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尽

第一章江边老僧

雪初融,天地苍茫。
一老僧,行走江边,草鞋破袈裟。
几只水鸟呱呱叫着,昭示着天气渐暖。
江中渔船三三两两,渔夫欢快放歌,老僧眯着眼,抬头往远方看了一眼。
远山如黛,于苍茫间现出星星点点的苍翠,但他目光极远,仿佛穿透了远山,翻过崇山峻岭,跨越千里,回望,眼中透着深深的疲惫与不易察觉的痛楚。
僧者,四大皆空,僧者,不为外物所动,然而,是什么,让这个念了半辈子佛经的老僧如此疲惫。
江水滔滔,渔歌已不可闻,两岸已经渐渐变得陡峭,慢慢的,仿佛接于天上,高耸的崖壁,其上偶尔生出几株怪松,几分狰狞,几分风骨,一如这名倔强的老僧。
小草经过一冬的沉寂,从地底岩缝中钻出头来,一抹鲜绿,其上沾满初融的雪水,被老僧踩过,复又陷入泥中,不多会,又倔强地抬起头来。
两岸猿声,湍流几度,老僧忽然停住脚步,那江中,浮浮沉沉,赫然一个人影在浪中起落。
老僧再也顾不得心中伤感,匆匆奔了几步,除下鞋袜,跃入彻骨冰寒的江水之中。
几个浪头打来,让老僧显得更加渺小,他咬咬牙,奋力游去。
下雪不寒化雪冷,此时正是初春最冷之时,但本着出家人慈悲之心,救人之念,老僧哪有功夫管这些,这老僧,却是真真正正的一名得道高僧。
待将那顺江而下之人拖上岸边,一股冷风阴阴吹来,叫人不自觉打起摆子,牙齿打架。
老僧伸手探那人鼻息,不觉一惊,再探他脉搏,却是毫无动静,此人肌肤冰冷,肤色惨白,隐约有些泡发的迹象,老僧叹息一声,念起了往生咒,声音空灵,与江水滔滔声混在一处,仿若天籁。
念罢,亦不顾浑身湿透,背起那尸体,寻了处开阔地,此处面朝江水,背靠苍山,云雾隐现间,彷如仙境,倒也是一处极佳的埋骨之地。
老僧放下尸体,寻了根木棍,吭哧吭哧挖了起来,湿衣紧紧贴在身上,甚为不便,老僧干脆光了膀子,将那衣服丢在一边,不多时,便是汗流浃背了。
挖着挖着,忽然感觉耳边有人呼气,这一惊非同小可,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太阳已偏西落下,只留下一片昏黄的光彩,不出一顿饭工夫便会落入无边黑暗。
佛家讲求轮回,讲鬼神,讲宿命,在这荒郊野外,有些孤魂野鬼却也不算什么奇事,坏便坏在这里,老僧浸淫佛学多年,鬼神之说早已刻入骨子里,乍逢今日捞上一具尸体,溺水而死有一说便会化作孤魂野鬼,他岂能不慌。
初时还道是错觉,此时冷汗涔涔,感受却更加明显起来,脖子上分明凉飕飕一股柔弱的气息,老僧哪敢转头,便定在那里,想要开口,却绝喉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堵住,当真可怕。
老僧怕极,耳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以及近在咫尺的呼吸。
“嗬嗬……”
一声鬼音钻入耳中,老僧再也坚持不住,瘫倒在地,落入自己挖了大半的坑中,已经昏厥过去,在昏厥之中,身子兀自瑟瑟发抖。
“嗬……”
又是一声鬼音,叫人不寒而栗。
“咳咳,呕……”
一阵剧烈的呕吐声,随后是呸呸几声,残留在天地的最后一丝光明终于消逝。
不知何时,一轮弯月爬上夜空,在这条山道上,一抹雪白的身影踏着石阶,艰难前进,背上背了一名着上身的光头和尚。
夜鸟咕咕而叫,猿猴啸月,让这条路,充满了玄幻色彩。
只听那身影边走边骂,道:“老和尚,你怎么那么沉!”
和尚呵呵道:“贫僧整日青灯古佛,浑身便只剩一副骨架,又何来沉重只说,倒是施主你,生得五大三粗,却是气力不济,倒叫老僧有些鄙夷了。”
“靠,鄙夷你妹啊,老子是被泡发的,再说现在是谁背谁啊,有能耐自己走!”
“哎,施主,话不能这么讲,佛家赐了我们血肉,这身皮囊便是我等活在世间的明证,然而,血肉之上却还有我们的思想精神,若是精神受创,自会反馈于我们的血肉之躯,产生诸多弊病,便如我现在这般。”
“靠,说来说去还不是你被吓得脚软,亏你讲得好听!”
“施主,请问,这个靠为何意”
“靠,连这都不知道,靠字博大精深,可以用于表达诸多情绪,如喜悦兴奋悲伤愤怒尴尬困惑等等,靠,别岔开话题,你是不是打算把我埋了”
“哦,这倒有趣得紧,与佛家所云的四大皆空的境界似乎有些殊途同归,竟将这许多情绪归于一个靠字,施主真乃神人也!”
“操,少拍马屁,回答老子问题!”
“呃……施主,未请教这操又做何解”
“我日啊,老子要被你气死了!”
“施主,你所说的这我日啊,又是何意”
“……”
行了一路,这白衣人没被累死,却几乎被气死,这老和尚,将他被吓得腿软归作因果,将白衣人的死而复生归作那往生咒的法力,将靠、操、我日几字的精义搞懂个七八成。
这世间脸皮之厚,无出这老和尚之右者,白衣人那身湿漉漉的衣服愣是在爬山途中利用体温蒸了个半干,当穿过一片荆棘,钻了好久的山林,在没有路的路上走了大半个时辰后,终于在一处平地里看到一间茅草屋。
月下的茅草屋显得如此静谧,如诗如画,掩在一片竹林之中,老和尚笑道:“到了到了,施主,前方便是贫僧的禅院了。”
“,老子走了那么多的路就是为了到这茅房”
“正是,施主莫要如此大动肝火,需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滚蛋!你这破茅房也想往陋室铭里靠,少在我面前显摆你的才学,老子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一看便知你这茅房漏雨!”
老和尚臊了个大红脸,也不反驳,眼神却有些黯然起来,叹息一声,不再说话,进屋中取出一套干净的僧衣递到少年人手中。
少年愣了愣神,看着在月下瑟瑟发抖的老和尚,道:“你的呢”
和尚道:“尘归尘,土归土,衣衫如粪土,施主就莫要让老僧往身上穿些粪土了。”
少年盯着和尚看了半响,将衣服塞到老和尚怀里,道:“尊老爱幼,乃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这粪土还是给老先生吧,此处无僧无俗,只有老少。”
“靠!”老和尚用一个字表达了自己内心感受,眼角有泪光闪过。
一阵微风拂过,竹林刷刷作响,少年打了个寒颤,心中想:“老子原来这么高尚!”
老和尚寻了些干柴,点起一簇篝火,两人围在火边,大眼瞪着小眼。
林中只有树叶的沙沙声及篝火的噼啪声,便连那叫唤不止的猿猴也闭了嘴,一阵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少年腹中咕咕直叫,尴尬的看了一眼这和尚,老和尚装作未闻,少年心中非议:“你这老和尚,忒的小气,请我来做客,却什么也不招待,就拉着我烤火,老子又不是火德星君,吃些火苗便饱,老子更不是那什么漫天神佛,只吃烟火,再说,那神佛吃的烟火比这烟熏火燎半干的柴火好了不止一个档次!”
又过了一会,老和尚肚子也咕咕叫了两声,老和尚面露尴尬,吞了口口水,闭上眼,开始念诵佛经。
少年郁闷无比,此时却不愿开口了,心道:“老子跟你耗定了,老子年富力强,身上有肉,比起你要扛得住,我就等你自己憋不住,嘿嘿!”越想越是得意,口中开始哼起小曲来。
细细听来,歌词道:
屈指一算,这满汉楼,我已经待了三年半
端盘子扫地洗碗我可勤快
师父说我是块料
传授我中国菜的精髓所在
……
噶!蛋炒饭
……
饭要粒粒分开……
嘿,蛋炒饭!
老僧虽然闭着眼睛,但那耳朵却是在听着动静呢,听得口水直流,狠狠吞了几口,经却是念不下去了,少年听到他吞口水的声音,唱得更加得意了。
“嘿,蛋炒饭,蛋炒饭,白菜萝卜各有所爱,只要是吃的我都爱,哼哼哈兮,快使用双节棍!”
忽然听到草丛里有声响,转头看去,却是一只胖乎乎的野兔被火光吸引,从林中钻了出来,显然没想到会有两个不动声色的人坐在那里,愣了一下,便要撒腿就跑。
便在那愣神的当口,少年身形一动,当真是动若疯兔的家伙,如野狗般扑了过去,两手一探,将那野兔擒在手中,也不管它挣扎,揪住它两个大耳朵,哈哈大笑,手上虽被抓了两下,但一想到有肉可以吃,开心不已。
老和尚听到动静,睁开眼来,见那猥琐的家伙就着一只兔子叉腰大笑,眼冒绿光,口水直流。
听他道:“大师,有刀没,借我一下!”
老和尚颤抖着手,指着他道:“你,你……”
少年道:“别你了,老子饿了,要吃肉!”
老和尚张大嘴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伸出的手在颤抖,眼神中满是惊恐,好半响好半晌,吐了一个字。
“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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