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亚的旅途

面对传承舱（人）的问题，诺亚有一点说不出话来。
时间大多数时候是公平的，但它有时候也是最不公平的。
无论人类多有天赋，诺亚有多勤勉，从第一次工业革命到如今的星际时代，也就只有万年的发展时间。
在宇宙尺度下，这根本不值得一提，而那些早于人类文明诞生的文明，可能在万年之前，就已经达到了地球文明现在的科技水平。那是否意味着，地球文明也要再发展万年，才能等于对方目前的文明水平？
可到了万年之后，对方又会是怎样的文明水平呢？这就成为了一个永远跳不出的死循环。
“宇宙中……文明真的很多吗？”
诺亚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想问这样的问题，而传承舱（人）同样不吝啬告诉诺亚答案。
“文明的数量，这个问题从前提上就毫无意义。”
“为什么？”
少女似乎从传承舱（人）的回复中读出了一丝叹息的意味。
“一个银河系，对于文明来说就已经是非常广袤的生存空间，而在宇宙中，和银河相似的河系本身也是一个天文数字，宏观状态下尚且如此，那微观世界呢？在更高的维度中，一颗微观粒子的内部结构复杂程度几乎就等于了三维空间的整个宇宙，你能确定，在你周围的这些微观粒子中，是否也会有着一个对于内部而言广袤的生存空间？”
面对诺亚的沉默，传承舱（人）缓缓说道。
“所以宇宙中的文明数量，这是一个没有办法探究的问题，我只能告诉你，宇宙中一直会有许多文明存在，一个文明逝去，也必然会有另一个文明新生。”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看不到他们？”
少女的疑问，正是“费米悖论”的最后一点挣扎。
传承舱（人），这一次叹息了。
“那我反问你，你为什么可以看到他们？”
“因为如果按照你的标准，比我的文明早诞生的文明还会有很多，在漫长的时间中，他们的科技实力至少不应该下于现在的我吧？而现在的我，掌握着超光速航行技术，可能还即将掌握可以摧毁恒星的超级武器，这两个东西的存在，甚至可以让数万光年外的文明观测到我的存在，那反过来，我为什么不能观测到他们？”
少女的眼中已经满是挣扎，她不想承认文明的大量存在，她同样也不想承认文明程度不均等这最大的不公平。
“你能意识到这一点，你才初步有了在宇宙生存下去的能力。”
传承舱（人）的回复，似乎和诺亚的问题并无关系，而正当诺亚想重复问题时，对方的另一条回复来了。
“首先，我先纠正你一个错误，并不一定早诞生于你的文明科技程度就一定不比你差，科技树的成长是一个不仅需要时间和智慧的积累，同时也需要巧合的事情，有时候错误发展的科技树，甚至能让一个文明很快走到科学的死胡同里，当错误累积到一定程度之后，需要推翻他们现有理论体系的一切重塑文明的时候，那个文明基本就走上了自我毁灭的道路。而在我看来，你的科技树生长态势相当好，成长的速度也非常迅速，我说过，你的文明程度不错，这并不是善意的欺骗。”
下一条回复很快到来。
“有时候正确的发展方向比得出成果更加珍贵，一个在无知中摸爬滚打的文明，想要走出一条正确的探索之路是需要多少巧合的事情？宇宙中并不乏大量被困在科学壁障之中，无法发展甚至倒退的文明，而这些文明中，很多的科技程度并不如你。”
在诺亚的沉思中，传承舱（人）停顿了一下，算是结束了上面的纠正。
“然后，我回答你的问题，首先我先向你提问，既然你知道，你可以让数万光年外的文明观测到你，那有一个问题，你是否愿意让对方观测到你？”
“当然不愿……”
正当少女打算直接否定时，她的声音却戛然而止，少女自己所说出的结论，像一记重锤，击碎了少女自己最后的挣扎，让她，看清了这个宇宙的真相。
一句话，此刻出现在诺亚的逻辑思考中。
【当你凝视着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从这一刻起，诺亚再也没有办法以一种神往静谧的态度去观测星海了。浩瀚美丽的星海，此刻仿佛已经成为了一只深渊巨兽的眼睛，注视着正在注视着它的少女。
宇宙并不孤独，这是人类在21世纪就基本相信了的答案，那其他宇宙文明当然也可以意识到这一点。而当他们意识到这一点后，他们就会迎来一个选择。
一，积极联络其他文明，尽可能让自己的存在在宇宙中变得显眼起来，让其他文明可以观测到他们。
二，隐藏自己，在自己没有可以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之前，尽可能让其他文明无法发现自己。
到底会选择哪一个，这是任何一个一自身文明利益为考虑准则的文明都不会迟疑的选择。
宇宙，早就已经是一片黑暗的森林，每个文明都没有燃起篝火，即使有，他们也会很快在从黑暗中暴露的恐惧中将其扑灭。每个文明都像是黑夜中潜行林中的动物，它们放轻了脚步，放缓了呼吸，尽可能地隐藏了自己。
诞生时间的不公平性问题存在，使每一个文明都无法确认自己的文明程度在宇宙中到底如何，也就使每一个文明都被迫小心翼翼。
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一片森林中，到底会是猎手，还是猎物。
这就是对“费米悖论”的解释，这就是宇宙文明的真相。
一片陷入黑夜中，热闹而又幽静的森林。
诺亚现在才发现，自己和卡拉文明的战争是多么不要命的行为，其他任何一个意识到这一点的文明，即使与其他文明相遇，想必也会尽可能的避免战争，因为在这一片黑暗森林中，两只猎食者互相撕咬的动静在其他小心翼翼保持安静的文明耳中是多么的刺耳，猎手厮杀的血腥气味会吸引来太多的猎食者。
有可能，两只互相撕咬的猎食者在一些猎食者眼中依旧是凶猛的猎食者。
也可能，两只互相撕咬的猎食者在一些猎食者眼中只是两只蹦跳的猎物。
这就是宇宙尺度下文明社会形态的核心，黑夜中互相躲猫猫的黑暗森林。
“其实在你们的理论中，那个名为【黑暗森林】的理论在某种程度上描述得相当准确，文明都会隐藏自己，但基于推出公理的不同，黑暗森林所描述的结论并不恰当，并不是每一个暴露自己存在的文明都一定会遭到其他文明的攻击，因为宇宙的生存空间比你们想象得要广袤，生存空间的冲突并不尖锐，那个理论放大了技术爆炸对一个文明发展的影响程度，但无论如何，通常情况下，在到达一定文明程度之前，在宇宙暴露自己的存在都是愚蠢的行为。”
传承舱（人）的话语把诺亚从宇宙真相的恐惧中唤醒，诺亚此刻突然想到，卡拉文明制造的戴森球，和他们引爆的几颗恒星，在这样一个每个人都默契保持沉默的热闹而又幽静的宇宙社会中是多么显眼的行为。
结合太阳亮度消失的景象，和那一只被自己所探测到的莫名逃亡的卡拉舰队。一个恐怖的结论出现在诺亚的思考中。
卡拉文明，暴露了自己在宇宙中的存在，而他们又不够强大，所以迎来了暴露自己的代价。
一种莫名的恐惧瞬间侵蚀了诺亚所有的思考，如果上述推论成立，那和卡拉交战的自己有没有暴露，一旦暴露，自己的结局又会是什么？
如果不是诺亚现在完全无法“动弹”，少女真的想立刻调集所有舰队，用极限曲率速度朝宇宙深处逃逸。
逃几百光年，逃数千光年，甚至逃上万光年，逃到所有宇宙文明都无法观测到的边缘世界。
“其实你也不必担心，黑暗森林只是通常情况，但既然有通常就会有特例，银河就是一个很特殊的河系，而你所在的位置，也是这个特殊河系中很特殊的一部分，以你现在的文明程度来说，暴露自己的存在也未必不可取。”
传承舱（人）的回复立刻吸引了诺亚所有的注意力，少女急切的问道。
“什么意思？银河有什么特殊？为什么可以暴露自己？”
传承舱（人）停顿了一下，缓缓道。
“因为银河，并不完全是一片黑暗森林，有一些文明在试图照亮它，这一些文明组成了一个宇宙尺度下的庞大政治体支配着银河的秩序，他们在照亮黑暗森林的同时，也在寻找同伴，你的文明程度，已经快接近于他们选择“同伴”的标准了。”
“宇宙尺度……政…治体？”
在诺亚有点愣愣的回应中，传承舱（人）的下一条回复来了。
“这个政治体名为银河议会，是一位文明的先辈所创立的，它延续了可以遗忘时间概念的漫长时间，成为了照亮银河这一片黑暗森林的契机。”
“为什么？我不明白，在这样的宇宙环境中，组织和运作这样的政治体有什么好处？”
诺亚的急切问题，传承舱（人）的接下来的回复。
“你们的理论中也有过更高的文明程度可以带来更高的道德准则这样的理论吧？这虽然不能说完全正确，但它也不是错误的，总有一些文明，当他们拥有了高度的文明之后，他们也会去考虑除自身以外文明的状况，这就是银河议会出现的萌芽……而且你真以为运作这样的政治体没有利益吗？当文明程度达到一定水准之后，依靠单个文明的力量已经很难继续推动文明的进步了，这时候就需要和其他文明的交流，黑暗森林的存在无疑是在否定这一项，而且作为银河秩序的执行者，他们具有着真正的大义，在与其他文明的交涉中，抱成一团的他们也会有着巨大优势。”
“所以，即使参与者的目的不同，银河议会也会持续下去，这是比黑暗森林更高一级的宇宙社会形态，其他河系中也会发生，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而我们文明，也曾担任过银河议会的会长，体会过这种宇宙社会形态对文明发展带来的利益，如果它没有改变，它现在依旧是一个较为美好的政治体。”(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