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成效斐然,刚开始工作后不久,蒋园就找到了潘越的手机。
在书架上的一个收纳盒里放着潘越当年的手机和充电器,虽然这款手机是如此的陈旧,陈旧得仿佛上个世纪的东西,但接上电源后伊然可以顺利开机,手机里没有sim卡,基本信息还有显示。潘越的手机看来不常用,只保存十多个人的联系方式,都是家人和老师,还有一个孟冬;通话记录很单tiáo,大部分都是和潘昱民的通话记录,基本上每天一次,通话时间通常超过10分钟,除了和父亲的通话记录,还有一通和他班主任邓玉梅语文老师周宏杰的通话;短信是最少的,整个手机里存储的短信不超过十条,大都是给他父亲发的,基本上都是书名,说自己要某某书,请爸爸买回来。这台手机充分说明了潘越和绝大多数学生比起来都更靠谱一些——相比玩手机,他更喜欢看书。
他们在书架的第二格找到了潘越的日记并拍了照。整整齐齐的十本,被潘越的父亲放在一起。除此外还有课堂笔记本和作业本,厚度起码有二十厘米,充分展现了一个接受应试教育的学生流下的汗水。这些不过价值不大,李泽文看过之后放弃了拍照的打算。
“也不是不能理解他爸爸,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保存下来。”蒋园翻着日记一张张拍照,轻声道。她动作熟练,翻页和拍照速度配合得当,只要有心还是可以看清字句。
“是啊,我家还算保存得比较多,但我中学之前的笔记本也都卖了废纸……”
“所以还是要有钱,房子多。你知道我之前tiáo查过一个作家,他专门买了好几套房子专门用来放读者来信。”蒋园说,“人这一生需要和制造的东西还是挺多,衣服鞋袜,学习资料等等,普通家庭就那么几十平米百来平米的房子,根本只装不下那么多的过往历史,也只好卖废品。”
随后一行人仔细查看了书架上的图书——书架上的书挺多,大都是名著,从一千零一夜到福尔摩斯,从巴尔扎克到海明威,一套英文版哈利·波特系列就在书架的第二层,只有一到五卷。他没能看到后面的结局。
“这里有一些诗集,比如《泰戈尔诗选》、《草叶集》,但没有其他的英文诗集,至少没看到英文原版的诗歌选集。”郗羽说。
“是。”李泽文的目光扫过书脊,简短回答。
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的诗歌可能许多英国文学书里都有收录,但潘越的藏书里,一本都没有。那么,潘越是如何接触到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的诗歌并将之翻译成了中文?
两个可能答案是:他从某处借来了一本书,然后他还了回去;从某处借来了一本书,他去世后这本书被人悄悄取走,和他那个消失的素材本一样。
是的,潘越初中阶段使用的素材本也没找到——众人翻遍了书架也只找到了他小学阶段使用的素材本。
这本素材本和日记本外观相似装帧相仿,书页的纸张也一模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素材本厚很多。根据素材本里的几个时间段可以判断他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才掌握了养成了整理素材的习惯。
写作这种事情,古今中外都是一回事,都要从模仿开始,当你在一本书里看到了jīng彩的句子时,恰好这个句子又能表达你的心灵感悟,难免就会想把它抄写下来。潘越的情况也不例外,摘抄的内容比较丰富——有名人名言,比如高尔基和到法布尔,有古代诗词,从李白到苏轼,有jīng彩的场景描写,写人写景写物。
这书房的三个人都是阅读量极大的专业人士,李泽文尤甚;而做这本笔记的潘越当时还是小学生,阅读的范畴基本上都是“经典名著”一类,因此这本摘抄的素材本的内容,三个人几乎都可以看出来历。
李泽文说:“不用拍照了,价值不大,没有原创内容。”
“可惜没有初中的素材本。”郗羽说,“这个应该重要一些。”
蒋园目光深沉:“我有一种感觉,如果找到了那个素材本,估计事情的真相也就水落石出了。”
李泽文将这厚厚一本素材本放回书架上:“这的确是一条思路。”
“拿走这个素材本的人肯定是对他很熟悉的人,比如亲人、同学、老师……”蒋园说着有些轻微的泄气,“说来说去还是这些人。”
郗羽微微蹙着眉心,她抬头看向李泽文:“我在想,他的素材本不见了,居然也没有人起疑吗?”
李泽文道:“恐怕的确如此。对警方而言,笔迹更重要,只要‘遗书’上的字是潘越写的,只要‘遗书’是在潘越书包里发现的,他们不会纠结这张纸的来源,并且,这素材本的纸张和日记本的纸张一样,警方很自然地认为是从日记本上撕下来的。至于潘越的父母,也不会知道青春期儿子的每一个举动,他们知道他看书的时候做了笔记,但也就仅此而已;再说同学,就连他最好的朋友孟冬也对他记录素材的事情不以为然。同时,潘越的性格也决定了他不会告诉别人自己在看什么在写什么,孟冬转述过他的一句话‘阅读是一件相对隐私的事’,如果孟冬没说谎,这句话是很有意义的。更重要的是,当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的日记上,这个没有原创内容的素材本是否还在不是关注的重点。”
“像你这么说,”蒋园质疑,“如果大家真的都不太关心他的素材本,如果潘越的保密工作做得不错,那这个世界上还会有谁知道他翻译了一首悲观绝望的英文诗?”
李泽文没有直接回答,他转过目光看向窗外,窗外的大树葱葱郁郁,树冠宛若波涛翻滚的湖泊。在树冠里栖息的夏蝉不知疲倦地鸣叫。蝉的生命如此短暂,是一种很短命的生物,要在地底下生存三到九年,经过这漫长的地下黑暗生活,最终拱出地面,爬上树枝,享受阳光下短暂的几十天后死亡。
片刻后他收回目光,平静道:“这就是我们此刻要面对的问题。”
最后他们发现了另外一些比较有价值的东西,那就是两套相册。
相册里的几百张照片记录了潘越的一生,从一个胖乎乎的小婴儿变成一个清秀的男生,从蹒跚学步到背着书包上小学,还有各种旅游的照片……每张照片后还用娟秀的字体写上了照片拍摄时间。他是个很上相的小男孩,照片里的他挺俊秀可爱,绝大多数时候都面带微笑。
“每一张都有日期,日期的字体很娟秀,是潘越的母亲写的。”蒋园说。
照片里的一家三口面带笑容,父亲儒雅帅气,母亲知性秀美,儿子活波可爱——再加上良好的经济条件,这一家人从照片里看上去,简直是“中国好家庭”的样本家庭。
郗羽看得百感交集。隔着那么远的时间和空间,她第一次对潘越有了更鲜活的感受。
潘越对她来说,大部分时间里他都近似为一个符号般的存在,常常从她脑子里跳出来咬她一口。但说到底,她对他并不了解,也不知道他有着什么样的人生,现在,潘越这个人的形象一点点从照片里凸显出来。郗羽看到了他的过去、现在……甚至还有未来,原本可能有的未来。
直到李泽文伸手过来,修长的手指将相册合上取走,郗羽才被惊醒。
李泽文深深看一眼她:“准备走了。”
离开前,蒋园还简单清理了一下三人留下的各种痕迹——主要是脚印,她背着的书包宛如机器猫的口袋,里面装有一个巴掌大的小风扇,她用风扇对着地面的灰尘吹了三分钟,使得地上的浮尘看上去比较均匀,掩盖住三人的脚印,以郗羽大气动力学博士的眼光来看,被吹散又聚集起来的灰尘状态肯定不如正常状态下浮沉的自然堆积,但不是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虽然这番举动其实没必要的,以这个家目前的状况来看,也许接下来几年时间里潘昱民都不会过来。
“要谨慎一点。”蒋园说,“我们这行最需要谨慎了。”
“……”
郗羽无言,这下午的所见所闻就像一场著名教授jīng心准备的大课,不论她是否愿意,她都觉自己又学到了一些知识——虽然她希望,这些知识这辈子再也不会被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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