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在城门口没瞧见父皇的身影相迎,手上士兵被要求缴了器械,分批入城,李世民心头已是有些隐隐的不安。等到入了城进了宫,心不在焉地接受大臣们的恭贺,一顿宫宴下来,没迎来出战之前父皇所作的允诺,反而迎来了一道圣旨。
李世民跪地叩谢,双目微垂,唇角勾出一道讽刺的笑意,什么劳苦功高,什么体恤其作战辛苦,赏赐如何如何……看上去是皇恩浩荡,无比荣耀,实则明升暗贬,夺了他的兵权,连带着站在他阵营的兵将也受了牵连,看来父皇是下定决心,要让自己为李建成让路了。
李世民能按捺住性子,但他手下的兵将大多是粗人,可就不依了。
刚刚从左领军卫上被拉下来的尉迟恭性子粗莽,没那么多心眼,刚领完圣旨就骂骂咧咧道:“老子打了一辈子仗,突然说让老子放下兵器,去什么司农寺什么署来着?干什么玩意儿的?”
身边苏定方眉头微锁,提醒道:“司农寺上林署,是掌管果菜种植的。”
“让老子去种水果蔬菜?”尉迟恭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从五品官职,也算是升职了。”
“升?升个屁!老子本来大口吃肉喝酒,管管手下,活络活络手脚的,好不自在,谁要升这什么狗屁官的,爱谁谁去,老子不稀罕。”
可不就是不稀罕么,原本虽说只是十六卫之一,但好歹也是有实权的,手里带兵的,又与其余十一卫遥领全国将近千余的折冲府,既可御外,也可守卫长安城,既可以做府兵,又可以算禁军。
如今呢?说是升官了,却让他老老实实管种菜去,尉迟恭心里一阵憋火。
程咬金平日里就喜欢和那黑炭头抬杠,可这会儿也是苦哈哈地道:“你这种菜的还算好的了,俺老程最怕读书识字了,豆大字不认识几个的,突然被调去国子监算哪回事?”你还说不出个理来,人家还是个正四品的官。
他这一说,逗乐了一旁的尤俊达,伸手拍拍他的肩膀道:“行啊,给咱程四哥个机会回炉重造,说不定假以时日,还能给咱出个文状元来。”
徐茂公的眼神从他们这些人身上扫过,无一例外地升了官,但同时也被下了兵权。皇上这是容不得秦王坐大啊,忌惮他夺了太子的地位。
众人沉默思忖之际,有个声音显得尤为不服气:“嗤……道貌岸然之辈,明明就是忌惮秦王的势力会威胁到太子,下了我们这些人的兵权,却还假惺惺地故作大度,对我们这些人明升暗贬。”
“贤弟!”秦琼出口喝止,这话可是明晃晃地在指责圣人,如今尚且在宫内,人多眼杂的,怕落人口舌。
“我说的哪里不对,既然他看不上咱们这些莽夫,我也不必非赖在这朝廷之上,我自请离开便是。只是,我瞧不上他那过河拆桥的手段,怎么?用得着咱们秦王的时候,就千般好万般好,这才刚凯旋回京呢,立刻就下了秦王的兵权,有他这么翻脸无情的么?好歹就算装也给装一下吧。”
“原本说好的是皇上亲临城门口迎接大军,届时犒赏三军,可咱们连人影都没瞧见不说,上来就将士兵分离开来,说是下了兵器,才能入城,这把咱们当什么了?当贼了不成?还是当成了王世充等乱党之留了?”
“单六哥!”李世民的声音低沉而隐忍。
“秦王,我单雄信是粗人,实在忍不住了,咱们都憋了一路了!”
“进了宫门呢,又说东宫有喜,皇上和皇后的面还没见着,就听说都赶往东宫了,等来等去,就等来这一道又一道圣旨,呵呵……瞧瞧他东宫都干的什么事?支走齐王,硬逼罗成孤军奋战,强攻辽东城;明知对方设下陷阱的时候,还一味擂鼓指挥进攻,是想一步步逼死罗成小弟!怎么的,咱们在前线杀敌,死伤都没人心疼也就算了,还得日防夜防,防自己人下黑手!这会儿就凭一个东宫有喜,就全可以一笔勾销了?”
“单六弟,你给我闭嘴!”这话虽然粗的很,但句句属实,字字诛心,没人敢说这些话,但大家心里何尝不是这么想的。
徐茂公见单雄信越说越愤慨,赶紧大声喝止,冲秦琼使了个眼色,将人拉了下去,这般大逆不道的话要是让旁人听去了,指不定又闹出什么祸端来。
晚宴因为圣旨之事,并不尽兴,回城的时候,个个都是扬眉吐气般的,可回府时,都变成了垂头丧气,明面上是好看了,个个都升官了,但事实上呢?
其中心里最不舒坦的要数秦王了,任谁被自个老子提防着,感觉都不会太好。
众人心里不服,却也无可奈何地回府了,秦王本也该歇息了,可刚刚躺下,便听单盈盈哭哭啼啼地来求见,一问原因才知道,原来单六哥回去没多久,太子府就派人将人抓了起来,眼下也不知道抓去哪里了。
李世民心说,这事坏了,肯定是单六哥在皇宫内的一番话让旁人给听了去了,这会儿被抓去问罪了,可一听单盈盈说是太子府的人,又不得不斟酌一二,太子派人抓单六哥,到底是东宫的意思,还是父皇的意思,他有些拿不准。
不管前者还是后者,他都得进宫一趟。
李世民和众人一刻也不耽搁,连夜进宫,可时辰未到,宫门不开,李世民有意让人通报一声,却被告知皇上已经歇息,任何人不得打搅,有事还请耐心等候,明日早朝再议,再恳求时,守宫门之人已经油盐不进。
看的尉迟恭等人又是一阵火大,这要是在昨日圣旨颁布之前,这禁卫军中不少都是秦王门下,必然费尽心思也得让秦王顺利进宫,可自打昨日□□门下从职位上下来之后,原本的禁卫军空缺迅速被东宫之人占领,看着是恭敬有余,实则根本不屑一顾。
李世民只得率众人在宫门口等着,直到寅时,宫门才徐徐打开,李世民又立刻遣人上前通报,求见皇上。
在宫门口等了两个多时辰,总算是见到了李渊。
李世民礼毕,将单盈盈形容之事,事无巨细,全部禀告,最后叩头道:“请父皇看在单雄信单将军也曾与儿臣一道围剿王世充等人的份上,让太子殿下放了单将军吧。”
李渊瞥了眼殿下,冷声问道:“你可知道单雄信所犯何事?”
李世民身子微僵:“儿臣不知。”
“单雄信有谋逆之心,你也让朕放了他?”李渊环顾一周,替单雄信说话的人还不少,这些人怕都是秦wang府的人,有他认为义薄云天的恩人秦琼,有足智多谋的智囊徐茂公,能掐会算的袁天罡,文武双全的李靖,更别说还有无数将才,原本其阵营中有刘弘基,杜如晦,唐俭等人,瓦岗寨众将也在列,还有一些原本立场不明的,比如段志玄,此人曾经确实明哲保身,处于中立,可自打辽东城一战,经历太子设计陷害罗成一事之后,深以为耻,如今,已明确站在秦王身后;驸马柴绍,若说替罗成求情一事,李渊觉得柴绍情有可原,可眼下他又与秦wang府站在一处,二话不说替单雄信求情,让其微微眯起了眼睛……李世民的权势要比他想象中的大,甚至隐隐有些脱离掌控的趋势,这让李渊心头一震,越发忌惮。
“太子抓人,是朕的意思。单雄信口出狂言,贼心不死,试图谋反,朕没有诛他九族,就问罪他一人,已是开恩,你们不必多说,通通退下,否则一并处置。”
“父皇——”李世民扑通一声,双膝下跪,“父皇,请听儿臣一言,单将军绝无谋逆之心,若是他真有谋逆之心,当初在洛阳城就不会相助儿臣,攻下王世充旧部,更不会主动请缨,随儿臣一道前赴高句丽,连番征战。单将军作战勇猛,乃是不可多得的良才,还请父皇斟酌,不要听信一面之词,就将单将军定罪!”
“昨日晚宴之上,他言语莽撞,以下犯上,有谋逆之心,有宫内小侍作证,还能有假?更何况,当初朕错手射杀了其兄长,他对朕早就心存不满,谁知道他投靠我大唐是不是为了趁机替其兄长报仇。”
“父皇,单将军光明磊落,心无城府,绝不是您口中所说之人。”
“放肆!”李渊重重地拍桌而起,双目不怒而威,“世民,你不要恃宠而骄!”
这话说的极有分量,连带李世民身后一众人纷纷下跪求情,连声唤道:“皇上息怒——”
李渊目不斜视地看向底下之人:“来人啊,带单雄信,还有人证上来。”
不多时,单雄信便被五花大绑地推搡了上来,一旁还站立着一个畏畏缩缩的小侍从,想必就是所谓的人证。
“单雄信你可知罪?”
单雄信原本是不在意李渊的问罪的,本就心中难平才直抒胸臆,就算被砍头,也不过是头点地的事,可一进殿先是看到跪在最前头的李世民,不由得唤道:“秦王,你这是做什么?”又看到众兄弟皆低垂着脑袋下跪,便联想到必然是与自己有关,众兄弟是在为自己求情呐,心中悲恸不已,“众兄弟,是我单雄信连累诸位了。”
一直拧着脖子不服软的单雄信当即双膝下跪,朗声道:“皇上,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单雄信酒后失言,以下犯上,惊扰圣驾,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此事与旁人无关,求皇上切莫牵扯秦王和众兄弟。”
可此刻李渊却是一句也听不下去,声音阴沉道:“世民,你一定要为这乱臣贼子求情?”
“父皇,儿臣还是那句话,单将军虽然行事莽撞,可心无城府,光明磊落,绝不是你口中的谋逆之人,求父皇开恩。”
“皇上,奴才是亲耳听到单将军说,说……”
“说什么?你给朕如实说来。”
那小侍惊恐地看了眼跪着的单雄信,似乎是被他那一眼吓到了,身子颤抖道:“单将军说皇上是个昏君,像秦王这般有功之人不赏,太子那般害群之马却赏识,莫不是眼瞎了不成……”
“放屁!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你他娘的冤枉我!”单雄信原本以为是昨晚醉言惹怒了皇帝,可眼下哪里是这个,分明是有人趁机陷害他,他自是不依,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反驳,又被人按回原地。
“放肆!”
“皇上饶命啊,皇上——”小侍吓得身子一软,趴在地上,连连叩头。
“说,接着给朕说下去!”
“单将军还说,如此昏君,莫不是学那隋朝覆灭?还不如早早地让位,反正秦王早晚都得登基……”
不等底下之人说完,李渊已经怒火中烧,咬牙切齿道:“李——世——民!你是巴不得朕早早的死了,好让位与你?李世民,你是想造反杀朕么?”
“儿臣冤枉!”李世民百口莫辩。
众臣子纷纷叩首,徐茂公出言:“皇上切莫听信小人谗言,秦王于皇上忠心耿耿,其心可表啊。”
秦琼也道:“皇上,秦王战功赫赫,他为什么要反?他怎么会反?”
柴绍见状,赶紧上前道:“父皇,您还不了解秦王么?”
单雄信被按在地上,手脚不能动弹,口中喊道:“皇上,冤枉我单雄信不要紧,区区我单雄信死不足惜,但你不能冤枉秦王殿下啊!这些年,秦王南征北战,立下多少汗马功劳,他若是有私心,何必等到现在?秦王殿下是真真切切为大唐效力,为皇上的江山效力啊!”
见大殿上之人一言不发,丝毫不为所动,尉迟恭早就气急,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提溜起那趴在地上的小侍,横眉冷对:“说,究竟是谁让你这般污蔑单将军和秦王的?”
那小侍从瑟瑟发抖,连连告饶:“尉迟……尉迟将军,奴才刚才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奴才——”
“属实个屁!我单兄弟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了?是不是太子,太子让你往秦王殿下身上泼脏水的?”
“此事与太子无关,奴才刚才说的都是实话——”话音未落,就被尉迟恭一拳头给揍掉了门牙,软趴趴地倒在门槛旁一动不动,似是昏死了过去。
“大胆!李世民,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了!你包庇单雄信谋反在先,纵容尉迟恭行凶在后,你还有何话可说?难不成还要杀人灭口?”
“来人啊,将尉迟恭拿下!”侍卫蜂拥而上,饶是尉迟恭勇猛,也架不住人多,顷刻被按倒在地,不得动弹。
不等众人开口,李渊又呵斥:“李世民,看来朕是太过看重你了,给予你太多的厚望,以至于你竟然恃宠而骄,如今竟是尊卑不分,目无尊长,嚣张跋扈,想要一手遮天了么!”
殿内,剑拔弩张,李世民却是颓然地低着头,双手紧握成拳,死死地抵在砖面上,不再多说一句。
“你不开口也没事,朕知晓,单雄信和尉迟恭都是你秦wang府的人!单雄信若是参与谋逆,尉迟恭胆敢大殿之上行凶,那你——朕的秦王,你是否也有份?”
“皇上,秦王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清楚么?皇上,你这是要挖了秦王的心啊!”一向沉稳的徐茂公此刻脸上也慌乱起来。
“到底是朕挖他的心,还是他在挖朕的心!”李渊拍着胸口道。
见父子俩剑拔弩张到如此地步,殿中又是一片求情声。
恰此时,一直跪在殿中央的秦王李世民突然抬起头,声音和悦地问道:“父皇,你究竟是信他,还是信我?”目光看向被尉迟恭揍了一圈,晕死过去的小侍身上。
对上李世民那双坦荡荡的眼眸,李渊心中竟生出几分愧疚来,虽然那小侍言之凿凿,但事情究竟如何,他心里还是有些估算的,怕是和东宫脱不了干系,但他——此刻想的却是顺势而为,借此机会将权利重新收回到自己手上。
李世民见父皇眼神躲闪,不敢与自己对视,便也垂下眸,什么赞赏,什么允诺太子之位,昔日种种早已不在。如今问责自己,哪里是单,尉迟两位将军之事,东宫如此浅显的陷害,他英明神武的父皇怎会看不出来?不过是他忌惮自己势力壮大,功高盖主,于是正好借着东宫的东风,借题发挥,想要出尔反尔罢了。
李世民紧闭了下眼,深叹了口气,无力道:“父皇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只求父皇饶了单将军和尉迟将军,毕竟——父皇也说了,此二人乃是我秦wang府的人,父皇既然要罚世民……又何必迁怒他人。”
原本还有些愧疚的李渊一听这话里的意思,可不就在暗示着一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么?本来就心虚,如今被李世民那双仿佛看透一切的眼盯着,李渊恼羞成怒道:“你犯下如此重罪,还不知悔改,今日若是不罚你,日后还不知会如何!”
“来人——将秦王押送回府,派人包围秦wang府,任何人不得入内,秦wang府一干人等等候发落,朝堂之上,凡有为李世民求情着,一并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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