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小龙椅(重生)

3.第三章

东宫寝殿内金碧辉煌,奢华陈设锥心刺目。
记忆中,康佑十七年九月,悲泣声、呼痛声、哀嚎声响彻宫门之外。
除去奉太子之命前去询问公主情况的余桐,东宫随行宦官和霍家有关仆役统统杖毙。
最终,二皇兄扶摇直上,与他敌对的势力全被打压。
往事历历在目,宋鸣珂心有余悸。此际无凭无据,她无法指控任何人。
一对天家母女各怀心事,伫立良久,直至药侍小童奉药入内。
皇后坐到榻边,支起宋显琛上半身,小心翼翼往他嘴里灌药,嘴上念着佛祖菩萨老祖宗,任由泪水倾泻。
身为一国之后,六宫之首,她性子不算软弱,偏生两个儿子是她的软肋,一旦出了差错,便心神大乱。
前世她痛失长子,再失次子,从此一蹶不振。这痛楚,岂可再受一回
小半个时辰后,宋显琛脸色由青转白,惺忪睁眼。
“好孩子你醒了”皇后几乎哭出声来,“李太医李太医”
李太医闻声,放下药膳,上前号脉。
宋显琛十分虚弱,嘴巴张开,只发出“荷荷”呼气声。
李太医仔细瞧过他喉咙,迟疑片刻:“回禀皇后,此毒积聚在喉底,需研制对应解药,怕是一时半会儿不能解。”
“此话何意”
“太子暂时不能言语。”
皇后和宋鸣珂齐声发问:“暂时是多久”
“臣目前尚不能确认,快则数日,迟则数月,甚至更久。”李太医半白眉头拧成“川”字。
倘若此话出自旁人之口,皇后定会怒斥一顿,将其革职撵出皇宫。
但李太医沾亲带故是她表舅,看着她成长,医术高明,颇得宠信。他既有此言,只怕真需要些时日。
宋鸣珂心头腾起惶恐之意。上一世,皇帝十月中驾崩,但即便不曾发生太子早逝的惨剧,怕也熬不过冬天。
她还记得,易储后,皇帝召安王入京。幸得见识广博、深谋远虑的皇叔摄政,头三年诸事平顺,二皇兄亲政后,朝野内外动荡不堪。
无论如何,决不能把皇位拱手让给那赶尽杀绝的二皇兄。
可万一今日之事外泄,“暂时”口不能言的太子,能顺利登位吗
皇后一筹莫展:“毒害三哥儿的人,想必冲着储君之位但愿陛下圣寿百年”
母女二人相顾无言,默默祈求上苍见怜,让太子早日康复。
月华浸润天地,漫入昭云宫寝殿,染得宋鸣珂襟袍胜雪。
拿起纱笼灯罩,跳跃烛火将她恬静侧颜剪成轻薄暗影,若即若离贴向窗棂。
沉默片晌,她趁尚余印象,提笔舔墨,记录上辈子的大事件。
分不清是她死前磕了脑袋,还是在霍家撞到假山之故,细想时片段模糊,如梦醒后勉强记了个大概。
混乱思绪中,浮现一张清丽绝俗的少女面容,应是她非常要好的小姐妹,姓甚名谁
除了关爱她的叔父安王,还有一位武艺高强、值得信赖的年轻男子,可他又是何人
今生,他们会到她身边吗
她把想得到的全写下来,为防止泄露,把重要人物改成符号,随手一翻,宛若天书。
不管怎样,她不会白白回来。
次日,宋鸣珂乘了轿辇,前往福康宫拜见皇帝,未料被老内侍挡在殿外圣上风寒又犯,不宜相扰。
宋鸣珂泪光流转,千叮万嘱,恋恋不舍离去。
东行路过主殿,她停辇下地,眺望眼前连绵宫阙,亭台楼阁,如雕如琢,灿若明珠;宫阙之外,乃万户之都,广厦林立,闹市繁华;都城之外,青天之下,山川明秀,莫非王土。
素净衣裙迎风招展,背影寥落,她脑海闪现尚未燃起的烽烟战火,岭南之乱、北域之战、西南边陲动荡
身为天家贵胄,她如像上一世那般安享荣华,任由奸佞小人为所欲为祖辈多年心血,终将毁于一旦。
十一岁的宋鸣珂,盘踞着死而复生的十八岁之魂。
纵然自知虚度了十余载光阴,她于新生中窥见改变命脉的一线生机,定当紧紧攥牢在手。
穿过重重宫门,宋鸣珂下了轿辇,与两名贴身宫女快步进入东宫。
寝殿大门紧闭,依稀传来瓷片碎裂声,她急忙拾阶而上。
内里场景如昨,皇后和李太医焦灼不安。
宋显琛半闭了眼,斜斜倚在榻上,头发披散,气色稍微好转,却一脸怒容。
宋鸣珂见药侍小童忙于清理地上碎瓷片,猜想是宋显琛摔的,柔声问:“哥哥今日好些了吗”
宋显琛戾气略减,摇头。
“别急,会好的。”宋鸣珂轻握他的手,见他憋红了脸,想说又讲不出话,她转头问皇后:“哥哥有何烦心事吗”
皇后愁眉不展:“方才余桐说起,国子监举办的秋园讲学就在明日,三哥儿早早应承出席可眼下”
宋鸣珂记起,此雅集设于在太学院,每年均从各地请来学富五车的大儒名宿,专程为皇族宗亲与贵胄子弟讲课三日。
若太子因病缺席,定要惹来闲言,中毒消息若瞒不住,后果不堪设想,她便白活第二回了。
宋鸣珂不忍直视兄长赤红的双目,一瞬间,她无比渴望能代替兄长承担折磨。
对于学问,对于社稷,对于政事,她所知有限,无半点用处。
灵机一动,她脱口道:“不如这两日,我假扮你,替你赴会”
此举胆大妄为,但她并非头一次冒充孪生兄长。早在七八岁时,贪玩的她已数次把父母兄弟糊弄过去。
若现下为保密而冒险,就算被拆穿,可说是公主胡闹。反正她的肆无忌惮,已闻名遐迩。
皇后沉思良久,无计可施,痛快依了宋鸣珂。
讲学维持三日,兄妹二人干脆调换住处,并对调伺候的宫人。
平常能在他们跟前走动的宫人不多,旁人除了未及回避时的失礼远瞥,根本不识青云之端的贵人是何模样。
二人体量尚未长开,身材差不了多少,五官如同一模子印出来的,更换着装后,真假难辨。
次日一早,宋鸣珂发绾总角,换上玉色龙纹袍服,以粉末掩盖白皙肤色,又将眉毛画粗,穿上垫高的鞋子,骑了骏马,领仆侍离开东宫。
路上,她不时扭头低问,讲学有哪些规矩、太子和谁交好余桐详细作答。
听闻太子需代表皇族提问,且二皇兄可能会到场,她顿时如芒在背。
完蛋她是不是给自己挖了个巨坑
重生后,兄长只救了一半,还破事一大堆
听人讲经论道也就罢了,还得发言
没准要与那奸佞之徒面对面她这假太子会否成为暗杀对象
要不假装从马背上摔下来算了
她扶额哀叹,为今之计,咬咬牙撑过去,说不定另有转机。
太学院依山而建,分教学、藏书、园林三大块,为京城皇亲国戚子弟读书的所在。
宋鸣珂踏上石桥,四处张望,但见朝阳驱散层叠雾气,铺照于古朴建筑群,檐尾麟黑,如翚斯飞,点缀于红衰翠减的园景中,别有一番风味。
“殿下来得好早”
一洪亮嗓音从背后传来,宋鸣珂茫然回眸。
桥边来了两名年轻男子,当先一人肩背笔直,浓眉间意气风发,透出世家子弟少有的肃杀英挺。
宋鸣珂没来由紧张了些许,平添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张口直呼:“大表哥”
定远侯世子霍锐承冲她灿然一笑,拱手施礼。
宋鸣珂正要问话,恰好对上他身后之人的两道清澈目光,心不由得一颤。
霍锐承已是英俊不凡,没想到跟随他的少年,竟比他更为俊朗。
那人身着素缎长袍,领口缀灰色护领,神采奕奕,约莫十五岁上下,已具挺拔之态。
他墨发束起,眉如春山远黛,眸似朗朗星辰,唇角勾起一丝难以言喻的书生风流。
随意往那儿一站,披一身天光云影,飘逸不乏沉稳,天生出尘雅气即教人心折。
隐约间,宋鸣珂心底漫生故人重逢之感,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早忘了,原来二表哥生得这样好看是她小时候只忙着吃没注意或是太幼稚不懂欣赏
“殿下。”
简单一句招呼,声线自带华丽与沉实间微妙,如清泉流淌,洗去杂念。
霍家二公子霍睿言先是对她行揖礼,行近后,眼中闪过无从掩饰的震骇。
霍锐承在前,并未留意,笑问:“听说晏晏在霍府磕伤了额头,好些了没”
宋鸣珂微愣,含糊其辞:“无妨,大表哥费心了。”
霍锐承摸出一长约四寸的条形木盒,递给她:“给。”
霍睿言拽了拽兄长衣袖。
“”宋鸣珂深觉这印着云朵标记的盒子极其熟悉,为免出岔子,她没多问,接过收好。
霍氏兄弟与太子交往密切,兴许藏了不少小秘密
霍锐承咧嘴而笑,笑容晃得她心慌:“老规矩,千万别告诉她是”
话未说完,袖子又被弟弟猛扯了几下。
宋鸣珂总疑心自己上辈子死在他们其中一人的怀里,忆及犹在数日前的温暖质感,还有那悲痛欲绝的嘶吼,她浑身冒烟,耳尖发烫,垂眸讪笑:“我去瞅瞅,来了哪几位老先生,先行一步。”
假若是宋显琛,绝不可能丢下好哥们,且他尊为太子,理应接受众人礼见才入座。
余桐打算提醒宋鸣珂,见她匆匆转身,只得朝霍家兄弟颔首,悄声道:“殿下盼了许久,二位请自便。”
说罢,他躬身告辞,却听霍世子对弟弟笑道:“看啊早说了,晏晏啥事也没,放心了吧”
“哥,少说两句”语气显然带有几分气急败坏的意味。
霍世子深深不忿:“全按你说的做,还怨我谁自说自话叨念了两日我耳朵快起茧”
“不是我,我没有,别瞎说。”
见霍二公子脸上骤现少年人特有的倔强与赧然,余桐忍笑快步追上宋鸣珂。
宋鸣珂并未留意霍家兄弟所言。
她已细看过二人腰间,均无濒死时触碰到的镂空玉佩。
那时漆黑一团,并非天黑,而是她瞎了。
唉瞎的真不是时候好歹看清楚再瞎嘛
按理说,能在极短时间内杀掉黑衣人,必定武功高强。大表哥常年习武,二表哥温文秀气,相较之下,应是大表哥吧
宋鸣珂心念一动,顶着满脸绯霞回望,只见大表哥正和一公府子弟打招呼,而二表哥负手而立,明净眸光恰恰投往她的方向。
阳光穿透千年银杏树,为他镀上金色剪影;秋风扫落无数黄澄澄的叶片,回旋着划过他素雅袍子,不知何故,亭阁山色瞬即因其失了颜色。
宋鸣珂慌忙转移视线,却于顷刻间,捕捉到他深邃眸底的狐惑与温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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