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镇沉默着,并不说话,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将袖子挽了起来。微眯着眼的他,赫然看到了苏炫庭手臂上大片大片的黑斑。这些黑斑像一片片的黑泥附在手上一般,丑陋又难看。
王子镇知道,那是每只妖在临死前才会出现的黑斑点,这些斑点一旦蔓延到脸上,那绝对是死定了,可是,他从未想过,苏炫庭这只活了两千年的半妖竟然这么快就走到了人生尽头。在他看来,这只半妖惜命如金,定会竭尽所能让自己的生命得以延续,继续他精彩的人生。
“我是半人半妖之躯,每隔百年身上都会爆出一次黑斑。为了让自己不魔化不消失,我都会不远千里的到昆仑瑶池水中浸泡半年,直到黑斑完全消失,才敢走出瑶池。”苏炫庭的这番话,王子镇曾经就听颜孙前提起过。
他慢条斯理的开了口:“我就想,你一个人怎么会无缘无故的跑去昆仑山旅游,原来是去泡澡除斑,但是……”他支着脸,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昆仑池水对你的黑斑能起到遏制作用,你为何不去反而还等到黑斑暴发?这不像你,你本是个相当惜命之人啊!”
面前的男人慢慢将衣袖放下,遮住那些要命又不堪入目的斑点,只是微笑着不语。
王子镇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该不会是误点了吧?”
苏炫庭清俊淡定的容颜上笑意加深:“你怎么这么能猜?”
“这还用猜吗?”王子镇笑着靠在椅子上,眼神却是瞟向醉酒不醒的王颜昕:“是因为她?”
苏炫庭又默默自饮了一杯:“我原本是打算,替阿昕奶奶找回阿昕后就北上昆仑疗伤,可没想到……”他眉目湛湛地望着王颜昕。
“难得遇上旧情人了,旧情复燃,又舍不得离开了对吧!”王子镇懒洋洋地替他道出他不愿北上昆仑的真正原因:“只要跟阿昕扯上关系的事,你都特别的紧张和在意。扶苏,你可真是个痴情种,对着大几百年前爱而不得的女孩了,居然还这般放不了手。”
苏炫庭笑了笑,这王子镇实在是太聪明了,还没说出来的话,他总能抢先一步预料得到:“可跟你比起来,我这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苏炫庭的话,也确实在理。他不过才几百年,而王子镇与凉夜却整整隔了两千年。
确实没法比。
两人果断的相视一笑。
“可你可想过没有?你若一命呜呼了,她怎么办?”他看不穿他的眼睛,藏着多少的悲和喜,但是他心中的不舍和孤寂,却一清二楚的明白:“她会难过,会伤心,失去亲人的痛苦,她要再次尝过一遍?你舍得吗?你不难过吗?”
“这一次,我是真的要死了,既然我都死了,又如何能体会到她的痛苦呢?况且,我相信她的生命里一定会出现她的真命天子。”在王颜昕的心中,已然有一个人根深蒂固的占据了那里。而面对像冰雪一样细腻又聪明的王颜昕,苏炫庭更多的是疼惜,而非占有。
疼惜,是爱一个人的最高境界。
拥有同样经历的王子镇,特别明白这种感觉。
“你这人真的是……太大度了,能屈能伸,知进知退,不愧是成大事的人。来吧,为你的大度和成全,干一杯。”王子镇对他豁达的胸襟,洒脱的态度表示佩服。
苏炫庭略有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你这是赞美我吗?”
“自然。”王子镇说:“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的临终遗言,还真是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你有遗言吗?我帮你实现它,就当作是你奉还琉璃心碎片的回报吧?如何?”
“我不需要,我也没有遗憾。”他浅淡一笑,这如清风明月般的笑意却让王子镇心里犯苦。这么个温润君子,死了实在可惜。
他清清冷冷地瞥了眼苏炫庭:“好吧!没有遗憾最好。你会把事情告诉她们吗?”若不是亲眼看见他手上的黑斑,他还真不相信苏炫庭居然会这样死去,不,应该是等死。
苏炫庭苦涩一笑:“我并没打算让她们知晓。”
“这不像你的做事风格。”
苏炫庭纹丝不动地坐着,目光却是望向窗外,仿佛看见了自己曾经不堪回首的过去:“其实这才是我的做事风格,否则那时的我,也不会一死了之。”
王子镇点点头,算是被他这句话给彻底说服了。
这句话之后,包间里只有清脆的碰杯的声音。
夜深了,两个没醉的男人,各自扶着自己的心上人回家了。
临别前,王子镇说:“在你死之前,我会去找你拿回琉璃心碎片的,在这之前,去做完你想做的事情吧!”
“谢谢。”他深沉的目光里,终于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意。
王子镇一路背着凉夜,踏着满地月色,慢悠悠地往高老庄方向走去。
直至进了景然大厦的电梯,凉夜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我想下来走走。”
“都到家了,你才想着要下来,早干嘛去了。”
“睡了嘛!”
他笑得风华正茂;“那行吧!”
可嘴里说可以,实际上,他压根没打算放她下来。
她不依了:“怎么老半天还没放我下来?”
“心急什么?”直至进了高老庄,他才将她放下。
“连走路的机会都不留着我。”
他看着她的明眸皓齿,心中柔情大动:“独处的机会留着我就可以了。”
“不留。”她娇嗔着,转身欲走。
“凉夜……”身后,传来他魅惑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眷恋,让凉夜心神一荡。
凉夜还有些酒醉,轻轻地“嗯”了一声,转过身来的时候就被他推到了墙上。
又是壁咚。
凉夜瞬间就清醒了。
他魁梧的身躯直接压了上来,他伸手勾起她的下巴,情不自禁地吻上她的唇,啃咬着她的唇瓣。
有些粗暴又有些迫切的吻。
到底是谁心急呢?
凉夜笑着,双手环住他的脖子,闭着眼睛,睫毛轻颤,任他采撷。
这个吻,隔了两千年。
当他舔上她的耳垂的时候,凉夜浑身一阵轻颤,赶忙伸手推开他。
高老庄里,所有的“怪物”都躲到角落里不敢偷窥,只有那迷蒙又涟漪的气氛在悠远弥漫。
他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眸中火辣辣的眸色让凉夜心跳得厉害,她红着脸,一弯腰,想从他胳膊下面逃离,却被他扣住腰肢,重新禁锢在墙上:“回来,我问你,你和苏炫庭到底是什么关系?”
灯光下,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庞更显邪魅,凉夜将双手搭在他的双肩上,抬头平静地说:“怎么突然问这个,醋了?”
“说不说,说不说……”他开始挠她痒痒。凉夜躲避不及,被他挠得只能求饶:“我说,我说……他啊!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秦始皇的长子扶苏,而我不过是他的厨娘。那时候的我,只是地魂所化的凡人,除了能上得了厅堂的厨艺,就没有一丝用处,但凡啊我还有一点点的力量,他绝不会落个自刎的下场。”
谈及此处,凉夜的神色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变化,可见,她对扶苏的感情绝非一般的主仆情义,当然。这种情义也并非是爱,更确切来说,是一种相依为命的情,否则在她重新遇到苏炫庭的那一刻起,她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倒追苏炫庭。
幸好她没有。
要不然……苏炫庭那颗铁石铸就的心,迟早会被她给攻克了。
“哦。”王子镇看透人心,又如何不知,随即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原来你跟他的渊源都可以追溯到两千年前,你想他的时候,也一定比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要长得多得多。”
听他说话语气酸溜溜的,凉夜也不过是一笑置之。不过再仔细一想,发现他对扶苏的身世并没有很大的反应,凉夜沉默着,突然一声不吭将他一拉,一推,不但将位置反转,还将胳膊肘抬起压在他的肩头上:“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
他点点头。
“什么时候发现的?”
“在阿昕妈妈别墅幻境里的时候。”他老老实实的交待。
“那么早?”凉夜略有些吃惊,这发现真相的速度也太快了吧:“不当侦探,惜才了。”
“是吗?那我改行喽。”
“少贫。”凉夜默了一下,把玩着他风衣上的钮扣,温柔的声音轻轻地说:“阿镇,我想和你商量件事。”
听她语气突然间慎重起来,王子镇不但没有严肃对待,反而露出一脸坏笑,因为不酒喝的,小脸红扑扑的,在略暗的灯光下更加得迷人,他从她的眸光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瞬间就醉了:“商量还是威胁?”眼下他被凉夜压制在墙角里动弹不得,说是威胁也不为过。
她察觉,不轻不重地打在他的胸口上:“讨厌。那你想怎么样?”
“既然是商量就该先表示一下心意。”
凉夜失笑,这不是趁火打劫吗?
她笑着,在他侧脸上落下一个吻:“怎么样?满意了吗?”
“不错。说吧,什么事?”被回吻了之后的王子镇,这才心满意足地同意商量正事。
她迟疑了一下:“我身体里,有一枚琉璃心碎片,我想让你把琉璃心碎片取出来……”
“我不同意。”话没说完,王子镇就果决地否定了,原本红光满色的脸色瞬间沉如水:“琉璃心碎片一旦取出来,你知道你会如何吗?”
今个晚上,一个两个都说要取出琉璃心,是约好的吗?
心里虽气,可他并没有说出来,免得让凉夜担惊受怕。
“你先别急,听我把话说完。”凉夜长吐了一口气:“我当然知道琉璃心取出来之后,我会如何?但是,我们手上现在有聚魂石,只要我的魂魄一出体,你可以将我的魂魄收进聚魂石中,再融入秋色的身体中。”
“聚魂?不是离魂石吗?”王子镇不解,他突然间不明白凉夜这么做的真正原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凉夜敛了笑:“我在老槐树枯坐了两千年,而你,阿镇,你用了两千年的时间来寻找我,我呢,却用了两千年的时间懵懵懂懂地等了扶苏两千年。”
“所以这对我很不公平。”他说着,一把搂住她的腰身圈进自己的怀里:“这一点,你要怎么补偿我?”
“不正经,听我说完。”凉夜轻笑着,捶打着他的胸口。
苏炫庭为了守护曾经的爱人,而误了疗伤时间,不久之后便会灰飞烟灭。可在死之前,做为朋友的苏炫庭,竟然将他体内藏有两枚琉璃心碎片的事情告诉自己。而凉夜,他费尽千辛万苦寻回来的爱人,竟然宁死也要取出琉璃心。这到底怎么回事?又一个甘愿跳火坑的人,今晚太邪门了。
不过,他还真想听听看,她这么做的真正原因:“你说。”
“其实一开始,我也不确定自己对扶苏的感情到底是什么,你知道的,缺失了天魂的我,对这些七情六欲一直是后知后觉得的。直到阿昕出现,看着他们两个成双成对的样子,我才恍然明白,原来我对扶苏并非是儿女之情的喜欢,只是一种胜于爱情、亲情和友情的情义,只不过这种感情十分的强烈,因此,当看着他死在我怀里的时候,我也没有一丝犹豫,随他一并自杀而亡了,生不同时,但愿死后还能继续呆在他的身边。”忆起从前往事,凉夜脸上的笑意慢慢褪去了,只留下满脸的清寂和悲凉。
王子镇吃了一惊,原来当时在琉璃镜上看到的一幕,竟是凉夜自杀的一幕,可恨自己当时一心在凉夜身上,并未看到当时在凉夜膝上其实还仰躺着一个男人,那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扶苏,也便是如今的苏炫庭。
真该死啊!若是发现及时,自己与凉夜,便不会生生错过两千年。
他一定会在最短的时候内,到人间找回他的凉夜。
他懊恼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凉夜吓了一跳,心疼的抓住他的手:“你干什么?疯了吗?”
王子镇反握住她的手,亲吻着她的手心,一声声,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凉夜却无声的叹了口气,抱住他的头:“别这样,好吗?不论是从前或是现在,都不是你的错,真的不是你的错,不要这样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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