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当年去当兵的人本来应该是他二叔的,可是那个时候他小叔刚好摔伤了腿, 当时每家每户都得派个人去当兵的,上头来人催了,建明作为大哥就代替弟弟去了。本来我也是很害怕的,不愿意他去,谁想自己男人去打仗啊,一不小心命都没了。
“我们村子里跟他一起去的,好几个都死了,家门口挂上了烈士家属的牌子,但人都没了,要个牌子有啥用,又不能当饭吃。还好他争气,活着回来了,听说还立了什么功。后来不打仗了,建明就来了咱们兵团。”
“这些年,他二叔每次都拿建明顶替了他当兵的名额说事,说要不是建明顶替他去当了兵,根本不可能当上连长,所以我们得报答他。怎么个报答法?就要钱呗,一开始建明是排长,工资没现在多,但一个月也有几十块,就是比你们知青多个十块钱的,我会寄差不多一半回去,也有二十块了。虽然婆婆跟他们住,可是她年纪又不大,吃也吃不了多少,还下地挣工分去,他们两口子也挣工分,二十块肯定是足够了的。以前日子不好过的时候,我们一大家子一个月两三块都用不到。”
“刚开始还成,后来从建明升连长开始,他们就过来闹了,非要每个月再加点钱寄回去。我不答应,他们有空就来闹一次,闹得人心里烦。但我寻思着好歹是建明他弟弟,每次都忍了没骂过他们,最多好吃好喝伺候一顿让他们走。可昨晚上他们看到了这块腊肉,非要拿走,我都说了不能拿,这不是我的,他二婶撒泼来抢,我就指着鼻子骂了他们一顿,把他们给骂走了。”
“你都不晓得,当时他二婶都快被我骂哭了,我心里头别提多解气了。也算是多亏你这块腊肉,否则我估计还会念在亲戚的份上,想着算了。”陈月芬说完笑了,一边洗腊肉,一边自然的递给温粟粟一个蒜头。
说道:“来,帮姐剥几瓣蒜,腊肉里不放蒜不好吃的。”
温粟粟接过蒜球,晓得陈月芬心里头是怎么想的。她是怕自己想多,误以为他们这次吵架是因为她的腊肉,心里不好意思。
陈月芬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可是心里头还是细的,比如她在这儿吃了半个来月饭之后,陈月芬就把她的口味摸透了,什么爱吃什么不爱吃都知道。
知道她对八角过敏之后,炒菜炖汤都没再放过八角。
但是温粟粟并不是那种喜欢钻牛角尖,会把错往身上揽的人。这件事说到底就是朱连长的弟弟和弟妹,拿着当初朱连长是顶替他去当兵的事情为由头,得了便宜还卖乖。
说的难听一些,朱建明就来兵团当连长,那是他自己有本事,在战争中活了下来。要是换成他弟弟,能不能活下来都说不好。换句话说,要是朱建明运气不好,当初在战争中死掉了,这笔账又该怎么算呢?
他弟弟难道会会为朱建明偿命还是会替朱建明养老婆孩子?看他做的这些事情也不难猜出,他肯定不会管这事。
现在倒好,朱建明靠自己的本事当上了连长,他就开始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一切全都成了他的功劳,什么都不用做就能一个月拿二十块还不够,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温粟粟听着都生气,跟着骂了两句。
陈月芬说道:“谁说不是呢,我心里头也气啊,我真恨不得给他们几个大嘴巴子。可是这儿是兵团,我还得顾着你朱大哥的面子,闹得太难看了,我是怕他那个弟弟到时候闹到团长那边,事情不好看。还有他妈,也就是我婆婆,最宠的就是她这个二儿子,我要是打了他,估计她也得跟着过来闹,反正就是一笔烂账,扯不清的。”
“不过你也别替我着急,最近地里忙,他们这次走了估计还得等很久才能来,就算来了,我也不会给他们钱,随他们吃一顿就让他们走,这儿又没多余的房间给他们住。”
陈月芬一边切着腊肉,一边说道。
温粟粟抿了抿唇,好看的眸子微垂,将情绪掩去。
片刻之后,她说道:“既然这样的话,月芬姐,我倒是给你想了个不算是主意的主意,你听听看能不能行。他们每次过来都拿不到钱,但还是过来,估计就是想着就算拿不到钱,也要吃一顿,还能给你找点不自在。你刚刚说他们每次来都是当天走的,又没办法住下,那不如以后他们来的时候,你就别在家里,可以来找我,实在不行就去我宿舍,总之别给他们做饭,看他们有什么意思。”
说完,温粟粟又想起自己漏了个问题,皱了皱眉头,说道:“只不过你得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来,先做好准备才行。”
陈月芬听了,面上一喜,拿着刀转过身来,说道:“你说得对,他们来的时候我躲了,不伺候他们了,看他们还有什么意思不!这个不要紧,我跟我小姑子的关系还不错,我交代她一声,让她以后提前给我通个电话说一下就成。”
温粟粟见陈月芬笑了,也跟着笑了笑。
只不过看到她手里拿着的那把菜刀,还是对着自己的,赶紧往后退了一步,指着她手里的菜刀说道:“月芬姐,你高兴归高兴,刀可要小心一点,我还不想英年早逝……”
“唉你瞧我这脑子,我把刀给忘了。”陈月芬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菜刀,笑着转过身又继续去切菜了。
温粟粟需要帮忙的事情不多,剥好了蒜头之后就站在旁边看陈月芬炒菜。腊肉被切得肥肉得当,先将肥肉下锅,把肥肉里的油给炒出来,这样炒好的肥肉没有腻味,吃进嘴里只有香味儿。
然后再放瘦肉,翻炒,在炒的差不多了的时候就得放盐了,否则就失了那股味道了。
这是陈月芬的原话,温粟粟也不知道那股味道到底是哪股味道……
但是她还蛮喜欢看陈月芬炒菜的,看着火烧的旺旺的,菜下锅时‘滋滋’的声音,冒出来的热气,还有陈月芬每次都会让她尝咸淡时的烟火气。
这种感觉好极了。
霍温南今天去水库那边的,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所以晚上就不过来吃饭了。温粟粟一边吃着香喷喷的腊肉,一边说霍温南可真没有口福,这么好吃的腊肉吃不到了。
这种腊肉是湖南特产,跟某些地方风干的腊肉还是有区别的。湖南的腊肉先用盐腌肉,然后用火熏出来的,熏个二三十天就能吃了,只不过熏出来的腊肉看着有些脏,黑漆漆的,所以洗的时候要多费点心思。
但吃起来真的是一种美味。
陈月芬说道:“我给他留了点在饭盒里,等会儿你回去的时候带过去。要是他回来了你就给他,要是实在太晚了你就拿去给你那个朋友吃了。”
温粟粟舔了舔唇上的油渍,撒娇般的扁了扁嘴说道:“月芬姐,我发现了,你偏心,你更宠霍温南一点,他不来你都让我给他送菜去,要是我不来你肯定就不给我留菜了。蓝瘦……”
“胡说,我怎么可能偏心?要是你不来,我肯定给你留的菜还要多一点哩!来来来,你再多吃点。”陈月芬一本正经地说着,又给温粟粟夹了一块肉。
一旁的大柱、二柱看着他们妈,感慨他们作为亲儿子都没这待遇。
温粟粟也就是跟陈月芬开个玩笑罢了,听她说了这话,抿唇笑了笑,说了句“我就知道月芬姐最疼我了”,将那块肉吃进嘴里。
吃好饭了之后,温粟粟就开始给大柱、二柱他们讲课了。
陈月芬还得洗碗,平时都是温粟粟在陈月芬洗碗的时候就开始讲课的,只不过当时她讲的容易,也没按照课本上的教,陈月芬也没说什么,反正洗好碗了有什么不会的再问问大柱就行了。
可是今天不一样了,今天粟粟可是拿着课本来的!
陈月芬觉得她不能够缺时,所以将抹布丢给吃完了饭坐在凳子上喝茶看报纸的朱建明,说道:“你去洗碗,我要听课去了!”
朱建明本来看报纸看得挺起劲的,哪里晓得一块抹布从天而降,落在了报纸上,陈月芬还要让他去洗碗。他看着陈月芬,见她朝自己使眼色,虽然把报纸放下了但也没有多余的动作。
陈月芬眼睛一瞪:“做什么?只许你学习,不许我学习是吧?那我以后再跟你吵架时你再说我没文化,你看我拿不拿鞋底子抽你!”
朱建明瞪了陈月芬一眼:“你他娘的还敢拿鞋底子抽我?”
但到底是站起身来,认命般的去厨房洗碗了。
陈月芬见朱建明老老实实去洗碗,笑了一下,用围裙擦了一下手,然后把围裙摘下来,跑到大柱、二柱的房间里,他们就在这儿上课。
“讲到哪里了?讲到哪里了?”陈月芬坐下,跟大柱、二柱坐成一排。
温粟粟则是坐在最前面,她的面前还放了一块小黑板。这块黑板还是附近的一所村小被拆了,黑板断成了几截没人要,还是大柱和二柱出去玩的时候捡回来的,当时陈月芬骂了俩小子一通,捡个破烂回来干啥?!
没想到现在被改装了一下,四面重新订上木板,冲了个小黑板,派上用场了。
温粟粟说:“还没开始讲呢,就教他们书壳上的两个字,读‘语文’。那我们现在开始上第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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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课本,陈月芬和大柱、大柱学起来更加认真了。毕竟现在学完一课算一课,要是把整本都学完了,那就说明他们读完一年级了!有一年级学生的文化水平了!
之前温粟粟想到哪儿教到哪儿,也不好给他们制定界限,他们不晓得自己到底什么水平,所以学起来虽然认真,但没现在有斗志。
大柱的目标是在他去读小学之前,得学到三年级的水平,到时候碾压全班同学。
二柱掰着手指头算了算自己还有几年才去读小学,现在孩子读书晚,他还有几年呢,他说等读书以前要学到初中水平,被陈月芬用手指头在额头上轻轻戳了一下:“还初中水平呢,可把你能的!你能把你小姨教你的学好那就算不错了。”
轮到陈月芬说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温粟粟,说道:“粟粟,我想你给我教的跟你朱大哥一样就行,他们那个军事学校算什么水平啊?”
温粟粟没忍住笑了:“月芬姐,你还说大柱、二柱呢。你这个要求才是最高的,朱连长他们学校怎么说也算是大学水平了,你想念到那个水平,我教倒是能教,就是不知道你要学多久啊。”
陈月芬一边写字一边说道:“只要你在,不论多久我都跟着你学呗,你在兵团多久,我就跟你学多久,你也一直来姐家里吃饭,你看成不?”
陈月芬抬头,视线跟温粟粟对上,是很真诚的。
温粟粟愣了一下,其实她压根没想好自己以后要做些什么。她只知道现在她是必须在兵团的,但是等到77年恢复高考之后,知青们可以利用高考回城,她肯定是要参加高考的,但是读完大学以后呢?
她还没有想好,但是陈月芬说的只要她在兵团一天,她就教陈月芬读书识字一天,还是可以做到的。
她眨了眨眼睛,点头说道:“好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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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粟粟走的时候,陈月芬跟她说了一下周末去县城里赶集的事情,问她去不去。除去要继续收割麦子的知青们,温粟粟作为卫生员是放假的。
只不过等到麦子收割完成,知青们开始休息放假的时候,卫生员还是得继续上班就是了。
温粟粟自从来到兵团之后,还没去过县城。从前买东西也都是去百货大楼,还从来没赶过集,所以当陈月芬邀请她去赶集的时候,她一口就答应下来了。
“去,当然去了。”
怀里揣着一个饭盒,温粟粟先是去了霍温南的宿舍,可是敲了好一会儿门都没人来开门,应该是还没回来。
她心想着这可不怨她,这完全是霍温南没口福,现在还没回来,吃不到腊肉了吧。也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就算想给他也不知道给谁,温粟粟只好揣着饭盒,打算拿去给苏立春她们。
这么好吃的腊肉,她们肯定会喜欢的。
这么想着,温粟粟走出去,却看到个以前见过的警卫员,跟邓进步认识。于是为了确定,温粟粟又去问了他霍温南回来没有。
那警卫员摇头,说道:“参谋长还没回来,水库那边出了点事情,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你找参谋长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就是给他拿了点腊肉过来,他要是还没回来,那我就拿走了。”温粟粟说完,朝警卫员点头示意了一下就走了。
谁知温粟粟走后没多久,霍温南就坐着军用车回来了。
警卫员看到霍温南,过去跟他反应了这件事情。按照霍温南的习惯,他出去一趟,身上流了汗,衣服脏了一点肯定是要回去换一身干净衣服才行的。
可是这次宿舍就在眼前,他却没有选择回宿舍换件干净衣服,而是直接迈步朝温粟粟的方向追了过去。
他腰细腿长,迈一步等于温粟粟两步。再加上温粟粟本来走的也不快,霍温南没追出来多远,竟然真就追上了。
他远远地便看到温粟粟走在前面,怀里抱着的应该就是饭盒。她的头发应该是刚洗好没多久,没有扎成两个辫子,而是扎了个低马尾,走起路来的时候,裙角随着风飞舞着。
浅蓝色的裙子,像蓝天,像海浪,风一阵阵,吹过来,降落霍温南心上。
原本因为今天他去联系别的团,商量修建水库的事情,但除了个别两个团之外,另外三个以一团为首的,都不愿意分出人手去修建水库,这令他很恼火,发了一大通脾气。
还抽了支烟,他很少抽烟的,除非真的生气需要压制怒火的时候。
但是因为看到了温粟粟,心里的气好像消了一些。他也说不出来为什么,总之在看到她的背影时,他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勾了起来。
快步走到温粟粟身后,假装咳嗽了一声:“咳咳。”
温粟粟听到这个声音,感到十分的熟悉。于是很快转过身来,结果就看到霍温南渣站在那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霍温南真的很高,哪怕一米六五的温粟粟,看他的时候都需要将头抬起来。
她揉了揉眼睛,差点以为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刚刚那个警卫员不还说霍温南没有回兵团吗?怎么一下子就出现在她面前了?难道她出现幻觉了?
不……不至于吧!
霍温南见她揉眼睛的表情可爱,又没忍住笑了笑,说道:“听小张说你刚刚来找过我,要给我送腊肉?就是这个?”
他指了指她怀里抱着的饭盒。
温粟粟反应过来,霍温南这人不是没有口福,是太有口福了,在这关键时刻回来了。她点点头,将饭盒递给他,说道:“嗯,你今天没来吃饭,月芬姐让我带给你的。”
霍温南原本愉悦的心情被这句‘月芬姐让我带给你’搞得掉了一半血槽,原来是月芬姐让她给他带的,他还以为是她惦记着他,特地来给他送的。
“你还没吃饭吧,那你快去吃饭吧,现在去食堂还能打点馒头什么的,晚一点估计就没有了。腊肉虽然好吃,但光吃有点咸。”温粟粟友好的提醒。
霍温南的眉头微微一皱,见温粟粟一脸认真的表情,算了,姑且算是她在关心他了,怕他被腊肉咸到。
“嗯,那我先走了,你早点去休息吧。”霍温南说着,转过身去。
没走出两步,又被温粟粟叫住了:“那个,霍参谋长,你等一下。”
霍温南赶紧转过身来,有些期待地看向温粟粟,当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他清了清嗓子,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问道:“有什么事?”
“其实也没什么。”温粟粟皱了皱鼻子,然后指着他袖子上沾上的那一块泥泞,不止这儿,他裤子上也沾了土。
她想起霍温南是个十分爱干净,且有一点小洁癖的人,平时衣服脏了,第一时间就是去换衣服,今天却穿着脏成这样的衣服出来,估计是没注意到衣服脏了。
于是她好心提醒:“就是你衣服脏了,喏,这儿,这儿,还有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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