息换来了欧阳妮长长的沉默,她低着头看着悠悠远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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