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宾馆之最后的王公

第 2 部分

显瑒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明月道:“乌龟。”
“这叫王八符。贴谁谁是大王八。”
“你要贴谁身上去?”
“给我上课的石先生。”
“为啥?”
“烦他。我贴他后背上,再念个小咒,石先生立时变王八。你信不信?然后我就勾着他脖子,切个口喝血,可补身了。”
他描绘出的是个好恐怖的景象,她吓了一跳,把自己眼给蒙上了,他哈哈大笑起来。
这人居然说到做到,真把那个王八符不知不觉地贴到石先生后背上了,老头子在王府里面上课请安跟人聊天,转了一整天,后背都背着显瑒画的王八符,但是他老人家没有变成王八,倒是显瑒自己被气急眼的老王爷罚跪整整一天一宿。他不吃不喝,最后嘴角都干裂了,还跟明月挤着眉毛笑,一笑,干裂的嘴唇上就流血,难看死了。
这人不知悔改,到底把石先生气得伤身称病,换了别人。换先生的当日,他为了庆祝,用毛病给明月白白净净的小脸上画了一副眼镜。他画的过程中,明月什么都没说,事后照着镜子看看发现丑怪极了,根本不像他说得那么斯文好看,当时镇静地把手杵到砚台里面,饱蘸了墨,然后一下扣在显瑒的右脸上。
所以这件事情,也算有还有报,她是可以不再生气了的。
新来的先生是个曾经留学英国的年轻人,名唤唐伯芳,入府时二十二三岁,讲的说的都是年少的显瑒原来不知道的,现在想要知道的。明月眼见着他渐渐专心,人也正经了,有一日看他居然做些数字和图形的题目,浓眉紧锁,绞尽脑汁的样子,她趴在窗头,捂着嘴巴,咯地一笑:他可受苦了吧,这回?
他抬头一看是这个小家伙,笔扔在旁边道:“幸灾乐祸可不好。”
“你做啥呢?”
“代数题。”
“代数”是个什么鼠?把他难为成这样,她摇头晃脑地哈哈笑。
他说:“你进来,我这儿有山东来的黑樱桃吃。”
她撇撇嘴巴:不稀罕。
他把装樱桃的琉璃杯子拿到窗台上,捻了一颗,离了半尺远的距离扔在她口中,明月含到嘴里,咬了下去,浓郁香甜的汁水仿佛流到她小心里面去了。
显瑒说:“丫头,会写自己名字吗?”
她摇摇头,不会写也不耽误她吃饭睡觉还有玩啊。
显瑒于是拿了张纸在上面写了四个笔画,明月左看右看,看明白了,也生气了,抬起头,闷闷问他:“你怎么写了两个‘二’,你才二呢。”
他也吃了颗樱桃:“这不是你名字吗?”
“这是你名字。”
“你啊,以后也学着认识几个字吧,怎样也得把自己名字写出来啊。”
她后来也开始跟着伯芳先生学写字了,毛笔字写得像筐一样大,后来越来越小,越来越好看了,在他写的那两个“二”上,加了些笔画,渐渐成了自己的名字“明月”。九岁的时候,他送给她一根自来水笔,金色的笔放在小黑绒匣子里,真奢侈真漂亮啊,深夜里她才舍得看一看。
天是一点一点变的。
她看见老王爷拿着从京城来的书简发愁,她也看见有年轻的学生在街上结队游行请命,王府深宅大院里的生活像井水一般死寂,可井外的火却越烧越旺。
那年夏天,老王爷进京面圣,明月的爹爹要护送同行。仿佛一切都有预兆,爹爹临走的时候告诉她衣服鞋子都放在哪里,积蓄若干都藏在何处,告诉她照顾好自己,爹爹可能一个月之内不能回来,一个月之后就是中秋了,天冷了,你自己要添好衣服。
可是爹爹没能回来,他替王爷挨了刺客一枪,子弹打在肺子上,最后连句话都没说出来就断气了,老王爷把明月爹爹的尸首带回来厚葬,又下旨全府上下从此善待明月姑娘,她再不是下人,有了自己的小楼,华丽的房间,被人伺候,每一季都有裁缝来做新的袍子。
外人看来,她是乖乖的,简直有点傻的小孩儿,被忽然到来的得失吓呆了的小孩儿,没有表情,没有反应,不知悲伤,也不懂感恩。
没人见到她夜里哭。
除了显瑒。
他陪着她,用手去擦她源源不断的眼泪,耐心听她说话,回答她的问题。
“他们为什么把我爹爹葬在这里?”
“人走了,要回故土。”
“我爹爹,他好像不是这里人的。”
“他是哪里人?”
“跟我说过的,我忘了…………你看我多笨,我怎么把这事儿都给忘了?”她说话的语气很稳定很平静,如果不去看她,好像这个孩子根本就没有哭泣一样,可是她的眼泪不停的汹涌的流出,流得他都来不及擦,之后很久,他有一天不知道跟谁生气了,把自己卧室的珠帘子狠狠地拽下来,那些玻璃珠子滴滴溜溜地跑了一地,他坐在榻子上发呆,想到的就是她现在这个模样。
天慢慢变了。井里的王爷还是王爷,井外面连皇上都没有了。
老王爷病重,显瑒迎娶蒙古贵族的大女儿冲喜。她看着他骑着高头大马,她看见新娘子被人搀扶着踩过火盆,她看着他们的身上都是红色坠满绫罗绸缎的袍子,她听见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她终于跟着众人一起跪下去,祝福他们福寿安康,早生贵子,只不过后来才知道,一切都有悖心愿。
第4章
蒙古女子名唤彩珠,高大矫健,脸庞也生的饱满美丽,张嘴一笑,白牙齿整齐发光,是个八字吉祥高贵的姑娘。刚入门的时候,王府上下对她寄予了很高的希望,希望这个新来的媳妇身上的喜气能够冲走老王爷的顽疾,她可以为数代单传的小王爷尽早添上儿女,她甚至可以挽回这个因为王朝的更替而日渐悲伤衰落的家族。可事情全然不是那样。
到了一九二九年的秋天,已经作了七年旧王朝小王妃的彩珠在从北戴河回沈阳的火车上,一边转动着食指上的黄金戒指,一边回忆着自己刚刚入王府时候的情景。
年轻的男子掀开她红色的盖头,带着些好奇和微笑端详着她的模样。她只看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去,可是心中却印下了他漂亮的脸。从此作他丈夫的这个人跟她同岁,最初待她是不错的,同桌吃饭,同床就寝,做了所有做丈夫的应该做的事情。但是她渐渐觉得有些不对,但是哪里不对呢,又说不出来,心想也许过日子就是如此,王府里的日子也就是如此。
老王爷和福晋还在世,府上还有两位侧福晋,生有四个女儿,在自己的府里仍作格格,等着出嫁,还有表亲家的两位小姐从黑龙江来,寓居于此,除此之外,府上的年轻姑娘就剩下明月了。彩珠见这女孩年纪尚小,面容可爱,穿着洋学堂的制服,每日骑着绿色的自行车上学,她从别人口中知道她的来历,不同的人嘴里有不同的版本,彩珠自己带来的丫鬟荷香一边给她梳头一边转述别人的消息,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这个女孩,不仅仅她爹爹曾舍身救了老王爷的命,她从小也是受小王爷照顾的人,现在在府里几乎是当小姐养的。
彩珠听了这话就笑了,对传话的丫鬟说:“小心嘴巴啊,什么话都敢说。别说那姑娘的爹爹本身也是王府的人,替王爷挡枪是职责所在,就算他们一家替王府送了命,这个女孩该是什么身份还是什么身份。”
荷香也掩着嘴巴笑了:“是我蠢,您教训的是。”
传闻荒诞,但是也让人心生疑窦,这位贵族少女从小身处的环境,经历的事情告诉她自己,越是安静规矩的气氛越是酝酿着匪夷所思的矛盾,越是奢侈华丽的地方就越掩埋着不可告人的心机。
这不吉祥的感觉是在一个初夏的黄昏被证明的。
彩珠让荷香去把下了学的明月小姐请到自己房里,请她尝尝从蒙古带来的好茶点。聊天的时候难免说些女孩子之间的话,爱看什么书和戏,没事儿的时候去哪里玩,学堂里面先生严不严,同学处得愉快不?过两天裁缝来做秋天的衣服,她可有看好什么料子?
说着说着,彩珠轻轻牵起明月的手,拄着腮看她腕子上银色的石英表,笑了笑说:“这个怎么跟我的那么像?”
明月说:“这不是小王爷从上海回来的,给每人都带的礼物吗?”
彩珠的眼睛没离开那块表:“他对你好。”
这个小家伙也不算糊涂,小心翼翼地纠正她:“像哥哥般的好。”
“哥哥般的好”?彩珠的心忽然就被这几个字被烧着了,她牵着嘴角还在笑,话是越说越慢,语气是越说越硬的:“小明月,说你不懂事,你自己还不在意。他是谁的哥哥?他是显瑜,显玖,显玮她们的哥哥,他怎么能是你的哥哥呢?你我两个人这样说就算了,这话被别人听见了,是笑话你,还是笑话这家子人哪?”
到现在,彩珠也记得明月的眼神,她有片刻的思考,不像受到屈辱,更没有由此产生什么愤怒,像是从心底里认同了她的话,安静又从容地点了点头:“您说的是。”
她又坐了一会儿,闲聊片刻才说要走的,刚到门口,显瑒回来了。
七点多钟,放晚饭的光景,他推门进来,见了明月就笑:“明月来了?要走?留这儿吃饭吧……”
听人说,最后能够结成姻缘的夫妻一定有些联相的,彩珠刚到府中的时候,也听亲戚们议论她跟显瑒长得像。如此对比起来,说他们相像的人是多么牵强附会,更像是某种祝愿和奉承。那一天,彩珠发现,汪明月比显瑒所有的妹妹们长得还要更像他,同样的长眉长眼,相似的程度让人嫉妒,同时他们的神态也有一种神秘的,时光久远的默契。显瑒先是给她夹了一块鱼r,然后用汤勺舀了一匙萝卜牛r汤放在明月的小碗里,她抬头看看他,他向她眨了眨眼。彩珠知道,自己得到的那块鱼r是铺垫,给明月布菜才是显瑒要做的事情。她同时也发觉了,自自己嫁到王府究竟是哪里不对劲:显瑒是她的丈夫,但是他的眼睛,他的心从来也没有放在她身上。
彩珠什么都没有说。
但是自此之后,她的心里像是长了一个浑身都是毛刺的小虫子,四处乱爬,又痛又痒。痛的是,她年纪轻轻,刚刚嫁进这前朝王府,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还没生下一男半女来证明自己的爱情和健康,就已经在最近的地方遭遇了地位卑微却早来一步的敌人;痒的是,那年轻的女孩,看上去清纯可爱的,毫无心机的,像颗春天早上草原上的一滴透明的,带着香味儿的小露水,她怎样才能聪明地又不失风度地除掉她呢?
她想到的第一个办法是要把家里这个非亲非故的女孩嫁掉。时机刚刚好,仿佛上天也要助她一臂之力。老王爷从前的门人在广州做成了生意,环境很好,带了价值连城的礼物和稀世少见的好药材来府上感念王爷从前施的恩德。
王爷已经卧床不起,不愿见客了。在府上设宴,出面款待的是福晋。精明的门人一整顿饭都是感恩戴德的好话,饭毕才提出了一个造次的要求:想要替自己的儿子向大格格显瑜提亲。
福晋当时放下茶杯:“送客。”
晚上彩珠伺候福晋梳洗的时候,老福晋仍愤愤不平:“他爹爹原来给管账的做副手,他自己是光绪六年的贡生,留在府上出出主意,等着京城的缺儿,平时不声不响的一个人,没见王爷怎么额外待他,忽然来谢恩送礼,我也觉得奇怪,原来是这么个心思。”
“怎么也糊弄不了您啊。”
福晋淡笑:“皇上现在在天津卫玩呢,在舞厅里跟洋酒鬼打官司。我必须想一想他,才能舒服一点,否则想起来连个在南洋做买卖的都想娶我们家的大格格当儿媳妇这事儿,我这心啊,堵得慌,你懂吗?彩珠?堵得慌……”
她轻轻梳理福晋银白色的头发,没吱声。
福晋在镜子里面抬眼看了看她:“你怎么想?”
“做生意的跟做生意的也不一样……”
“……什么意思啊?”
彩珠低下头微微笑,心里明镜一样:福晋当时变脸送客,那个叫做“姿态”,老话叫做“威仪”,但是有些话有些道理,她是在等着别人说出来。
彩珠道:“也是念书人出身,道理明白得不少。身份地位的话,您也说了,皇上都在天津卫跟洋酒鬼打官司呢,没落的贵族多的是,看这个给家里的姑娘们选夫家,不保靠啊,额娘。”
“……”
“自己家的门人嘛,知根知底的。”彩珠继续说,“大老远来的,满有诚意的样子。”
“……我是怕委屈了大格格……”福晋叹了一口气,“那家无非也是要一个皇亲国戚的背景,应酬交际做生意的时候可以说,给儿子娶到旗主王爷家的大格格……我们这脸面……”
彩珠弯下腰,在福晋旁边摇摇头:“额娘说得对。所以,大格格不能嫁。”
福晋转头看看她:“那你……”
“明月。既是府里的人,又不是王爷的闺女。”
福晋想了想,眉头皱了起来:“对方要娶的是……”
彩珠的声音更小了:“您把她当格格嫁,他们还敢不当格格娶?”
福晋听了她的话,沉吟良久,看看彩珠,低头想想,复又看看她,很久她却笑了:“明月从小跟着显瑒的,这个你知道吧?”
“……”
“彩珠,你是聪明的孩子,你出的是个好主意,我打算照你说的,跟王爷商量商量。”
“还是阿玛跟额娘拿主意。”
“但是我有点事儿得跟你说明白:什么朝代,爷们儿都还是爷们儿。这个明月你送得走,可能还有下一个明月进来,懂吗?女子贤良,这个手你不能抓得太紧。”
“……额娘在说什么啊……”
“你去吧,我累了。”
第5章
初秋时节,小兴安岭的狐狸长得膘肥体壮,毛发油亮,按照八旗旧俗,显瑒组织了宗族里的青年子弟们拉队去骑马狩猎。今年他有一个新的家伙事儿,那是一柄俄国产的平式四管猎枪,精钢制造,手柄结实坚硬,s程远,连枪管的硝油都有一种崭新的生猛的味道。猎枪是大帅府送来的礼物,来送礼的是那军阀跟前儿的文职中校,话说得很委婉好听:“猎枪是俄国领事送给大帅的礼物,专门给俄国大公订制的。大帅本来也是爱不释手,不过听说小王爷最近就要开拔去兴安岭猎狐狸,特意着我在您出发之前送来,希望能助小王爷一臂之力,大帅说,您打到什么野物,也算有他的一份了。”显瑒一边摆弄一边说:“有劳您了,回大帅的话,我很喜欢,改天登门致谢。”
那天晚上,他去看明月,让她看这柄新弄到的猎枪。她左摸摸,右摸摸,也是喜欢得不行,笑嘻嘻地问:“大帅送的?这可是好家伙,他可真大方。”
“你以为白送?”显瑒道,“一万两千两白银买的。”
“这么贵?”她抬头看看他,“你不如不要了……”
“去年年底递了帖子给我,筹措军饷保一方平安,人马在他手里,不给行吗?”
她想了想方道:“真难周旋啊。”
他看着她就笑了,伸手去把她额前的刘海搅乱:“最近学堂里面教了什么?把作业拿来我看看。”
她一边整理头发,一边去把练习本拿来给他看。
显瑒接过来,看得颇认真:“字写得是越来越好了哈……哦?还学了英文诗歌了?这几句是什么,翻译给我听听……”
“这是一首爱情诗:
多少次挣扎,只为了追寻你的芬芳,
你的每根刺啊,带给我多少创伤……”
她还没读完,显瑒听了哈哈地笑起来,拍着手说:“明白了明白了,这讲述的是秋天上关门山采栗子的过程。”
明月抬头看他。
“你看,栗子香吧,芬芳扑鼻,你想吃,不行,这玩意不是田地里面长的,是山上的。一路摸爬滚打上了关门山,你一时也吃不到,那东西浑身包着刺,才扎人呢,得用脚踩,才能扒拉出来,鞋底薄了还不行,踩几下鞋底破了,满脚流血……一看,多少创伤。”
她慢慢说:“老师不是这么讲的。这里不是栗子,这里面说的是玫瑰。”
“你老师讲的,也不如我讲得对。”
“你,你,你胡说八道。”
“你,你,你好大胆子。”
她伸手去夺他手里的本子,他把手扬起来,她就够不到了,被他顺势给抓住了手腕子,像拎起来一条鱼儿,他低头问她,鼻子尖都要顶上了:“丫头,跟我去打狐狸不?”
她看着他,脖子向后仰,隔开一段距离,真地想了想:“不。”
他放了手,也将本子还给她,坐下来命令道:“去给我沏杯茶。”
她依言去做,他从后面看她,心里面有点乱:她是什么人啊?她是他的什么人啊?
小的时候他捉弄她,在她脸上又写又画的,高兴起来,还拍打两下,或者抻着她耳朵,直到她张着嘴大哭,他就高兴够呛:“耶?明月,我看见你牙了,真丑啊!”
他还曾经把她的小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扒开,往里面塞糖块儿和榛子仁儿,然后揪一下她的小辫子:“吃啊。”
她爹爹没的时候,他看着她哭,伸手去擦她脸上的泪。
……
那时候他碰碰她,毫无芥蒂,没有顾忌,可是时间其实没过多久,女孩好像也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头发里,呼吸间,也好像还有些牛奶味道,但是他不一样了,成了亲的年轻男子,懂了事,再去看她,再去碰触她,竟是带着些向往和点点恐惧的。好像关外早来的秋天,昨夜的水成了今早的冰,薄薄的,让人想要踩一下,“咯”的一声,会清脆地碎裂。
她那杯茶还没端来,他已起身走了。
小王爷显瑒出发去兴安岭狩猎,王府里的事情在暗中进行。
明月犯了一个她根本没法去选择或者避免的错误。
真人道长从蓬莱云游而来,跟王爷福晋请了安,又在王府里面走了一圈,看了看风水,放了些消灾镇宅的摆件,晚饭毕,福晋留了真人说话,家中女眷悉数都在。明月坐在彩珠斜后面,靠窗的位置上,旁边是一杯沏得酽酽的杏子茶。
福晋说:“我且愁两件事:一个是老王爷的身体,另一件是儿媳嫁过来快一年半,肚子还没有动静。”
真人道:“老王爷和少夫人都是吉人自有天相……”
福晋道:“您又不是新朋友,哪里不对劲,早看到了就早跟我说吧。”
真人略略沉吟,掐手指算了半天:“家人上下,可有五月二日生人?”
声音不大不小的,山东人的口音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几乎没了,那么清楚,进到每个人的耳朵里面,没人答话。
福晋说:“谢谢真人了,我让人照着册子查。”
可能是茶喝多了的缘故,明月那日很晚都没有睡着,二更鼓敲响了,她的房门也被敲响了,小丫鬟去开门,明月随即听见她问候福晋和彩珠的声音,连忙披上袍子出来,见面就跪:“福晋,夫人。”
福晋坐在椅子上,彩珠立在她旁边,两人没让明月起身,彩珠只问到:“你可是五月二日生的?”
“……是。”
“刚才不说。”
她磕头,害怕了,肩膀发抖。
福晋说话了:“你爹是为保护王爷死的,我们不是不救,救不回来。那以后你在府里,家人待你算好的不?”
“王爷福晋对我恩重如山。”
“那现在呢?你说怎么办?”
她再抬头,已是满脸是泪,看着这张脸,两个女人的心都有一抖。福晋心想,这小孩子真是可怜,可是转了个念头,她这般可怜也好过把大格格远嫁异乡。彩珠心里想的是,真会哭,哭得真好看,这戏码,她给显瑒演了几遍?
明月道:“福晋可是要赶我出门了?”
福晋起身,慢慢把她扶起来,扶到自己旁边的座位上,手攥住了她的手:“你是王府的人,我要你出去,也会有个稳妥安排。只请你别怪我,一边是老王爷的身子骨,另一边是你,明月,你要是我,你先顾谁?”
她看着这个慈祥富贵的妇人,一点反映都没有,等着自己的命运从这个人的两片嘴唇中慢慢展开。
“王爷的门人在南方经商,生意做得很大,家教也不粗俗,儿子正当年纪,稳重文雅,把你给他们,我也放心。女孩都要出嫁的,明月,你放心,王爷不会让你委屈。给格格们怎么办,给你就怎么办……”
“福晋,我,我,我的书还没念完呢。”
她说得她们几乎要笑了:“那个不重要。”
明月低下头,看见的是拖鞋里面的自己细细的脚,脚背上有一块小疤,那是她小时候给爹爹打下手,一不小心被竹筒子砸伤,当时就肿了老高老高,爹爹没钱带她去看医生,用蒙古草药和上草木灰覆上去,伤是好得快了,疤去不掉的。黑色的药泥渗到皮r里面,变成了个半月形的小印子,人长得多大,住在哪里,被什么人喜欢过呵护过,也是去不掉的。永远去不掉的。
她再抬起头来便说道:“明月全听福晋的安排。”
然后她被摸摸头发,像小狗被安慰。
冷眼旁观的彩珠心里想哦,她又是那个样子了,瞬间的惶恐,很快就镇定了,就认命了,一个孤身的小女孩子,摆脱她也不是难事儿。只不过既然定下来,就趁早送走,免得又像上次那样,她在自己房里刚刚教训了明月,显瑒又推门进来了。彩珠在心里面掐着日子,小王爷走了五天,他应该在山上待上一个月,这样算算就还有时间,但也不可拖延。有一句话,叫作夜长梦多。
第6章
到小兴安岭的第二日,显瑒就在山上打了两只狐狸,一只褐色的,另一只是红色的。红的那只,子弹钉在她小腿上,细身条的猎鹰扑上去,活着叼回来的。显瑒把她拎起来看,发绿的大眼,透着惊恐和凶狠,呲着牙小叫,实际上束手无策。他命随从把她关到笼子里,这是个活物,可以拿回去给家里的姑娘们玩。
年轻的兄弟们半日打猎,半日就在山上烤火宿营,相互之间议论着皇上在天津卫的各色传闻和各自勉强维持的家道,又说今年可以来这里猎狐狸,明年也许就不行了,如今兵荒马乱,土匪四起,再不是往年的光景了。
显瑒一边喝酒一边琢磨事情,镇守奉天的大帅如今才是本地未加冕的土皇上,摊派募钱从来大喇喇不眨眼的,如今怎么回礼给他了?难不成又是看上了某块地,某个街面,或者他干脆就是在琢磨传闻中王府里面尚存的前朝宝贝……他心中默默清点着自己的财富和底牌,家产还有多少,哪些留得住,哪些得快点抛,什么东西能送人就当交朋友,什么东西舍了命也要守住,复辟前朝是个好梦,只不过醉醺醺地做梦之前得想琢磨怎么活,活得好……
他饮了酒,吸了几口烟,便卷到毯子里面睡了,半夜里却醒过来,看见圆月亮悬在树枝当中,白白亮亮的晃人眼睛,老狼隔着几条山谷,对着月亮长啸,声音一波一波地传来,弄得人心里发抖。他腾地坐起来,在原地来回走了几步,没来由的心烦意乱,仿佛觉得奉天的家里要出事儿一般。拴在树上的小鹰扑打了几下,显瑒走过去,把它头上黑色的头罩拿下来,看着这鸟儿警醒的眼睛,他心里想道:你若不叫,闭上眼睡觉,那我也回去睡;你要是大半夜里张嘴叫,那我就连夜赶回奉天。那小鹰的脖子扭动了几下,动作骨节分明,忽然如通灵一般,张开嘴巴,发出清脆的鸣叫。
……
奉天城的南站,入关的火车即将启程,明月坐在一等舱的某个车厢里,她的身上是一套新裁制的小洋装,鹅黄色的天鹅绒,紧身上装,长裙曳地,领口和袖口都是层层叠叠的白色乔其纱蕾丝,整个人像支泡沫丰富的香槟酒。她回想着这是她第四次坐火车出门。她曾随显瑒去过一次哈尔滨,一次长春,还有一次北戴河。这一次则要一路颠簸去遥远的南方。学堂里面曾教唱过一首苏格兰的民歌,说的是姑娘被从未见面的人接走,离开爹娘和家乡,一路一边流泪一边唱。她用袖子抹了一把脸,其实比起来那首歌里的故事情节,她好像没那么惨淡,她早就没了爹娘,也不知道究竟哪里才是家乡。
王府出了大笔的嫁妆,又派了四个人随她南去。帮她梳洗的婆子不失时机地跟她讲哪位真正的格格的落难遭遇,言下之意是:明月姑娘,你何德何能有这样的好运气?公主一样的排场嫁给知书达理的富裕之家,哭丧脸可不行,那对不起所有人的好意。
只不过她觉得还有些心愿未了,还有个人,他还没出来跟她打个招呼,说句再会。这混乱的年月里,一场病,一次离别,一路远行,可能就是一生了。
火车响笛,却一时没动,九月初八,清晨的艳阳天,忽然布满了云,细密的雨点落到窗子上。她的车厢外面忽然混乱起来。
……
会兰亭浴池位于中街东翼的一条巷子里,自己说自己有二百多岁年纪了,老板的爷爷的爷爷的爹曾经给太祖爷爷努尔哈赤搓过背摁过腿,如今他们说大帅也是这里的常客。
会兰亭里面有清汤药汤和蒸气浴三个池子,清汤的澡水一天三换,药汤的草药老底儿里面据说有枚上千年的老参,蒸气浴是后开的新项目,老板雇了身强力壮的朝鲜人在这儿搓澡修脚伺候客人。门票是十五个铜板进门,泡一天也不管,但是理发剃须就得另交钱。这一年,一斤猪板油是两个铜板,会兰亭是不折不扣的高消费。
还有些家底的遗老遗少们游手好闲的能在会兰亭里泡上一天,一边咂吧着点茶果,一边把古今中外的故事传奇给点评个遍。最新的话题是:满清哪有不亡的?就这孝子贤孙小王爷的德行,为了个从王府里面嫁出去的女人,劫火车,用猎枪杀了人,气病了他的娘,气死他的爹,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就这样的小王爷,满清能不亡吗?
知道些底细的老头子绘声绘色地讲:
“女人的八字冲了老王爷和少夫人,福晋把她嫁出去,本来安排得很体面得当,最后临走了,火车都要开了,该在新疆打猎的混账小王爷提前回来了,拿着猎枪对着对家的脑袋要人,不给?不给好,不给就吃枪子儿!”
老头子一边说一边比划:
“四个筒的猎枪,四个弹孔十字形排列,一枪打上去,人脑袋就爆掉了!”
他话音未落,另一个老头子吓得手里的茶碗“叭”第一声掉地上,砸得稀碎。
说话的用手绢擦擦嘴巴继续:“女人找到了,小王爷当即毁了约,退了婚,拽着她就走。又有人挡着?好嘛,又是一枪!成串打的,一下死仨!”
有人骂:“畜生!王八犊子!皇上在京被人宫这帮人没这个血性,为了个女人,他妈的整得尸横遍野!那是个什么样的娘们啊?!”
“要说这个娘们不一般啊不一般!”知情者继续说,“听说有沙俄的血统,会四个国家的英语,别的功夫就更不用提了。被养在王府里面,本来是伺候老王爷的,结果被小王爷看上了,早就做成了不伦不类的勾当!王府里面也没什么好鸟,老福晋还把她当姑娘嫁出去,哼,听说麝香都吞了好几回了!!”
当即有人哭了:“皇上啊!大清朝啊!!”
当即也有人笑他:“钱老你在澡堂子里面唱什么大戏啊?皇上不在,大清朝也没了,也没见您少享福啊?这不天天泡得雪白肥嫩的嘛?赶明儿去祖庙再哭吧,哈。”
……
热闹的事情就不可能有真相,或者说人们想要的真相。
坐在车厢里面发呆的明月忽然听见外面的混乱,层层叠叠的脚步声嘈杂声中,有一个人是她熟悉的,她等待的,她的心忽然被一种狂喜的情绪占据,从座位上跳起来,跑了几步去开门,门打开,外面站的正是显瑒。
他一个人,身上是狩猎时穿的夹克,上面还有些泥土和树叶。
真的看到他,她却一下子懵了,从小兴安岭到这里,风雨兼程也要三天三夜,他居然赶回来了?他怎么知道的?他怎么找来的?
显瑒的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声音也是和缓的,镇定的,只告诉她,走,下车。
明月多一下都没耽误,抬腿就奔车门。
门人带的家丁不干了,上来拦他们两个,不知底细的伸手就推了他肩膀一把,嘴里还教训着:“什么人?!还敢来抢亲了?”
他兼程赶路,本来就疲惫,差一步几乎就要错过她,侥幸之中心里面满是懊悔与烦躁,忽然之间被蛮横地推了一下,坏脾气到达顶峰,如果怒气能开火车的话,这一瞬间他们可能已经到了山海关。他没说话,猎枪举起来,上膛,对准那家丁脑门。
所有人都吓呆了,门人扑通一声跪下:“人命关天啊,小王爷!!姑娘是许给我们的,不是抢来的呀!!”
之后的时间像一世纪那样漫长。
他的枪收回来,把跪倒的门人扶起来,慢慢道:“对不住你了,但这人你不能带走。”
然后他攥着她的手腕子,大步穿过车厢,下车离开。
秋天的雨越下越大,慢天地都是。
小王爷显瑒是有一柄十字形弹孔的四管猎枪,急眼的时候,是把它顶在一个人的脑门上,但是他没有爆掉谁的脑袋,更没有成串的弄死仨。
那个女孩没有俄国血统,会用英语读一首采栗子的小诗,未经人事,偶尔发傻,侥幸逃生。
这样的两个人是别人嘴里的畜生和妖魔。
第七章
他们下了火车,离开站台,在大雨中穿过站前广场上的人群,他的手都直攥着她的手腕可是当他们彻底走出火车站之后,显瑒却把手松了,他只是背着猎枪,闷头走在前面,把一个后背给明月。他的步伐太快,步子又迈得大,她得小跑才能跟上。雨水把她的头发还有脸上的妆容冲得唏哩哗啦,一脚踩在没深没浅的水坑里面,泥点子能崩到脸上去。她一边走一边琢磨,忽然间好像明自了什么,一脚踩住,停在原地,再没跟上去。显瑒自己走出去七八丈远,慢慢回过身来。
明月抹了把脸,隔着雨水市成的帘子问他:“跟谁,跟谁发脾气呢?”
“你心里知道。”他声音不大,但足够她听得清清楚楚楚。
她跑了几步,到他跟前,用一根指头指着自己:“是,是跟我不?小王爷是跟我来劲儿呢,是吧?”
他看着她的脸,一个字一个字从牙关里面说出来:“我要是没回来呢?这辆车要是没故障,按时间走了呢?明月你是不是就真的嫁到别人家里去了?是不是?!终身大事儿妥当了,姑娘心里高兴吧?在我这里粗茶淡饭地糊弄您,平时待您还不客气不周到,这回可解脱了,是吧?。。。
显瑒这几句话没说完,明月只觉得像有一把刀刃飞薄锋利的小刀在她的心上来回的割,割得血淋淋,流得满胸口都是,张开嘴巴就要吐出来样,她的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横流漫卷了片,下一秒钟难以控制地叫起来:“那我怎么办?!那我怎么办?!”
“你办得很好啊”他一把揪住她的胳膊,狠狠往上一带,两个人的额头几乎撞在起,他忽然知道,自己一直压抑的,滔天的怒火究竟是冲谁来的了,对,是她,就是她!他以为她被迫出嫁,应该誓死抗争,五花大梆地被困在车上,等着他来营救。谁知道这人身上穿着漂亮的洋装,形容镇定。誓死抗争?分明是带着对新生活的向往和幸福,就要逃出升天。他把她从车上弄下来,一边走一边想,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自己不是把人家好事儿给搅了吧?那可是损了y德了啊。。。
她终于“哇”地一声哭出来,几乎同时,卯足了力气一脑门撞向显瑒的脸,他颧骨上结结实实地吃了一记,忽然吃痛,手上松了,明月的手抽回来的同时转身就跑,可是脚还没迈开,就被他一把抓住肩膀,狠狠地拽回来,摔在他怀抱里。她所有的哭声被收纳在他的胸膛里,一边哭一边攥紧了拳头打他,头脸肩膀后背,所有能够得着碰得到的地万,真地用了力气,连自己的手都疼了,可这个人不躲闪也不抵挡,只是用身体包裹住她,承受住她。他们像两株缠绕的藤。
雨越下越大,卖糖炒栗子的妇女躲在屋檐下面,看这对男女在雨中追逐吵闹叫嚷最后又拥抱在一起,轻轻说,作孽,作孽。
很久之后,汪明月长大了,见的人和经历的事情多了,发现无论她后来有多恼恨这个人,讨厌这个人或者认为他有多混账,她都必须承认,跟所有人相比,显瑒是个真的男人,事情来了不会躲,有了麻烦他来扛的男人。
那天他没有带她走,没有隐藏她,没有任何选择任何种妥协或者折中的办法,只是把她直接接回王府,对福晋和所有的家人说明月从此是我的人,这件事情过去了,我再不追宄,但今后谁也不能要她走.谁也不能难为她。
那天早上彩珠吃到了个邪门的黄j蛋。不久之后的晚上,数个月不省人事的老王爷终于咽下了最后口气,撒手西去。老王爷手上的绿王扳指传到了小王爷手上。后来福晋一边喝汤药一边对彩珠说:“从此他是家之主了,你顺着他,别想太多了,自己也好过点。”
彩珠辗转反恻,百爪挠心,一日下午忽然见格格们买的几只猫在院子里闹,一会儿这几只凑到一起去咬那一只,一会儿又换了搭子,再合伙去收拾另一只。她忽然就霍然开朗了,今时今日的好不是永远的好,你们现在在一起,谁知道以后会不会又相互咬得遍体磷伤呢?
老王爷的头七,割据此地的军阀来王府上香。事毕,显瑒把大帅让到后面饮茶,聊了几句之后,大帅提起了一件事:东边方向,最近土匪猖獗,惜着山势地形打家劫舍,扰的附近一十三县民不聊生,眼下正是秋后,土匪们囤粮食的当口,大帅打算亲自率兵剿匪。
显瑒以为这军阀又是要钱来了,谁知他想要的其实是别的东西。
“兴兵之前要先振士气,壮军威。我要整一个阅兵式,想要跟小王爷惜个地方。”
显瑒喝了一口茶,心下沉吟:果然我料得不错,这军阀的目口越来越大。
“想跟你惜太祖的点将台。”军阀说。
显瑒慢慢地把手里的茶杯放下。
显瑒从小就唱这样首歌谣,
点将台,点将台,太祖策马扬鞭来。
点将台,点将台,太宗建制传世代。
点将台,点将台,世祖艇兵山关开。
歌谣里的这座点将台,在奉天市中心圆形广场的正南万向,是个长十丈,宽七丈的两层汉自王平台。在这座点将台上,太祖爷努尔哈赤挥旗誓师,率领着他的八旗子弟在东北雪原上所向披靡。在这座点将台上,太宗皇太极建立大金政权,奠基满清二百余年的江山伟业。在这座点将台上,世祖皇帝擂鼓励兵,终率将士入关进京,统一华夏。
而如今,而如今,显瑒看着眼前这位掌握着本地人马兵权的军阀,如今你也要学我满清先皇,站在这个点将台上阅兵?你也要成就伟业,建朝立国?
他在屈辱和恼恨中觉得自己的骨头发紧,脸上却轻轻地笑了:“大帅跟我惜这个点将台,是有大用处。。。?”
“刚不是跟小王爷说了:我要作阅兵式,振士气,壮军威。。。”
“您既是跟我张口,关于这点将台的掌故肯定是了解的。大帅要做的是剿匪安民的大好事儿,人马我没有,就是有点家丁,怛您要是有别的需要,军饷,粮草,那我一定再所不辞。”
军阀沉了脸:“小王爷以为我是来化缘的?。。。您给我个痛快话,惜,还是不借?”
显瑒拱拱手:“惜。大帅张口,那我一定惜。只不过,要是之后哪里有什么不周到,您要记得,我是劝过您的。”
军阀也笑着拱手:“那我先谢谢小王爷了。”
那军阀择了黄道吉日,在圆形广场的点将台上誓师剿匪。他亲自带兵赴吉林,一连五场大捷,果然气势如虹,杀的土匪人仰马翻,充盈了自己的银库粮仓,又收编了不少骁勇人马,迅速成长发达,俨然成了大物。只不过,在一场小战之后,军阀解手的时候,被山中流弹击中咽喉,扑通倒在地上就再也没起来。军阀手下好不容易整编出来的人马又散成了无数小系,刚聚起的城又变成了砂。坐镇奉天城的大帅又换了几任,可是人人心里犯了忌讳,谁也不敢再去打听那圆形广场正南万向的点将台了。
奉天城会兰亭澡堂子里面,遗老遗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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