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回家的王炎,与以前结交的那些纨绔又已经断了往来,过年也不想去人家家里叨扰,又从来没有独自一人过过年,找了诸多借口,死皮赖脸堂而皇之地跟着李静回她那里过年。
至于刘禅,本姓龚,因其表姑宫中宠妃刘修仪无亲族,便于景德元年被封为才人之际,对今上请愿,让其父龚美改姓刘,时年十九岁的龚禅,便因此改姓刘,唤作刘禅。刘美,甚至那位刘才人,都想过为刘禅改名。
可是,刘禅却觉得他的名字很好,正应了那句“乐不思蜀”的成语(龚家祖上是四川成都),而且,作为家中的么子,他一心只想着蹴鞠,既无心于官场,也无心于生产,自言与那个无能的后主刘禅颇像,不需要再改换名字。
刘禅自有一股经常纨绔的乖张,又极得那位中年得子的姑姑喜爱,包括其父在内,无人能管束,他说就要那个名字,居然真的也没有人为他更换。
刘禅虽不喜读书,不事生产,但是,与京中许多官宦家的纨绔子弟不同的一点在于,他既不聚众逸乐,也不嗜酒赌博,甚至没有少年人寻美爱美的特点,只一心喜爱蹴鞠。自三岁第一次拿到蹴鞠,十几年间,刘禅每日间蹴鞠不离手,甚至睡觉都要抱着,一身技艺恋旧得炉火纯青。
刘美银匠出身,是沾了同乡“表妹”刘娘娘的裙带关系,才被册封了官职,晋级入京城“皇亲”的行列,比起那些将相御史出身的皇亲,刘家本就矮人一头。刘禅又不着调,在京城没少被人笑话奚落。
刘美曾多次厉言斥责刘禅,让他放弃蹴鞠,至少,只在自家玩耍就好,别去瓦肆跟一帮伶人混在一起比附。可是,刘禅哪里会听父亲的。
由此,刘禅受到的奚落甚至偶尔地痞围攻的毒打自是不在少数,可是,就是顶着一脸的青紫,隔天,他仍然抱着蹴鞠往门外跑。
有一次,刘禅因为跟另一位“根红苗正”的皇亲家里蓄养的蹴鞠艺人斗法,好巧不巧,被那个皇亲的小妾喜欢上了,刘禅自是无心女子,情窦开得迟迟,否则,以他家的身份地位,即便他如何的不着调,也不会二十六岁仍没有娶亲。可是,那位皇亲觉得面子受辱,加上身形矮胖,脸型面色均如猪头r的“福态”的他,对只比他小三岁,却保持着玉树临风的健美身材,又有着集父母优良基因于一身的俊美脸庞的刘禅心声嫉恨,当下借着这个不是由头的由头,关起门来,让人毒打了刘禅一顿,打断了他那引以为傲的左腿。
刘禅在外面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他的父亲虽心疼,却想让他借着这件事长长教训,尤其是此事还涉及到另一位皇亲家的小妾,闹大了就是有几十张嘴也说不清楚。性情谨慎圆滑的刘美,让人把受伤的刘禅关在家里,打算趁机给他禁禁足,让这件事暂时就这样过去。
刘禅是那种乖张受不得委屈的性子,要是他真的有错倒也罢了,分明是那个讨厌的女人勾引了他,而且,他衣襟都未解,什么都没有做,却平白被人打了一顿,大夫说他以后要想继续玩蹴鞠,至少要将养半年,而他的最骄傲的左腿,以后就算不废,也不会有往日十一的灵活了。
此仇不报,刘禅食不下咽、夜不成寐。
刘禅用他那颗从来不在正事上发挥效用的聪明的脑瓜儿,没几天就摆脱了名为照顾、实为看守他的家人出门,让交好的哥儿们雇了担架,抬着他进宫去见从小最疼她的姑姑。
刘娥虽于年初被册封为修仪,又得皇帝专宠多年,可是,欺负了刘禅的,是已故郭皇后家的外甥,虽是郭家百年一出的卑劣纨绔,但是,被打的是刘娥的侄子,郭家人就算不护短,也会护短。
刘禅进皇宫时眼泪是用洋葱熏出来的,出皇宫时,却是真真的委屈了。
那日回家之后,腿受伤的刘禅还被其父当着下人的面把他按在长凳上在他p股上打了板子,一边打一边还骂他不孝子、惹祸精。
刘禅身体受了伤,外面受了委屈,从小疼他的姑姑又对他肃颜指责,现在又被从来没有动过他一手指头的父亲当着下人打了p股,委屈、不甘、心凉堆砌起来,让到了二十五岁还是如稚子一般没心没肺的刘禅,一下子病倒了。
病来如山倒,刘禅自被人抬回房间后,绝食了两顿,刘美自知小儿子皮糙r厚,又最没个心眼,就没放在心上,哪知,第二天下午,刘禅就发起了高热,身体烫得像个小火炉似的,那被他情急之下没掌握好分寸打了板子的臀部,犹豫刘禅的赌气,没有及时处理,血r模糊,在七月天,都有些发味了。
这下,即使是这么多年风里雨里行来的刘美,心间也有些慌乱了。刘禅之所以一直那么不着调,除了刘娥喜爱护佑他,自是因为“丈夫亦爱怜其幼子”,且“甚于妇人”,他一直没舍得管束于他,两个长子都被他悉心栽培了,如今与朝中权贵联姻,渐渐地也成了他在政事上的左膀右臂,最小的儿子,自幼便性情乖张,偏又极对他的脾气,不管他在外面多忙,多么绞尽心力,被人多么排挤欺侮,只要回到家看到小儿子那张无忧无虑的小脸儿,他总觉得心中所有的烦恼都瞬间烟消云散,不自觉就会对他露出笑颜。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块柔软的自己也没有办法自控的地方,刘美最柔软的那块地方,没有给了他因为利益关系而结发的妻子,却给了他的幼子。
即使知道“子不教,父之过”,刘美始终没有狠下心来管束刘禅,就想让他随着心意快快乐乐的活着。
刘禅这次受得委屈,刘美自然是记在了心上,只是,现在跟郭家对上,无异于以卵击石,不仅报不了仇,还会殃及地位日渐稳固,但仍受到朝中多数人非议的刘娥,让多年的隐忍经营功亏一篑。
刘禅被人抬着进宫,知道的,说是他受伤了;可是,不知道的,经了那有心人的恶意疯传,他晨间进宫,不到午时,满朝都知道了刘修仪家的内眷恃宠而骄,目无法纪,居然坐着轿子在皇宫大摇大摆的进出。
极致刘禅下午回府,刘美在朝中憋了一天的气,一时气急,下手就没了分寸。
后来又觉得刘禅这样下去,在他没有能力护佑他之前,难免要惹出大祸,便存心想要他受些委屈,长长记性,一时狠心,哪知……
悄送年夜饭
刘美连夜进宫请了宫中最好的御医为刘禅诊治,刘娥在得知刘禅的病情之后,也顾不得许多,哭求着今上让她到刘家住了三天,亲自看护了刘禅。
刘禅被欺负这件事,今上问明缘由之后,惩戒了那欺负刘禅的郭家人。一时之间,朝中坊间又满是对刘禅和刘家的非议之声。
刘禅这一伤一病,虽被人帮着报了仇,不知怎的,就有些恹恹的,养伤期间,虽整日抱着蹴鞠,却也只是抱着,手不像往日耍弄皮球。那些他往日结交的哥儿们到刘家来看他,见了几次,他也让下人打发他们以后不用再来。
一天大半窝在房间,偶尔天气晴好时出门晒晒太阳的刘禅,静下来,倒也真有些贵族公子的忧郁气质。
可是,刘家上下,还有宫中那位,却是恨不得他仍是往日没心没肺的皮猴。
刘禅就这样安静了大半年,待弃了拐杖,左脚微跛之际,就跟家里提出要出京游历。若是半年前的刘禅说这话,比没有人认真听的,可是,彼时他说出来,又是在新年的欢快热闹气氛中说的,却没有人不当真。
但是,谁放心一个虚长了年龄,除了蹴鞠一无所知的刘禅独自外出呢(刘禅从以前起,就习惯独来独往,即使刘家发迹了,他出门也从来不带下人,还不许人偷偷跟着)?
可是,刘禅自小就是,看似没心没肺,但是,一件事,只要他上心了,就是说破天他也不会改变主意。
最后,由宫中的刘娥做主,让刘禅到几年前刚刚成立的应天书院教授蹴鞠。有他最心爱的蹴鞠伴着,又手拿官家圣旨没人欺负他,又离了京城这样一个让他心灰意懒的伤心地,刘娥想着,她放在心上疼爱的这个孩子,总该恢复点儿往日的活气儿才是。
如此的用心良苦,自然又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因此,刘禅出京之事,是悄默声的,他接过刘娥递给他的圣旨,以及刘娥手书的一封给戚院长的信件,独自骑马奔赴了宋州。
阳春三月来临,到如今年关已近,刘禅经历了最初的不适应之后,当真喜欢上了书院的生活。
一场病让他褪去了往日表面的乖张顽劣,对蹴鞠发自真心的挚爱,以及刘娥那封信和皇帝的圣旨,让刘禅在应天书院活得极其充实,极有成就感。尽管,大半年下来,依然有些学子不喜欢运动,除了上课时间绝对不碰触蹴鞠,依然有很多人背后嚼他舌头。可是,刘禅却喜欢上了书院这种单纯的生活环境。
喜欢上了这里,对那个他心灰意冷离开的京城,刘禅就更加不想回去。虽然他也想念京城的亲人,但是,想到回去又是给家人脸上抹黑,让姑姑难做,他就提不起回去的劲头来。
初进腊月,京中就写信催他回去过年,可是,刘禅却一拖再拖,直拖到了腊月初九宋州大雪,直拖到了年关将近,他所送回去的,也只是让王炎的家人带回去的家信特产。
刘禅不想回家,在书院过年,甚至就是到应天知府家里过年,都无不可,为什么偏偏跟在了李静后边?
刘禅的身份,他没有隐瞒,而随着他的不隐瞒,他在京城的过往,虽隔着五百里地,虽说读书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但是,应天书院不乏东京城慕名而来的学子,几个月间,还是被在书院私下里传遍了。不过,读书人,更聪明些隐晦些,即使是那耿介的,也绝不会跟他过不去。
但是,刘禅要想找个说话的人,那可就难了。
而时不时翘课的李静,在应天书院声名比他恶劣数倍不止的河南郡王家的“弄琴公子”李静,却是难得的一个,能够平视他的人。
李静虽然自幼习武,本应比书院一般的书生身体强健许多,但是,身形纤瘦,据与她走得近的苏摩西和万麒说,她倒是身体不好,经常生病。
李静上课的时候,倒也认真学习,从初始的笨手笨脚,到后来的勉强能够踮球,运球。但是,李静不用膝盖以上的身体部位碰球,比起他习惯了的表演性的蹴鞠,似乎更喜欢已经逐渐失传了的对抗似的蹴鞠,尤其热衷带球过人,和远s。对了,是远s,而不是高s。李静喜欢的对抗赛,跟刘禅从师傅那里听来的,齐国传下来的对抗赛是不一样的,齐国传下来的对抗赛是两队中间有一个高高的球框,那一队进球多就算赢。李静热衷的,是两队自己的一方各有一个球门,设置守门人。两队的人数也不是任意的,而是分别固定的十一人。
书院里,除了苏摩西、万麒、魏纪三人,即使是李静的双生哥哥李让,都不喜欢李静的那种“野蛮”的蹴鞠,可是,刘禅喜欢,尤其喜欢李静口中的“竞技精神”、“团队合作”,好像他一直以来被蹴鞠吸引,却又说不明白的缘由,借由李静的嘴说出来了。
但是,刘禅想要在书院推广李静的口中的那种蹴鞠,别说那些学子,就连戚院长都严词拒绝了。任他把李静给他讲得什么“德育与体育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说得磨破了嘴皮子,戚院长就是不同意,说有失君子之风。
刘禅虽出了事会找刘娥庇佑,但是,其实并不喜欢用他的身份刻意欺压别人,而且,虽然他不喜读书,不识句读,对读书人,却有着这个时代大多数人一样发自内心的敬畏。
最终,那种对抗似的蹴鞠,也没有在书院推广开来;
不过,李静和刘禅之间,或者,刘禅单方面的,对李静,亲近了许多。
以往,除了上课时间就是自己一个人在后院练习用那只跛掉的左脚运球、踮球到脚抽筋的刘禅,自与李静相熟之后,就厚着脸皮,在沐休日蹭到了李静在书院附近的家里。李静每月几次即使不是沐休日也要回家小住的时候,刘禅也跟着去。
因为与李静接触的多了,刘禅甚至拾起了他幼时学了不到半年就丢弃的毛笔。两人半斤八两,习字时互相竞争,倒也颇得乐趣,最起码刘禅自己,乐趣无穷。
刘禅在李静面前,渐渐的恢复了往日在京城的口无遮拦、滔滔不绝,偶尔被李静取笑,他也不会动怒,跟李静相处,比跟那些因为他家身份变化就对他变得小心翼翼的哥儿们相处,更让刘禅觉得放松快乐。
李静话不多,不过,偶尔,也会问问他汴京的风情。李静关心的,倒不是汴京的衣饰文风,反而是瓦肆勾栏,尤其是那些伶人□。每每被问及,刘禅自不好意思说他不知晓,刘禅家住的地方,隔了三条街就是汴京城闻名的花柳街,而他长出入的蹴鞠艺人馆,与花柳街更是只有前后墙之隔。偶尔去茅房,他还能看到绣楼上慵懒地晒太阳的□。
本着“没吃过猪r也见过猪跑”的精神,刘禅发挥想象力,用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和夹杂了蜀地口音的汴京官话,把东京城的瓦肆勾栏,夸得天花乱坠。并且直言,哪日李静去了京城,他作为东道主,一定请她去汴京城最有名的官家妓馆寻欢。
哦,不对,按照李静的说法,是寻找会唱曲的姑娘,会弹琴的琴师,还有会作词的书生。
这些酸酸的东西,刘禅以前是最不喜欢的。不过,想到“文武双全”的李静喜欢,他便也觉得,去看看也无妨。
李静偶尔会跟刘禅讲讲她那十二岁那一年的海上生活,虽然李静的叙述丝毫没有文采,但是,那充满异域风情的民风民俗,配上李静手中几件从南国带回来的象牙雕饰、椰壳配饰,尤其是她手中经常把玩的那一把象牙作古的正反面绣了龙凤呈祥的折扇,已经足够让从小在汴京长大,来宋州之前最远只去过京郊普渡寺的刘禅大开眼界。配上他丰富的想象力的脑补,他听得倒是比李静讲得更带劲儿。
因了刘禅的直率热情,李静每每生理期的好似无止境的一下下的抽疼,似乎也减轻了许多。与刘禅这样一个“旗鼓相当”且“颇有竞争意识”的对手在一起练字,李静也觉得枯燥的练字有成就感、有奔头了许多。
虽然朱说劝她别跟皇亲走得太近,不过,李静还是觉得脾胃相投,跟刘禅成了“志同道合”(练字、足球)的朋友。
不过,这次过年,李静倒是真的没想邀请刘禅的。从刘禅的口无遮拦里,李静知道,他的那位中年得子(其实是借腹生子)的姑姑很喜爱他,他的父母兄长,言语上不待见他,心里也对他极其纵宠。他又是长这么大第一次离家(虽说已经二十六岁,不论在那个时代都是成年人了),李静以为,他会早早回汴京过年的。
可是,刘禅却一拖再拖,最后拖到了书院放假,加上道路难行,错过了归期,李静在万麒和王炎说要到她那里过年之际,捎带着,也问了问刘禅。
于是,便有了一行人“浩浩汤汤”并行在书院的甬路上出门、下山,往李静家前行这一景。
家里多了三位富家公子,还有一位是京城来的,这年,自是过得比去年奢华了许多。
除夕夜,依然是所有的家人一起列席而坐,不满的,仍是只有万麒。
子时放过烟花鞭炮之后,李静借口困顿,回了房间。然后,在众人都闹够歇下的丑时,李静换了适合雪天出行的外套,到厨房拿食盒装了自己最拿手的六道菜,又用酒囊装了一壶酒放在胸前,趁着白雪反s的星光,施展轻功,奔赴了山上的书院。
山路难行,况是夜路,李静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到了书院。
朱说的房间,果然还亮着灯。
如果仅仅是要好的同学之谊,仅仅是欣赏的对象,李静这个新年,即使碍于朱说的自尊不邀请他到聚集了万麒、王炎,还有他一直忌惮避讳的刘禅的家里过年,不顾雪滑赶着夜路来为他送年夜饭,出于礼节,也会敲门进去,至少与他共饮一杯。
可是,朱说曾经对李静告白过,李静对朱说的心思,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就是潜意识的觉得,如果此时敲门进去,朱说虽碍于她的辛苦让她进门,必也会因为她的打扰他除夕夜思念家乡的情绪而不悦。
李静不想看到朱说为难的样子,就把食盒放在了门口,怀里被捂得温热的花雕酒,李静放在了一个食盒顶上,酒囊下边,压着一张她前几天练了过百遍的三个字——新年好。
放好酒囊,李静甚至没有用小石头敲一下朱说的房门,就回身隐没在了夜色中。下山的时候,因为心潮起伏,李静运气时一不留神,摔在了地上。
倒也没有断手断脚,只是,擦着雪地的右脸颊,在她起身时感觉到了一阵火辣辣的刺疼。
李静抬手摸了摸,并没有摸到血渍,想只是擦破了皮,咬了咬牙,她加快速度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李静洗脸时那种刺疼的感觉不但没有减轻,反而还加剧了。
她就着水影照了照,竟是半边脸肿了起来,青青紫紫的,煞是影响观瞻。
人要一张脸,即使李静对人的美丑不太敏感,但是,脸变成这样,她也不想出去吓人。
因此,大年初一的早餐,李静以宿醉未有,房间掀开一条门缝,手捂着半边脸,让红姑帮她把早餐送进了房间。
李静特意要了两个煮j蛋,想着自己敷敷到中午就可以出去见人了。
结果,被她敷过之后,不仅没有减轻,反而更重了。
原来,李静的脸颊,被她落地的冲力蹭得擦破皮之后,加上一吹山风受冻,回房之后又没有经过过度被房间火盆的热气熏着,竟是十几年第一次,被冻了。
冻了之后,她没抹治冻疮的药膏也就罢了,再用烫手的煮j蛋热敷,自是只会加重。
初一的下午,乔戎被万麒和摩西两人一起,请到了李家。
乔戎为李静研制了药膏,问及她脸颊受伤的原因时,李静只说半夜出来小解滑到摔着了。
这个借口,别说一眼就看出李静定是长时间在夜间行走才让脸颊冻成那样的乔戎,就是早晨没有讨到新年红包心情不爽的钱珏,都知道太假了。
未动的食盒与新年礼物
脸颊受了伤,李家那里,李静就没有过去,只让钱裕代她到府上问候。
秦家,她也让万麒和摩西代替她去看了。两人临出门前,李静拉过摩西叮嘱,除了上厕所,它要亦步亦趋的跟着万麒,千万千万别让他与云娘或者秦芳有单独相处的机会。
去年八月十五的事,难为李静到如今还记得。
马车上,摩西看着万麒,丝毫不掩饰讥讽之笑。
秦家那里,知道李静受伤了,即使是不待见她的朱氏,哪里还有心情听万麒谈笑。
用过午餐,摩西和万麒回李家之际,马车上,多了秦芳和她的丫鬟水儿。
朱氏是长辈,云娘是年龄相近的嫂子,秦家男子又没有一个在家,适合去看望李静的,只有待字闺中的秦芳了。
又有万麒跟着,朱氏虽略微担忧,但还是亲自炖了一锅猪皮冻(所谓吃啥补啥),让秦芳带着去了李家。
对于秦芳前来探视,比起喜悦,李静更是担忧。
万麒一个就够她提心吊胆了,王炎有什么过往,刘禅虽则自己说是被陷害的,李静也一直以为自己信任他清白,可是,秦家待字闺中的二八少女被那样三只黄鼠狼环视,她这只“老母j”,又怎么能不心焦。
李静的担忧与戒备,表现在面部表情上,在秦芳看来,就是对她的不欢迎。
依着李静的本心,自然是想让秦芳早早回去的。可是,看秦芳泫然欲泣的表情,赶人的话,她终究没有说出口。
几人一起到暖房落座聊天,李静拉着秦芳的手腕让她坐在了自己身边,并且用神情并用的表情夸张得有些滑稽的暗示摩西坐在秦芳的另一边。
众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之际,李静身子微微往前侧倾,几乎挡住了秦芳的半个身子。秦芳的视线落在她受伤的半边脸上,绞着手帕心疼不已。
万麒本就因为李静留王炎和刘禅过年不悦,现在李静有这样防备的看着他,让他一张花枝招展的脸满是y郁,一向聒噪多话的他,坐在那里吃着下人剥得瓜子,守着“食不言”的规矩,一句话不吐。
可是,自打秦芳出现,全部心神就被她夺去,或者说,全部心神投放在如何从三只色狼的狼爪之下保护她的李静,此刻,哪里还有半分心神去关注万麒的心情?
王炎自知李静不待见他的过往,看到李静眼中那种太过明显的戒备,他识趣的选择了乖乖闭嘴。
刘禅自己身正心直,颇有些“无知者无畏”的精神,加上他作为几人中最年长者,颇善言辞的万麒和王炎又都默不作声,作为李静的夫子兼朋友,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对李静的客人表现出亲切欢迎来。尽管,因为李静一直护着,加上他自己也不上心,其实,秦芳进门到现在,已经两柱香的时间,他还没有看清她的面容。
刘禅向秦芳自我介绍,李静代替秦芳回了她。刘禅与秦芳寒暄,李静几乎是抢着代替秦芳回答。刘禅想尽尽长者和地主之谊,给秦芳倒了杯热茶,李静不但替她接了,甚至一口气全部喝了下去。末了,还说一句代秦芳谢过他。
李静的这种过分紧张,初始,刘禅没感觉出来,这样几次一来二去的,他想感觉不到都难。
初始的寒暄也过了,他也不再说话,专心剥自己面前的松子吃。一面剥着松子,刘禅一面拿眼角偷瞄李静,看在李静眼里,就变成了刘禅果然是对她家表妹有兴趣,回护秦芳的意识,更增强了一些。
其实,刘禅想得不过是,长相堪比潘安,性情洒脱率直的李静,怎么就对面容勉强称得上清秀,让人转眼就忘,性格明显内向畏怯的表妹这般紧张。她的家人摩西长得那般妖艳,刘禅都没见李静对摩西有过对秦芳紧张得十一。
李静的反应,误会了的,不止刘禅,还有秦芳。少女的本就倾心她的“表哥”,现在李静这样回护于她,明显得是不想她跟别的男子接触,那这样的行为落在芳心暗许的秦芳眼中心中,自然就是有心于她。
前一刻还因为李静的不悦而伤心欲绝的秦芳,这一刻,身子躲在李静的身影里,看着李静单薄瘦肖的背影,和那半边受了伤着实称不上可看的脸颊,心里又满是几乎要溢出来的甜蜜。
秦芳的眼神,落在摩西和侧首的万麒眼中,两人神情都是一窒,扫向李静的目光,一个担忧,一个愤怒。
偏偏,李静还毫无所觉。晚上吃饭的时候,李静安排秦芳、红姑还有她的丫鬟水儿与万麒的两个丫鬟坐在一桌。到了晚间就寝的时候,李静把自己的房间让给了秦芳,让红姑给她换上新的被褥,她到摩西房间入睡。
明明,李让的房间,是闲着的。
秦芳在李静家里一住就是三天,每天早晨早早起床给李静准备早餐,白天,如果李静在书房写字,她就在一旁研磨;如果李静跟万麒、王炎他们一起玩扑克或蹴鞠,她就帮李静洗衣服,甚至还帮红姑收拾家务。红姑也算看着秦芳长大,秦芳的那点儿心思,秦夫人看不明白,李静感受不到,她却早早就看出了端倪。只是,当初她们离开秦家时,秦芳还小,红姑以为两人分开了,秦芳慢慢长大了,对李静的心思就淡了。
这几天秦芳的殷勤,以及她投注在李静身上的目光,还有水儿话里话外的探问,红姑即使不想往那边想,都不能。
可是,知道了秦芳的心意,红姑却除了尽量不让她和李静相处,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李静还小,她自己又无知觉,红姑不想增加她无谓的烦恼;本来,这种事应该跟秦夫人商量的。可是,秦夫人那个人,温柔刻板,又兼太过迟钝。红姑不知道她一天到晚究竟在想些什么,自家待字闺中的姑娘,怎么能坐上少年男子的马车,到住了几位少年男子的李静家里来呢?
红姑在二八年华,都已经受孕了,这个年龄的女儿,没有许下亲事,本就容易惹人非议。不好好的看在家里,就这样随意地让她在“表哥”家一住几日,朱氏倒真是放心?
知道不能跟人商量,也不能开口赶人,红姑就在初五这天晚上,趁着李静一个人在书房百~万小!说之际,跟她建议要她早些回书院去。
虽则李静脸上的伤还没有好全,她也舍不得李静在开学之前就住进书院,可是,再放任秦芳待在李静身边,到时候小姑娘情根深种,耽误了她的大好年华事小,过几年李静的女子身份被揭开了,那小丫头该如何自处?
对于恨不得节假日恨不得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她出门半步的红姑,居然在大正月开学之前主动提及让她去书院这件事,李静满是不解。
不过,她跟红姑有着相似的心思。她回书院,其他几人自然也要跟着回去,那么,秦芳那只没有自我保护意识的小雏j,就能从一堆常年饥渴的黄鼠狼嘴边脱险了。
当然,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心思,李静不仅不会说出口,想都觉得不好意思想。
李静怀着舒了一口气的轻松和满心的期待回了书院,可是,迎接她的,却是朱说房间里两个丝毫未动过筷子的食盒。
李静那张半边仍然有些发紫的脸,拎着重量丝毫没有减轻的食盒回房,打开一看。果然,两个三层的食盒,菜色丝毫未动,甚至初始摆放时的形状都没有改变。李静不知道是该庆幸自己多年扎马拎水桶的基本功,还是该称道朱说的“不是嗟来之食”的高傲自尊。
平时,她已经足够注意不作出可能刺伤他自尊的事了,看到他补袜子,把眼睛移开,努力让自己面上神色自如;看到他深冬了还穿着薄薄的棉衣,手都冻伤了,也没有为他买冻伤药,只是从山下农田里采了些据说煮了水可以治疗冻伤的麦苗;天气渐冷,知道他舍不得买木炭,总是借着各种名义让他更长时间待在自己的房间,为了怕他不适应两个房间的温差得了感冒,又绞尽脑汁控制着自己房间的温度……
这些,以前李静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她不仅无师自通的想到了,还难得细心的尽量做到了。
过年了,她其实想和朱说一起过的,撇开朱说曾经的告白,以及她自己那份越绕越乱的心思,但就两人的师徒之谊,她请朱说到她家过年,本是理所应当的;可是,想到两地过年风俗的差异,想到她家要接待几位朱说平日不喜的朋友,怕朱说尴尬,她甚至提都没有提。
但是,即使那样,除夕那一天,她也早早的准备了自己的拿手菜,为了怕别人知道她给朱说送年夜饭让朱说觉得尴尬,她故意挑了后半夜人们都睡下了才送;为了不让朱说有所拘束,她忍着大过年想跟朱说一起喝一杯的心情,放下食盒酒囊就匆匆下山了。
即使路上摔得跌破了脸,后来又被冻伤了,被乔戎和奶娘狠狠瞪了她几眼,而且,还是差点儿破相,只要想到朱说在除夕夜吃了她亲手做的年夜饭,李静就觉得值得了。
可是……
看着原封未动的食盒,李静张了张口,又用力咬了咬弯曲的食指。眼泪,不受她自己控制的冲出了眼眶,从来没有一刻,李静觉得自己这般委屈?伤心?可笑?滑稽?
她的隐忍,她的付出,她的自满自得,她的沾沾自喜,朱说的告白,朱说的拒绝,一堆东西涌上心头,让她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李静从来不知道,跟一个人的距离,竟然能够如此之遥远。这种遥远所带来的心痛和手足无措,一时间,抽掉了她全部的精神和气力。
李静也从来不知道,她的心情的转换,可以如此之剧烈,如此不受自己控制,天堂和炼狱之间的转换,原来并不需要生离死别,原来并不因为家国大事。
只是几个月的隐忍付出传达不到对方身边,只是自己花心思做得年夜饭对方一口未动,只是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只因一个相识不到半年,对她告白却被她拒绝的朱说,她竟然感觉到了落水转生、被李家人逐出家门都丝毫没有感觉到的无望与心痛。
在李静脱力地坐在榻上,泪眼迷蒙之际,一方洗过很多遍洗得掉色和有些僵硬的汗巾附上了她的面颊,动作轻柔、小心翼翼的为她擦拭着不断涌出来的泪水。
李静抬起被泪幕弥漫的双眼看向那只手的主人,一个模糊的身影,面容尚且不清晰,更何况表情。
一瞬的发怔之后,李静拂开对方的手,自己随意用手背在面上抹了两下。手背碰到脸颊的伤处,疼得李静咬了咬下唇。
侧过身,深吸了两口气,平复了下上涌翻腾的心绪,李静挤出一个笑容抬手示意朱说坐在对面。
朱说落座之后,李静张口,话还没有说出来,眼泪又顺着眼角滑落了下来。
李静没有办法开口,朱说也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上一次流泪时,李静感谢朱说陪在身边。这一次,李静却希望朱说从她的房间消失。
可是,都这样伤心了,面对朱说,李静却说不出重话。分明被拒绝了,分明传达不到,她却仍然不想就此与朱说成为陌路。
等到李静哭得累了,抽了抽鼻子,心绪平复下来,之后,朱说起身,为李静倒了杯水,放到她面前道:“对不起。”
李静抽了抽鼻子,端起水喝了一口,张口,声音嘶哑颤抖地开口道:“为什么?”
朱说别开眼神,轻咳了两声,低头沉思了片刻,抬目看向李静道:“我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可是,现在我的状况,却是破釜沉舟没有退路。冠冕之话我也不好在你面前说,我只怕,一旦吃了你送来的菜,就再也喝不下去每日的那一碗粥。只怕一旦吃了你送来的菜,就受不住现在清苦的生活,放弃一直以来的坚持,为了生活得轻松一些,放弃科考,去经商或者做工。
对不起,因为我的意志不坚,而浪费了你的心意,让你伤心。”
听完朱说的话,李静的眼圈再次红了,她没能开口问出自己脑子里转了数十遍的那句话,“仅仅是一顿年夜饭,就那么伤你自尊吗?”
朱说现在的处境,不是简简单单“自尊”两个字能够承载的,里面有更多她不懂得的现实的艰辛,有更多她无法体会实实在在的压力和决心。
这一刻,李静才发现,她自以为的关心体贴,根本就是一厢情愿的擅自认为。她自以为了解朱说的处境,也不过是她想象的古代清贫书生的形象印象,撑死,不过是话本、小说中的张生、宁采臣之流的印象,话本里,不会提及饮食起居,不会说到一个中状元的人之前日日生活中的酸楚窘迫,压力与专注。
借居寺庙的张生,还有余裕谈情说爱,自己生活都没有保证的张生,还与崔莺莺定下终身,那种情境,果然是只有话本才有的。
在这个竞争激励,竭尽全力都可能没有机会金榜题名的时代,家中没有丝毫积蓄,过了弱冠之年不仅身无长物,还不得不丢下母亲一人在继父过世的夫家做着身份尴尬的妾室前来求学的朱说,所面临的,除了精神上的压力,也有物质上的诱惑和挑战。
他,到底是下了怎样的决心,才背井离乡的前来求学?
又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没有任何人监督的情况下,拒绝了香喷喷的年夜饭的诱惑,独自一人饿着肚子在除夕夜秉烛夜读?
这一刻,李静觉得,自己的所有伤心和委屈不甘,在朱说实际的境遇面前,变得那么虚幻和不懂事。她自以为的用心良苦,是多么的幼稚和自我满足?
深吸了口气,用指腹抹了抹眼角,李静挺直了脊背看向朱说道:“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一直觉得自己了解你,为你着想,现在才明白,不过是自我满足而已。这么长时间,我都陷在自己想象的世界里,根本没有真的睁开眼睛看过你。
除了这件事,我还在不自知的情况下,给你添过不少麻烦吧,为所有我给你带来的困扰,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今后,我会睁开眼睛看你。要是我又做出了什么擅自的事,让你为难了,到时你也直接拒绝就好。只是,记得跟我说清楚原因。
你不用怕说出来让我觉得尴尬,我脸皮其实很厚,当然,与厚脸皮相对应的,反应弧也很长,许多实际的问题和人情世故,我也注意不到。
哦,对了,刚才光顾着自己哭了,还没来得及跟你拜年。”
李静说着,起身躬身施礼道:“新年好,给你拜个晚年,祝你在新的一年里身体健康,学业有成,早日学成,金榜题名。”
朱说扶起李静让她重新落座,抽了抽鼻子道:“新年好,谢谢你过去一年的照顾和帮助,新的一年,也有劳了。这条玉坠,不值几个钱,我想作为新年礼物送给你,希望你别嫌弃能够收下。”
朱说说着,从袖间拿出一个红布包,摊开来,递到李静面前。
翠绿的颜色,如一滴眼泪的形状,确实是成色不好又不讨吉利的玉坠,不过,李静如接受至宝一般,双手伸出去,手指颤抖着接了过来。
李静心间这场雨下得很急很大,可是,雨过之后,她的心田并没有被摧毁,反而洗刷了尘土,滋润了植物,滋养了动物,在她的心间,换来了真正生机勃勃的春天。
春日上京
大中祥符七年,三月十八,天朗气清,风和日丽,草长莺飞,花香四溢,柳絮铺面,这样的好天气,应天府过惯了和平安逸生活的市民,哪能辜负大好春光,自是纷纷走出家门,逛逛市集,又有郊外,购物踏青,方不负这大好春光,太平盛世。
除了城中久居的市民,商旅行人,在这样的日子里,也活跃了起来。
不管是城南的码头还是城北的长亭,天天儿上午,都要上演几出折柳送别,把酒别离的情境。
应天府西门外的官道上,三里亭边,夹杂在众多行人与送行之人中间,有一行人格外夺目。
一来,他们的衣着,都是应天书院的学子服,虽说大宋重文,文人学子在富足安逸的应天府不属稀奇,可是,应天书院的学子,还是能让人高看一眼,更何况这个时节出现在这个方向的长亭上,必是决心参加秋试的优秀学子;
二来,几人的相貌,最扎眼的,自是身高六尺一寸,身上擦了十米之外都香味扑鼻的浓郁香粉的面白如玉,颇有几分狐狸相的少年;在他身边,比他矮出将近一尺,虽则束发正冠掩住了一头金发,但容颜瑰丽,碧瞳雪肤的番人,光华更胜几分;那个番人身边,相貌如出一辙,俊秀堪比潘安,气质一个温润,一个飒爽的双生兄弟,似乎更加夺目;另外三人,虽则一个俊秀得没有丝毫特色,一个木讷得有些腼腆,一个身形相貌无一出挑,可是,却跟其他几位亲而近之,谈笑自如,这样的组合,岂能不让人多看几眼。
那送情郎的小姑娘,看到站在亭边与家人、朋友话别的几人,目光被吸引,都忘了哭泣;那赶路的行脚商人,刚出城三里地,也要停下马车、驴子,驻足喝上几口水,跟身边的人聊聊天,然后走出好远,还要回头看上几眼;只那送儿子的母亲,专心叮嘱自己的孩子在外多加照顾自己,天冷记得加衣服,别省着钱财委屈了自己。
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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