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答我话,除了牵着我袖子的手,动作中看不出一点儿活人的迹象,一只手倒是温润丝滑,比我袖子毫不逊色。他为了留住我,出了真力气,晦明中他手背上的青筋像是脂玉上的刻纹,拇指的指尖微微翘起,像是被蜂蝶逗弄到微颤的昙花瓣。
他模样可爱,我移开眼,视线由葱白往嫣红处过渡。
修士们争着当魔尊,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别的不说,单说一件外袍的袖子,外层是纱织的鲛绡,里层是雪蚕的丝纺,袖边纹饰的红线都是鸾血染过的,用料稀奇,质量过硬,我和这石人拉锯了半天,袖子没有断,线都没有崩。
幸好他似乎不会说话,不然他扯一句“你别走”,我扯一句“莫留我”,这一顿拉拉扯扯,就成了凡人都厌弃的无赖戏,估计连三岁小儿都嫌弃得紧。
一生至此,我经了不少事情,却头一次被人扯着袖子不让走的。若对方是个明事理的存在,早该被我一脚踹开;可这石人固执,指不定是新生的灵智,他执着与我这个袖子,我实在没脾气,正巧他抖落了外层的石屑,眼见近了无遮无蔽的状态,我一个转身把外袍脱下,顺着他拿捏的地方给他囫囵套上,满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成果,转身就要离开。
“别走。”
这两字出来我心思一滞,回身看他在摇摇欲坠的庙梁下伫立,日头的光晕落到他眼底的泪珠里,落到地上又生出灿然的红花。
天灵之姿。
天灵之姿这种东西说来玄妙,旁人修道修到有灵悟飞升,天灵之姿天生便有灵悟,厉害的能通八方达四海、知前世晓来生,可惜……天灵之姿一点修为都没有,时常被作为高级法宝的材料。天灵之姿往往不屑为人,能说话也不愿意与人沟通,我遇到的这个倒是个特例,把自己变成人不说,还缠着人家不让走,都像是跟什么山野怪学坏了。
我也无法与他发脾气,只能试图同他讲道理:“谁都无法在这庙中安家,你要么闭嘴,要么就跟上来。”
我站在原地等他,心里存了几分戏弄。石人显然不善行走,他一边忙着哭,一边还要忙着迈腿,样子定然有趣极了。
作为从来没走过路的人,这石人的步态倒是端庄,他脚上没有鞋履,步步染尘,自己也没觉出难受。他步子不急,哭得倒是急躁。走到我面前,分明不伤心了,眼泪却仍没有停下来。
“别哭了,”我逞凶逗他,“我说哭的时候你再哭,你是天灵之姿,乱哭起来多浪。”
他不太会说话,又或者是不屑于使用凡人的言语。能与我沟通得如此娴熟,他大概不是第一天生出灵智,只是之前都不言不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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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带着阿玉在人间行走了几年的时间。
天灵之姿的成因鲜有人知,他们心中思绪如何,或者是否有自己的心思,以之牟利的修士们更不在乎。我找不到书册借鉴,也找不到旁人询问,若把我与阿玉的相处写成书,大约行行血泪字字艰辛。
阿玉最开始没有名字,他灵智初成的时候听多了凡人的称呼,只觉得“仙人”就是他的名字,我花了月余才让他明白姓仙名人在这世上会吃诸多苦头,他却全然不在乎。到我生气给他下了命令,他才终于接受了“颜生玉”这个名字。
他被凡人带歪的地方不止一处,最让我受不住的还是动不动就哭鼻子的习惯。若说他真的伤心,倒也不一定,每次我外出回来,他必然要泪涟涟地看我。我多花了三个月才知道,他觉得做人的常态应该是哭个不停,遇到极大的喜事才能不把千行的泪沾满自己和旁人的衣襟上。
我也不能真的把他栓在袖口,苦口婆心地和他解释,却差点被他几个词句就打击地溃不成军。阿玉的这个逻辑我始终没有矫正过来。后来疾声厉色地训了他几次,他才不至于动不动哭得像个凡人的痴儿。
我渐渐摸明白了和阿玉相处的关窍,细细告诉他什么都没用,直接给他个结论,他能想开的话会照做,想不开的话则更乖巧,比特意训出来的器灵都要妥帖。他心思似乎高深,又似乎过于浅简。我知道他实非我类,却偏想要他做一个人……我觉得他想成为一个“人”。
这几年我已经快被他石头一样固执的性子磨没了脾气,他怎么都不肯修炼,对往后也没有打算,仿佛跟着我便是他此生的任务。捡到了阿玉,我才知道为什么他们说天灵之姿是最好骗的。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跟着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要带着他。有时候我会自暴自弃把他当个漂亮摆件,想着他不修炼其实无妨,就算他修为低微,我也总能护着他。
和天灵之姿相处,实在花不了多少心思,几年间我成日怠惰,连卦牌都没掏出来几次。
有一日阿玉又直挺挺地僵在我身前,我随手摔出卦象,看着没忍住怔了神。我不常在阿玉面前失神,他心里大约也是称奇。半晌听他难得主动问我:“阿沐,你怎么了?”
他那只作孽的手又扯住了我的袖子,我把袖子救出来,反握住他的手,知会他:“没什么大事儿,我命数要尽了。”
见他不解,我多解释了一句:“我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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