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丁一带着复杂的心情下了黄鹤楼,沿着蛇山脊背走去。一路树木掩映,风吹叶动,飒飒作响。碧绿中水泥牌坊层层递进,其上匾额题字或娟秀,或苍劲。半道上他沿着路标攀枝下坡到了鹅池,一汪泓水碧波涟涟,鲜荷玉立,蜻蜓点点。几只雪白的天鹅在其中悠然闲游,曲项吟唱。池旁是依山而建的古碑廊,丁一驻足观望,在心里跟着碑上的这些字默走。王羲之的一笔“鹅”,李白的“壮观”,储可权仿王羲之的草书《奉橘》,岳飞的《满江红,登黄鹤楼有感》,或雄奇,或飞舞,或遒劲,或洒脱,笔酣墨畅,甘洒淋漓。更兼彭玉麟刻画的梅花,疏影横斜,笔致苍古。其它如陆光煜所书“清平如意”,张之洞以孝达、香涛、壶公落款的古刻,俱运笔凝重,气势稳健。默了一圈下来,丁一已经有点心气悠然,心中的中华古韵冉冉上升,刚才在黄鹤楼上的忧结之情慢慢得到了缓解。丁一不免想到,华夏文明风风雨雨,长路漫漫,几经沉浮,被外来文化反复侵略,却最终吸收同化掉了这些异邦文化,成了中华文明的一部分,说明了华夏文明的强大生命力。其实现在中国进行的现代化也可以当成是西方文化的一种侵略,只不过以前的侵略是被动挨打的,现在却是动相邀,难免良莠并存,同化吸收,有一个去伪存真,吸收精华的过程。自鸦片战争以来,国家积弱积贫,病入膏肓,任人宰割。经过几代人的努力,吸收世界上的新思想,新文化,为我所用,用新的营养补充身体,吐故纳新,老树新生,容光焕发。当两种不同的道德文明观相撞相融时,势必会产生混乱,无所适从。现在的一些不良世风,在中华文明的历史沉淀过滤作用下,迟早会被剔除掉,就像历史上多次发生的那样,精华仅存,这点信心应该有的。丁一望着古碑字画不由感叹,植生于这深厚的文化精髓,再生能力强是中华文明的一个特点。不是吗,丁一周游世界看到的古罗马文明,古希腊文明,古埃及文明,一个个都陨落了,现在只有在博物馆里才能看得到,唯独中华文明还傲立于世,习习闪光,自强不息。
这种乐观情绪让丁一忽然间有了一个好心情,乘此文人雅兴之地,于是找了一张树下的石凳坐下。此时藓苔覆地,柳荫拂面,荷塘浅影,蜻蜓在粉红的荷花和翠碧的荷叶上忽停忽飞,忽聚忽散,看得丁一有了点想写诗的感觉和冲动。他低头沉吟,在门票上的空白处题起诗来。
巧戏蜻蜓点水忙,
绕荷薄翼有余香。
写了两行,心里还在推敲,抬头构思时看见不远处有两个人在下围棋,他于是离开石桌,踱过去看棋,将未完诗稿留在桌上,等想好了再过头来续写。棋正下到了中盘阶段,黑白两条大龙缠在一起,难分难解,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于是就在一旁静静默观起来。虽说观棋不语,心里未免算计起来,将写诗的事慢慢忘却了。有几次他都想支招,但终于忍住。对杀的结果,白棋因为多一口气赢了。
看完棋,等他踅到石桌子旁准备重新写诗时,发现诗已经被人续过了,笔迹娟秀。诗曰:
巧戏蜻蜓点水忙,
绕荷薄翼有余香。
新莲粉秀红盈叶,
古卷廊墨满墙。
看完诗,丁一不禁吃了一惊,四下里环顾,却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娇秀身影在仰头观看诗碑。她站在古诗碑前,上身穿了一件粉红衣衫,下身穿了一件水墨绿套裙,和白墙黑碑形成了强烈反差对比,正好像她在诗中描写的一样。她挎着一只和衣衫一样颜色的粉红挎包,仪态淑雅。丁一正呆看着,她却过头来向他嫣然一笑,好像已经知道丁一在盯看自己,丁一的脸马上红了。
裘娜迈着那种在机场见过的袅袅婷婷步伐,笑意盈盈地向丁一款款走过来, “想不到在这里能遇见美国老乡,见你在专心观棋,不忍打扰,将你的诗续写完了,希望你不要介意。”她那调皮的笑容让丁一不由想起了上紫丁香的戏谑和风趣。
丁一和裘娜两人并肩地走在树影婆娑的蛇山小道上。清新的山风夹杂着淡淡的花香飘散过来,令丁一神思缱绻。丁一问:“你怎么到了这里?”
裘娜答:“事情办完了,路过这里,到此一游。”
丁一笑了:“你应该去黄山桂林那些地方,比这里有意思。”
“偏见。我喜欢看有点历史文化的景点。这次先去了滕王阁,然后来到这黄鹤楼,完了还要去岳阳楼。我这次到中国来,要就是拜访江南三大名楼。”
丁一一点也不奇怪,在上他充分见识过“紫丁香”的深厚历史底蕴和文采。他有点遗憾地说:“岳阳楼有范仲淹写的《岳阳楼记》,滕王阁有王勃写的《滕王阁序》,唯独黄鹤楼没人写。”
“不对呀,黄鹤楼有唐代诗人崔颢写的《黄鹤楼》诗呀。”裘娜忍不住吟颂起来:“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这诗和那两篇文章比,一点也不逊色。”这时他们正好经过搁笔亭,裘娜便说道:“当年李白来到这里,本欲题诗赞叹黄鹤楼,却看见壁上题了这首诗,观望良久,自叹不能出其右,只好搁笔。写了一首打油诗,‘一拳打倒黄鹤楼,一脚踢翻鹦鹉洲。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丁一笑道:“你好厉害,如何知道这许多。不过这诗好却好,但还是比不上王勃和范仲淹的那两篇大块文章剁颐。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还有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何等的胸怀和气魄。其意境岂是崔颢诗中‘烟波江上使人愁’可比。”
“分析得有道理,缺少王勃和范仲淹那样的文章,确实是黄鹤楼的一大遗憾。不过你可以写呀。”裘娜开起玩笑。
“我哪有那才气。不过我觉得你有。这次游玩,一定要赐笔。”丁一好像很肯定,因为他深知那个多才多艺文笔颇佳的“紫丁香”。
“何以见得?”不明就里的裘娜听了丁一的口气略微惊讶。
丁一还是没有勇气将事情戳穿,于是转了一个弯:“你续的那两句诗很见功底。所以觉得你行。”
“还不是因为你的诗起得好,看了那句‘绕荷薄翼有余香’,让人想不续都不行。你原来准备续写哪两句?”裘娜好奇地问。
“得是得了两句,当时没有完全定好,结果被围棋吸引住了。“
“说来听听是那两句。”裘娜饶有兴味地问。
丁一觉得很好笑,他和“紫丁香”经常在上讨论诗句,互相和诗,没想到在这里又开始了。在上,“紫丁香”一向很认真,追根究底,要是不告诉她,她大概不会善罢甘休。于是他答道:“我的两句是:白云闲意游池砚,黄鹤欣然返故乡。没有你那两句好。所以没有定夺。见笑。”
裘娜将全诗念了一遍:“巧戏蜻蜓点水忙,绕荷薄翼有余香。白云闲意游池砚,黄鹤欣然返故乡。我猜想这黄鹤大概指的是你自己吧。”裘娜说。丁一连声称是,不得不服,这个紫丁香一如既往的敏锐,悟性实在太高。“是不是想中国工作了?”不料裘娜又追问了一句,猜中了丁一的心思。杨处长和鞠进让他来工作的话语这几天一直在他脑子里缠绕,所以以诗寄思。
“这里的同行确实有这个意思,不过我并不想。这也是我矛盾的地方。”丁一答。
“为什么呢?”
“以我现在这种方式帮助中国可能更好一些,从外部推动中国的进展,说话有人听,外来和尚好烧香。我的许多到中国的同行都深有体会,一当你到这里安定下来,影响力就大大减弱,大家也就不把你当事了,说不定人家还挤兑你。再加上我实在不愿意丢掉自己好不容易在美国建立起来的科研体系,国内至少二十年内不具备这种条件。我现在拥有的一切,是我从小的梦想,人生能有几搏,能在相对不受干扰的情况下从事自己钟爱的科学事业,如何舍得放下。”这与其是说给裘娜听,还不如是说给丁一自己听,他在给一个自己不中国的理由。
“我有一个相识的朋友,和你的想法很相近。”裘娜说。丁一心里偷笑,那不就是我吗。裘娜转问道:“今天能在这里碰见你真巧,还要呆几天?”
“我和这里一个学校有作项目,事情已经完了,明天就要走了,美国。”
“怎么可以呢,我才来你就要走,什么意思?”裘娜开玩笑地说。
“美国还有许多工作等着我,分身无术。再说我们可以在美国相见啊。”
“原来是个大忙人。哦,记起来了,你是一个大教授,将来还得向你请教。不过你的专业是哪一方面的?”裘娜歪着头询问,想探知就底。
“我做肿瘤研究。”
“噢,我认识的那个朋友也是做肿瘤研究的。”裘娜说,瞳孔里掠过一丝诧异。
丁一又闷声想笑,为了掩饰赶快问道:“你是做哪方面的?”
“我的工作和计划生育有关。”裘娜答。
“你住在我们那个城市哪里,怎么一直没有见到过你?”丁一好奇地问。
“我们公司在你们那里开业不久,刚刚搬过去安顿下来。趁跑业务的机会,跑到中国来玩,散散心。”
“有了你这个诗友,以后好就近讨教,容易打发日子。”丁一打埋伏,心里偷笑。
“好哇好哇,我们互相讨教。看得出,你的文底很深,到美国我请你喝咖啡。”裘娜为自己的新发现高兴得眉开眼笑,脸像一朵月季开放,柳眉轻扬。偏偏这时有一只彩色蝴蝶飞来,在她头上飞来飞去,煞是好看。裘娜追着蝴蝶跑了一段路,直到蝴蝶飞入绿树丛中。看着她娇喘微微,肢体轻盈扑蝶的样子,丁一想起了红楼梦里宝钗扑蝶的场景。
两人边走边谈,沿坡拾级而下,不知不觉到了首义路阅马场,宽大的街心花园到处花团锦簇,鲜艳明媚。浇花的水注喷着薄雾,夕阳里显现出众多叠加晕圈,流光溢彩。他们两人在石铺就的广场上慢慢溜达,看首义红楼,看孙中山立雕塑像,看辛亥革命群雕。一队队佩戴红领巾的小学生从近旁的辛亥革命博物馆里出来,刚刚接受完共和历史教育。更有趣的是有些上了年纪的人满头白发,仙风鹤骨,一手提着水桶,一手拿着半人高的大毛笔蘸水在一块块方砖上练毛笔字。丁一看了看,写的是岳飞的满江红,字迹如同王羲之再世,甘畅淋漓,曲觞流水。
广场旁边有个剧场,巨大的广告牌写着剧场正在上演的剧目。裘娜显出惊喜的表情,问丁一想不想一起听音乐,丁一反正也没什么事,欣然应允。他们来到售票窗口,问还有没有当晚的票,售票员答有。两人相视而笑,于是一人买了一张。看看表,离开演还有一点时间,于是他们到附近的一家优雅的小吃馆落座,在流水般的流行歌曲中享用晚餐。两人继续交谈,自然还是关于黄鹤楼和诗歌,意犹未尽。
末了,丁一问紫丁香:“你在这里还要玩几天?”
“我还要去看东湖屈原行吟阁和归元寺的八罗汉,完了就去岳阳楼。”裘娜顿了一下,似有所思,欲语还休,挑着柳眉上下打量着丁一,弄得丁一有点不好意思,不知她要干嘛。他随着裘娜的眼光打量了一下自己,没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
“我好像在哪里和你打过交道。”裘娜犹犹豫豫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内心的想法。
“噢,在哪里?”丁一明知故问,似笑非笑。
“我也说不上来,反正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挺谈得来,很拍,有点知音的味道。但愿不是我自作多情。”裘娜自嘲道,翘起的眉毛又平伏下来。没有没有,你绝对没有,丁一在心里继续笑着说。他觉得裘娜的眉毛很生动,像一支细鹅毛笔,柔和地书写着内心活动。
吃完了晚餐,丁一抢着付钱,裘娜也没有和他争,谢着说:“到了美国我请你,到时不要和我抢。”他们出了小吃馆,到剧场,随着人流进到里面,有点闹哄哄的。好在正式开演后,四周安静了下来。今天的演出是民乐演奏,唐装汉服,那古色古调久违了的二胡,笛子,扬琴,琵琶,一曲曲一首首像一阵阵微风醺飘,让丁一的思绪在时空里流,流到他小时候的街头巷尾,丝竹妙曼。此时的他有点像一只疲倦的鸟,在这乐声里倦缩在树枝上休憩,这些天来的剧烈精神冲击和改稿工作让他确实有点累。音乐声荡涤着他疲惫的心灵,于是他闭上了眼睛,静静地让这汨汨之声淌流进心田。
散场了,丁一和裘娜来到外面,饰灯将不远处山岗上黄鹤楼的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映托在夜空里,一钩新月,几点寒星,夜风带来清新凉意。裘娜的黑发在晚风里微飘,她一只手拨开遮住眼睛的头发,伸出另一只手向丁一道别,“美国见。”丁一度过了愉快的一天,又一次握住裘娜那柔软无比的纤纤素手,“不见不散。”他说。然后招呼了一辆出租车,打开车门送裘娜上车。车开了,裘娜抛了一个眸,嫣然一笑。丁一伫立在街边,一直目送出租车消失在红色尾灯迷闪的车流里。他默默地望着五光十色的大都市夜景,久久不愿离开。
第二天一早,鞠进就来到楼下接丁一去机场。在去机场的路上,鞠进告诉了一个让丁一意想不到的事情。宁任的手筋昨晚被人挑断了,他将来恐怕再也不能做手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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