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记

紫云

出许原城外,走上四五十里路,便有一片山岭,山岭乃是那大云山的余脉,唤作“突山”。这突山绵延数百里,林深林恶,兼又险陡,虫蟊野兽,山精狐鬼,时常害人,非当地樵夫猎户,常人不敢出入。
但人却不知,在那林子深处,却其实有一片好山水。
原来那沱江从突山流过来,切开一条山脉,浩荡东流去。那山岩被切断,两岸皆是陡峭山岩,飞流激湍,云松突兀,间或猿猴白鹤啼鸣,端的神仙景色。
这还不算,那沱江出突山的口子上,江口陡然开阔,便见一片沃野。行船到此,仿若忽然之间天地被一柄巨斧斩开来,视野陡然开阔,人见此景,往往心头如拨云见日,郁愤全销,所以此处有个名号,唤做“开云口”。
山岩之上,留下许多名人墨宝,摩崖石刻,也是一绝。
山巅之上,却矗着一座铁瓦灰墙的巍峨宫观,立在山岩之巅,隐于白云之内,便是晴日,也须看不真切。客人行船到此,听得黄钟大吕,抬眼四望,云雾飘渺,仙音虚无,只觉得人间远,天庭近。
这便是那天下有名的观。
传言当年散仙李云房在此食朝霞不老,证得长生,上华阳天去,留下此地一方胜景。后来有孟一朝,在此修建观,流传至今,历经七百多年翻修扩建,香火愈盛,成了北方道门的一处大院。
待靠得近了,便见那原本不应有路的山崖之上,也不知道被谁凿出了一条蜿蜒曲折的栈道。
栈道嵌入白岩之中,儿臂粗细的黑铁锁链为护栏,沿着石壁扭转,一直下到沱江江面上,下面用山石垒起来一个方圆一丈的码头,停着几条渡船,随波荡漾。
山风吹来,岩壁上的石洞呜呜作响,铁链晃晃悠悠,显尽了苍凉朴拙。
栈道之上,道士上上下下,码头之上,香客来来走走,倒也并不冷清。
沿那栈道往上,走上一两个时辰,拐个弯便来到一块石坪前面。抬头一座棂星门,白云仙楼,灵芝芳草,怒海扬波,鱼龙荡跃,十足的庄严雄伟。
星门上书着“胜境”四个古体大字,用笔浑厚饱满,气韵十足。石坪两边,栽着两排五六人合抱的大椿树,这椿树顶在常年不息的山风之中,竟然也长得枝繁叶茂,冠如华盖。
石坪中间,兀然矗着一座光溜溜的石碑,一人大小,无勒无刻,却不知道为甚立在中间,挡人去路。
石碑后面是一座三界门,三个门洞,大红朱漆,铜钉锃亮,十分气派。那门中道士香客进进出出,颇有几分喧嚷。
李云房食朝霞成道之事在中州流传甚广,这观托了李云房的名号,也自以静养打坐、餐霞食气为根本,辅以采药烧丹,也多有寿百余年的。更有第一代掌教孙叔道仿李云房食朝霞而寿二百年,天下有闻。
历朝帝王,不论贤愚,都有赐封观的,求的无非是一个延寿的法门。观也多有道人受诏入天城,帮天子烧制延命丹药的,倒也博了一些尘世的富贵,将一个道观打造得恢弘壮观。
只是那帮道士自己尚不能保全性命,焉能帮助天子延寿多是缘木求鱼罢了。
入了山门,便立着一个大鼎炉。青烟袅袅,被山风吹开来,香漫四处。鼎炉后面,便是主殿,因这观供的是那华阳洞主,故此主殿名为“华阳殿”。
华阳殿后,又有大小宫殿,错错落落十四五座,铁瓦灰墙,雕漆精湛,那些道士扫洒得勤,显得甚是整齐有序。每间宫殿后面,皆有院落厢房,一色整齐,供给道士起居修炼之用。
绕过了华阳殿和一众宫殿向旁边走去,乃是一片稀疏林子,所见都是两三人合抱的古松,中间白石板铺着,头上日光也照不进来,四周围蝉鸣阵阵,甚是清净。
走上一阵子,却见一堵白墙亘在中间,墙高一丈,中间一个门洞,却见抬头写着三个字“众妙门”。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这门洞简简单单,名字却也大气。
走进去,只见罡风呼啸,场面一下子空旷起来,原来却是到了悬崖边上,只有七八尺的边儿,脚下一个深沟一眼望不见底,绝壁光滑如镜,唯有三两棵古松悬着,静听时,只听得哗啦啦水打礁岩之声不绝。
向前望,却见远处一片茫茫群山,落在茫茫云海之下,云海升降,变化不休,好似蒸了一锅热汤。
后面石壁上一个挖进去三尺多的岩洞,前边用木头撑起来一檐茅草,中间放着一张桌子,两张石凳,一个石灯。石壁上悬着葫芦、药锄、蓑衣斗笠等事物。
这个却正是当年李云房食气修仙之所,李云房食气成仙,留下这间石屋,一应事物,皆是当初模样。
石屋前一棵大松树下,两个蒲团上一大一小盘坐着两个道士,却正在做午课。
那坐在正中的道人,年约五十,一头皂乌黑油亮,没有丝毫杂色,梳成一个道髻,整整齐齐用一根白玉簪子簪着。蓄着三缕黑亮美须,面如黄玉,身上青色大褂,脚上十方鞋。
道人衣着既整齐,面上也慈静,眉宇之中透出一股出尘之意。
隐约中,两条白中杂紫的云气随着道人呼吸,从道人两个鼻孔中收缩进出,化作龟鹤龙虎,聚散不休。虽然是仲夏正午,他却衣着严整,一丝不苟,面上也并无丝毫汗迹。
若是有见多识广的,便认得出来,这道人正是这一代观的主持紫虚真人。
这紫虚道人本名唤作宋道坚,十二岁时便出家入了观,因勤奋聪颖,得了真传,六十二岁的时候接管观,执掌着主殿“华阳殿”。
转眼二十年的光阴,靠着道德高深,为人公允,这紫虚道人在北方道门中素有威望,乃是有道高功。
旁边坐着的是一个模样十七八岁的白净道士,颀长身子,颇有些男生女相,一眼望去,朱唇琼鼻,丹目柳眉,竟如同那画里的金童一般。
只是他打扮却有些邋遢,一个松塌道髻随便挽起来,用一根竹簪子乱糟糟的簪着,身上占着点点油污的青色大褂胡乱裹着,露出灰的白色内衬。
因汗流过眼睛,这小道士的眼皮也不时抽动着,身子一歪一扭,甚是煞了这神仙风景。
吱吱吱...
一个知了飞上旁边的树梢,忽地催命般猛叫起来,配上这燥热的天气,一时间四处都是声音,嘈杂无比。
那中年道士恍若无闻,稳稳端坐,连呼吸都不曾乱动一丝。但那白面的道士脸上却耐受不住,露出烦闷的表情来,眼角不住抖动,呼吸也急促起来。
“好生闷杀人也!”
过了半刻,那年轻道士猛地从蒲团上跳起来,将手指着那宋道坚,道:“早也打坐,晚也打坐,甚么时候是个尽头。忒无趣!忒无趣!却不打这鸟坐了。”
紫虚道人闻见声音,胸口一收,将一口真气吸入丹田,这才缓缓翻开眼皮,望了望那小道士,随口责道:“昨日方才闹过,怎又要闹修炼一事,本是日积月累的勾当,焉能急躁得且沉下心思,许多急躁便抛却脑后了,体味到静修的真味,那时候才是入了门径。”
年轻道士却嚷道:“我当年在蛮疆听说你这观是有闻的大观,藏着长生的法门,这才千里迢迢赶来拜师。不料拜入你门下也有两年,每日只是打坐打坐,几次三番询问你,你却只管和我马虎却是怎地我且再问你,你须莫要诳我:你这早晚打坐,吞云吐气的手段,可能长生”
宋道士一愣,随而笑道:“我这餐霞食气,打坐养心的功夫,虽然不能长生,也可延年益寿,百病不侵。”
年轻道士道:“既不能长生,便是白做一场,我练它作甚,莫若下山好。”
宋道士一笑,道:“说的甚么胡话那仙道飘渺,世上哪得长生不老的人你这话语,却是痴妄了。”
年轻道士将眼一翻,反问道:“你那李云房祖师如何”
宋道士笑道:“你这痴儿,神仙之说,以讹传讹,怎信得它况便算是有,那山深路远,波凶浪急,仙人脾性怪异,无有仙缘,怎让你见到不如学我这现成的打坐功夫,修身养性,好赖得个长命百岁,病邪不侵。如此逍遥一生,不是好过去捞那水中月,摘那镜中花”
年轻道士手一挥,不耐道:“又不能长生,不学!不学!你既然传不了李云房的餐霞长生的功夫,便不要虚耗了我的性命。我如今便要下山云游去,你若不肯时,我自去便是,你也拦我不得。”
换做旁的人听了此般大逆不道的话,便要暴跳起来。
宋道人到底是个修养深厚的人,闻了这忤逆之言,却是笑骂道:“你这泼厮,前番是你百般央求,要拜入门下学道的,收你入门前诸般也都对你讲过,你偏以为我在诓骗你,兀自不信,硬要入门。如今入了门不得如意了,却怎反怪我耽误你的光阴着实无礼。也罢,拗你不过,你既耐不住山中清苦,要去云游,那我明日为你写个身份文书,想来你顶着我这虚名,无论在道门还是官府中行走,都无什么人为难你。你下山之前,再去账房你刘师兄那里支三两银子盘缠花用,将一身洗漱衣裳收拾整齐了再走吧。”
宋道坚说出此话,也着实是关心,年轻道士却反道:“出家人来去赤条条,怎这许多挂念我当年来这里一身道袍,如今下山也是一身道袍,倒也没甚牵挂了,那些个俗物,不要不要。”
言罢,竟是甩甩手,自出大门去了,三两步跨出去,不多时便没了踪影。
宋道士见他去了,也不着恼,微微一笑,摇摇头自语道:“又是一个入迷的,长生...长生...”
说罢,又缓缓闭上双眼吞吐起来。
不片刻满山皆静,只有那知了叫得聒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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