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服侍你?前世不知欠了你什么债!还不吃了快走!〃
百顺嘴里还在咀嚼,就去拿书包,突然,他对于他穿了一夏天的泛了灰的蓝布工人装感到十分疲倦,因此说:〃姆妈,明天我好穿绒线衫了。〃阿小道:〃发什么昏!这么热的天,绒线衫!〃
百顺走了,她叹了口气,想着孩子的学校真是难伺候。学费加得不得了,此外这样那样许多花头,单只做手工,红绿纸金纸买起来就吓人。窗台上,酱油瓶底下压着他做的一个小国旗,细竹签上挑出了青天白r满地红。阿小侧着头看了一眼,心中只是凄凄惨惨不舒服。
才把咖啡煮了,大银盘子端整好了,电话铃响起来。阿小拿起听筒,撇着洋腔锐声道:〃哈啰?……是的密西,请等一等。〃她从来没听见过这女人的声音,又是个新的。她去敲敲门:〃主人,电话!〃
主人已经梳洗过,穿上衣服了,那样子是很不高兴她。主人脸上的r像是没烧熟,红拉拉的带着血丝子。新留着两撇小胡须,那脸蛋便像一种特别滋补的半孵出来的j蛋,已经生了一点点小黄翅。但是哥儿达先生还是不失为一个美男子。非常慧黠的灰s眼睛,而且体态风流,他走出来接电话,先咳嗽一声,可是喉咙还有些混浊。他问道:〃哈啰?〃然后,突然地声音变得极其微弱:〃哈啰哦!〃又惊又喜,销魂地,等于说:〃是你么?难道真的是你么?〃他是一大早起来也能够魂飞魄散为情颠倒的。
然而阿小,因为这一声迷人的〃哈啰哦!〃听过无数遍了,她自管自走到厨房里去。昨天〃黄头发女人〃请客,后来想必跟了他一起回来的。因为厨房里有两只用过的酒杯,有一只上面腻着口红。女人不知什么时候走的?他那些女人倒是从来不过夜的。女人去了之后他一个人到厨房里吃了个生j蛋,阿小注意到洋铁垃圾桶里有个完整的j蛋壳,他只在上面凿一个小针眼,一吸──阿小摇摇头,简直是野人呀!冰箱现在没有电,不应当关上的,然而他拿了j蛋顺手就关了。她一开,里面冲出一阵甜郁的恶气。她取出r酪、鹅肝香肠、一只j蛋。哥儿达除了一顿早饭在家里吃,其余两顿总是被请出去的时候多。冰箱里面还有半碗〃杂碎〃炒饭,他吃剩的,已经有一个多礼拜了。她晓得他并不是忘记了,因为他常常开冰箱打探情形的,他不说一声〃不要了,你把它吃掉罢,〃她也决不去问他〃还要不要了?〃她晓得他的脾气。
主人挂上电话,检视备忘录上阿妈写下的,他不在家的时候人家打了来,留下的号码;照样打了去,却打不通。他伸头到厨房里,漫声叫:〃阿妈,难为情呀!数目字老是弄不清楚!〃竖起一只手指警戒地摇晃着。阿小两手包在围裙里,脸上露出g红的笑容。
他向她孩子吃剩的面包瞟了一眼,阿小知道他起了疑心。其实这是隔壁东家娘有多余的面包票给了她一张,她去买了来的。主人还没有作声,她先把脸飞红了。苏州娘姨最是要强,受不了人家一点点眉高眼低的,休说责备的话了。尤其是阿小生成这一副模样,脸一红便像是挨了个嘴巴子,薄薄的面颊上一条条红指印,肿将起来。她整个的脸型像是被凌虐的,秀眼如同剪开的两长条,眼中露出一个幽幽的世界,里面〃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主人心中想道:〃再要她这样的一个人到底也难找,用着她一天,总得把她哄得好好的。〃因此并不查问,只说:〃阿妈,今天晚上预备两个人的饭。买一磅牛r。〃阿小说:〃先煨汤、再把它炸一炸?〃主人点点头。阿小说:〃还要点什么呢?〃主人沉吟着,一手支在门框上,一手撑腰;他那双灰s眼睛,不做媚眼的时候便翻着白眼,大而瞪,瞪着那块吃剩的面包,使阿小不安。他说:〃珍珠米,也许?〃她点头,说:〃珍珠米。〃每次都是同样的菜,好在请的是不同的女人,她想。他说:〃还要一样甜菜,摊两个煎饼好了。〃阿小道:〃没有面粉。〃他说:〃就用j蛋,不用面粉也行。〃甜j蛋阿小从来没听见过这样东西,但她还是熟溜地回答:〃是的,主人。〃
她把早饭送到房里去,看见小橱上黄头发女人的照片给收拾起来了。今天请的想必就是那新的女人,平常李小姐她们来他连照片也不高兴拿开,李小姐人最厚道,每次来总给阿小一百块钱。阿小猜她是个大人家的姨太太,不过也说不准,似乎太自由了些,而且不够好看──当然姨太太也不一定都好看。
阿小又接了个电话:〃哈啰?……是的密西,请等一等。〃她敲门进去,说:〃主人,电话
。〃主人问是谁。她说:〃李小姐。〃主人不要听,她便替他回掉了:〃哥儿达先生她在浴间里!〃阿小只有一句〃哈啰〃说得最漂亮,再往下说就有点乱,而且男x女x的〃他〃分不大清楚。〃对不起密西,也许你过一会再打来?〃那边说〃谢谢,〃她答道:〃不要提。再会密西。〃
哥儿达先生吃了早饭出去办公,临走的时候照例在房门口柔媚地叫唤一声:〃再会呀,阿妈!〃只要是个女人,他都要使她们死心塌地欢喜他。阿妈也赶出来带笑答应:〃再会主人!〃她进去收拾房间,走到浴室里一看,不由得咬牙切齿恨了一声。哥儿达先生把被单枕套衬衫大小手巾一齐泡在洗澡缸里,不然不放心,怕她不当天统统洗掉它。今天又没有太y,洗了怎么得g?她还要出去买菜,公寓里每天只有一个钟头有自来水,浴缸被占据,就误了放水的时间,而他每天要洗澡的。
李小姐又打电话来。阿小说:〃哥儿达先生她去办公室!〃李小姐改用中文追问他办公室的电话号码,阿小也改口说中文:〃李小姐是吧?〃笑着,满面绯红,代表一切正经女人替这个女人难为情。〃我不晓得他办公室的电话什么号头。……他昨天没有出去。……是的,在家里吃晚饭的。……一个人吃的。今天不知道,没听见他说……〃
黄头发的女人打电话来,要把她昨天大请客问哥儿达借的杯盘刀叉差人送还给他。阿小说:〃哥儿达先生她去办公室!……是的密西。我是阿妈。……我很好,谢谢你密西。〃〃黄头发女人〃声音甜得像扭股糖,到处放j情,阿小便也和她虚情假意的,含羞带笑,仿佛高攀不上似的。阿小又问:〃什么时候你派来阿妈?现在我去菜场,九点半回来也许。……谢谢你密西。……不要提,再会密西。〃她迫尖了嗓子,发出一连串火炽的聒噪,外国话的世界永远是欢畅、富裕、架空的。
她出去买了小菜回来。〃黄头发女人〃的阿妈秀琴,也是她自家的小姊妹,是她托哥儿达荐了去的,在后面拍门,叫:〃阿姐!阿姐!〃秀琴年纪不过二十一二,壮大身材,披着长长的鬈发,也不怕热,蓝布衫上还罩着件玉绿兔子呢短大衣。能够打扮得像个大学女生,显然是稀有的幸运。就连她那粉嘟嘟的大圆脸上,一双小眼睛有点红红的睁不大开(不知是不是痧眼的缘故),好像她自己也觉得有一种鲜华,像蒙古妇女从脸上盖着的沉甸甸的五彩缨络缝里向外界窥视。
阿小接过她手里报纸包的一大叠盘子,含笑问了一声:〃昨天几点钟散的?〃秀琴道:〃闹到两三点钟。〃阿小道:〃东家娘后来到我们这里来了又回去,总天亮以后了。〃秀琴道:〃哦,后来还到这里来的?〃阿小道:〃好像来过的。〃她们说到这些事情,脸上特别带着一种天真的微笑,好像不在说人的事情。她们那些男东家是风,到处乱跑,造成许多灰尘,女东家则是红木上的雕花,专门收集灰尘,使她们一天到晚揩拭个不了。她们所抱怨的,却不在这上头。
秀琴两手合抱在胸前,看阿小归折碗盏,嘟囔道:〃我们东家娘同这里的东家倒是天生一对,花钱来得个会花,要用的东西一样也不舍得买。那天请客,差几把椅子,还是问对门借的。面包不够了,临时又问人家借了一碗饭。〃阿小道:〃那她比我们这一位还大方些。我们这里从来没说什么大请客过,请起来就请一个女人,吃些什么我说给你听:一块汤牛r,烧了汤捞起来再煎一煎算另外一样。难末,珍珠米。客人要是第一次来的,还有一样甜菜,第二次就没有了。……他有个李小姐,实在吃不惯,菜馆里叫了菜给他送来。李小姐对他真是天地良心!他现在又搭上新的了。我看他一个不及一个,越来越不在乎了。今天这一个,连哥儿达的名字都说不连牵。〃秀琴道:〃中国人么?〃阿小点头,道:〃中国人也有个几等几样……妹妹你到房里来看看李小姐送他的生r礼,一副银碗筷,晓得他喜欢中国东西,银楼里现打的,玻璃盒子装着,玻璃上贴着红寿字。〃秀琴看着,啧啧叹道:〃总要好几千?〃阿小道:〃不止!不止!〃
这时候出来一点太y,照在房里,像纸的迷迷的蓝,榻床上有散乱的彩绸垫子,床头有无线电,画报杂志,床前有拖鞋,北京红蓝小地毯,宫灯式的字纸篓。大小红木雕花几,一个套着一个。墙角挂一只京戏的鬼脸子。桌上一对锡蜡台。房间里充塞着小趣味,有点像个上等白俄妓女的妆阁。把中国一些枝枝叶叶衔了来筑成她的一个安乐窝。最考究的是小橱上的紫玻璃酒杯,各式各样,吃各种不同的酒;齐齐整整一列酒瓶,瓶口加上了红漆蓝漆绿漆的蛋形大木塞。还有浴室里整套的淡黄灰玻璃梳子,逐渐的由粗齿到细齿,七八只一排平放着。看了使人心痒痒的难过,因为主人的头发已经开始脱落了,越是当心,越觉得那珍贵的头发像眼睫毛似的,梳一梳就要掉的。
墙上用窄银框子镶着洋酒的广告,暗影里横着个红头发白身子,长大得可惊的l体美人。题著一城里最好的。〃和这牌子的威士忌同样是第一流。这美女一手撑在看不见的家具上,姿势不大舒服,硬硬地支柱着一身骨骼,那是冰棒似的,上面凝冻着冰肌。她斜着身子,显出尖翘翘的圆大r房,夸张的细腰,股部窄窄的:赤着脚,但竭力踮着脚尖仿佛踏在高跟鞋上。短而方的〃孩儿面〃,一双棕s大眼睛楞楞的望着画外的人,不乐也不y,好像小孩穿了新衣拍照,甚至于也没有自傲的意思;她把精致的r房大腿蓬头发全副披挂齐整,如同时装模特儿把店里的衣服穿给顾客看。
她是哥儿达先生的理想,至今还未给他碰到过。碰到了,他也不过想占她一点便宜就算了。如果太麻烦,那也就犯不着;他一来是美人迟暮,越发需要经济时间与金钱,而且也看开了,所有的女人都差不多。他向来主张结j良家妇女,或者给半卖y的女人一点业余的罗曼斯,也不想她们劫富济贫,只要两不来去好了。他深知〃久赌必输,久恋必苦〃的道理,他在赌台上总是看看风s,趁势捞了一点就带了走,非常知足。
墙上挂着这照片式的画,也并不秽亵,等于展览流线型的汽车,不买看看也好。阿小与秀琴都避免朝它看,不愿显得她们是乡下上来的,大惊小怪。
阿小道:〃趁著有水,我有一大盆东西要洗呢,妹妹你坐一歇。──天下就有这样痴心的女人!〃她边在那里记挂李小姐,弯倒腰,一壁搓洗,一壁气喘吁吁的说:〃会得喜欢他!他一个男人,比十个女人还要小j小坏,隔家东家娘多下一张面包票,我领了一只面包来,他还当是他的,一双眼睛瞄法瞄法,偷东西也偷不到他头上!他呀,一个礼拜前吃剩下来一点饭还留到现在,他不说不要了,我也不动他的。上海这地方坏呀!中国人连佣人都会欺负外国人!他要是不在上海,外国的外国人都要打仗去的,早打死了!──上次也是这样,一
大盆衣裳泡在水里,怕我不洗似的,泡得衬衫颜s落得一塌糊涂,他这也不说什么了──看他现在愈来愈烂污,像今天这个女人,──怎么能不生病?前两个月就弄得满头满脸疖子似的东西,现在算好了,也不知的什么药,被单上稀脏。〃
秀琴半天没搭话,阿小回头看看,她倚在门上咬着指头想心思。阿小这就记起来,秀琴的婆家那边要讨了,她母亲要领她下乡去,她不肯。便问:〃你姆妈还在上海么?〃秀琴亲亲热热叫了一声〃阿姐,〃说道:〃我烦死了在这里!〃她要哭,水汪汪的温厚红润的眼睛完全像嘴唇了。
阿小道:〃我看你,去是要去的。不然人家说你,这么大的姑娘,一定是在上海出了花头。〃秀琴道:〃姆妈也这样说呀!去是要去的,去一去我就来,乡下的r子我过不惯!姆妈这两天起劲得很在那里买这样买那样,闹死了说贵,我说你叽咕些什么,棉被枕头是你自己要撑场面,那些绣花衣裳将来我在上海穿不出去的。我别的都不管,他们打的首饰里头我要一只金戒指。这点礼数要还给我们的。你看喏,他们拿只包金的来,你看我定规朝地下一掼!你看我做得出哦?〃
她的尊贵骄矜使阿小略略感到不快,阿小同她的丈夫不是〃花烛〃,这些年来总觉得当初不该就那么住在一起,没经过那一番热情。她说:〃其实你将就些也罢了,不比往年──你叫他们哪儿弄金子去?〃想说两句冷话也不行,伛偻在澡盆边,热得恍恍惚惚,口鼻之间一阵阵刺痛冒汗,头上的汗往下直流,抬手一抹,明知天热,还是诧异着。她蹲得低低的,秀琴闻得见她的黑胶绸衫上的汗味阵阵上升,像西瓜剖开来清新的腥气。
秀琴又叹息:〃不去是不行的了!他们的房子本来是泥地,单单把新房里装了地板……我心里烦得要死!听说那个人好赌呀──阿姐你看我怎么好?〃
阿小把衣服绞g了,拿到前面y台上去晒。百顺放学回来,不敢揿铃,在后门口大喊:〃姆妈!姆妈!〃拍着木栅栏久久叫唤,高楼外,正午的太y下,苍淡的大城市更其像旷野了。一直等阿小晾完了衣裳,到厨房里来做饭,方才听见了,开门放他进来,嗔道:〃叽哩哇啦叫点什么?等不及似的!〃
她留秀琴吃饭,又来了两个客,一个同乡的老妈妈,常喜欢来同阿小谈谈天,别的时候又走不开,又不愿总是叨扰人家,自己带了一篮子冷饭,诚诚心心爬了十一层楼上来。还有个背米兼做短工的〃阿姐〃,是阿小把她介绍了给楼下一家洗衣服。她看见百顺,问道:〃这就是你自己的一个?〃阿小对小孩叱道:〃喊阿姨!〃慢回娇眼,却又脸红红的向朋友道歉似的说:〃像个瘪三哦?〃
现在这时候,很少看得见阿小这样的热心留人吃饭的人,她爱面子,很高兴她今天刚巧吃的是白米饭。她忙着炒菜,老妈妈问起秀琴办嫁妆的细节。秀琴却又微笑着,难得开口,低着粉红的脸像个新嫁娘,阿小一一代她回答了,老妈妈也有许多意见。
做短工的阿姐问道:〃你们楼上新搬来的一家也是新做亲的?〃阿小道:〃嗳。一百五十万顶的房子,男家有钱,女家也有钱──那才阔呢!房子、家生、几十床被窝,还有十担米,十担煤,这里的公寓房子那是放也放不下!四个佣人陪嫁,一男一女,一个厨子,一个三轮车夫。〃那四个佣人,像丧事里纸扎的童男童女,一个一个直挺挺站在那里,一切都齐全,眼睛黑白分明。有钱人做事是漂亮!阿小愉快起来──这样一说,把秀琴完全倒压了,连她的忧愁苦恼也是不足道的。
阿姐又问:〃结了亲几天了?〃阿小道:〃总有三天了罢?〃老妈妈问:〃新法还是老法?〃阿小道:〃当然新法。不过嫁妆也有,我看见他们一抬盒一抬盒往上搬。〃秀琴也问:〃新娘子好看么?〃阿小道:〃新娘子倒没看见。他们也不出来,上头总是静得很,一点声音都没有。〃阿姐道:〃从前还是他们看房子的时候我看见的,好像满胖,戴眼镜。〃阿小仿佛护短似的,不悦道:〃也许那不是新娘子。〃
老妈妈捧了一碗饭靠在门框上,叹道:〃还是帮外国人家,清清爽爽!〃阿小道:〃啊呀!现在这个时世,倒是宁可工钱少些,中国人家,有吃有住;像我这样,叫名三千块一个月,光是吃也不够!──说是不给吃,也看主人。像对过他们洋山芋一炒总有半脸盆,大家就这样吃了。〃百顺道:〃姆妈,对过他们今天吃g菜烧r。〃阿小把筷子头横过去敲了他一下,叱道:〃对过吃得好,你到对过吃去!为什么不去?啊?为什么不去?〃百顺了眼,没哭出来,被大家劝住了。阿姐道:〃我家两个瘪三,比他大,还没他机灵哩!〃凑过去亲匿地叫一声:〃瘪三!〃故意凶他:〃怎么不看见你扒饭?菜倒吃了不少,饭还是这么一碗!〃阿小却又心疼起来,说:〃让他去罢!不尽着他吃,一会儿又闹着要吃点心了。〃又向百顺催促:〃要吃趁现在,待会儿随你怎么闹也没有了。〃
老妈妈问百顺:〃吃了饭不上学堂么?〃阿小道:〃今天礼拜六。〃回过头来一把抓住百顺:〃礼拜六,一钻就看不见你的人了?你好好坐在这里读两个钟头书再去玩。〃百顺坐在饼g筒上,书摊在凳上,摇摆着身体,唱道:〃我要身体好,身体好!爸爸妈妈叫我好宝宝,好宝宝!〃读不了两句便问:〃姆妈,读两个钟头我好去玩了,姆妈,现在几点啊?〃
阿小只是不理,秀琴笑道:〃百顺一条喉咙真好听,阿姐你不送他去学说书,赚大钱?〃阿小怔了一怔,红了脸,淡淡笑了一声道:〃他不行罢?小学毕业还早呢,虽然他不学好,我总想他读书上进呀!〃秀琴道:〃几年级了?〃阿小道:〃才三年级。留班呀!难为情哦!〃她看看百顺,心头涌起寡妇的悲哀。她虽然有男人,也赛过没有;全靠自己的。百顺被她那一眼,却害怕起来,加紧速度摇摆唱念:〃我要身体好;身体好……〃
老妈妈道:〃这天真奇怪,就不是闰月,平常九月里也该渐渐冷了。〃百顺忽然想起,抬头笑道:〃姆妈,天冷的时候我要买个嘴套子,先生说嘴套子好,不会伤风!〃阿小突然一阵气往上冲,骂道:〃亏你还有脸先生先生的!留了班还高高兴兴!你高兴!你高兴!〃在他身上拍打了两下,百顺哭起来,老妈妈连忙拉劝道:〃算了算了,这下子工夫打了他两回了。〃
阿小替百顺擤擤鼻涕,喝道:〃好了,不许哭了,快点读!〃百顺抽抽噎噎小声念书,忽然欢叫起来:〃姆妈,阿爸来了!〃阿爸来了姆妈总是高兴的,连他也沾光。客人们也知道,阿小的男人做裁缝,宿在店里,夫妻难得见面,极恩爱的,大家打个招呼,寒暄几句,各个告辞了。阿小送到后门口,说:〃来白相!〃百顺也跟在后面说:〃阿姨来白相呵!〃
阿小的男人抱着白布大包袱,穿一身高领旧绸长衫,阿小给他端了把椅子坐着,太y渐
渐晒上身来,他依旧翘着腿抱着膝盖坐定在那里。下午的大太y贴在光亮的,闪着钢锅铁灶白磁砖的厨房里像一块滚烫的烙饼。厨房又小,没地方可躲。阿小支起架子来熨衣裳,更是热烘烘。她给男人斟了一杯茶;她从来不偷茶的,男人来的时候是例外。男人双手捧着茶慢慢呷着,带一点微笑听她一面熨衣裳一面告诉他许多话。他脸s黄黄的,额发眉眼都生得紧黑机智,脸的下半部不知为什么坍了下来;龅牙,像一只手似的往下伸着,把嘴也坠下去了。
她细细告诉他关于秀琴的婚事,没有金戒指不嫁,许多排场。他时而答应一声〃唔,〃狡猾的黑眼睛望着茶,那微笑是很明白,很同情的,使她伤心;那同情又使她生气,仿佛全是她的事──结婚不结婚本来对于男人是没什么影响的。同时她又觉得无味,孩子都这么大了,还去想那些。男人不养活她,就是明媒正娶一样也可以不养活她。谁叫她生了劳碌命,他挣的钱只够自己用,有时候还问她要钱去入会。
男人旋过身去课子,指着教科书上的字考问百顺。阿小想起来,说:〃我姆妈有封信来,有两句文话我不大懂。〃〃吴县县政府〃的信封,〃丁阿小女士玉展〃,左角还写著呈祥〃字样。男人看信,解释给她听:
〃阿小胞女。庄次。今r来字非别。因为。前r。来信通知。母在乡。一切智悉。近想女在沪。贵体康安。诸事迪吉。目下。女说。到十月。要下来。千吉。j女带点三r头药。下来。望你。收信。千定不可失。者。乡下。近r。十分安乐。望女。不必远念。者再吾母。j女。一件。绒线衫。千定带下。不要望纪。倘有。不下来。速寄。有便之人。不可失约。余言不情。特此面谈可也。
九月十四r 母王玉珍寄〃
乡下来的信从来没有提到过她的男人,阿小时常叫百顺代她写信回去,那边信上也从来不记挂百顺。念完了信,阿小和她的男人都有点寂寥之感。男人默然坐着,忽然为他自己辩护似地,说起他的事业:〃除了做衣裳,我现在也做点皮货生意。目前的时世,不活络一点不行的。〃他打开包袱,抖开两件皮大衣给她过目,又把个皮统子兜底掏出来,说:〃所以海獭这样东西……〃叙述海獭的生活习惯,原是说给百顺听。百顺撒娇撒痴,不知什么时候已离开书本,偎在阿小身边,一只手伸到她衣服里找寻口袋哼哼唧唧,纠缠不休。阿小非常注意地听她丈夫说话,听得出神;〃唔……唔……哦哦……噢……嗳……〃男人下了结论:〃所以海里的东西真是奇怪。〃阿小一时没有适当的对答,想了一想,道:〃现在小菜场上乌贼很多了。〃男人道:〃唔。乌贼鱼这东西也非常奇怪,你没看见过大的乌贼,比人还大,一身都是脚爪,就像蜘蛛……〃阿小皱起面皮,道:〃真的么!吓死人了。〃向百顺道:〃呜哩呜哩吵点什……说什么!听不见!……发痴了!哪里来五块钱给你!〃然而她随即摸出钱来给了他。
熨完了衣裳,阿小调了面粉摊煎饼,她和百顺名下的户口粉,户口糖。男人也有点觉得无功受禄,背着手在她四面转来转去,没话找话说。父子两个趁热先吃了,她还继续摊着。太y黄烘烘照在三人脸上,后y台的破竹帘子上飞来一只蝉,不知它怎么夏天过了还活着,趁热大叫:〃抓!抓!抓!〃响亮快乐地。
主人回来了,经过厨房门口,探头进来柔声唤:〃哈啰,阿妈!〃她男人早躲到y台上去了,负手看风景。主人花三千块钱雇了个人,恨不得他一回来她就驯鸽似地在他头上乱飞乱啄,因此接二连三不断地揿铃,忙得她团团转。她在冰箱里取冰,她男人立在她身后,低声说:〃今天晚上我来。〃阿小嫌烦似地说:〃热死了!〃她和百顺住的那个亭子间实在像个蒸笼。──但她忽然又觉得他站在她背后,很伶仃似的;他是不惯求人的──至少对她他从来没有求告过。……她面对着冰箱银灰s的胁骨,冰箱的构造她不懂,等于人体内脏的一张爱克斯光照片,可是这冰箱的心是在突突跳着;而里面喷出的一阵阵寒浪薰得她鼻子里发酸,要出眼泪了。她并不回头,只补上一句:〃百顺还是让他在对过过夜好了。他们阿妈同小孩子都住在这里的。〃男人说:〃唔。〃
她送冰进房出来,男人已经去了。她下楼去提了两桶水上来,打发主人洗了澡。门铃响,那新的女人如约来了。阿小猜是个舞女。她问道:〃外国人在家么?〃一路扭进房去。脑后一大圈鬈发撅出来多远,电烫得枯黄结,与其他部份的黑发颜s也不同,像个皮围脖子,死兽的毛皮,也说不上这东西是死兽的是活的,一颤一颤,走一步它在后面跳一跳。
阿小把j尾酒和饼g送进去。李小姐又来了电话。阿小回说主人不在家,李小姐这次忍不住有嗔怪的意思,质问道:〃我早上打电话来你有没有告诉他?〃阿小也生气了。──从来还没有谁对于她的职业道德发生疑问,她淡淡的笑道:〃我告诉他的呀!不晓得他可是忘记了呢!怎么,他后来没有打得来么?〃李小姐顿了一顿,道:〃没有呀,〃声音非常轻微。阿小心想:谁叫你找上来的,给个佣人刻薄两句!但是她体念到李小姐每次给的一百块钱,就又婉媚地替哥儿达解释,随李小姐相信不相信,总之不使她太下不来台:〃今天他本来起晚了,来不及的赶了出去,后来在行里间,恐怕又是忙,又是人多,打电话也不方便……〃李小姐〃唔,唔,〃地答应着,却仿佛在那边哭泣着了。阿小道:〃那么,等他回来了我告诉他一声。〃李小姐仿佛离得很远很远地,隐隐地道:〃你也不要同他说了……〃可是随又转了口:〃过天我有空再打来罢。〃她仿佛连这阿妈都舍不得撒手似的,竟和她攀谈起来。她上次留心到,哥儿达的床套子略有点破了,他一个独身汉,诸事没人照管,她意思要替他制一床新的。阿小这时候也有点嫌这李小姐婆婆妈妈讨厌,又要替主人争面子,便道:〃他早说了要做新的,因为这张床是顶房子时候顶来的,也不大合意,一直要重买一只大些的;如果就这只床上做了套子,尺寸又不对了。现在我替他连连,也看不出来了。〃她对哥儿达突然有一种母x的卫护,坚决而厉害。
正说着,哥儿达伸头出来探问,阿小忙向李小姐道:〃听电梯响不晓得是不是他回来了呢!〃一面按住听筒轻声告诉哥儿达。哥儿达皱了皱眉,走出来了,却向里指指,叫阿小进去把酒杯点收出来。他接过听筒,且不坐下来,只望墙上一靠,叉着腰,戒备地问道:〃哈啰?……是的,这两天忙。……不要发痴!哪有的事。〃那边并没有炸起来,连抽搭抽搭的哭声也一口气吸了进去听不见了。他便消闲下来,重又低声笑道:〃不要发痴了……你好么?〃正好呢喃耳语着,万一房里那一个在那里注意听。〃你那股票我已经托他买了。看你的运气!这
一向头痛毛病没有发么?睡得还好么?……〃他向电话里〃嘘!嘘!〃吹口气,使那边耳朵里一阵奇痒,也许他从前常在她耳根下吹口气作耍的,两人都像是旧梦重温,格格的笑起来。他又道:〃那么,几时可以看见你呢?〃说到幽会,是言归正传,他马上声音硬化起来,丁是丁,卯是卯的。〃星期五怎么样?……这样好不好,先到我这里来再决定。〃如果先到他这里来,一定就是决定不出去了,在家吃晚饭。他一只手整理着拳曲的电话线,一壁俯身去看桌上一本备忘录上阿妈写下来的,记错了的电话号码──她总是把9字写反过来。是谁打了来的呢?不会是……但这阿妈真是恼人!他粗声回答电话里:〃……不,今天我要出去。我现在不过回来换件衣服就要走的。……〃然而他又软了下来,电话上谈到后来应当是余音袅袅的。他道:〃所以……那么,一直要到星期五!〃微喟着。叮咛着:〃当心你自己。拜拜,甜的!〃末了一句仿佛轻轻的一吻。
阿小进去收拾y台上一张藤桌上的杯盏,女人便倚着铁阑g。对于这年轻的舞女,这一切都是新鲜浪漫的罢?傍晚的城中起了一层白雾,雾里的黄包车紫yy地远远来了,特别地慢,慢慢过去一辆;车灯,脚踏车的铃声,都收敛着,异常轻微,仿佛上海也是个紫禁城。
楼下的y台伸出一角来像轮船头上。楼下的一个少爷坐在外面乘凉,一只脚蹬着阑g,椅子向后斜,一晃一晃,而不跌倒,手里捏一份小报,虽然早已看不见了。天黑了下来,地下吃了一地的柿子菱角。阿小恨不得替他扫扫掉──上上下下都是清森的夜晚,如同深海底。黑暗的y台便是载着微明的百宝箱的沉船。阿小心里很静也很快乐。
她去烧菜,油锅拍辣辣爆炸,她忙得像只受惊的鸟,扑来扑去。先把一张可以折叠的旧式大菜台搬进房去,铺上台布,汤与r先送进去,再做甜菜。甜j蛋到底不像话,她一心软,给他添上点户口面粉,她自己的,做了j蛋饼。
从此静静有意和娘家疏远了。除了过年过节,等闲不肯上门。姚太太来看女儿,十次倒有八次叫人回说少nn陪老太太出门打牌去了。熊致章几番要替亲家公谋一个较优的位置,却被儿媳妇三言两语拦住了。姚先生消息灵通,探知其中情形,气得暴跳如雷。不久,印刷所里的广告部与营业部合并了,姚先生改了副主任。老太爷赌气就辞了职。
经过了这番失望,姚先生对于女儿们的婚事,早就把心灰透了,决定不闻不问,让她们自由处置。他的次女曲曲,更不比静静容易控制。曲曲比静静高半个头,体态丰艳,方圆脸盘儿,一双宝光璀璨的长方形的大眼睛,美之中带着点犷悍。姚先生自己知道绝对管束不住她,打算因势利导,使她自动的走上正途。这也是做父母的一番苦心。
一向反对女子职业的他,竟把曲曲荐到某大机关去做女秘书。那里,除了她的头顶上司
是个小小的要人之外,其余的也都是少年新进。曲曲的眼界虽高,在这样的人才济济中,也不难挑一个乘龙快婿。选择是由她自己选择!
然而曲曲不争气,偏看中了王俊业,一个三等书记。两人过从甚密。在这生活程度奇高的时候,随意在咖啡馆舞场里坐坐,数目也就可观了。王俊业是靠薪水吃饭的人,势不能天天带她出去,因此也时常的登门拜访她。姚先生起初不知底细,待他相当的客气,一旦打听明白了,不免冷言冷语,不给他好脸子看。王俊业却一味的做小伏低,曲意逢迎。这一天晚上,他顺着姚先生口气,谈到晚近的文风浇薄。曲曲笑道:〃我大姊出嫁,我爸爸做的骈文启事,你读过没有?我去找来给你看。〃
王俊业道:〃正要拜读老伯的大作。〃
姚先生摇摇头道:〃算了,算了,登在报上,错字很多,你未必看得懂。〃
王俊业道:〃那是排字先生与校对的人太没有知识的缘故。现在的一般人,对于纯粹的美文,太缺乏理解力了。〃
曲曲霍地站起身来道:〃就在隔壁的旧报纸堆里,我去找。〃她一出门,王俊业便夹脚跟了出去。
姚先生端起宜兴紫泥茶壶来,就着壶嘴呷了两口茶。回想到那篇文章,不由得点头播脑的背诵起来。他站起身来,一只手抱着温暖的茶壶,一只手按在上面,悠悠地抚摸着,像农人抱着j似的。身上穿着湖s熟罗对襟褂,拖着铁灰排穗带。摇摇晃晃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子,口里低低吟哦着。背到末了,却有两句记不清楚了。他嘘溜溜吸了一口气,放下茶壶,就向隔壁的餐室里走来。一面高声问道:〃找到了没有?是十二月份的。〃一语未完,只听见隔壁的木器砰碰有声,一个人逃,一个人追,笑成一片。姚先生这时候,却不便进去了,只怕撞见了不好看相,急得只用手拍墙。
那边仿佛是站住了脚。王俊业抱怨道:〃你搽了什么嘴唇膏!苦的!〃
曲曲笑道:〃是香料。我特为你这种人,拣了这种胭脂──越苦越有效力!〃
王俊业道:〃一点点苦,就吓退了我?〃说着,只听见撒啦一声,仿佛是报纸卷打在人身上。
姚先生没法子,唤了小女儿瑟瑟过来,嘱咐了几句话,瑟瑟推门进去,只见王俊业面朝外,背着手立在窗前,旧报纸飞了一地,曲曲蹲在地上收拾着,嘴上油汪汪的杏黄胭脂,腮帮子上也抹了一搭,她穿着r白冰纹绉的单袍子,黏在身上,像牛n的薄膜。肩上也染了一点胭脂晕。
瑟瑟道:〃二姊,妈叫你上楼去给她找五斗兹的钥匙。〃曲曲一言不发,上楼去了。
这一去,姚太太便不放她下来。曲曲笑道:〃急什么!我又不打算嫁给姓王的,一时高兴,开开玩笑是有的,让你们摇铃打鼓这一闹,外头人知道了,可别怪我!〃
姚先生这时也上来了,接口冷笑道:〃哦!原来还是我们的错!〃
曲曲掉过脸来向他道:〃不,不,不,是我的错,玩玩不打紧,我不该挑错了玩伴。若是我陪着上司玩,那又是一说了!〃
姚先生道:〃你就是陪着皇帝老子,我也要骂你!〃
曲曲耸肩笑道:〃骂归骂,欢喜归欢喜,发财归发财。我若是发达了,你们做皇亲国戚;我若是把事情弄糟了,那是我自趋下流,败坏你的清白家风,你骂我,比谁都骂在头里!你道我摸不清楚你弯弯扭扭的心肠!〃
姚先生气得身子软了半截,倒在藤椅子上,一把揪住他太太,颤巍巍说道:〃太太你看看你生出这样的东西,你──你也不管管她!〃
姚太太便揪住曲曲道:〃你看你把你爸爸气成这样!〃
曲曲笑道:〃以后我不许小王上门就是了!免得气坏爸爸。〃
姚太太道:〃这还像个话!〃
曲曲接下去说道:〃横竖我们在外面,也是一样的玩,丢丑便丢在外面,也不g我事。〃姚先生喝道:〃你敢出去!〃
曲曲从他身背后走过,用鲜红的指甲尖在他耳朵根子上轻轻刮了一刮,笑道:〃爸爸,你就少管我的事罢!别又让人家议论你用女儿巴结人,又落一个话柄子!〃
这两个〃又〃字,直钻到姚先生心里去,他紫胀了脸,一时挣不出话来,眼看着曲曲对着镜子掠了掠鬓发,开兹取出一件外套,翩然下楼去了。
从那天起,王俊业果然没到姚家来过。可是常常有人告诉姚先生说看见二小姐在咖啡扪里和王俊业握着手,一坐坐上几个钟头。姚先生的人缘素来不差,大家知道他是个守礼君子,另有些不入耳的话,也就略去不提了。然而他一转背,依旧是人言籍籍。到了这个地步,即使曲曲坚持着不愿嫁给王俊业,姚先生为了她底下的五个妹妹的未来的声誉,也不能不强迫她和王俊业结婚。
曲曲倒也改变了口气,声言:〃除了王俊业,也没有人拿得住我。钱到底是假的,只有情感是真的──我也看穿了,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她这一清高,抱了恋爱至上主义,别的不要紧,吃亏了姚先生,少不得替她料理一切琐屑的俗事。王俊业手里一个钱也没有攒下来。家里除了母亲还有哥嫂弟妹,分租了人家楼上几间屋子住着,委实再安c不下一位新少nn。姚先生只得替曲曲另找一间房子,买了一堂家具,又草草置备了几件衣饰,也就所费不赀了。曲曲嫁了过去,生活费仍旧归姚先生负。姚先生只求她早r离了眼前,免得教坏了其他的孩子们,也不能计较这些了。
幸喜曲曲底下的几个女儿,年纪都还小,只有三小姐心心,已经十八岁了,然而心心柔驯得出奇,丝毫没染上时下的习气。恪守闺范,一个男朋友也没有。姚先生倒过了一阵安静r子。
姚太太静极思动,因为前头两个女儿一个嫁得不甚得意,一个得意的又太得意了,都于娘家面子有损。一心只想在心心身上争回这一口气,成天督促姚先生给心心物s一个出类拔萃的夫婿。姚先生深知心心不会自动地挑人,难得这么一个听话的女儿,不能让她受委屈,因此勉强地打起精神,义不容辞地替她留心了一下。
做媒的虽多,合格的却少。姚先生远远地注意到一个杭州富室嫡派单传的青年,名唤陈良栋。姚先生有个老同事,和陈良栋的舅父是g亲家,姚先生费了大劲间接和那舅父接洽妥当,由舅父出面请客,给双方一个见面的机会。姚先生预先叮嘱过男方,心心特别的怕难为情,务必要多请几个客,凑七八个人,免得僵得慌。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宴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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