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从与小车司机私通以来,心情格外好,她幻想有一天在荒野上绿草如茵,两个人一丝不挂,无所顾忌地尽情做爱。
在明亮的阳光下,在潺潺的溪水旁,你抱着我,我抱着你,将两个人创出的十几种花样认真地演示一遍。
有时,她一个人坐在宽大的办公室,构想幽会的细节,却总被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打乱。对着镜子,她常看着自己的浮房发呆,略有些沧桑的面容,使她暗下决心,要抓紧这生命关键的一环,一定要制造一个与去郊外的机会。
快乐需要自己寻找。
苦难人生毕竟就是苦难人生,但它也像幸福人生一样,将轮子弄得轰响,把人推载到生命的终极,人们随车而去的除了自己的身躯,还有充盈或空虚的心。
短暂人生,何枝可依
该享受就享受,该痛苦也别转嫁给别人,品尝实际是一种天意。
她和他就信奉这样的人生哲学,在繁忙的工作间隙享受人生,他们用快乐建造一座房子,远离城市,远离喧闹和人群……
秋阳暖暖地高悬在天空,微风过处,草茎稍歪,远山起伏如浪,渐远渐淡,南飞的雁阵在蓝天上振翅飞过,无声无息,足迹掠过高空,却不留痕迹。
丁思嘉用慵懒和松软的身体斜依在马怀永的怀中,马怀永以占有后的傲然,俯视着他的怀中物,成功和满足写满他的脸,遥想当年,他虽有刘邦的“大丈夫当如是”之志,可占有一个一度叱咤风云的女市长,他决没敢想过,可没敢想的事如今却成为事实。一想到这些,他心中就有一种压制不住的冲动。
丁思嘉轻抬媚眼,抬头对马怀永轻声说:“当年我下乡时,秋天也有这样的景色,我们常去树林中采摘红叶和一种叫满天星,小豆大小的花儿,它皮儿黄黄的,里面却鲜红,挂在房间里,一夜间它会自己爆裂开,红黄相间,十分好看。”
马怀永被她勾动旧情,用沉稳的语调回忆、感慨道:“当年我下乡就在这儿……”
丁思嘉打断他的话,说:“你和我说过多次,要不,你也不会拐个大弯儿来这里。”
马怀永看她一眼,犹如讲兴正浓的老师被他得意的学生提问打断,又接着说:“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我如果有机会出差到这一带,一定要挤时间来这里看看,可是,一次一个心情。”丁思嘉用漫不经心又刻薄的语调说:“怀旧是人之常情,可过分怀旧,怕是另有原因吧当时你在这里是不是看上了谁,或者是别人看上了你使你这样刻骨铭心”
不远处有一水塘,芦苇斜七歪八地插在水面,犹如流浪儿不修饰的头;波光鳞鳞的水面上,有一只不知名字的水鸟一掠而过,身子几乎贴到水却又没有贴到,它盘旋着、寻觅着,犹如落魄者的心情。终于,它找到一个支柱,一个支点,它落在一棵芦苇上,转过头,惊奇而又不解地看着斜坡上两个陌生人。
马怀永看着自由自在的鸟,突发感慨地说:“鸟之悠闲,人不可知,可叹人群繁杂,不过在为一口气而活着,一权一物相争。仔细想来,患得与患失同样可笑,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而真正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忧的人又太少了。想当年,我若追名逐利,也不致于如今是个小小的司机”。
丁思嘉也调侃道:“一个有权力管市长的司机。”
马怀永将她揽在怀里,一字一板地说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云云众生,又何必多求”
丁思嘉突然坐起身,转着头盯视着马怀永的眼睛,说:“我有一种预感,我们的事不会长久,也不会有好结果。”
马怀永又把她搂在怀里,安慰她说:“女人总是预感多于现实,我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者,不相信预感。”马怀永一边说着,一边把手轻轻地伸入丁思嘉的上衣内,手不停地在她的衣内运动。
丁思嘉微闭着眼睛,似醉似醒地说:“我真希望永远这样宁静和安详,体会温存而忘掉一切。我还希望在这样的地方盖一座房子,远离喧闹的人群和官场,不看他们的脸色,不听他们的噪音,平平静静地过一生。”
马怀永情不自禁地笑了笑,衣内的手仍然不停止运动,他认真地说:“你正处在事业的高峰,应该再思进取,争取当一把干干,呼风唤雨,条件具备,把自己的思想变成现实,让他们围着你屁股转,你这个时候不可有退隐的想法。关于避世的想法很多人都有,可实际做的人很少,他们宁可挤在城市火柴盒似的房子里,疲于奔命,心里似乎不甘落后,其实他们已经很落后,整天绷紧一根弦,不是享受生活,而是迫于生活,这样也不在郊外安营扎寨,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不过是失意人的一种自我安慰。长住荒野或精神懈怠的人会丧失斗志,被人宰割成肉、成馅,吃入肚中还未得知。诸葛亮在乡下没遇到刘备时,也说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看上去超脱自在,可刘备一请他出山,他就毫不犹豫地走出茅草房,去外面的世界建功立业,不甘寂寞当什么隐士。要做隐士,隐士也有几种活法,有人说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世,小隐隐于野,你现在是副市长,也算隐于朝了。”丁思嘉默默地听着她的司机兼讲述着,眼睛望着水塘中那只水鸟,此时又多了一只,两只水鸟相互追逐着,似乎在调情,又似乎在觅食玩耍。
马怀永用商量的眼神望一眼丁思嘉,慢慢地用手松开她的皮带,嘴里说道:“你有时还太仁慈,为官一任,该狠就得狠,你不算计别人,别人就会来算计你,该收礼就收礼,该不同意就不同意,不该不同意的也不同意。这样,别人才重视你,才显示出你的权力,但我求你时,你可千万别不答应,你说对吗仲书的孩子结婚向炼铁厂要装修费的事,你知道吗我现在就向你要求……”
两只水鸟停止了追逐,静静地落在岸边一个僻静有厚草的地方,交颈厮磨,然后交配。
黑色奥迪车在秋阳的照射下闪着光,静静地等待着主人打开门钻进去。
汽车发动后向前驶去,泥路上的灰尘扬起,如雾如烟,丁思嘉回头望去,刚才她们坐卧的地方已被烟尘挡住。
迎面走来一位弯腰驼背,虽刚入秋,却已着棉袄、棉裤身背柴筐,手提耙子的老头,大裤裆随步晃动,几乎过膝,浑浊被皱纹包围的眼睛盯着汽车,步履蹒跚地靠着路边而行,马怀永突然把车子停在他旁边,老头诧异着站定,马怀永摇下车门玻璃,问道:“你上哪去呀还认识我吗”
老头用手抹一下脸,恍然大悟地问道:“你是马怀永”
“对,我还有事,走了,下次有时间去你们家看你。”
“马怀永,你如今发达了进城了,开小汽车了,还认识我……
马怀永习惯地按一下喇叭,又将车向前开去。
丁思嘉看着木然地站在路边的老头,问道:“他是谁”
马怀永轻描淡写地说道:“他是我下乡时的队长,整我最狠的人。有一次他让我吃别人撒上尿的苹果,我不吃,他就让人把我绑在电线杆子上冻一夜。”
丁思嘉结束了在省城的4天会议,天黑时,小汽车停在沿海边为副市级以上干部盖的独体别墅前的一栋别墅门口。
楼内大厅灯光明亮,马怀永拿着丁思嘉为母亲买的东西,随着丁思嘉走入客厅。
丁思嘉的老母亲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见女儿回来,大声问道:“你吃饭没有”
“还没有”。
马怀永把提包放在沙发旁的桌子上,对老大娘打一声招呼,转身要走。
丁思嘉的母亲突然叫住他,说:“小马,你就在这儿吃饭吧,有新鲜的螃蟹,楼上厕所的灯坏了,门秘书这几天没来。你再给修一修。”
马怀永看一眼丁思嘉,转身向楼上走,一边走一边说:“我马上就去修。”
这时,楼梯上走下来丁思嘉的女儿小丽,她站在马怀永的前面,挡住马怀永,面无表情,冷冷地说:“不用了,我哥已经把它修好了。”
丁思嘉一愣,转头问小丽:“你哥哥回来了”
“嗯”!
小丽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她看一眼马怀永,径直走到丁思嘉身边,压低声音又故意让不远处的马怀永听到,说:“妈,我不愿意在咱家见到马叔。”说完,目光冷峻地望着马怀永。
丁思嘉面上一惊,知道马怀永已经听见,大声训斥小丽道:“你怎么这样没有礼貌,你马叔有什么对不起咱家的你快向你马叔道歉!”
小丽转头对着马怀永,大声说:“我不愿意看到你,也决不向你道歉。”说完,转身向楼上跑去,
马怀永顿时满脸通红,无所措手足地呆立在客厅桔黄色的灯光下。
厨房中老太太正忙碌着,不知道客厅中发生的事情。
两人尴尬地对视片刻,丁思嘉突然上前几步抓住女儿的肩膀,厉声道:“你马叔是政府的工作人员,你小孩子家竟然乱说话,快向你马叔道歉!”
小丽倔强地说道:“我不道歉,我不愿意看见他和你在一起!”可是,她挣扎不开母亲紧紧抓住她衣服的有力大手。
小丽眼中气出了泪,提高了声音说:“我不同意政府派他当你的司机,明天我去找他们,找政府。”丁思嘉被女儿连珠炮似的话轰得毫无准备,她没料到女儿这么大的火气,这么大的胆量,她恼羞成怒地喊道:“你给我住嘴,再不住嘴我打你了。”
楼梯上,闻声从自己房间出来的丁勇冷冷地站在二楼,手扶楼梯护栏,如领袖检阅部下一样翻动着自己的心情。
他刚走出一种烦乱的心境,又步入另一种烦乱的心境。
马怀永抬头看到了一改过去亲热面孔的丁勇,又转头看看恼怒的母女,叹口气,对丁思嘉说:“我走了,别太难为孩子。”不等丁思嘉回答,他已大步向门口走去。
丁思嘉母亲已经热好螃蟹,叫他们吃饭,走入客厅,却不见了马怀永,她抬头见丁思嘉与小丽正站在楼梯旁,亏她耳聋,少些心乱,多些心安。
丁思嘉仍然怒气不减,大声训斥女儿:“你真要把我气死,真丢人。”
小丽毫不示弱地反驳道:“丢人的不是我!”ァ澳慊垢腋我丁嘴”丁思嘉气得满脸通红,怒气冲冲地举起颤抖的手。官大脾气长,多年官场生涯,练大了她的脾气,也练大了她的容量,她很快意识到自己面对的不是敌手,而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她恢复很快了自持力,有力举起的手又无力放下。
她令女儿有些吃惊地怒脸变成笑脸,她微笑而低声,怕母亲听见似的问道:“我们到房间去好好谈谈,你高中也恰恰毕业了,是大人了,是不是在外面听到什么话”说着,亲热地拉着女儿的手,要往楼上走。
小丽突然“哇”地一声哭起来,伸出双手,紧紧抱住母亲的腰,仰头看她哭着说道:“妈,我真的不想见到马叔。”
“怎么他对你不礼貌吗”丁思嘉警觉地问。
“没有。我爸爸刚去世半年,我不想再有个新爸爸。”
丁思嘉表情严肃地点点头,说:“这我知道。”
小丽松开双手,与母亲转身向上面走,丁思嘉的母亲见状,在客厅里喊道:“思嘉,饭菜热好了,先吃饭罢。小马怎么走了说好要吃螃蟹的,这人也怪,总干活却不肯吃饭……”
丁思嘉从女儿房间出来时,已经是深夜11时了,虽然她想为对女儿的冷落和把握她青春期的脉博而做些努力和弥补,但她心里明白,她们的交流还只是表面和解,并没有达到交心的目的。她走出女儿房间,又来到儿子房间门口,见里面还亮着灯,门没有锁,她推门进去,却见儿子正躺靠在看小说三国演义。她心中一喜,为儿子看正统书,念重点大学而发自内心地高兴,进而生出些许骄傲和安慰,在这一排小楼中,只有她的儿子是凭自己本事考入正规本科大学中文系。这种事实证明,她是一个教子有方成功的母亲。
她坐在儿子旁边的沙发上,略显疲惫而又鼓起精神,高兴地看着儿子,问道:“回来几天了”
丁勇把书放在一边,坐在看着母亲回答:“3天。”
“毕业分配有眉目没有”
“基本上是哪省来再回哪省去,我不留校就分回咱省。”
丁思嘉说:“还是争取回咱们省,这一带我有熟人,将来有事也好说话。”
丁勇说:“我挺喜欢南方,留校在校报工作也不错。”
丁思嘉说:“我已与xx厅的厅长说好了,你进报社也行。”
丁勇想对母亲说,他要远离这个家和他熟悉的人,他要一个人去闯世界,可是看到母亲疲倦而又孤独可怜的样子,不愿意在别人恩荫下生活的话又没忍心说出,他看着母亲略露着眷恋地说道:“明天我就返校。”
丁思嘉因为平时忙于事务性工作,缺少对儿子的关怀,此时多日不见,本来有许多话要说,又觉得过于琐碎,有些婆婆妈妈,没有必要罗唆,她关心地问:“车票买好了吗”ァ奥蛄恕!豹
“你报到后立即给我来电话,明天让你马叔送你去车站。我还开会,不送你了。”
“不,我不坐他的车,也不用他送,我自己走。”丁勇用十分坚定的语气,一口气说完,然后,从衣兜里掏出一只烟,用打火机点燃。
丁思嘉看着儿子一气呵成的熟悉动作,不解地问道:“怎么你也学会了抽烟。”
丁勇认真地看母亲一眼,没有说话,将吸入口中的烟长长地吐出,犹如蒸汽机车排气时充满了力度并发出声响。接着,他用低沉而有些压抑的声音问道:“妈,有一件事问你,你要如实回答我。”
丁思嘉微微一愣,但是,又很快镇静下来,笑着说:“别像审讯犯人似的,你要问什么说吧。”
“妈,我想知道,我爸到底死没死”
“妈不能骗你,半年前你爸得胃癌死去,追悼会你也参加了,火化时你也在场……”ザ虏桓咝说卮蚨夏盖椎幕埃说:“妈,我已不是孩子了,我不是问我继父,我是问我的生身父亲,他死没死,他如果没死,如今在哪儿”
“你是听谁说的”
“这你不要管,我要你本着共产党的干部要实事求是的作风……”
室内一片沉寂,丁勇一口接一口地抽烟,屋内烟雾弥漫。
丁思嘉望着已经长大的儿子,知道再隐瞒下去,只会加深她们母子间的隔阂。她想了想,组织好简单的措辞,坦率地对丁勇说:“文革时,我与你爸离了婚,他为逃避批判带着你妹妹跑到南方去了,我跟他划清界限,离了婚,带着你和你姥姥生活在一起,后来听人说,他在山东被红卫兵打死,再后来就没有了他的消息,在与你继父结婚之前,我还打听过他与你妹妹的消息,这里没有人知道,情况就是这样。”丁思嘉说到这里,很平静地看着儿子,不知他会再有什么问题。
丁勇透过烟雾看着母亲,烟雾如一堵墙,隔远本已贴近的母子的心。他冷冷地犹如问训一个犯过错误正向老师检讨的学生:“你当时为什么离婚”
“我刚才不是已经说过吗为了划清界限,为了保护你,他没有希望了,不能影响你的未来,因为你还有希望。”丁思嘉不习惯这样形式的一问一答,但她所处的位置,又使她不得不这样。
她要尽快改变这个话题,结束那段不愉快的回忆。
丁勇的心中已经改变了对母亲的印象,母亲先前在他心中的形象变得渐渐矮小而远去,他此时几乎不相信,这就是在千万人面前发号施令而又绝情自私的母亲。无论她的公众形象多么高大,口碑多么载远,可是他不去做这样的想象和评估。
丁勇的心中忽然对她生出几分厌恶和可怜,他想立即远离她,离得远远的,再也不见她一面,她在困境面前抛弃了父亲和幼小的妹妹,妹妹如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记忆中妹妹朦胧的身影又在冰天雪地中闪现……
丁思嘉觉得时间不早了,她对儿子今天提出的问题感到莫名其妙,但又不好再追问,她叹口气说:“你睡吧,明天还要坐火车。”
“我睡不着,我想知道我那个妹妹在哪儿”
“现在还不是你操心的时候,你要管好你自己。”
丁勇如看着陌生人似的看着眼前的母亲,一口接一口地吸烟,浓烟呛得丁思嘉咳嗽起来,丁思嘉咳嗽停止后,不高兴带有几分命令的口气说:“你不抽不行吗”
丁勇如同听到屋外一声炸雷样,从一跃而起,突然大声说:“我不反对你再结婚,可这儿不是国外,你要树立好你的形象,在儿女面前,在世人面前。”
丁思嘉被儿子的一反常态激怒了,她听明白儿子的话中话,此时,她没有恰当的词句来反驳儿子,她意识到自己的尊严和身份正受着挑战,她决不示弱,她要维护自己的尊严,何况她面对的是自己辛苦养大的儿子,她愤怒地说:“你没有资格对我这样说话!你现在不是个孩子了。”
“对你这样的人我就这么说,我能怎么样”
“我是你母亲。”丁思嘉气愤填膺道。ザ乱埠敛皇救酰大声反驳:“我没有你这样的母亲,一个不讲廉耻,没有情义的母亲,你既然能抛弃我父亲,现在也抛弃我好啦!”
“你真让我失望、伤心。”
“你现让我伤心、失望。”
丁思嘉再也控制不住早已含在眼中的泪水,儿子从来没对她这样无礼,这样刻骨控心地指责,她承受不住儿子对她无情的棒击,她双手颤抖,恼怒地骂道:“我白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不是我的儿子!”
“你也不是我母亲,这儿也不是我的家!”
“那你滚,再也别回来,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我再也不愿意看到你!”
丁思嘉吃惊地看着流泪,愤怒的母亲指着自己,她竟然绝情地要断绝母子关系。
丁勇气愤地把烟头摔在地上,拿起衣服和已装好的提包,回头愤愤地说:“我这就滚!”他拉开门正要冲去,却被闻声赶来的妹妹撞个满怀,小丽趔趄几步,惊讶地问道:“哥,你怎么了”
“你闪开!”丁勇没对小丽解释,用力一推她,转身大步走下楼梯。
丁思嘉站在门口,看丁勇走出客厅,仍然怒气不减,大声说:“你有本事别再回来,我没有你这个儿子。”
丁勇头也不回地走同客厅,母亲的话却深深刺入他的心中,小丽叫喊着追下楼梯,一边追赶一边喊:“哥,你别走,你要上哪儿去,天这么晚了,外面冷。”
“小丽,别管他,让他走,他翅膀硬了,敢跟他妈斗。”
丁勇对小妹的呼喊毫不理睬,大步流星,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小丽孤立无援地站在门口,单薄的身子在夜风中打个冷战,她呆呆地用手扶着铁门,不知所措……
路上,丁勇真后悔这次回家。此时,他走出家门,也走出了沉重,在桔黄色的路灯下,他一个人背着行囊,大步向前面的暗夜走去。他曾经想拥有一个温暖的家,可他如今又没了家,刚刚拥有又再度失去,在校的思乡梦,曾强烈咬过他的心,有时他恨不得一步跨入母爱的怀中,品味温存和体验母爱。
现在,那种迫不急待的心情早已消失殆尽,那种归家的感觉早已被伤心所取代,夜色茫茫,路上只有他孤独的脚步声,犹如大地为他演奏的单调的乐音,伴他走向遥远。他忽然想起一句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用它来寻找光明。可是,他仰天而问:光明在哪里别人不会体会到他此时的心境和令他感伤的家,朦胧中他又感到那渐远渐小的家在他眼中已无光明,另一种自由自在的光明正在增加对他的吸引,那种光明在他的心中,在他身外遥远而可及的世界。
他一个人惘然若失地向火车站走去,火车站在夜色中如一个怪异的庞然大物远远地立在天地之间。
丁勇心绪烦乱地走过一家夜总会门前,室内灯火通明,门开处,走出两个油头粉面衣着入时的年轻人,其中一人见到丁勇,十分诧异地大声说:“这不是丁勇吗老同学,你一个人去哪儿”
丁勇不意在这里见到老同学于锋。停下脚步看着他回答:“坐火车回学校。”
“走,我送你,几点的车”
“7点。”
“那还早呢,现在才1点,走,到舞厅玩一会儿!”于锋不由分说,拉着丁勇又走进夜总会。于锋拉着丁勇走进门去,迎面见着一个留着长胡子的中年人,于锋站在那人面前,用极自豪的口气对冷眼而对的大胡子说:“郑经理,我来介绍一下,这是丁市长的儿子丁勇,我的老同学。”
郑经理赶忙放松绷紧的面部神经,热情地与丁勇握手,然后说:“快请入座,我请客。酒水点心随便吃。
丁勇与于锋被引到一个幽暗的雅座前,温馨的环境却与丁勇的心情相反,郑经理忙递上红塔山烟。
于锋也极尽殷勤地问道:“丁勇,是点歌还是跳舞”
丁勇兴趣索然地说道:“我什么都不想干,只想静静地坐一会儿,郑经理,你有事忙去吧!”
郑经理忙说:“今晚你就是我最尊贵的客人,我什么也不干,就是要陪好你。”说完,又忙着吩咐服务小姐上茶、上酒、上点心。
于锋坐在旁边说:“郑经理,今晚我请客,酒水钱算在我的账上,酒逢知己千杯少,今天我们要一醉方休。”
郑经理与于锋你一言我一语,下决心要陪好这位请也请不来的贵宾,丁勇有事在胸,则是有问必答,礼节性地应付。
三个人坐了一个小时,礼节性的话基本已经说完,郑经理为免沉闷,硬拉着丁勇与一个漂亮的服务小姐跳舞。
丁勇说不会跳舞,郑经理却以为他是歉词,硬要服务小姐陪跳,服务小姐也微笑着说她可以负责教他。
三人各拥舞伴,在音乐的伴奏下各展舞姿,丁勇一是从未学跳舞,二是心不在焉,只是一手搂着小姐的腰,一手握着小姐的手,依小姐的指示而动,极为笨拙难看,一曲未了,他首先回到座位上。
于锋一直观察着丁勇,此时见丁勇败下阵来,松开舞伴的手,赶忙来到丁勇身边,给他递烟、点火,然后,神秘而低声地问:“感觉怎么样!”
“一般”。
于锋又接着说:“老同学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不肯帮忙”
“什么事”
“听说林业局要盖家属楼,你和你妈说说,这个楼由我负责盖,事成后给你20万。”ァ凹竿”丁勇不加思索,有些惊异地问。
于锋以为他嫌少,又补充一句,给你好几十万。
丁勇笑了笑,知道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解释道:“不是我嫌少,盖一幢楼给我这么多钱,你还能挣吗”
于锋赶忙说:“能挣能挣。”
“怕是我妈说了不算。”
“老同学,这事你妈一句话,你妈正管管他们。何况,马局长又是妈的老同学。”
丁勇对他了解如此之多,感到纳闷,口上不说,面部却流露出来。
一曲终了,郑经理也结束舞姿,极轻松地走过来,关心地问丁勇怎么没等舞曲结束就下来,是不是小姐没陪好。接着,他坐在一边点上一支烟,静静地听两个人谈话,坐了一会儿,见于锋与丁勇淡得密切,他也知趣地不插话,对两人说:“你们多日不见,老同学一定要好好谈谈,我还有事不能奉陪,今晚我请客,丁老弟,以后欢迎你常来。”说完,起身告辞。
两人谈到4点时,丁勇早已经倦意袭身,有些睁不开眼睛,于锋察觉到丁勇的心情压抑,似乎有不快,也未深问,两人被服务小姐领到一个包房中小憩。
快到7点,于锋才与丁勇直奔车站,于锋领着丁勇不去候车室,直奔通勤口,丁勇是遵纪守法按章办事的公民,说:“我还得剪票,从通勤口让进吗”
于锋胸有成竹地说:“市的儿子他们敢不让进”
两个人一边说着话,已到通勤口,于锋远远地对通勤口验证的人大声打招呼:“王师傅,今天你当班呀!我送丁市长的儿子。”
丁勇见对方已转过目光盯着自己,只好无耐的笑一笑,二人很顺利也未看票,便通过进入车站的铁大门。于锋得意地问丁勇:“怎么样这些地方我都熟,卧铺车在前面,我们往前走。”
丁勇说:“我买的是硬座票。”
“什么硬座票市长的儿子坐硬座那真让人笑话,看我的,今天我不给你弄硬卧了,我要给你弄个软卧。”
列车呼啸着准时进站,又准确地停在停车位置。
旅客们拥上挤下,于锋却忙着寻找、打听列车长在哪里,在来往纷乱的人群中,于锋终于看见一个女列车长走过来。
于锋忙拉着丁勇,走到威严冷峻的女列车长面前,于锋掏出三张百元的票子,又故意在女列车长面前点一遍,然后,趁人不备,悄悄塞在女列车长的衣兜内,低声而微笑着说:“大姐,麻烦你给我朋友弄张软卧到终点的票,剩下的钱不用找了,买点儿瓜籽吃。”
车长板着面孔,环顾一周,见没有人注意,才大声说:“没有铺位了。”
于锋笑着说:“大姐,小弟求你了。”
丁勇知道,到终点用不了二百元钱,也没料到于锋会用这种办法搞票,他等待着车长掏出钱来扔给他,拒绝他,可是车长没有那么办。
于锋将丁勇拉到车长面前,向她说:“就是他。”
列车长仍然面无表情地说:“你们过来。”
于锋与丁勇来到软席车门旁,列车长对门口站立的女乘务员说道:“小华,先让他上车。”フ在这时,小丽从硬席车厢那面跑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丁勇喊道:“哥!你等一等。”ザ峦o陆挪剑看着妹妹满脸通红地走过来,小丽走上前,拉过哥哥,两人站在车门边,小丽眼中出泪,低声说:“哥,你这么负气走了,剩下我怎么办盼你回来,想你回来,一回来你就走,你有地方去,我没地方去,你也该带走我,我也不喜欢这个家。”
于锋这时走过来说:“快上车吧,火车要开了。”
小丽忙从口袋里掏出钱,递给丁勇,说:“这是妈和姥让我带给你的生活费。”
丁勇仍然倔强地说:“我有钱!”
但小丽仍然把钱塞进丁勇的衣兜中。
丁勇转身上车了,小丽在车下的站台上叮嘱道:“哥,你到学校时给家来电话,一定要给我写信。”丁勇答应一声,向车厢里走去,他看见小妹和高大魁梧的于锋站在一起,显得小丽更加柔弱无依。
乘务员在前面走,头也不回地说:“你是6号包房。”她打开门,丁勇走入包房中。
丁勇第一次进入这样的房间,他打量一下,问整理床铺的乘务员:“多少钱”
这时,车长走过来,对他说:“你的朋友已替你付了钱,你先休息,等一会儿给你车票。”ザ伦在空空的包房中看着乘务员出去,他好奇地说看着窗外,心想:于锋真有办法,竟然用钱贿赂车长……
丁勇正天真地想着眼前发生的事情,忽然听到车窗外有人敲打玻璃,他来到车窗旁,看见小丽和于锋正向他摆手,示意他打开车窗。
丁勇忙打开车窗,小丽从窗外递给他一封信,于锋递给他一瓶新买的矿泉水。
小丽急切地说:“哥,这是妈给你的信,我刚才差点儿忘了。”
丁勇接过信,执意不要于锋的矿泉水,丁锋把它顺手放在茶桌上。
火车长鸣一声,慢慢地开动了。
丁勇转头看着窗外,看着他熟悉的人和熟悉的站台渐远渐小,他长叹一声,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火车驶出站区,他打开小妹送来的信。
那是他熟悉的母亲的字体。
勇儿:
见字如面。
昨夜你匆匆离我们而去,我们四处打听,都不知道你的下落,让我们十分惦念。你小妹一夜未眠,今晨又执意要去车站找你,不知她能否见到你
小勇,你是妈的骨血,过去你是妈活下去的支柱,现在仍然是。不管你从别人那里听到什么想些什么,你都是我的儿子,什么也不能改变我对你的爱。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能过去。
好男儿志在四方,我做母亲的只能给你祝福和力所能及的帮助。
毕业分配一定要跟我联系。以便我为你安排下一步的生活和工作。
过几天再给你寄些钱去,你要注意身体,大热天中午不要外出……
母亲毕竟是母亲,母爱是任何人都不能取代的。丁勇看到这里,眼中湿润,眼前又显出母亲昔日田间劳作的情景,那种艰辛,那种形象,深深烙印在丁勇幼小的心中……
他把信握在手中,往事却不能像窗外的风景那样一扫而过。童年的生活,对人心境的影响不可低估。
可是,他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她的所做所为使他心惊心寒。
他转头环顾包房的设施,空空的包房和窗外单调的车轮节奏,使他感到更加孤寂,一种无名的怅惘和压抑向他阵阵袭来……
丁勇到学校的第一件事是等刘阳的回信或等她开口。
可是,信箱没有刘阳的信,刘阳依旧平静如初,两人见面时她只淡淡地招呼一句:“回来了”。然后,依旧是很爽朗的露出两个酒窝的微笑。
丁勇鼓足勇气,下定决心又给刘阳写个条子,约她晚上在平门桥头见面。
丁勇早早地来到约会地点。
夜幕已垂,远处河中渔火点点,俯视脚下默默流了几千年的河水,也许它老了,疲惫了,经受过很多打击,见过更多的人世更迭,旧去新来,所以,它沉稳老练地慢慢转街过巷,不急不湍,作为一种生命存在的形式,它已占过更多的空间和时间。所以,它此时前景如何,它毫不重视。
丁勇正这么想着,转头突然发现刘阳来了,并且身边还有一个“陪娘”,为什么要有人陪同难道我相信我他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预感到刘阳此来另有他意,刘阳果然递给他一封信,然后,转身走了。
他不必看信,看她的眼神和行为,他已经知道信的大体内容,灯光下,他大致浏览一遍,便把信如同风吹落的叶子,扔入河中。
又一个梦在江南做起,又在江南破灭。
他一个人默默地往回走,快到校门口时,突然有人在后面推他的肩膀,他猛然回头,发现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还没等丁勇说话,那个陌生的男人递给他一个钱包,说:“没有钱,还给你。”
丁勇机械地伸手去接自己不知道何时被他偷走的钱包,口中回答:“对,没有钱,钱让我存在银行了。”看过钱包之后又抬头看那人,窃贼在夜色中早已经消失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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