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是一个大的节日,大家早就期待着的,李静上次沐休回家,钱裕就跟她商量了中秋节该置办些什么好好热闹一番。
可是,李静当时满脑子想着朱说的事,对钱裕的话有些心不在焉,只说了她自己不懂,全权交给他打点就好,食材方面,去跟红姑商量就行。钱裕当时有什么反应,李静已经不记得了。
不过,她昨天因为醉酒放了大家的鸽子,任谁都不会高兴吧?而且,李静这个主人不在,他们做了再多的美味珍馐,吃得怕也不开心,甚至,可能根本就没有吃。照着李静这一年多相处对他们的了解,他们大概是饿着肚子等到李静回家的。而李静回来后,又是醉得不醒人事,谁好有心情庆祝中秋?
红姑嗔怪的看了李静一眼道:“少爷宿醉,还是喝些醒酒汤,再吃些清淡的食物为好。”
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李静只得走到主位上坐下,同时,再次硬着头皮笑着招呼那两对父子落座。
李静倒也不是不想为自己的爽约道歉,只是,道歉的话,却说不出口。
她虽然年幼不管事,可是,身份摆在那里,如果她低头了,她自己倒是没什么,却会让红姑和其他人心中更别扭。钱裕还会不软不硬的说她没有主人的姿态。
想要的羁绊
一顿饭,李静吃得清汤寡水、小心翼翼的,其他人,也在低气压中用过早餐。一个没有过好的中秋节,不仅没有让李静归家带来的难得人口满员而显得和悦,反而让大家都郁郁的。
本来,李静计划着是吃过早餐就回书院的。虽然今天仍是沐休,可是,她昨天已经耽误了一天没有习字,今天再耽误一天,怕是刚刚找到的手感就全部被她就饭吃了。
可是,这样的低气压,让她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说离开。而是,一反平时在家除了早饭习武锻炼,都关在书房甚至卧室的常态,跟摩西和李和一起,去侍弄花木。
李静以为万麒也会一起,就他平日那花香浓郁、花枝乱颤的样子。
可是,万麒却是意外的对侍弄花木没有半分兴趣。听李静说她要跟李和侍弄花木,万麒干脆让他家的马夫赶车下了山。
万麒离开,李静有些讶然,却更多是舒了口气。
万麒对秦家人的热情,让她有些不解。就算万家偶尔会找秦家押镖,那也只是生意往来,而且,以万家的财力,多得是镖局愿意为他家的商品押镖,根本不用他这个下一代家主去讨好秦家女眷来保证秦家继续接万家的镖单。
李静的敏感的那根弦,虽然是敏感了,但是,伸得不够长。虽然万麒也总是提到让她备了万家家产的百分之一作嫁妆嫁入万家。可是,万麒的那句话,李静一次都没有放在心上过。
就凭着万麒的毒舌,以及他那让她苦恼的癖好,李静对万麒,绝对生不出丝毫暧昧的情绪。
所以,李静自然的,就把思绪转向了,万麒之所以那么殷勤的出入秦家,绝对是有所图谋。不是生意上的诉求,秦家的男主人又不在,那么,秦家值得万麒图谋的,也就只剩下了内宅的女眷。
即使万麒看上的是秦芳,李静都不放心,秦芳的性格,说温柔是好听的,实际是,太软弱了。那样性格的她,嫁给一个本分的人安安心心做夫人可以,嫁进世代商贾的万家,成为当家主母,她显然没有资格。
这个资格,不是指出身,而是性情、能力,以及潜力。
万麒的娘亲,出身也不过是乔家的医馆。可是,却在万麒的父亲过世之后,只身撑起了万家那样一份庞大的家业。
秦芳,没有乔家姐姐万夫人魄力的十一。
万麒在时还可以护着她,万麒一旦如他父亲那样英年早逝,秦芳只有被万家的分家以及商场上的对手拆吃入腹的份儿。
如果万麒看上的不是秦芳;而是那个姿容妍丽,性格温柔爽朗,又大度能容的云娘。虽然李静心中对万麒看人的眼光给予认可,但是,她的表嫂,她答应了秦广要回护她的。
总不能让她在妙龄独居的岁月里,对因为李静进入秦家内宅的男子产生情愫吧?
这不是一个爱情自由的时代,虽然这个时代的女子,各方面都受到了太多不公平的待遇。但是,李静并不想以自己之手挑战这个时代的制度。
更主要的,作为丈夫和孩子的附庸存在的女人,如果出轨了,对方再对她始乱终弃,声名不说,生存下去都是问题。
所以,李静绝对不能允许万麒染指秦家的女眷。
虽然李静心里这样想着,可是,万麒并没有说出喜欢谁来,她也不好因妄自揣测去质问万麒。跟万麒的毒舌、霸道不相称的,他的承受力极低,而且,报复心还很重。
李静倒不是害怕万麒的报复。只是,万麒是她难得的朋友,在她心中,其实是比秦家人更自在自如相处,甚至,更容易依赖的存在,她不想因为尚不确定的怀疑,就伤了他们之间的感情。
但是,有了怀疑,让李静继续若无其事的与万麒相处,最起码,在刚刚经历了前一天在秦家的刺激和狼狈之后,李静是很难做到的。
可是,李静同样做不出来故意冷落万麒的行为,尤其是,她不是在书房练字读书,而是到庭院修花剪枝的休闲,跟家里人沟通感情时。
李静以错把花苗当杂草锄死,捉虫子连七星瓢虫都捏死,收拾玫瑰花田被刺得满手伤口的“成绩”结束了一个上午的花匠生活,迎来了午餐时分李和敢怒不敢言的怨愤。
下午,李静便留在书房,安安静静的……发呆。她倒也想练字或者读书,可是,想到家里人对她的态度,就总觉得心里窝得慌,心烦意乱看不进去。
李静别院的这些人,虽然没有到尾大不掉、奴大欺主的程度,可是,李静一向随和惯了,又从来没有摆出过主人的姿态。在这个人口加起来只有个位数的别院里,所有人,都把李静当家人一样看待。
李静平时做了什么在他们看来的荒唐事,他们念着李静年幼失怙,会包容她甚至纵容她;同时,李静违背了与他们之间的承诺,尽管可能有情非得已的原因,尽管他们作为下人没有权力要李静的解释,他们还是会生气,并且,随着事件的大小,会不同程度的把愤怒之情表达出来。
这本是一件好事,这件事表明,最起码,在这个已经归在她名下的李家别院里,在这些李寂分派给她的下人中,她是被人真心关心着的。而且,大家对她的感情,甚至有时会逾越等级分明的主仆之义,而更加像亲近的一家人。
可是,李静,习惯了被各种各样的人冷眼相待,初始,也没有对李寂派给她的下人心怀感情的李静,随着一年多的相处,已经把那些人放在了心上。
虽然,此刻任何一个人,李和或者钱裕,甚至红姑,说有了新的际遇想要离开,李静也会痛快的把他们的卖身契给他们,放人,甚至还会根据自己的经济状况,酌情给一笔不菲的遣散费。
但是,被这些朝夕相处的人使脸子,那种并不用言语表达出来,态度上也没有失了恭敬,但就是明明白白告诉她,她做错了,惹大家生气了。这样的状况,李静心里难受,却不知道如何应对。
李静的前世,自母亲去世后,一直是乖巧懂事的,在日常生活中照顾父亲的起居饮食,在学校一直是学习成绩优秀之外乖巧的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存在,性情温和敏锐,做事懂得分寸,不管是她的父亲,还是学校的老师、同学,除了那个李教授,就没有人对她红过脸、大小声过。
而所有相遇相处的那些人中,苏婕唯一放在心上的,也就只有她的父亲。父亲的突然再婚,苏婕措手不及,伤心是有,但是,最后,终究是想通了的释然。
而且,苏婕父亲再婚后,不管是她的父亲,还是那个只比她大八岁的后妈,也从来没有对她大小声过,他们与她相处,亲切从容中甚至带了些小心翼翼的讨好。
那样的改变,让苏婕情愿在暑假、寒假,花更多的时间留在学校。但是,并没有让她心烦意乱过。
可是,这一世,特殊的身世,让李静生来就受到了太多的疏离冷漠,还是来自至亲的。李静以前世的记忆来温暖自己,以多年练就的温和内敛来让尽量自己保持着平常心。
可是,有几人会希望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就得到至亲的淡漠疏离,甚至畏惧嫌恶?有谁生来是不在乎血缘亲情的?
李静曾经把秦家当归宿,虽然朱氏对她颇多不满,可是,终究愿意以诚心温柔待她,以她自己独有的方式关心教养她,只是,有着自己固有思维方式的李静,在初始,尚不熟悉这个时代的世故人情之前,让朱氏碰了太多软钉子,磨掉了朱氏对她的耐性和善意。但是,朱氏终究还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即使对她表示嫌恶,也不在背后说她什么,甚至,依然关心着她,换季时的新衣服,入冬时房间的炭盆,从来都是早早的就为她准备了,跟秦汉、秦芳一样的标准。
秦勇对李静的溺爱,更是胜过秦家任何一个孩子,包括他们中年得子,还是千金的秦芳。
直到李寂到秦家接她,秦家夫妇毫不犹豫,甚至连询问一下她的心意都没有就高高兴兴送她回那个她自出生当天就被遣出,十年里,除了偷偷从后门、围墙溜进去,就再也没有进过的李家,在她心中陌生的跟她几乎没有任何关系的李家时,李静才知道,秦家,终究不是她的归宿。
李静微笑着接受了李寂提出来的要求,微笑着跟秦家夫妇告别了,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眷恋不舍,朱氏难免又因此埋怨了她冷情冷漠,喂不熟。十年将养,竟没有换来她半滴眼泪。那个时候,李静心中悲凉的哪里还有泪水?
回到李家,说李静丝毫没有期待那绝对是骗人的。在她的幼时,也就是别人都以为她还不懂事的婴儿时代,秦氏每次去看她都是很温柔的,会抱着她哭,会跟她道歉,说会好好爱她。只是,随着李静年龄渐长,秦氏去秦家看望她的次数越来越少,态度也越来越疏离别扭。李静多少知道那是她的性情爱好与这个时代的标准道德规范不符,初始,她以为秦氏是跟朱氏一样的原因,加上多年不与她生活在一起,想骂她又不好意思。
可是,回到李家的李静,被安排在了一个远离李家夫妇的主院,甚至远离李家其他孩子的院落的偏院,当然,一应的摆设装饰都是最上乘的。
李静是在当晚的晚餐桌上见到的秦氏,她下午未时就到达了李家,李寂派人把她和红姑安排到别院之后,到晚餐时间之前,没有任何人到那里见她。晚餐桌上,秦氏看到进门的她,并没有喜极而泣,更加没有迎上前抱住她,只是给了她一个僵硬的微笑,身子,在她落座时,还几不可察的向远离她的方向蹭了蹭。
之后,李静提出继续到秦家学文习武,李寂犹豫了片刻,就应下了。一个月之后,李静终于给自己在李家的身份做了一个定位,她是一个被隔离的房客,李家,只是她不能选择接受或者拒绝的房东。
李静微微失落过后,很快就适应了那样的身份生活。转生之后,准确地说,确认自己是转生之后,李静在最初的慌乱迷茫之后,就决定了随遇而安。人生明天会发生什么样的意外谁也不知道,人生活着有太多的不如意,太多的事,即便自己竭尽全力也不能成为那个对的人,李静决定了,即使所有人都不给她归宿,她也要让自己开开心心的生活。李静学琴学鼓,习武练剑,为了成年之后出门游历,为了与苏轼或者柳永相遇。
隔年,李让的出现,以及李让牛皮糖一样黏在她身边的态度,李静在表面的云淡风轻、微微推拒之外,听着李让的童言童语,是真的有几分放在了心上的。如果不是随后魏谌对边地的讲述让李静心生不安,如果不是她前世的本家,这个时代极少数的海上丝绸之路的商人苏长山的出现,李静继续留在李家,继续被李让缠着,会把他作为那根救命稻草,建立她在这个世界第一个扎根的羁绊的。
即使经过了一圈海上航行,回来之后,李让的态度,还是让李静略微自责的接受了她挤进她的心里。
可是,变化往往来得太快,或者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李家,终究是容不下李静;而李静,又因缘际会救下了摩西,在李让执拗的选择陪伴她的时候,抛下李让带着摩西住进了苏家。
当时的李静想着,既然李让搬到了别院,那么,他们之间是来日方长的;而摩西,她既然驻足救下了,就要救人救到底。
而在李静一心帮摩西学习汉语,建立自信之时,李让入学了睢阳学舍,在之后,李静带着摩西一起入学,身边还多了一个扑过来的花蝴蝶万麒。李让为了避嫌,虽没有疏远她,却总是有着自己的空间和交游圈子。
在之后,秦氏身体日渐虚弱,与年龄不相称的衰弱,李让终究把大部分的沐休日都给了秦氏。
李静知道,李让心中,她仍然是他的“双生弟弟”,是他最亲的兄弟。但是,“百善孝为先”,李让是一个孝子,在生病的母亲与日渐成长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的兄弟之间,他自然选择了母亲。
如果秦氏不是那样嫌恶忌讳她,秦氏作为怀胎十月给了她生命的人,李静也想膝前尽孝的。
所以,对于李让的选择,李静理解并且接受了。
只是,这一次,她在李让的心中,依然排在了次要位置。不是不重要,只是,不是很重要,更加不是至关重要。
李静本以为,这种转变,至少也要等到几年后,李让找到心上人成亲之时,甚至,李静坏心的想过,李让的婚事只是媒妁之言,他们夫妻之间只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他心中最重要的,依然是她这个一母同胞的兄弟。
这是有着前生的记忆,在这个时代很难有归属感的李静,想要为自己建立的类似于根的羁绊。有些偏执,有些自私,是她心中最深最强烈的诉求。
不自知的幸福
李让以他独特的强势挤进李静的生活,住进她的心里,又那样悄然默默的疏远她,李静心中虽多有波澜,面上却始终保持着微笑。这个微笑,由不耐、慌乱、期待、欣喜到苦涩,甚至到带了理解与怨愤的矛盾,让李静的心,第一次对着这个时代的人敞开,以这种无声怯懦的方式受伤。
这一切,李静只在七夕那一夜,花灯月色之中,情绪沉浮之际,故作笑谈之间,与朱说微微提及过。
只是,不甘也好,怨愤也好,面对李让,李静终究除了微笑再做不出别的。那样温柔纤细的李让,那样美好如玉的李让,即使心中重要的人不是她,即使不愿成为她在这个世界的羁绊,即使给了她期待又亲手摧毁了那个期待,李静仍然是既说不出埋怨他的话,也做不出让他不痛快的事。
即使不够勇敢,即使不够执着,即使童言童语,李让是真的把她放在心上过,是真的不计较她的那个让很多人畏惧嫌恶的身份直看她这个人的。
这当然不如像书院或者宋州城中其他人那样相待让李静心中波澜不惊,当然也让李静因为莫大的期待以及随后的落空伤心失落了,但是,短暂的不够勇敢的最终给人伤害的真心,李静也是珍惜的。
李让之后,李静的心,终究是起了波澜,回不到之前了。
生活中多了摩西、万麒、魏纪、王炎,以及,好巧不巧的,七夕那天初见,花灯夜心血来潮倾吐心事,后来又向她表白被她拒绝的朱说。
虽然仍然狭小,李静的世界,李静的心间,终究不能是一片荒地、一潭死水了。死水起了波澜,荒地生出了植物,鲜花、杂草,甚至也长出了动物,而且,是有着从草食动物向r日动物进化趋势的动物。
只是,所有那些人,不管是摩西,还是万麒,甚至让她心怀敬慕又下意识想要逃避的朱说,在李让之后,于李静,都是外人。
即使平时相处的再怎么自然自如,即使情绪激动之时多么情难自已,冷静下来,日常中,李静在自己的世界,与别人之间,用黄线划了一个界线。她不会再轻易让外人踏入那条界线之内,她自己,也不会轻易跨过那条界线。
李静的世界,除了摩西、万麒、王炎,魏纪、朱说,还有自小喂养照顾她的红姑,被李寂送给她的钱家父子,李兴父子。
那五个人,是她的人,是她的所属。当然,李静也知道,她自己不会用卖身契束缚住那五个人,尤其是钱家的小萝卜头钱珏。
但是,没有意外发生,那五个人依附她生活,为她服务,除非她破产,否则,只要她不想,那些人也没有明显求去的意愿,他们六个人,是要一辈子在那个宅子一起过下去的。
这种由卖身契所带来的羁绊,多了权力关系,多了法律责任,比亲情的羁绊,更加现实的强韧。
李静不太擅长在阶级关系中相处,她也不想让那些人仅仅因为那张卖身契与她相处,虽然住了十年的秦家,和住了三年的李家,都没有人把她当成必不可少的家人,可是,李静心中,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就是一家人。
看似不经意,看似做事出挑,其实,李静在与那五个人相处时,总在试图用他们能够接受,而她自己也不会因此被人视作轻佻可欺的方式对待他们。
李静一直跟他们表达的一点是,他们跟她住在一起,各尽所能,为她服务,同时,他们做自己喜欢和擅长的事,实现自己的价值。他们用劳动从她这里获取报酬,他们之间,是雇佣关系,同时,也是互相扶持的伙伴关系。
他们五个人,包括仍然是小萝卜头的钱珏,都有着自己的能力和特长,他们是用自己的能力和劳动来赚取生活报酬,所以,他们与她,虽是主仆关系,但在人格上,是对等的。
而且,既然是住在一起,没有意外要一直生活下去,李和还有钱珏还会在这里娶妻生子,他们之间,没有必要那么僵硬刻板的相处,大家在固守自己本分的情况下,轻松随便一些。
当然,其实,所有人中,最僵硬刻板的,其实是李静。
红姑虽然总是在称呼李静时用敬语,在自称时用卑谦的措辞,但是,那不过是她的语言表达方式,以及,她多年跟着李静寄人篱下,怕自己行差踏错让舅老爷家以为李静连个下人都能欺负而更加不重视她而形成的习惯。在红姑心中,李静虽是她要伺候的有着身世秘密的少主,但是,感情上,更像是她自己的孩子。红姑对把自己夭折的,以及以后再也不能生出来的孩子的感情,都寄托在了李静身上。
虽然她从来没有说出来过,但在心中,她是以李静的母亲自居的。当然,她这个母亲,比起李静的生母,李夫人秦氏,自知身份卑微。不想让李静因为对她这样一个下人敬惧而被人看不起,红姑自李静小时候起,就在态度上特别明确了主仆之分。
这不是红姑的卑微,反而是她的骄傲,身份卑微,收不住自己丈夫的心,虽是官府办的离合,但却被前夫恶意坏了名声,在社会舆论面前,有口难言。只能低眉顺眼、忍气吞声的她,一手带大捧在手里含在嘴里的孩子,是高高在上的郡王府家的世子千金,这是妙龄之年,就过上了独居禁\欲的不人道的生活,且背负着莫须有的恶意留言而反抗不能的红姑,最大的骄傲和支撑。
李兴自是没有话说,本就是那种热情没有什么心机的性格,对一个初次见面的躲雨路人都能口无遮拦宣扬他家主人的好,把李静夸得天花乱坠的,李静对他从来有着对长者恭敬,如果不是多年积累下来的为人下人的自觉本分,以他的性格,恐怕亲近之余,还真要在李静面前端起长辈的架子来。
不同于其父的性情爽直热情,李和性情内敛,少言寡语,却同样是没有心机的人。不过,不同于李兴一心侍主,只是因为家生子的身份和对李兴的孝顺才跟着他搬到偏远的别院做起李静下人的李和,满心醉心的,只有园艺布景。这一点,李静在从摩西那里听来之后,给了李和足够的自由——这个别院的花木种植,园艺设计,由他自由决定,李静绝不置喙,同时,李静还给了她金钱上的支持。
李静有着山下两个村庄的佃户,还有一个城南临近番町的一个比较繁华的商业街的店租,这是他们别院的日常生活开支来源。
这样的生活,勉强在这个时代称得上小康以上。莫说跟富商巨贾比,就是中等的商贩之家,生活标准也比李静高出好几个台阶。至于官宦之家,不说李家的世袭郡王,节度使魏寔养了十房小妾,十六个儿女,丫鬟仆妇小厮下人过百;知府赴任时带着七房小妾,到了任上,短短两年间,又纳进去了五房。据王炎说,他父亲最不受宠的小妾,日日饮食起居,也比李静家里高出许多。
因为李静不喜荤食,李家的饭桌上,除非节日,根本见不到r腥。当然,比最上好的猪r都要贵出许多的新鲜蔬菜,甚至广州、南洋的水果,李家的饭后,隔三差五总是能吃到,而且,李静不护食,她能吃到,其他五个人,也都能吃到。李兴不喜瓜果,钱裕觉得吃异域水果有失儒生身份(好像是违背了关于食的礼节,钱裕这样提过,李静不懂),长身体的李和,尤其是小萝卜头钱珏,绝对吃得比李静多。
所以,李家的饭桌倒也说不上寒碜。
但是,李静的生活,勉强称得上殷实,距离钟鸣鼎食甚至奢华,相去太远,远在天边。
可是,这种生活条件,一两一粒的蔷薇种子,因为摩西喜欢,因为李和想要尝试栽种,李静跟他们一起去番町,一次买了一百粒,眼睛都没有眨。这件事,在李和知道蔷薇可以嫁接之后,心疼不已。
至于银杏树苗,以及可能根本不可能成活的异域菩提、橡树种子,只要是李和想要尝试栽种的,李静都会毫不犹豫的让他买下来。尽管有时候钱裕的脸都成了黑色的,尽管之后,李静回了书院,为了惩罚他,钱裕让他们过了好长时间白菜窝头的生活。可是,之后他遇到喜欢的花卉植物,想要买来种进家里,李静还是会答应。
自己醉心的事业得到了精神和物质上的双重支持,性情单纯的李和,对李静自是再没有丝毫不满,就差捏个土人跟花仙子一样,把李静供起来了。只比李静大上三岁的他,因为年龄相近,心中对李静自也是亲近之极。
钱裕是因为受过李寂的恩惠,为了报恩才跟着李静到别院的。虽然名义上是账房,其实,之前,李寂是长身一揖,躬身行了一个大礼把李静托付给了他照顾,颇有刘备白帝城托孤的味道。
初始,钱裕是极不待见李静的。先不说她那个让她在李家呆不下去的佛祖本生的身份(跟李寂一样,钱裕是信奉王充《论衡》的朴素的唯物主义者),就她日日出入坊间,常常夜不归宿(这个是谣言),对父母长辈无礼不敬(在钱裕看来,李寂为李静头疼,秦氏因为李静晕厥,李静却丝毫不知收敛自己的行为,已是大不敬),甚至自立门户之后,不出三天,就住到了商人的苏家,再回家时,身边带着一个妖异的番人,以及李静平时的一些习惯,说话的方式,对待下人丝毫没有威仪的随便态度,都让钱裕极其不喜。
可是,钱裕是那种“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视承诺更胜生命”的男人,心中越是对李静不待见,面上对李静越是愈发地恭敬,恭敬中带着倨傲指责。
可是,李静反应弧太长,或者说感知钱裕那种微妙的情绪的触角太过迟钝,完全没有悟到他的“一心辅佐归正少主的用心良苦”,对他,除了家事钱财上的信任,也没有任何的其他。对他的无数次的暗示,不是视若无睹,是真的完全看不见。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即使是带着有色眼镜的钱裕,也在每月三次,并不太长的相处中,慢慢地对李静改观了。
先是李静对待那个番人的态度,钱裕生长到二十八岁,又寡居多年,且没有想过续娶,任他如何的洁身自好,有些欲\望总还是要纾解的,钱裕手上余钱不多,本是也是相对清心寡欲的人,所以,他去瓦肆勾栏的次数并不多,去了也不玩太多花样。但是,所谓没吃过猪r也见过猪跑,钱裕一眼,就看出了那个番人的出身。
所以,李静让那个番人上桌,与她同席而坐,钱裕本以为李静是色令智昏、玩物丧志到不可救药的程度了。那顿饭,初始,钱裕几乎没动筷子,坐在下首,用“望眼欲穿”的神情,注视着李静和那个番人之间的互动。
即使是之前带了有色眼镜,即使是怀了不冷静的愤怒心情,李静的动作,在钱裕眼里,还是看不到丝毫暧昧。她与那个番人之间用偶尔夹杂一两句梵语的官话交流,时不时的,李静还会给那个不太习惯用筷子的番人夹菜,两人之间,温和默契,言笑晏晏,但是,钱裕那双“过来人”的眼睛看来,两人之间,没有丝毫□暧昧。
而之后没过一个月,钱裕震惊地知晓了,李静,不是世子,而是千金。李静当时半夜被万麒抱回别院,万麒把李静放上床之后,满手是血的场景,令钱裕接下来连做了几夜噩梦。他的妻子,就是因为产后流血不止去世的。
可是,那之后,一直伺候在李静身边的红嬷嬷,依然让人称呼李静少爷。钱裕去了一趟城里的李家,从李寂那里确认了李静确实是李家的千金而非世子,他也明白了自己当日承诺以及李寂那长身一揖的真正分量。
李寂让他照顾李静的一生,在她成家之后,也要保证她不受委屈,保护她的孩子的地位。钱裕以前一直以为,李寂是想为李静攀一房地位高绝的亲事,怕她受到新娘娘家势力欺负才说得那些话。直到那时,他才明白,李寂那些欲言又止、那样神情凝重中又带着几分赧然的真正含义。
钱裕一向敬服李寂,不仅因为他有恩于他,更因为他至诚至孝,君子端方。
可是,因为李静女子身份的揭开,钱裕心中对李寂生出了些不受理智控制的负面情绪。
钱裕曾经听李静说过她不会成亲,当时,只觉得李静少年逸乐,轻浮而没有担当。知道了李静的女子身份,联想到李静平日的言行,钱裕才后知后觉的体会出,李静那总是挂着笑容的面颊之后的真正不能言说的痛苦和无奈。
李寂当年为了成全李太夫人的一个决定,毁掉的,不仅仅是李静的童年,而是她的一生。即便李静二十岁以后,李寂广开宴席,拿那个番僧做挡箭牌恢复李静女子身份,众人碍于李家的地位面上不说什么。
有谁还会真心娶一个被当做男子将养了二十年,顶着一个佛祖本生的身份,过了适嫁年龄,又丝毫没有女子的教养修养,在宋州城声名恶劣的“弄琴公子”为妻?
或许因为心中对女子的那一份温柔怜惜,或许因为对李静可怜无望身世的同情,钱裕看向李静的眼神,慢慢地少了挑剔,多了温柔包容,他也渐渐发现了看似不着调的李静的温柔与坚强。
如果说之前钱裕跟李静搬到别院是因为对李寂的承诺,一年多的相处下来,钱裕已经是真心把李静当做他自愿护佑照拂的主人,或者说,更像是自己妹妹或者女儿一般的存在了。
钱珏自不用说,自小失去母亲,被不擅言辞的父亲带大的他,却是生就的活泼好动,也有着他独有的敏感体贴,和少年人看人的直觉,初见面,他就喜欢上了容颜瑰丽宛如画中人的李静,在得知李静其实不是男子而是姑娘之后,一直被父亲耳濡目染要善待女性的他,对李静更多了一份体贴亲近。
当然,李静总是买他喜欢的水果,烧得一手好菜,练武时候英姿飒爽,这些,都是小萝卜头的钱珏本能喜欢的。仗着年龄小的优势,加之钱裕的有意无意的纵容,钱珏没少在李静面前撒过娇。
李静虽多半完全不理解他想要互动玩乐的心情,每次只会用好吃的、好玩的,或者新衣服、新玩具打发他,真的把他当做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一般对待。可是,李静手足无措,却从来不会表现出不耐烦的温柔尴尬,钱珏也是很喜欢的。
大家,包括李静以为小孩子心性,什么都不懂的钱珏,都是按照自己的方式,用自以为亲近体贴的态度,用对待喜欢的家人,而不是有着身份之差的主人的态度,与李静相处的。
刘禅
可是,李静自己,与别院的几人相处时,就像与朱说相处时一样。李静把他们慢慢放在了心上,关心则乱,被这份慌乱遮住了眼睛,反而看不到听不到他们对待她的态度的日渐转变。
李静用自以为亲切自然的方式与他们相处,也期待着他们回应给她亲切自然。可是,李静心中有着固有的形而上的古代主仆之间的身份之别,加上红姑那么多年,对她都是恪守礼仪。
更主要的,李静转生之前,虽说是二十岁的成年人了,可是,却没有机会踏入社会。她不懂得社会上上下级之间相处的尺度与默契。只以为她对待红姑他们的亲近方式,红姑他们感受到了,也会以同样的方式回复于她。除此之外的亲近,李兴热情中难掩的真心但却逢迎的态度,李和的独有的沉默寡言中眼神动作细节之间的改变,钱裕依然的恭谨守礼中语气措辞的细微变化,钱珏自始至终都是有心却被李静忽视了的态度,李静看不到。红姑更不用说,李静除了每年生日的那一晚寿面,从来只看到那个有着那样决不能称作幸的身世遭际的女人的表面。
这种事,并不是别人点化就能明白得了的。需要有了一定的阅历积累之后感悟,或者被某一件事触动脸红耳热地顿悟。
李静,显然既没有阅历,也没有那么敏感的触角,所以,她现在依然迷茫着,为如何不伤那些人自尊,不让那些人觉得她失了主人的面子(其实,即使她在他们面前丢了面子,在她面前,他们也绝对会回护她的面子不让她感觉到尴尬的。李寂选择的人,那样的资质还是有的),而让那些人接受她的道歉,向他们表明她为自己的轻率,头脑发热喝到忘记承诺睡过去脸红羞耻,为破坏了大家精心准备的中秋节的气氛羞愧难当。
可是,这些话,李静在口中打了好几个圈,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其实,那五个人,伤心是伤心了,不悦是不悦了,不过,从摩西那里听了缘由之后,他们已经理解了李静。表现出不悦,其实正是表明他们已经没有多少不开心了。真正不开心了,真正不把李静看得亲近了,那些人,即使是年幼的钱珏,都懂得在李静面前很好的掩藏情绪的。
这本是一件极简单的事,李静稍懂得人情世故,早餐桌上,神色轻松的对红姑说几句甜言蜜语,再专攻年幼好说话的钱珏,说上几个笑话,一顿饭呵呵乐乐的,这件事就过去了。李静真的心里过不去,晚上亲自下厨,做几道拿手菜,即使什么都不说,大家也懂得她的意思的。
毕竟,他们在身份上是她的下人,而秦家,是教养了她多年的亲戚,而且,秦芳和云娘,更是秦家父子的宝贝,她有心保护他们的清誉(虽然长眼睛的都知道万麒之所以亲近秦家人,完全是看在李静的面子上,先她一步到秦家,讨好秦家婆媳母女,也不过是想缓和她的迟钝直率而与秦夫人弄得僵硬的关系;结果,李静难得敏感了一次,还毫不客气地敏感到了歧路上。万麒的殷勤,拍到了马腿上。一向比李静更有主人姿态对他们颐指气使,且把李静唬得从来不敢招惹他的万麒,今次碰了这样一个乌龙的软钉子。就这一点,就足够给空腹等了半宿的众人提供娱乐让他们忘记等待的不安和烦躁了),他们对李静这种难得的通晓事故人情的敏感体贴,还是很欣赏的(掩口含笑地)。
可是,李静是那种认真到只会走直球的人,她不懂得“无声胜有声”的暧昧圆滑,不懂得“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默契规则,只会在表达还是不表达,如何直接却又委婉的表达才能既不伤了别人面子,又不让别人因为她伤了自己面子而自责这件事上矛盾挣扎。
李静挣扎的结果是,一个下午,她都没有想出任何策略来。这种事,她又不好意思跟摩西商量,只能闷在肚子里到了晚饭时间。
晚饭仍然在诡异的气氛中度过,看着李静纠结的表情,几人连佯装的愤怒都装不下去了,可是,他们偏偏又知道,空空长到了及笄,白白游走过海上南国,一直关闭自己心门的李静,在人情世故方面,有着直接但却扭曲幼稚的认知,还不及钱珏这样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她现在因为他们表现出来的不悦纠结,他们笑着说不气之后,她又会以为他们故意为了不让她难堪故作不在意其实心中很在意而更加纠结。因此,虽然端不下去,但众人还是强撑一口气,绷着,端着。
一顿饭的气氛诡异,可想而知。
晚饭过后,李静帮红姑洗了碗,之后,又到书房盯着《左传·僖公三十年》那一页发了一个时辰呆,后被红姑敲门沐浴上床,在床上翻来覆去数到第六千八百三十七只羊(中间有四次数错了,又重头开始数,其中一次都数到了三千六百五十二)时,李静披衣起身,到书房研磨,费了十三张纸之后,最终,李静找了一根放在抽屉里的鹅毛管,用希伯来语写了一封道歉信,在月亮还没有从天空褪去,太阳正慢慢从海上升起之际,李静把信用一只箭c在了摩西的门板上,施展轻功去了书院。
李静离开之后,隐在暗处一宿未眠的众人,从假山、回廊各个角落冲出来,冲抢到摩西房门前拿信。
经过了一番信封差点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小小混乱争抢,最终,钱珏抱着信仗着身形小巧、动作敏捷的优势,蹿出了几个人的中心。
跑到勉强只能容得一人站立的微型假山顶上拆开信封,钱珏却是苦了一张脸,不得不把信递给围在假山左侧的摩西。
经过了摩西的翻译,加上昨夜几人在书房窗外门边甚至屋顶喂蚊子喝露水的经验,大家深切地感受到了李静的歉意和直爽却又饶舌的诚心。
中秋节这一夜,众人小小发脾气,李静大大慌乱的,弄得众人跟着又好笑又焦急的乌龙,就这样掀过去了。
中秋之后,随着天气的转冷,人们在室内时间待得更长,到了初冬,除了东京来的背景很深、据说应天知府都得低头赔笑的刘禅刘先生的蹴鞠课,学子们几乎不到户外活动了。
随着白日一天天的缩短,身上衣服一天天加厚,冬日一天天变冷,这一年,也一天天临近末尾。
在一场十年罕见的大雪过后,书院所有的学子,甚至壮年的先生一起,扫了三天的屋顶山道,年关也临近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书院结束了一年的课程,放假。
这一次,跟在李静后面回她的别院的人员,又多了两位。一位是知府,不对,应该是前知府现调入京城做了京官的王大人家的王炎,他言称大雪封路,此去东京路途遥远,到了东京,年都过完了,所以,他过年只写了封家信拜年,还为他的母亲寄去了她喜欢吃的宋州特产小吃,人就不回去了。
不回家的王炎,与以前结交的那些纨绔又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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