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小小的杂货铺是我生活的全部。
十几年来如一日,固定在每周二下午去进货,早上开门打扫卫生,晚上打烊以后上货,每个月固定清洗一次冰柜。小店是我丈夫母亲留下的,一家人的日常开支都是都来源于这间不足15平的小店。
不是那种有收银机和监控的便利店,而是最传统的杂货铺。
门口横着一台冰柜,门帘子上垂着一溜排小零食,诸如上好佳和旺仔小馒头这样廉价好卖的小食品,一块钱一袋,经常有放学的孩子来买。玻璃台子上摆着棒棒糖架子和红色的电话机。除了日常百货,针头线脑,夏天还会批发些冰棍,冬天会做一些关东煮或者烤香肠这样的时令品摆在外头卖,我总想着办法多赚钱。
小店开在闹市区,这儿有几家人气很旺的夜店,俊男靓女穿梭不停,杂货店经营到深夜,每到午夜十分,夜店里下了班的女孩子们会结伴来我这里买宵夜吃。
入了秋 ,一夜北风紧,期中考试成绩已经公布,因为儿子小风的成绩又不理想,家长会上,我再一次挨了批评。
“你这个做家长的可得上上心,不能放任孩子成绩一再下滑,明年就要高考啦。”
“上课听不懂,不晓得课后补吗?不晓得问同学,问老师吗?”先补课,再问同学,最后才是问老师。
“知道你家是做小生意,眼里别只有钱,孩子的教育可是长远投资。”
“不考个好大学,难不成以后还和你们一样开杂货店?”
班主任脸拖得很长,讲起话来手舞足蹈,唾沫横飞,时不时扶一扶鼻梁上的眼镜,仿佛我们夫妇俩开杂货店是个丢人的营生。
回到店里,我看到小风仍旧趴在小桌板上写作业,孩子头沉得很低,不多说话,就和小时候一样。
“妈,老师是不是又批评我了。”
小风长得比我还高,缩在小桌板上做功课,有点局促。
“数学好难啊,学不来。”
“妈,你不知道,我们老师讲课,讲一半留一半。”
“老师自己课下开了辅导班,让我们去上。”
“我们班同学都请了一对一的家教。”
小风今年刚上高二,明年就要高考,虽然很努力但成绩一直不太理想。我从没责备过孩子,学习这种事,尽力而为就好。他很努力,也很懂事,我都看在眼里。
我们本就不是什么聪明父母,不求生出多优秀完美的孩子。也不是富裕人家,我们能做的,只是给他的基本温饱。现在的孩子不像我们以前,吃饱穿暖就成,也会追求时尚互相攀比,寒暑假出国去旅游,穿aj,用苹果手机,这些我多少有所耳闻,可我家小风从来没有问我们提过一次这方面的物质要求。
他的寒暑假不是在家看店就是去乡下的亲戚家。平时穿校服,鞋袜也都是在超市购买的便宜货。可我的孩子的脊背挺得比任何人都要直。
我知道老师是个清水衙门,日子也不好过,都会想弄点副业贴补家用。小风的同学不是在老师那里开小灶,就是在外头花钱补课。这白花花的银子砸下去,一对一的辅导,哪里有成绩不提高的道理?但一想到按小时计费的高昂补课费,我就不知怎么回答孩子。
“要不咱们把小店盘出去,熬过明年。小风的学习不能耽误啊,咱们也请个老师给他一对一辅导,这钱躲不掉。”
送完快餐回来的丈夫跟我说,他现在晚上都出去当骑手送外卖,想多赚一些,不能局限于小店的这点生意。
这家店有我们全家人的宝贵回忆,孩子打小学起晚上是在店里做功课,墙上的刻痕都是他每年留下的身高记录。店里的灯具也还是刚结婚那会丈夫亲自安装上的。但看到面对课本一筹莫展的孩子,哪怕再不舍,我也决定听从丈夫的意见,盘出小店做个全职的陪读妈妈。
直到有一个男人的出现,打破了这个计划。
那个男人,出现在夏末秋初。
最开始他总等在夜店的门口,有时在车里,有时靠在车边。有时开车来,有时步行来。他身材高大修长,穿着得体,看起来十分斯文,不像是会来这种地方玩乐的公子哥,倒像个教书匠。
他似乎来自于一个更为文明秩序的世界,这号人物出现在我们这儿,很是扎眼,想不注意都不行。
要不是那场大雨,我也不会认识他。
夏末的雨,说来就来,天边涌动着雷电,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往下落。而他还站在路边。
“下大雨了,进来躲躲吧。”
我招呼他,男人微微颔首对我笑了笑,从容的走进了小店。一场大雨没有让他狼狈。
“打扰啦。”
夜晚明晃晃的灯光下我看清了他的脸。真是极其干净温柔的男人,看起来年纪不大,头发浓密乌黑,脸上有些雨水,他的眼睛和这夏夜一样湿润多情。
我拿纸杯倒了杯热水给他。从他口中我得知,他在等女朋友下班。
哦,女朋友?那家夜店嘛?在这种地方工作的小姑娘似乎和他也不是一类人吧。
男人好像对每晚做作业都抓耳挠腮的小风起了兴趣。他抱着手,玩味的看着小风边抠着脸上的青春痘边在草稿纸上瞎画。
“又是立体几何,啊啊啊,快疯了,做不来,摔笔。”
小学功课我还能辅导,到了高中的英语和数学,我和他爸爸确实没有这个能力去教孩子。我们给他买了教辅资料,都收效甚微。看来还是缺一个家教老师。
“这里,你看一下,这是个陷阱。”
男人语气温和却又不失稳重。他立在小风身后,一手插在裤子口袋,一手点在孩子的作业本上。
“看似是个几何题目,但用向量去解会更快更准确。”
男人自然得坐到小风身边,抽出一张草稿纸,拿起笔,画了简单的图。
“数学逻辑性虽然强,但也有应试技巧。”
“想要拿高分,在正确的基础上,你得比别人快。”
我有点惊讶,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男人话不多,仅仅是点拨了几句,小风就恍然大悟一般,直拍自己脑门。
“你自己好好消化,每做一题,要把关联的知识点再复习一遍。”
他走以后我问小风:
“这人教的对吗?”
我拿起男人留下的草稿纸,好漂亮的字啊,同样是两块钱一支的中性笔,他写出来的字就力透纸背,瘦劲清峻,透着股老成之色。
“太棒了,比我们老师可强太多。”
后来的几晚我确实看见了男人口中的提到的女朋友,是个年轻时髦的姑娘,她似乎对他不大友善,看见他就扭头踩着高跟鞋跑了。
这个女孩我知道,叫小柔,她经常来我这里买零食。
第二天,男人还是执着的来到门口继续等女孩下班,照样碰一鼻子灰。
“你确定她是你女朋友?”
他哑然。
“惹女朋友生气了?哄一哄,总会好的。”
我给他泡了一杯茶,讨好的递给他,小桌上的小风也开始疯狂眼神暗示。
“那个,老师……今晚能再请教您几道题目吗?我想破头都不会做。”
男人嘴角漾起浅浅的笑,显然和女朋友的闹别扭并没有影响他对于其他人的情绪。他二话不说的就接过作业本,陪着孩子写写画画起来。
店里太小,男人坐在孩子身边有点拥挤,我把电风扇对着他们吹,俩人还是止不住的流汗。
“真不好意思啊,这里条件太差,把您热成这样。”
“不用这么客气,叫我许墨就好。”
许老师解开衬衫的袖扣,把袖子卷到了手腕,露出精壮的手臂,两条长腿也规矩迭在桌肚下,恰到好处的裸露,竟是这样赏心悦目。
后来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哄回了那个女孩,我说嘛,这么优秀的男人,哪个女孩会舍得离开?就这样他经常来我的店里等女朋友下班,同时成了小风专属的免费辅导老师。
小风成绩突飞猛进,人自信了很多,叁句话不离他的许老师。就连那个阴阳怪气的班主任现在见到我,都要客气许多。
“妈,今晚许老师还会来嘛?”
“他太厉害了,简直是我偶像,最强大脑!”
我们一家人对许老师都肃然起敬,丈夫甚至停了一晚上的外卖没送就是为了蹲到这个传说中的许老师,当面说谢谢。
丈夫粗大的手包着许墨细皮嫩肉的手,不住摇晃,嘴里说着感谢都话语。
“小事情。”
他很谦虚,说得轻飘飘,但也似乎很习惯老师这个称呼。
“请问您平时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丈夫小心的问。
“也是老师,只不过教的是比小风大点的学生。” 我在好久以后才知道这位天才科学家,博士生导师许墨平时带的都是比他自己还要大的学生,当然这是后话。
小风说这个许老师不仅仅数学好,几乎是个全能,每门功课都懂,英语,物理,生物,化学都可以教。他性子沉稳,耐心极好,总是不厌其烦的回答孩子的问题。
“基础不差,只是缺了些融会贯通的能力。多练习就好。”
看看时间,许老师起身要离开,临走前还和我们道了谢。
“谢谢今天的茶水。”
“怎么会,怎么会,许老师能辅导我家小风,真是……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感谢……”
“我等女朋友,闲着也是闲着,举手之劳,我也很高兴能有这么努力得学生。”
之后的每一晚,我都能看到走出小店的许老师等在夜店门口,在众多女孩的起哄声中,那个特别的光彩扑进他的怀里。
“你男朋友又来接你了。”
“啊啊啊啊啊啊,真的好帅,甜死了,啊啊啊啊啊啊。”
我一个外人都能感受到这个男人身上洋溢出的幸福。如果幸福有颜色,那么许墨应该是五彩斑斓的。
小柔白天也单独来买过几次东西。
夜店上班都要穿高跟鞋,一站就是很久,偶尔出来偷懒,女孩把鞋脱了,躲在我店里吃冰棍。
我仔细打量着她,确实是极其标致的女孩子,难怪把许墨迷得神魂颠倒。明眸善睐,眉眼如画,而且浑身上下都洋溢着青春的气息。
“打算什么时候和许墨结婚?”
“哎?他呀。”
小丫头熟练拆开包装纸,把冰棍吊在嘴里。提起许墨她看似嫌弃,其实脸上笑得比谁都要甜。
“暂时不急!”
她又补充到:“看他表现喽。”
“我不傻,还得再考验考验他。”
咬了口冰棍,留下小小的牙印,继续说起男朋友。
“我和他似曾相识。”
“许墨,他……他很好。真的很好,好到让人觉得不真实,各种意义上的完美。每天都是在顶点的一天。”
…………
啃完冰棍,小柔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回过头,笑嘻嘻的双手合十,对我说:
“阿姨,别把我吃冰棍的事告诉许墨。他都不让我吃冰!”
在我这个过来人看来,许墨无可挑剔,是个理想的结婚对象,而这个倔强的小妞儿明明已经全身心投入,却还在别扭个什么劲儿。
就连小风都对许墨说:“许老师,你女友太幸福了吧,怕是上辈子拯救了银河系,今生才遇到你!”
小孩子讲话比较直白,问得许墨一愣,他的眼里闪过了一丝动容,随即回答小风:
“应该说,遇到她才是我的幸运。是她……拯救了我。”
小风还小,无法理解许墨口中的救赎是什么意思,可我却依稀能察觉到他们之间有特别的故事。
直到有一回,我和许墨闲聊。
“现在做家长可真不容易,养儿方知父母恩,有了孩子才会心疼父母不易。许老师想过吗?结婚以后打算要几个?男孩还是女孩?”
这是头一次有人和许墨聊起孩子的事。
“都好,她给我生的,我都喜欢,我都疼。”
说这话时,仿佛照射了圣光,提到孩子,他都语气都虔诚了许多。
“别说养大,光怀孕,女人就很受罪。”
“要么就是吐,什么都不想吃。要么就是特别能吃。我怀小风的时候就是很能吃。每天早上一睁眼就是找东西吃,不吃就想吐。”
“我踢我丈夫起床,让他给我做饭。那时候也没什么好东西,他就下青菜年糕,加个蛋给我吃。乖乖,我那一顿足足吃了四条脚板年糕。吃得我丈夫直发愣,怕我撑坏肚子。”
许墨羡慕的在一边笑。
“不知道小柔怀孕时会不会饿,饿的话我也煮东西给她吃。”
“不过我怀孕那会,不知为什么,记忆力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以前啊,记性很差,别说记事,有时候人我都认不全。说来奇怪,肚子里有了孩子以后,记忆力就好得不得了。那时候我丈夫去进货,我能把每一样商品的价格,品类背出来,甚至还能想起以前忘记的事。老人都说,这也是常有的事。有了崽,多了一个脑子,自然够用些。”
许墨心里一惊,像是反应过来什么。
“我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没处理,先走了。”
都没等到小风,这个男人就匆匆离开,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缺席小风的补课。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便是次年夏天。
那时的许墨早已离开了a市,那次主动缺席以后没多久,他都女友就怀孕了,要回恋语市养胎,不过不要紧,许墨将小风最后的复习计划列好,每晚也都保持两个小时的视频课。
我的儿子独自奋战在灯下,跟他一起并肩作战的还有远在千里之外的许墨。
6月18那天,骄阳似火,目送孩子走进考场,我相信无论成绩如何,他都会感谢那个每晚陪伴他,给他指路的师长。
许墨于小风,于我们这个家是生命中的过客,但是他对于小柔来说,是往后余生的伴侣,相伴一生的人。
我们把小风的录取通知书复印件寄给许老师,感谢他大半年来的帮助。不出几天就收到了许墨的回礼——往返机票和婚礼请柬。
再后来,许墨有了一个儿子,叫许弋,当然这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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