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访吸血鬼

第 14 部分

对面靠墙的长长一排书、靠墙的一张木制书桌还有另一边的那个棺材。可后来整个房间开始晃动起来,接着,那个金棕色头发的吸血鬼两手按住我的双肩,领我坐进了一张皮椅子里。炉火把我的双腿烘烤得很热,可这样让我感觉很好,有某种敏锐而清醒的东西要将我从这种混乱状态中解脱出来。我向后情坐着,两眼只是半睁半闭,想再次打量一下周围的一切。远处的那张床仿佛是个平台,那个小平台的亚麻布枕头上躺着那个男孩子。他的黑发中分并且在两耳附近鬈曲着,此刻他正处于一种梦幻般的兴奋状态,看上去就像波堤切利1绘画中那些轻巧自如的两性动物中的一个。在他旁边,紧靠着他的是克劳迪娅,两只小巧苍白而僵硬的手触摸着他那血色红润的躯体,把脸埋在了他的脖颈里面。那个爱发号施令的金棕色头发的吸血鬼看着,伸出两只手鼓起掌来。当克劳迪娅站起来时,那男孩颤抖着。那个吸血鬼温和地将她搀扶起来,就像我扶她一样。她两手仍抓着那男孩脖子的某个地方,两眼陶醉地闭着,双唇被血染得鲜红。他将她轻轻地放在书桌上,她向后倚着那些皮面书躺下,两手优雅地垂落在她穿着淡紫色衣裙的大腿面上。那两扇门将那男孩关了进去,他的脸埋进了亚麻布枕头中,睡着了。
1botticelli,sandro(1445—151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运用背离传统的新绘画方法,创造出富于线条节奏且增长表现情感的独特风格,代表作有《春》、《维纳斯的诞生》等。
“那屋子里有某种东西在困扰着我,但我不知道是什么。我的确不明白自己怎么了,只觉得自己是被自己或者是被两种残酷而折磨人的情形下的某个人强有力地吸引住了。那两种情形,一是对那些恐怖的绘画的极度迷恋,另外就是在他人眼里我曾可耻地陷入其中的杀人害命。
“此刻,我不知道是什么在威胁着我,心里极想逃避的又是什么。我不停地看着克劳迪娅,看她倚靠着那些书躺着的样子,看她坐在书桌上那堆东西之间的样子;看那发亮的白色骷髅、烛台以及那烛光下手迹闪闪发光的翻开的羊皮书。接着,在她上方的一张光洁闪亮的中世纪恶魔绘画映入了我的眼帘,那恶魔有角而且有蹄,他那野兽般的形象正近一伙在聚集祷告的女巫们。克劳迪娅的头正好在那幅画下面,她那蓬松鬈曲的头发正抚弄着它。她睁大惊奇的双眸望着褐色眼睛的吸血鬼。我想将她扶起,可突然间,她躺着的样子,很可怕地、令人恐怖地使我联想到一个玩偶。我盯着那恶魔,宁可看那张可怕的脸,也不想去看克劳迪娅那可怕的一动不动的样子。
“‘如果你说话,是不会吵醒那个男孩子的,’褐色眼睛的吸血鬼说道,‘你们来自那么遥远的地方,走了那么长的路。’渐渐地,我的思绪变得清晰起来,就像一阵清新的风吹过,烟雾上升并且慢慢散去似的。我很清醒地倚躺着,非常平静地看着对面椅子上坐着的他。克劳迪娅也看着他。他挨个打量着我们,那张光滑的脸和平静的双眼极像以往的样子,似乎根本就没有过任何改变。
“‘我叫阿尔芒,’他说,‘是我派圣地亚哥去给你们送请柬的。我知道你们的名字。欢迎你们到我家来。’
“我攒足了力气讲话。当我告诉他我们独处时的恐惧时,发觉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怪。
“‘但你们是怎样成了吸血鬼的呢?’他问道。克劳迪娅的一只手从没有过地轻轻地从大腿面上举起来,两眼的目光机械地从他的脸上移到我的脸上。我看见了这一切,而且我知道他一定也看到了,然而他没有任何表示。我立刻明白了她想告诉我什么。‘你不想回答,’阿尔芒说道。他的声音很低,而且甚至比克劳迪娅的声音更有韵味,也远不如我自己的声音像人类。我发觉自己又走了神,陷入了对那种声音和那双眼睛的沉思之中。我得费很大的力气才能从思绪中摆脱出来。
“‘你是这伙人的头儿吗?’我问他。
“‘不是你所说的那种“头儿”,’他答道,‘可如果这儿有头儿的话,我就是。’
“‘我还没到……请原谅……到讲我是怎样变来的时候。因为那对我一点也不神秘,并且丝毫不成问题,所以,如果你不具备我所尊敬的才能,我不想谈起那些事情。’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确有这种才能,你会尊崇它吗?’他问。
“我真希望能描绘出他说话的神态。他每次说话都那么像是经过了那种极似我曾不知不觉陷入井且备受折磨的深思熟虑似的,然而他却从没动过而且仿佛总是那么警觉。这使我心烦意乱但同时又强烈地吸引着我,正如我被这间屋子、它的简朴、它的富有,以及书籍、书桌、壁炉旁的两把椅子、棺材和那些画等必需品的温暖组合所吸引一样。与这间屋子相比,饭店里那些房间的奢华似乎粗俗不堪,但更主要的是毫无意义。我很清楚这间屋子里的一切,除了那个凡人男孩,那个熟睡的男孩。对他我根本不了解。
“‘我不能肯定。’我说着,眼睛却无法离开那可怕的中世纪的魔鬼。‘我得弄清楚什么……它由谁而来。它是否来自其他的吸血鬼……或者其他什么地方?’
“‘其他什么地方……’他说道,‘其他地方是什么?’
“‘是那个!’我指着那幅中世纪的画说。
“‘那是幅画,’他答道。
“‘仅此而已吗?’
“‘仅此而已。’
“‘那么魔鬼撒旦……某种魔鬼的魔力在此没赋予你作为一个头儿或吸血鬼的才能吗?’
“‘没有,’他平静地回答道。他答得如此平静,以至于我都没办法弄清楚他对我所提的那些问题的想法。他到底是不是以那种我所知道的思维方式去思考的?
“‘那么其他的吸血鬼呢?’
“‘没有,’他答道。
“‘那么我们不是……’我向前移了移问道,‘魔鬼撒旦的孩子吗?’
“‘我们怎么可能是魔鬼撒旦的孩子呢?’他反问说,‘你相信是撒旦创造了你周围的这个世界吗?’
“‘不。我相信是上帝创造的,如果是有个人创造世界的话。但想必他也一定创造了魔鬼撒旦。我想知道的是,我们是不是他的孩子!’
“‘正是如此,所以,如果你相信上帝创造了撒旦,你就必须意识到撒旦的所有才能都来自上帝,而撒旦只不过是上帝的孩子。我们也是上帝的孩子。没有什么撒旦的孩子,真的。’
“我无法掩饰自己对这一切的种种情绪。我向后倚坐在皮椅上,看着那个木刻的小魔鬼,暂时从因阿尔芒的出现而产生的种种约束中解脱出来,沉浸在我自己的思绪中,沉浸在他那简单逻辑的无可争辩的含义之中。
“‘但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呢?毫无疑问,我说的你一点都不觉奇怪,’他说道,‘你干吗要让这些想法影响你呢?’
“‘听我解释,’我开始说道,‘我知道你是个大吸血鬼。我尊敬你。但我不会你这种超脱、我知道那是什么,可我做不到而且我怀疑以后也永远做不到。我承认这一点。’
“‘我懂了,’他点头说道。‘我看见你在剧院里,看到你的痛苦、你对那女孩的同情。当我把丹巴斯给你时,我看到了你对他的同情。当你杀人时,你痛苦得要死。你仿佛觉得自己该死,而且你什么都不在乎。可是为什么,在这种激情和正义感之下,你却希望称自己为撒旦的孩子呢?’
“‘我有罪,和所有曾经存在过的任何吸血鬼一样有罪!我曾一次又一次地杀人,而且还将继续这样做。当你将那个叫丹巴斯的男孩交给我时,我吸了他的血,尽管我无法得知他还能不能再活下去。’
“‘那样做为什么会使你同其他任何一个吸血鬼一样有罪呢?难道罪恶没有等级之分吗?难道罪恶就是一个巨大而危险的深渊,一个人只要带着初次的罪过坠入其中就会一下子跌入到底吗?’
“‘是的,我想是这样的,’我对他说。‘这不符合逻辑,不是像你能自圆其说的那样。但是,它是那样黑暗,那样空寂,没有一丝安慰。’
“‘可你这样不公平,’他对我说道,声音中第一次有了隐约的表情,‘你肯定把善良分成很多等级和种类。儿童的善是天真,接着便是那抛弃尘世凡俗的一切而过着一种刻薄自己替天行道的生活的僧人的善,还有圣人们的善、好主妇的善。这些善全都一样吗?’
“‘不一样,可它们全都相似,而且极大地不同于恶,’我答道。
“我不知道当时我能想到说这些话。那时我就像是自己想到的那样把它们说了出来。这些话是我内心最深处种种情感的流露,如果不说出来,如果不是这样在同另一个人对话时想出来也就绝不可能具体化。那时,我觉得自己是被某种消极的思想占据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样。我的意思是我的心灵只能一个劲地从渴望和痛苦的一片混乱中形成某种想法,但突然间它受到另一个心灵的触击,被另一种思想所滋养而且深深激活起来,最后在这种思想的驱使下形成了种种的结论。那时,我才感受到那种极少有的、最强烈的孤独感减轻的轻松感觉。我能很容易地想象到,并忍受另一个世纪的数年前当我站在巴贝特的楼梯下面的那个时刻的心情,我能感觉到和莱斯特在一起的那些年代无休止的令人难受的挫折感,还有后来对克劳迪娅那热烈而执着的爱,那种爱曾使我们软弱地沉溺于感官刺激,即那种渴望杀人吸血的感官刺激中而暂时忘记了孤独。接着,我看到了东欧的那座荒凉的山,在那儿我曾遇到那个没头脑的吸血鬼并且在修道院的废墟上杀了他。那似乎是我内心的一种很强烈的y柔的渴望又被重新唤起而得到了满足。我感觉到了这一点,尽管我自己仍在说:‘可它是那样黑暗,那样空寂,而且没有一丝安慰。’
“我看着阿尔芒,看着他那严峻的永恒不变的脸上大大的褐色眼睛。那双眼睛正再次盯着我,一动不动像幅油画似的。我又感觉到了那种在画满油画的舞厅里曾感受过的周围世界的缓慢移动,那种以往的神志昏迷,以及那种某个需要的唤起。这种需要的感觉是那样强烈,以至于正是这种对其实现的许诺包含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失望的可能性。而且还有个问题,那可怕的、古老而人的关于罪恶的问题仍然存在。
“我想我是用两只手抱住了我的头,就像凡人遇到深深的困扰时就本能地捂住脸绞尽脑汁一样,似乎那两只手能透过颅骨,按摩里面的活脑器官,使其解除痛苦似的。
“‘那么这种罪恶是怎样形成的呢?’他问道,‘一个人怎么会从体面一下子变得如同一群暴徒的法庭或最残暴的罗马君王一样邪恶呢?是不是仅仅因为他没参加礼拜日的弥撒或在圣餐的圣饼上咬下一口?或者是因为偷了一只面包……或是因为与邻人的妻子上床?’
“‘不,……’我摇摇头说,‘不是。’
“‘但是如果罪恶不存在等级,而罪恶又确实存在,那么这种罪恶只要一次罪孽便可构成。那难道不就是你所讲的吗?那个上帝存在而且……,
“‘我不知道上帝是否存在,’我说,‘就我所知……他不存在。’
“‘那么就无所谓罪孽了,’他说,‘没有罪孽能成为罪恶。’
“‘那不对。因为如果上帝不存在,那么我们就是世上最高级的有意识的动物了。唯有我们能理解时间的流逝以及人类生命每一分钟的价值。而构成罪恶、真正罪恶的就是对每一个人类生命的剥夺。一个人是否明天、后天或最终死去……那无关紧要。因为如果上帝不存在,这个生命……它的每秒钟……都是我们所拥有的。’
“他向后倚坐着,似乎在我讲完的刹那,他的那双大眼睛眯缝起来了,盯着炉火的深处。这是自他找到我以来,第一次把视线从我身上离开,而我也是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不在被监视地看着他。他长时间地这样坐着,而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思绪,就仿佛空中的烟雾一般明显可见。你知道,不是读它们,而是用心去感受它们的力量。他似乎有种预感,尽管他的脸很年轻,可我知道那并不意味着什么,他显露出的是极端的老练和智慧。我无法形容这一切,因为我无法解释那脸上年轻的轮廓、他的双眼是怎样同时表现出他的天真以及这种年龄和阅历感的。
“这时他站了起来,看着克劳迪娅,双手在背后松松地握着。我能理解克劳迪娅所有这段时间的沉默。这些问题不是她关心的。在他和我说话的所有这段时间里,她深深地迷恋着他并且一直在等着他,毫无疑问地是等着向他学习。但此刻我明白了他们相对视时的某种其他的东西。他站起身时,身躯完全在自己的控制之下,没有任何人类的动作手势,没有那种根植于必要性、礼仪以及思维的波动之中的动作手势,他此刻的寂静是超自然的。而她也表现出我从未见过的、同样的寂静。他们以一种超自然的、几乎把我排斥在外的相互理解对视着。
“我成了某种使他们头晕和震颤的东西,就像凡人给我的感觉一样。我知道,当他再转向我时,他就会明白克劳迪娅并不相信或者不赞同我的有关罪恶的概念。
“他的讲话很突然地开始了。‘这是所剩的唯一的真正罪恶,’他冲着炉火说道。
“‘是的。’我答道,觉得那几乎要耗尽的炉火又跳跃起来了,全没有像以往它一直给予我的那种种温暖感觉。
“‘是真的。’他说着,令我震惊,使我更沮丧,更绝望。
“‘那么上帝不存在……你不知道他的存在吗?’
“‘不知道,’他说。
“‘不知道!’我重复道,并不害怕显示我的无知和我那令人难受的人类痛苦。
“不知道。”
“‘这里没有一个吸血鬼同上帝或魔鬼谈过话!’
“‘就我所知没有。’他说着,沉思着,炉火在他的双眸中呈现跳跃着。‘而且就我所知,400年后的今天,我是世界上活着的最老的吸血鬼了。’
“我盯着他,惊得目瞪口呆。
“后来那说话声开始渐渐变小,消失了。一切都如同我以前曾一直害怕发生的那样,那样孤独寂寞,那样毫无指望。一切都将像以往一样继续下去,继续再继续。我的搜寻结束了。我无精打采地向后倚坐着,看着那些舔动的火苗。
“让他再讲下去是徒劳无益的,但再为听到这样一个相同的故事而去周游世界也没有意义了。‘400年,’我想道,又重复了一遍,‘400年。’我记得当时我是在盯着炉火者。炉火中有一根柴火正在很慢地塌落着,整个晚上都在一点一点地往下塌落。那木头上面烧出了很多小凹孔,孔眼里面填满了一些已经很快烧掉的物质。在那些大火苗中间夹杂着每个小孔眼中闪动的小火星:所有这些小小的火苗连同它们那一个个黑d口在我眼中似乎都成了张张合唱的脸,而那是一种无声的合唱。那种合唱无需唱出声,它一口气在火中唱着它无声的歌,不停地唱着。
“突然,阿尔芒走动起来,衣服磨擦的声音很大。只见他的人影和那噼啪作响的烛光一低,他跪在了我的脚下,伸出两只手抱住我的头。他的两只眼睛在放光。
“‘这种罪恶感,这个概念,是来自失望,来自痛苦!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撒旦的孩子!上帝的孩子!这就是你带给我的唯一的问题,这就是纠缠你的唯一的魔力吗?所以当这唯一的魔力仍在我们内心时,你自己就一定要让我们分出个上帝和魔鬼来吗?你怎么能相信这些古老荒谬的谎言、这些神话、这些超自然的典型呢?’他那样迅捷地从克劳迪娅那呆滞的脸上方的墙上抓下那幅魔鬼画,以至于我都看不见任何动作,只看到眼前那斜眼的魔鬼,接着便听见火焰中的噼啪声。
“当他说这番话时,我心中有某种东西破碎了,撕裂了,于是感情的狂潮汇成一股洪流,四肢的每块肌r都鼓凸起来。这时我站了起来,挣脱他,慢慢向后退去。
“‘你疯了吗?’我问道。我被自己的怒火和绝望惊呆了。‘我们站在这里,我们两个,不会死,不会老,每天夜里起来用人类的血去喂养自己的长生不老;而那儿,在你的书桌上,背靠着世代的知识书籍,坐着一个和我们自己一样的恶魔似的天真无瑕的孩子,而你却要问我怎么会相信,怎么会在那超自然中寻找一种解释!我告诉你,当我看清自己已经变成了什么之后,我他妈的什么也不信了!难道你信吗?这样相信,这样该死地相信,我现在连最荒谬的事实都能接受:那就是,这一切丝毫没有意义!’
“我退到门口,避开了他那张惊愕的脸。他的手在嘴唇前停着,手指弯曲着握入掌心。‘别走!回来……’他低声说。
“‘不,现在不行。让我走。就一会儿……让我走……什么也没变,一切都和从前一样。让那一切都埋在我心里……就让我走吧。’
“在我关上门之前,我回头看了一下。克劳迪娅的脸转向我,尽管她还像刚才那样坐着,两只手抓着膝盖。然后,她做了个手势,就像她的微笑一样难以捉摸,那气势带着一丝淡淡的伤感,而我要走了。
“那时我一心渴望逃离那个剧院,到巴黎的大街小巷去漫游,让胸中积聚的极大震动慢慢地消逝。可是,当我沿着低矮地下室的石板路在黑暗中向前摸索时,我迷惑起来。恐怕我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意志的。莱斯特应该是死掉了,对我来说,这种想法仿佛从未有过地荒唐。如果事实上他已经死了,那么就像我一直是这样做似的回过头去再看看他,我觉得他要比以前好得多。他和我们其他的人一样是绝望的。他所害怕分享的并非那要求绝对忠实和崇敬的无所不知的保护者。他什么也不知道,也没什么要知道。
“我渐渐明白的只有这个,但又不完全是这个想法。我曾因所有错误的理由而憎恨过他,是的,一点儿没错。该死,我发觉自己最后竟坐在了那些黑暗的台阶上面。舞厅里的光将我自己的影子投s在那粗糙的地面上,我两手抱住头,精疲力竭。我的心里说,睡觉。然而我心里的更深处说,做梦。但我仍然没动,没回圣加布里尔饭店。那个饭店此刻对我而言似乎是很安全而且很逍遥自在的地方,那里有令凡人欣慰的精美和豪华。在那儿,我可以躺进紫褐色天鹅绒的椅子里面,一只脚搁在垫脚凳上,看那炉火舔着大理石贴砖,然后完全像个沉思的人一样从那些长长的镜子里看着自己。快逃到那里去,我想,逃离所有在纠缠你的一切。可那种想法又来了;我冤枉了莱斯特,我曾因为所有错误的理由憎恨过他。这时我小声说着,试图把这种想法从那黑暗的无法言喻的脑海中清除出去。这低语在楼梯的石头拱顶中发出一种沙沙声响。
“可是后来,空中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那声音太轻了,凡人都无法听见:‘怎么会这样?你是怎么冤枉他的?’
“我猛地转过身,呼吸一下子停止了。有个吸血鬼坐在我上边,坐得那么近,靴子尖都快擦到我的肩膀了。他两条腿跷着,两只手抱着腿。刹那间我还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是那个骗子吸血鬼,那个被阿尔芒叫做圣地亚哥的吸血鬼。
“可他此时的举止丝毫都不像早些时候,甚至也就是仅仅几个小时前,当他抓住我而阿尔芒打他时我看到过的那个他,凶暴可恶的他。他正盯着我,两个膝盖弯曲着,头发乱蓬蓬的,嘴张着,一点都不狡猾。
“‘这和其他任何人无关。’我对他说,内心的恐惧慢慢消失了。
“‘可你说了个名字,我听见你说了个名字,’他说道。
“‘一个我不想再说的名字。’我答道,不再看他。这时我明白刚才他是怎样捉弄我的了,明白了为什么他的影子没有落在我的影子上面,因为他是蜷曲在我的影子里面的。看着他顺着那些石阶向下滑坐到我的后面有些眼花缭乱。他周围的一切都眼花缭乱,我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他。那时,阿尔芒对我来说似乎有着能起催眠作用的魔力,他能通过某种方式去实现以他自身形象展示出的绝对真理:他不用开口就能引出我内心的想法。可这个吸血鬼是个说谎者。我能感受到他那几乎同阿尔芒一样强的魔力,粗鲁而且凶猛。
……
第三节
……
“‘你到巴黎来找我们,可后来你却独坐在这石阶上面……’他用一种安慰的口吻说道,‘你为什么不赶上我们?你为什么不对我们说,不跟我们谈谈你刚才提到名字的那个人呢?我知道他是谁,我知道他的名字。’
“‘你不知道,没法知道。他是个凡人。’这时我说的话多半是出自本能而非自信。想到莱斯特,想到这家伙应该知道莱斯特的死,这些想法扰乱了我的思绪。
“‘你到这儿来是为了考虑凡人,思考对凡人的公正吗?’他问道,但语气中没有任何指责和嘲笑的意思。
“‘我是来这儿清静清静的。别让我冒犯你。就是这样,’我喃喃自语道。
“‘可是在这种心境中清静,你甚至连我的脚步声部听不见……我喜欢你。我想要你上楼来。’他说着,慢慢地把我拽起来站到他旁边。
“就在那时,阿尔芒的小屋门开了,从里面闪s出一道长长的光,照在楼道上。我听见他走来了,圣地亚哥放开了我。我正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时,阿尔芒出现在楼梯下面,手挽着克劳迪娅。克劳迪娅仍像我刚才与阿尔芒谈话的整个过程中一样,脸上一副木然的表情。她似乎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我记得自己注意到了这一点,尽管我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这种感觉甚至现在也令人难忘。我迅速地将她从阿尔芒身边拉过来。她柔软的四肢靠着我,这使我觉得我们都像是躺在棺材中,处于麻木的沉睡状态一般。
“接着,阿尔芒挥臂猛然有力地一推,将圣地亚哥推向一旁。圣地亚哥像是要往后仰翻下去似的,但他又站直起来,这样反而又被阿尔芒拖向楼梯的上头。所有这一切发生得那样迅捷,我只能模模糊糊看见他们的衣服在动,听见他们靴子的沙沙作响。后来,阿尔芒独自站在楼梯的最上面,我向上走近他。
“‘今晚你们是不可能安全地离开这个戏院的,’他低声对我说道,‘他对你起了疑心。既然我已经把你们带到这儿来了,那他就觉得有权对你有更多的了解。我们的安全也全看这一点了。’他领着我又慢慢地回到舞厅。但接着,他转过脸来,把嘴唇几乎贴近我的耳朵低声说:‘我必须警告你。别回答任何问题。你问,然后再自己解开一个又一个的事实之谜吧。但不要,不要透露尤其是有关你来历的任何东西。’
“这时,他离开我们而去,但招呼着我们随他进入了其余吸血鬼们集聚的黑暗之处。那些吸血鬼像群冷漠的大理石雕像焦立在那里,脸和手也完全和我们的一样。那时我才强烈地感觉到我们全都是怎样地用同一种材料做成的,而这样一种想法,我在新奥尔良的所有那些漫长岁月里只会偶尔想到。这种想法扰乱了我的心绪,尤其是当我看见那些密密麻麻的可怕壁画之间的长长镜子中映照出某一个或更多的吸血鬼的时候。
“当我从那些雕刻的橡木椅子中间找到一张并坐进去时,克劳迪娅似乎醒悟过来了。她斜靠着我,很奇怪地说了些语无伦次的话,那些话似乎暗示着我必须按阿尔芒说的做:绝不要提我们的来历。这时我想和她讲话,但我发现那个高个的吸血鬼圣地亚哥正看着我们,目光缓慢地从我们身上移向阿尔芒。好几个女吸血鬼围绕在阿尔芒的身边,当我看见她们用胳膊搂着他的腰时,心中涌起一种s动的感觉。当我看着他们时,令我吃惊的不是她们那因吸血鬼的本性而变得像玻璃般僵硬的优雅体型、娇美容貌以及优美的双手,也不是她们那此刻突然静下来盯着我的迷人的双眼,令我吃惊的是我自己内心的那种疯狂的嫉妒。我害怕看她们那么近地挨着他,害怕他转过脸来挨个亲吻她们。然而,这时,当他将她们带到我近前时,我却犹豫而困惑起来了。
“埃斯特尔和西莱斯特是我记得的两个名字,两个瓷娃娃似的美人。她们以盲人特有的方式爱抚着克劳迪娅,她们的手在她的金发上面抚摸,甚至触摸她的嘴唇。然而她,她的双眸目光依旧迷蒙而深远,全然是在忍受着。她知道我也清楚而她们似乎无法捕捉到的东西:那样娇小的身躯中蕴育着一个同她们一样敏锐而清晰的女人头脑。令我惊奇的是,我看到她提着她那淡紫色衣裙在为她们转来转去,而且还对她们的羡慕报以冷冷的微笑。有多少次,我一定是忘记了,我一定是对她说过她就像是个孩子;我一定是过于放肆地爱抚过她,而且还曾以一个成年人的放纵把她揽进怀里。我的思绪分成了三路:一是昨晚在圣加布里尔饭店,那似乎是一年前的事了,她曾带着深深的积怨谈到过爱;二是对阿尔芒所讲的或没讲的那些意想不到的事情的无限震惊;三是对我周围那些在怪诞奇异壁画下面的暗处低语的吸血鬼们的静静关注。因为我从不需要问任何问题就能从那些吸血鬼身上认识到很多东西,所以巴黎吸血鬼的生活正是我所害怕发生的一切,而上面戏院中的那个小小舞台已经表明了这一切。
“屋子里那些暗淡的烛光让人无法回避,那些壁画完完全全地映入了人的眼帘,而且几乎每个晚上,当某个吸血鬼带来一幅由当代艺术家创作的新的雕刻或绘画作品时,就又多了一件。西莱斯特把她那冰凉的手搭在我的胳膊上,带着对那些绘画作者们的不屑一顾说着什么,而埃斯特尔此刻正把克劳迪娅放在她的大腿面上。这些都在向我这个天真的殖民地来的人强调这样一个事实:吸血鬼们自己并未制造这样的恐怖,他们仅仅是在收集这些恐怖的东西,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人类可以远比吸血鬼们罪恶得多。
“‘画这样一些画是罪恶的吗?’克劳迪娅用一种平板的声调轻声问道。
“西莱斯特把她黑色的鬈发向后甩甩,笑了起来。‘能想得出就能做得出,’她很快地答道,目光中暗含着某种敌意。‘当然,我们以各种形式的杀害来努力与人类竞争,是不是?’她身子向前倾,拍了拍克劳迪娅的膝盖。但克劳迪娅只是看着她,看她神经质地笑并继续说。圣地亚哥走近我们,提出了有关我们在圣加布里尔饭店的房间问题。他用一种极夸张的舞台动作手势对我们说那里恐怕不安全。接着,他说了一个有关那些房间令人吃惊的情况。他知道我们睡觉的那个箱子,在他看来那根粗俗。‘到这儿来!’他站在楼梯上对我说,言语中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近乎孩子气的天真。‘和我们住在一起,不必这样假装了。我们有自己的守卫。告诉我,你们从哪儿来!’他说着,头低垂到膝盖上面,手抓着我椅子的扶手。‘你的声音,我知道那种口音,再说说看。’
“想到自己带着口音的法语,我隐隐约约地恐慌起来,但这还不是我最担心的。他的主观意志很强,而且有着明显的占有欲。他仰头看着我,那种极具占有欲的形象每时每刻都在我心中变得愈发丰满了。而这时候,我们周围的吸血鬼们谈了起来。埃斯特尔说黑色是吸血鬼衣服的颜色,而克劳迪娅那色彩柔和的漂亮衣裙虽然好看却没品味。‘我们与夜色融为一体,’她说道,‘我们有一种葬礼的光彩。’这时,她弯腰将脸颊紧靠克劳迪娅的脸颊。为了使她的评论柔和一些,她笑了。接着,西莱斯特笑了,然后圣地亚哥也笑了,整个房间似乎都充满了那叮当作响的超自然的笑声,那些超自然的声音在涂满绘画的四壁间回荡着,震得那些脆弱的烛火晃动起来。‘啊,可要把这些头发卷掩盖起来了,’西莱斯特抚弄着克劳迪娅的金发说道。这时我才意识到那早就很明显的事实:他们全都将头发染成了黑色,除了阿尔芒。那黑发连同那黑衣服使我那纷乱的印象加深了:我们全都是一个模子做出来的雕像。我已无法再更多地强调自己是怎样地被那种印象搅乱了心绪的。那似乎激起了我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某种我无法完全捕捉到的东西。
“我发觉自己离开了他们,走到了那些狭长镜子中的一面的面前,从镜子中我的肩膀上面看着他们。克劳迪娅在他们中间就像颗闪光的宝石,在下面沉睡的那个凡人男孩也会是这样的。我开始意识到,发觉他们在某种可怕的程度上很y郁沉闷:我所看到的地方都很y郁沉闷。他们那发光的吸血鬼眼睛令人生厌的千篇一律,他们的智慧也如同一只生锈的铜钟一般。
“使我从这些想法中分神的只有那我想要知道的情况。‘东欧的吸血鬼……’克劳迪娅说着,‘那些可伯的怪物,他们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那是些亡魂,’阿尔芒在隔得很远的地方轻声答道,他在用那准确无误的超自然的耳朵听着那更多的是内心的沉思而不是低语的东西。屋子里静了下来。‘他们的血不同,微不足道。他们像我们一样地繁衍,但毫无技巧或用心可言。在过去——’他突然停住了。我能从镜子中看见他的脸。那张脸莫名其妙地僵硬。
“‘喔,告诉我们过去的事吧,’西莱斯特说道。她的声音尖厉,达到了凡人的音高。她的语调中有某种邪恶的东西。
“而这时圣地亚哥又取而代之,摆出同样引诱人的姿态。‘对,给我们讲讲那些女巫的聚会和那种能使我们隐形的药草吧,’他说道,‘还有那炮烙之刑!’
“阿尔芒的眼睛盯着克劳迪娅。‘当心那些怪物,’他说着,眼睛故意先扫过圣地亚哥,然后是西莱斯特,‘那些亡魂们,他们会当你们是凡人,会袭击你们。’
“西莱斯特一阵发抖,蔑视地嘟哝了几句,那神情像是个贵族在谈论与她同姓的庸俗表亲。而我正在看克劳迪娅,因为她的双眼似乎又像刚才那样蒙眬起来了。她突然不看阿尔芒了。
“其他一些吸血鬼的声音又大了起来,盖住了整个屋子里的声音。他们在交头接耳地谈论夜晚杀人的事,没有丝毫感情地描述着这个或那个遭遇,其间他们对彼此残酷的质疑声不时地如同雪亮的闪电般闪现着:有吸血鬼走向一个在角落里的又瘦又高的吸血鬼,跟他讲不要把凡人的生命浪漫化,不要没精打采的,不必拒绝做现成的最有趣的事情。他糊里糊涂耸耸肩,说话慢吞吞,然后又长时间呆乎乎地一言不发,他就像是被吸的血噎住了,站在那儿就像是刚刚去棺材里睡过一样。然而,他仍待在那里,被这个长生不死的邪恶团伙,一个遵奉者的俱乐部的压力c纵着。莱斯特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他来过这儿吗?是什么原因使他离开的呢?没有人支配过莱斯特——他是个小吸血鬼圈子的头儿,但他们又会怎样夸赞他的别出心裁,他对受害者那像猫似的戏弄呢?而‘浪费’……那个字眼,那对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吸血鬼很重要的评价,也常常能听到。你‘浪费’了杀死这个孩子的机会,你‘浪费’了吓唬这个可怜女人或使那个男人发疯的机会,而这些是只需一个小小的戏法就能办到的。
“我的头在发晕。一种常见的凡人的头痛。我渴望摆脱这些吸血鬼,只有远处阿尔芒的影子吸引着我,尽管他曾多次警告过我。这时他似乎已疏远了其他的吸血鬼,虽然他还常常和他们点头致意并到处招呼几句,看上去仍像是他们中的一分子;他的手只是偶尔从座椅的狮爪扶手上抬起来。当我这样看着他,看见在这一小群吸血鬼中没有人像我一样被注视,而且没有人像我一样能不时地吸引他的目光时,我的心情很兴奋。然而他仍旧远离我,只是用眼睛在看我。他的警告在我耳畔回响,可我不管它了。我渴望彻底离开这座戏院,我无精打采地站在那儿,终于得到了那无用而且无比乏味的消息。
“‘可你没什么罪行,没有重大的罪行,是吗?’克劳迪娅问道。当我背对她站着时,她那紫色的眼睛似乎都在镜子中盯着我。
“‘罪行!讨厌!’埃斯特尔喊叫着并用一个苍白的手指指着阿尔芒。阿尔芒在远处屋子尽头的地方和她一起轻声笑着。‘讨厌的是死亡!’她嚷着,露出了那吸血鬼的尖牙,于是阿尔芒以一种表示害怕和要摔倒的舞台动作将一只无力的手放在前额上面。
“可两手背在后面观看着的圣地亚哥c嘴了。‘罪行!’他说,‘是的,有一种罪行!一种我们对另一个吸血鬼穷追不舍直至将其摧毁的罪行。你们能猜出那是什么吗?’他瞥了克劳迪娅一眼,然后看看我,接着又把目光投向她那张面具似的脸。‘你应该知道的,你对创造你的那个吸血鬼如此守口如瓶。’
“‘可为什么呢?’她问道,眼睛是那样从未有过地眯缝着,两只手仍静静地放在大腿上面。
“屋子里慢慢地、然后完全地沉寂下来,所有那些白白的脸都转向圣地亚哥。他站在那儿,一只脚伸向前,两只手在背后紧握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克劳迪娅。当他看见自己有发言权时,两眼炯炯有神。接着,他突然从站的地方走开,从我后面悄悄走来并拍拍我的肩膀。‘你能猜出那种罪行是什么吗?难道你的吸血鬼头儿没告诉过你吗?’
“那伸过来的熟悉的手慢慢地牵引着我,随着那加快的心跳,他轻轻地敲打着我的心。
“‘那是种无论哪个吸血克在哪儿犯下就意味着要死的罪行。那就是杀死你的同类!’
“‘啊哈!’克劳迪娅喊叫起来,接着发出了一阵响亮的大笑。她正旋转着紫色的丝裙并迈着轻脆响亮的步子穿过大厅。她抓住我的手说道:‘我真担心它要像来自泡沫的维纳斯一样诞生,就像我们似的!吸血鬼头儿!来,路易,我们走!’她向我点点头,拉着我走开。
“阿尔芒在笑。圣地亚哥一动不动。当我们走到门口时,阿尔芒站了起来。‘欢迎你们明晚再来,还有后天晚上。’
“我觉得一直跑到街上才喘了口气。雨仍在下,而所有的街道似乎都被雨水浸湿了,很凄凉,但却很美。几张散落的纸片在风中被吹刮着,一辆闪着微光的马车缓慢地经过,马蹄声嘚嘚,沉闷而有节奏。天空里淡紫色。我向前飞奔着,克劳迪娅在旁边指路。我大踏步向前,她终于坚持不住,让我抱了起来。
“‘我不喜欢他们。’当我们快到圣加布里尔饭店时,克劳迪娅满腔怒火地对我说。在这拂晓前的时分,饭店那宽大而且灯火通明的大厅里连一点声音也没有。我悄悄地从那些在桌旁低头打盹的职员身边溜过去。‘为了寻找他们,我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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