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色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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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脐带还未剪断,就冲进来看。也没见哪家做爹的这般心急,出去出去!”
江蓠讪讪地笑,复又坐回歪脖子杨柳旁的藤椅上,背脊挺得笔直,竖着耳朵听正屋里的婴孩越哭越响亮,嘴角便牵起灿烂的笑意。
又从藤椅下捞起那把毛快掉完的秃顶白绒扇,复吟咏一句:“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江蓠一生中,有过不少口头禅,常以诗文为主,以示学问高深。
当他还是江蓝生时,最常念的有两句:其一,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其二,不用当风立,有麝自然香。
江蓠无甚朋友,然算得上熟人的几个,却都是人物,譬如声名显赫的武林霸主穆衍风,又譬如威慑四方的江湖魔头于桓之。
据说于桓之听了他从前的两句口头禅,曾赠以他两字:做作。
故作清高,故作温雅,是为做作。
而后来的江蓠,一心一意地给他的居所添了个牌子,起名为“桃花小坞”后,再想起从前于桓之的评价,心道:往常的江蓝生,果真做作。
江蕊产子三日后,江蓠便给儿子起了个名,叫江务实。江蕊闻后,大呼难听之极,说你我好歹也风云一时,为何却给儿子取了个这般小农的名字。
江蓠挑起折扇想了想,沉吟一番到:“那变叫做江小史吧。”
江小史呱呱坠地一月后,丁蕊做完了月子。
一夜月清风淡,桃花小坞的桃花开得极盛,江蓠眯着眼睛抿酒赏花,则见江蕊抱着小史从正屋内款款而来,见了他这般模样,哼了一声道:“想念旧情人呢?”
江蓠迷糊中,只答一句:“哪儿啊,南水桃花自始至终就为瞧上过我。”
还未等江蕊做出举动,却是江小史“哇”一声哭得惊天响,吓得夫妻两人连哄带骗直闹到了后半夜。
待小史安静下来。江蕊坐在床边擦汗,声音带了些宠溺,笑道:“我看这孩子机灵。”
江蓠点头:“果真机灵,懂事很早。”
江蕊姑娘生了孩子后一月下来又瘦了回去,脸映着烛火,肌肤莹润,眸光灿亮。江蓠看着看着吞了口唾沫,拍了拍卧榻说:“娘子坐过来。”
江蕊呔了一声。
烛火荧荧闪动,小史在睡梦里悠然转醒,只见朦胧的灯火里,床榻上似有两人人影交叠,伴着粗重的急促的喘息声,如流水般滑过夜色。
年仅一月的小史,自是对周遭无所感,然则在他重新沉入梦乡的前一刻,抿抿小嘴像是露出微笑。
夜里江蓠跟江蕊商量,觉着小史委实是个灵气的孩子,日后定然早熟。既如此,他们夫妇二人,则当早日让他明辨是非,好好做人。
江蓠十分赞成,直说娘子英明。
小史满百日那天,江蓠便伙同江蕊,给他灌输了些实用的价值观。
给这么丁点大,连五官都还未张开的孩子进行教育,委实是件难事。所幸不论江蓠江蕊讲什么,江小史都听得兴味盎然口水横流。
因听众热情,夫妇二人也兴致高涨,一月后,便说完了五十步笑百步,缘木求鱼,扁鹊见齐桓公等等据说教唆意义的故事。
然则墨守成规地讲故事,终是令江蓠觉得乏味。屋外桃树结满桃子的时候,江蓠已经把大禹治水的故事讲了三遍。
他说,古时有个皇帝叫大禹。他还不是皇帝的时候去治水,一连治水十三年,三过家门而不入。后来他治水归来,功也成了,名也就了,妻子也有身孕了生了儿子了。他妻子生的这个儿子,就是有名的夏启皇帝。
故事讲完,江小史眨巴着眼睛将他望着,江蕊也眨巴着眼睛将他望着。江蓠自个儿琢磨了一番,也觉出些不对劲,喃喃道:“这故事,有点儿蹊跷。”
江蕊点头,问:“那大禹十三年来三过家门而不入,他妻子怎么有身孕的?”
江蓠一愣,严肃道:“这是个问题。”
江小史一怔,哇一声哭了出来。
江蕊一边哄儿子一边道:“我看那些史书漏洞百出,章章节节含义丰富红杏出墙,你还是别照着讲了,就说自己的故事吧,孩子该怎么教就怎么教。”
“自己的故事啊……”望着屋外的桃子树,江蓠眯起了眼睛。
他出生在深宫时,据说有一段日子是极尽富贵的。绫罗绸缎奇珍异宝享用不尽。那年间,蓝妃正逢盛宠。龙恩浩荡得惊艳后宫,震动朝纲。
真真是回眸一笑百媚生,从此君王不早朝。
江蓝生在荷蓝宫从一岁长至四岁。他四岁那年,后宫妃嫔妒忌得红了眼,饭前的菜食,饭后的糕点,常常用银针验过便变成黑的;满朝文武也怒到了极点,说皇上长此以往荒废朝政,是昏君之举,因而不得不联名上奏,要求刺死蓝妃。
皇上暴露之极,一拂袖停了早朝,在自己的别苑徘徊数日,等来的却是蓝妃自缢的消息。
彼时江蓝生还不懂事,看着满屋的丫鬟五彩缤纷的衣裳全变作了白,以为又是一次节日,如大年夜般四处都是红。
一向温婉随和的娘亲被放进了黑木箱子里,而意气风发的父皇,却老态龙钟地守着黑木箱子哭了一夜又一夜。
有一回,他挥着小袖子半夜来到灵堂,则看九五之尊无声落泪。小小年纪的江蓝生也不知何故心中紧了紧,上前拉住皇上的袖子,唤了声:“父皇……”
这个谈笑间指点江山的男人在一瞬间老态毕显,躬身便把他搂进怀里。
后宫之争,权位之斗。年仅四岁的江蓝生都不甚了解。
他只记得那个草长莺飞的日子里,禁宫之郊的大片野花开得淋漓而静默。小小江蓝生乘坐在马车上,望着陌生的承王爷,开始学着叫他:“父王。”
他问,父王,为何父皇要送我出宫?
承王爷套用了皇帝的一句话,说:“你性格承你母亲,纯良执着,若陷于深宫之内,必然会被困在后宫争斗,权位的谋算之中,一辈子也不会快活,不如避开。”
承王爷不是真王爷。他本身是个老将军,年轻时争战沙场战无不胜,边疆蛮族但凡听到江晋南的名声,都会退避三舍。
承王一生北上南下,直至三十年余才安歇在京城,家有一妻,怎奈却无子嗣。自皇帝将江蓝生给他,他便一心一意将其当作自己的儿子。
皇帝封江晋南为王,也有愧疚之色。承王年轻时,因争战过多,功高镇主,令帝王也有所忌惮。后有一次他受战伤回来,竟令满朝为之请命。
皇帝深感危机,便寻了个因由贬了他的官,卸掉他一部分的兵权。
因不能在出兵打仗,江晋南便被封了无权在身的王爷,也算是朝廷对他的感激。
可叹承王倒也是个宠辱不惊的性子,兵权被释,日子却过得益发滋润,养了些闲情便也开始遛鸟。他原本是个武官,封王后,倒是跟文臣走得更近一些。
有一年的新科状元是个妙人,叫做南九阳。
承王本与这人不熟,但却听闻这南九阳追女人很有一套。据说名动京城的“舞天下”里,长得最漂亮的小姑娘,便是被这南九阳追了去。
彼时南九阳带了一群人,一不做二不休地冲进舞馆,拉着小姑娘的手便叫“妹子”,叫得声泪俱下相逢恨晚感天动地。
可巧那叫做花月的小姑娘,却十分的好骗,小虎牙一露,眼睛闪亮,便答了声“哥”。
郎有情,妾有意。两位哥哥妹子你来我往,便真的上了道。
南九阳又是个有毅力的主儿,他追她“妹子”那阵正值盛夏,整日蹲在“舞天下”的天井里,等花月出来,人都被煮了个半熟。
承王江晋南听了这桩事,便对南九阳大生钦佩之情。两人你来我往,添了些么不甚风雅的乐趣,且专爱讨论闺房之术。
每每至兴致高昂,便听南九阳持杯开怀而笑:“江兄,这一招真是妙极,妙极!”
而每至开怀,承王也十分开心,拍拍南九阳的肩,道:“九阳弟,我以为内子是个实在姑娘,日后你若添了闺女儿,给我家儿子做媳妇儿可好?”
南九阳曰:“好啊!”
很后来很后来,天水派添了个武艺师父,东街添了个姓于的老先生,两人都言:“我说你家那闺女儿霜儿,是个顶不错的小姑娘,日后给我家儿子做媳妇儿可好?”
南九阳仍是曰:“好啊!”
是以,祸起萧墙,东窗事发的一日。承王,联并着陶浅和于不举,气势汹汹地跟南九阳讨说法,问他为何好端端地将女儿嫁给万鸿阁的二公子时,南九阳扁了扁嘴,仿佛最委屈的人是他:“当初我说好,但花月和小桃花儿又没说好。”
此乃后话。
且说当年承王跟南九阳订下了娃娃亲,便益发走得近。承王的架势,已然把南九阳当作未来的亲家,时不时带着小江蓝生来府上玩一玩,瞅瞅那丁点大小团子似的桃花姑娘。
未料南九阳当官却没当太久。后有一年,也不知出了何事,仕途一帆风顺的南九阳竟辞官归田,圣上深感惋惜之际,也只得放他走。
辞官过后几日,江晋南带着江蓝生过来打探风声。
江晋南问:“你日后打算作甚?”
这一问问到了点子上,南九阳眨了眨眼,说自己在朝廷熟人多,打算利用关系门路做生意,从南方贩点丝绸,从北边进些玉器,再用关系炒市场。
这样做生意不太厚道,因而南九阳打算开个武林帮派,名为“天水”,也算是装潢个门面打个马虎眼。
于是日子也就这么过着。
江晋南从前是个闲差,早朝隔三差五不去,与南九阳算是私交甚多,因而南九阳这厢辞了官,日子算是没差别,两人遛鸟吟诗论房中术,一切造就。
后有一日,江湖风波骤起,据闻失传已久的《转月谱》重现于世。
即便天水派就是个伪江湖门派,武林之事也多少有些牵扯。
花月是在这场风波后去世的。她去世之前,江晋南带着江蓝生曾见过一次。那一天,天水派的后园里,除了花月之外,还另有一个极其貌美的女子。
若说花月是烂漫动人的桃花,那女子便是清清冷冷的白梅,顾盼神飞之间恍若神女临世。
江蓝生后来知道,那女子名叫穆红影,于桓之的娘亲,穆衍风的姑姑。
花月去世后,南九阳曾悲痛了许久。就在江晋南以为他此生都会如此萎靡不振时,却被南九阳不期找上门来,拎着一壶酒说好久没聚了,神采飞扬的模样好似花月的去世,不过是一个不能当真的传言。
酒酣耳热时,江晋南才看到南九阳眼里倏忽而逝的落寞。
原来真的惦念似水无痕,却铭入五内,埋在心底,刻进生命。
江蓝生十岁之前,一直在家念书。十岁之后,却嚷嚷着要去学堂。江晋南想,学堂热闹,蓝生想去便去吧。
江蓝生在京城那老学究开得学堂里,一直是最得宠的学生,诗文记得熟,脑子转得快,人也长得好看。
两年后,学堂收了位新学生,个子小小,头发软软,滴溜溜的黑眼珠一转,小虎牙便露出来,一脸竟是欢喜的笑,也说不出是机灵还是憨厚。
江蓝生上前问:“同学你叫什么名?”
当时南九阳忘了告诫南霜女扮男装上学堂切不可用真名,所幸南小桃花年仅九岁便有了大智慧,滴溜溜的黑眼珠又一转,曰:“我叫南小双。”顿了顿,又曰,“一双筷子的双。”
“噗”一声,江蓝生笑得前仰后合。
南霜有个习惯,但凡见着人笑,自己亦会跟着嘿嘿小声笑。两人至此成了朋友。
南霜的性格好,软和不怕吃亏,因模样长得可爱,也无甚人来欺负她。是以她在学堂,日子过得舒坦,学识虽不怎样,但尚也还过得去。
江蓝生却不一般,因着太得宠,所以被孤立。
更何况,京城小街上的学堂,收的学生虽是官家子弟,像江蓝生这种皇亲贵胄之后,却少之又少。学堂学生们对他是又怕又厌,平日里点头之交已算最佳。
唯独南小桃花不怕他,倘若没能完成夫子布下的作业,便借了他的来抄。
南小桃花抄文章很有水平,在学生间借个十余份,东西南北各拼一段,洋洋洒洒三页墨纸交上去,待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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