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所有的绳索都用弩箭连接上,端着弩走到己方阵中,便看到一位手持长枪的齐军将领率着队伍猛冲到阵前不到百步处。
他习惯性地端起弩,歪头靠在木托上,透过望山把那位冲锋的将军锁定。
“九十,八十五,八十,七十五,”秦雷默默数着,待数到七十时稳定一扣扳机,那特制弩箭便拖曳着长长的尾巴,射向领头的那位银枪将领。
第二卷 山中兰 第二四章 激战
瓦罐常在井边碎,将军难免阵前亡。倘若这又是个喜欢冲锋在前的将军,阵前亡的概率就更大了。
一般来讲,艺高人胆大,赵亢的功夫比赵夯好很多,胆子也大很多,便更爱冲锋,倒霉的几率也自然更大。
所以当那只弩箭呼啸地向他射来,赵亢只来得及侧侧身子让开要害,弩箭便破甲而入,卡在他的肩胛骨上。距离实在是太近了,锋利的箭尖加上强劲的冲击力,若不是精良的骑兵甲阻挡,那弩箭九成会贯体而出。
那边阵中一见秦雷钓鱼一样勾住了敌军主将,士气更高。三个队员挽住绳索,用尽全身力气向后一拉。竟然将那将军从马上拽的腾空而起,在空中平移了两丈多才落地。
百胜骑兵见主将被擒,哪里肯让红着眼睛打马猛扑上去,意图抢回赵亢。后面压阵的赵夯也打马冲了上来。
秦雷这边的士卒拼命把赵亢往阵中拽,把个威武的银枪小将破布头一样在地上拖动,鲜血把赵亢半个身子染成红色,又裹上浑身的烂泥,像一个被踩烂的草莓,惨不忍睹。
百胜军的速度略胜一筹,骑术更是精良无比。但见左右两个骑士一脚卡住马鞍,身子从另一侧滑下去,伸手捞住赵亢两只脚,往上一提。赵亢蜷缩的身子登时被抻直。骑士用空闲的手一拍马颈。战马便咴的一声,强行刹住身子。
后面的骑士纷纷侧拨马头,绕过停下的同僚,杀向近在咫尺的敌人。
队员们擎起手中弩弓,开始射击。沈洛采购的这批弩弓攻击力明显偏小,经秦雷检查,所有的弩弦都被动了手脚,攻击力不及正常弩弓的一半。距离过远的话,无法穿透百胜军坚固的熟铜骑兵甲。但在五十步以内,还是没有问题的。
开始不断有骑士被射中要害落马。其他人纷纷举起圆盾,护住前胸和脖颈,弩箭的威胁顿时大减。秦雷见此情景,大声吼道:“射马瞄准马头”
队员将望山对向马头,再次扣动扳机,锋利的箭头狠狠的刺穿战马没有防护的头部,战马如遭雷击,嘶鸣着摔倒在地,马上的骑士也连带着被摔的筋折骨断。
一阵射击下来,又有十几名骑士失去战力。无奈弩弓上弦一次费时甚多,而且只有不到一百张弩,无法从根本上改变战局。
白刃战终于开始了。憋了一肚子火的百胜军骑士紧握手中长枪,连人带马狠狠撞向可恶的贱民。义军的战士们毫不畏惧,也全力刺出手中长枪。
百胜军居高临下,又有速度优势,自然占尽便宜。每一下突刺都能戳中一个没有丝毫防护的义军,再双臂一抖,便把枪尖上的可怜虫甩出去,被甩出去的义军在巨大的冲击下,喷涌的鲜血绘成一条惨烈的弧线,落在杀戮者的眼中,成为刺激他们加倍疯狂地艺术品,而使得杀戮更加猛烈。
在巨大的劣势下,农民军依然毫无畏惧的与敌人对抗,尽管他们的长枪很难刺透百胜骑兵的重甲,却能有效迟滞骑兵的突击。为后面的同伴创造了条件。
起义军自成军起就面临着军械严重不足的先天不足。在打劫几个州县的军库后,问题才有所缓解。但是州县的军备乃是针对内乱,相应缺少重盔重甲,大盾强弓,这些对付盔甲骑兵的必须装备。
伟人说过,在战争中学会战争。起义军几次吃了大亏后,也琢磨出一套对付骑兵的办法:用长枪兵当肉盾延缓齐兵速度,再用索套把骑士从马上套下来蹂躏。这是个以命换命的法子,往往三五个农民军被挑死,才能换来一个骑兵被拖下马来。
但是农民军无视自己的惨烈牺牲,每每把一个骑兵从马上拖下来,都会狂喜着扑上去,七八样武器一齐劈下,怪叫着把他剁成肉泥。
十几丈宽的战线上,三千农民军用血肉之躯筑起一道城墙,百胜骑兵海浪一样冲击到城墙上,每一次冲击都会引起城墙的剧烈波动,一浪高过一浪。
可是那血肉城墙凭着骨子里的坚韧和藐视生死,竟在险象环生中一次又一次抵挡住冲击,没有垮掉。他们背后五丈的地方,鲁坎正带着几十人紧张的忙碌着,八根绳索只要补好一半便可搭上木板安然通过。此时鲁坎正在修补第二根。
秦雷和他的队员位于血肉长城与鲁坎中间,此时农民军已经陷入狂热状态,任何指挥都没有作用。秦雷也只好命令队员放弃对那位可怜齐国将军的争夺,全力狙击骑兵。
赵夯望着地上血肉模糊的赵亢,心中百味杂陈。这位族兄最终还是被抢回来了,奇迹般的还有一口气。这位族兄自幼做什么都压他一头,却又对他常加照拂,年前族长问他谁可出任除他之外的另一名备军校尉,他推荐了自己。也正因为这样,虽然两人平级,却处处以赵亢为尊,令赵夯心中郁闷。
见到赵亢躺在地上有出气没进气,右肩的大洞有拳头粗,隐隐能看到心脏微微跳动。有士兵上前撒上伤药,用纱布堵住伤口,试图阻住鲜血涌出,只是怎么也堵不住。
赵夯有些快意,又有些心疼。但此时显然不该发挥这种情绪。他收摄心神,把手中的令旗向左摇了三下。
自始至终没有出动的五百中军得令纷纷拨转马头,向左翼移动。一直密切注视敌军的秦雷马上发现这一变动,大声叫石威指挥农民军建立右翼防线。震天的喊杀声中,石威朝秦雷摆摆手,用吃奶的力气对秦雷喊道:“这些人一打仗就根本听不进指挥”
秦雷没有时间无奈,对沈青沉声道:“命令侍卫队结阵,我们来守右翼”
第二卷 山中兰 第二五章 过河过河
倘若透过雨云,从空中往下看,便会看到奔流的逐鹿河边有几千人分成两方,在十丈宽的阵线上抵死相拼。一方尽是玄甲红巾的骑兵,另一方与其说是军队,还不如说是一群拿着武器的农民。
但就是这群农民,竟死死抵挡住精锐玄甲红巾齐兵的进攻,尽管形式岌岌可危。
再往远处看,有一支同样玄甲红巾的骑兵正从侧后方向农民军的右翼扑来。那里防守极为薄弱,只要被攻击,苦苦支撑的战线便会溃散。
就在此时,一支黑衣黑甲的小队伍出现在战线的右侧,堪堪抵住那支玄甲骑兵。
秦雷自那夜誓师后终于真正遭遇战斗了。他知道面对天下无敌的百胜齐军绝不能有一丝侥幸心理,于是抛弃一切杂念,抽出背后开山刀,稳稳地站在阵中。
秦雷带在身边的乃是护卫中队的两个小队,以及一个斥候小队,共九十人。这九十人面对五百铁骑,处于绝对劣势。然而,秦国人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害怕,特别是对死敌百胜军时。
队员们稳稳端着弩弓,轻轻扣动扳机,每一次弩箭离弦都会给带走一个敌人的战力。无奈距离太近了,两轮射击后,队员们不得不抛下手中弩弓,拿起随身兵器与敌人展开白刃战。
护卫队员日常训练的便是结阵应付各种冲击,作为主要假想敌的百胜骑兵自然是重中之重。只见队员们用圆盾护住上身,沉下身子侧滚到马前,无畏的迎着奔驰而来的骑兵,用手中朴刀狠狠跺向战马的小腿。
锋利的朴刀加上战马迎面冲来的暴烈速度,轻而易举的切下了马腿。失去一条腿的战马无法保持平衡,冲出一段距离便狠狠摔倒。马上的骑士一旦跌落,便被后面的队员用长枪击杀。
这种怪异杀法,顿时砍的齐军人仰马翻,竟神奇抵住了这支骑兵的进攻。
惨烈的厮杀出现在战场每一处,空气越来越凝滞,鲜血随着雨水混入泥土,把河岸变成诡异的褐色,又流入水中,把逐鹿河水染成妖艳的红色。
赵夯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明白这是百胜军两日急行军后立刻投入战斗的恶果,人困马乏之际,冲击力不足往日一半。若得平日七成水准,这些土鸡瓦狗定然无法抵挡这么长时间。
他把令旗高高举起,在空中划个圈,坚定的指向敌阵。边上的传令兵见状,使劲敲起战鼓。激昂的声音传遍战场,提醒着所有的百胜军,决战时刻到了。
百胜军齐齐大喝一声:“吓”再也不顾忌是否会被套索套下,是否会被滚堂刀削掉马腿,不顾生死的突进阵中。
前面就说过,百胜军是骄傲的,即使是预备的。尤其在面对流寇一样的敌人时,这种骄傲往往会变成不屑。他们没有把对方当成同等级的对手,也就格外珍惜自己的生命。生怕在这种无意义的战斗中受伤乃至丧命,赶不上对抗秦军的战斗。
所以当他们认真起来,不在吝惜生命时,农民军和护卫队的联合便不够看了。黑色的洪流滚滚而来,撞断了敌人手中的长枪,然后又把不知死活的敌人撞成肉饼。只是霎那,秦雷这方便被挤压在方圆不到七丈的狭小空间内。无数黝黑的骑枪从四面八方刺来,每一次都会带走几十人的生命。
秦雷也避无可避的遇敌了。两支骑枪同时向他刺来,秦雷不闪不避,只是用开山刀在每支枪的七寸处轻巧一点,那两支枪便不受控制的滑落左右。秦雷揉身攻向左面一个,护卫在身边的沈青扑上另一个。
秦雷在马颈下一刀上撩,厚重的开山刀把马头砍下一半,鲜血喷涌而出,把秦雷半边身子染红。秦雷丝毫不受影响,长啸一声,左手抽出另一柄开山刀,一刀剁下马上骑士的左腿。后面的骑士长枪又刺过来,秦雷刚要故技重施,突然感到背后一紧,已经被身后的卫士们拉回阵中,卫士们并不停手,一个接一个地把他往阵后拽去。
层层传递之下,等他重新站定已经在战阵的最里面,与敌人隔着密密麻麻的人群。
泪水毫无征兆的滑落眼角,他想张嘴去喊,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他被队员们的举动惊呆了,一时间竟忘了动作。
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他无时无刻不提醒自己外来人的身份,是以对所有人都很难产生感情。他总在算计着如何能在这个时代活下去,算计着身边人的价值。而现在,那些被他当作打手,保镖的护卫队员们,为了他几句虚无缥缈的誓言、几回故作姿态的表演、几次收买人心的举动竟然心甘情愿的在面对死亡时,把他拉在身后,把所有生的希望全交给他这个虚伪的教官。
看着队员们一个接一个的被跳起,甩出。秦雷的眼睛变得血红,他怒吼着要冲上去与敌人一决生死。队员们死死地把他挡在最后面,桥边。
他们偶尔会有人回头看看他,憨厚的笑着,仿佛在说,教官,我们表现不错吧
杀戮继续着,一个个袍泽阵亡在秦雷面前,仿佛一把把利刃插在他的心口。时间如此漫长,一切都像在播放慢镜头,秦雷仰头望了望天,雨似乎也变成了血色。
血色的记忆。
耳边传来一声惊喜的声音:“好了”然后几个卫士架起他冲到桥头,桥终于修好了。
无知觉的秦雷被架过了桥,等到落地他才回过神来,第一眼便看到对面的农民军和护卫队员争先恐后的挤向桥头。他大惊之下,终于恢复了说话的能力,用全身力气大声吼道:“全退回去,分批过河”边上的鲁坎已经急得说不出话来。
对面的农民军一见桥通,哪还有恋战之心,加上在百胜骑军的剿杀下,谁还听他聒噪。一拥而上挤在狭窄的桥面上,不时有人被挤下水,惨叫着被激流挟裹而去。
第二卷 山中兰 第二六章 出人意料的一箭
在秦雷的大力要求下,鲁坎用最快的方法修好四条承担桥板的绳索,坚固程度也很过硬,至少过几千人没问题。
但不包括所有人一拥而上,疯狂踩踏的情况。还没有过来几百人,那木质桥板便被悉数踩碎,河上只剩下孤零零的四跟绳索。桥板断裂时正有队员也挤在桥上,往日训练的敏捷身手起了作用。他们在千钧一发时把住绳索,荡在河面上。惊魂稍定,便从背囊中掏出秦雷为他们订制的铁钩,一端挂在腰上,一端挂在绳索上,两手交替着向对岸挪动。
剩下的队员有样学样,从人群中挤出,把挂钩挂在绳子上,纷纷往对岸移动。农民军没有学过这种动作,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那里,正好为队员们当了盾牌,挡住百胜军的攻势。
待到大部分幸存的队员上了岸,农民军想模仿,却发现无法做到,毕竟人家是有练过的,不知道窍门,轻易模仿不来。
此时,百胜军终于完成了对岸上残留人员的剿杀,整个逐鹿河南岸再没有一个农民军或者护卫队员。
赵夯拨马来到岸边,睥睨着像串糖葫芦似的挂在绳索上的农民军,嘴角闪过浓浓的嘲讽。他挥手道:“砍了”
边上的骑士虽有些奇怪,但还是坚定地执行了主将的命令。几个人跳下马,抽出砍刀,狠狠的跺向一根绳索。
那根绳索上还有十几个农民军,他们有身手灵敏的已经快到对岸了。上千斤的重量把绳子抻得崩直,更利于劈砍。每一刀砍下去,那绳子的断口就大几分,绳上挂着的人或是咒骂、或是哀求或是恐慌到手软松开绳子掉到河里,却也不能阻止齐兵的刀落下。
绳子还没有砍到三分之一处,便猛然崩断。巨大的弹力把绳子上的人微微往上一弹,随即被沉重的分量压得疾坠而下。只有靠前的几个被先上岸的伙伴用绳索套住,侥幸逃过灭顶之灾,其余的全部落入水中,只挣扎几下,便不见了。
这时赵夯突然一拍脑门,失声道:“砍了我们怎么过河我怎么这么傻快住手”士兵们刚要去砍第二根,听了命令便收起砍刀,侍立在一边。
在方才套索救人的启发下,岸上纷纷抛下套索,只要套住一个,就能不太费力的拉回来。一时间,绳上的农民军脱险速度大增。
赵夯说完上句话,便感觉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哪里不对。良久才恍然道:“我们不砍,他们也要砍的。他们怎么能让我们过河呢”于是下令道:“继续砍”
此时,绳上的农民军已经上去大半,方才的中断给了他们死里逃生的机会。
齐国士兵微微鄙视这个脑子慢半拍的夯将军,手上却丝毫不慢。飞快砍断两根,正在对第三根下手时,赵夯终于最终想明白了,他心道,倘若对岸砍了,我们还可以得到大截绳索,这样修复也容易,但是自己这边砍了,绳子便全留在对岸,想修桥就麻烦多了。
虽然想明白了,夯将军却不打算再改了,不就是新建个桥吗能多费事,总比威信扫地强得多。
秦雷深深看一眼对面的百胜军,像是要把他们刻在脑海中,便转身大踏步追上队伍,向西北走去。
此役损失无法用惨重形容,足以令秦雷铭记终生。三千三百农民军,在桥修复之前,仅阵亡不足一千人。但是在桥修复之后,竟有一千八百人丧命,大半死于相互践踏、挤压,以及无心恋战后被齐军的屠杀。
这些人死多少秦雷都不会眨一下眼睛,但是秦雷那九十七位忠诚的卫士,却也阵亡了五十三位,其余个个带伤,其中重伤残疾的占一半。换言之,方才半个时辰的战争后只有二十二人还不缺胳膊不少腿。这叫秦雷怎么不心疼,怎么不刻骨铭心。
何况,这些人中有不少是为了保护秦雷而牺牲。
“逐鹿河之战”,在现在谁也不知道对秦雷有多大影响,但无疑改变了秦雷很多东西,至少这五十三位为他而死的兄弟的家人,二十二位为他而残的兄弟的后半生都成为他不可推卸的责任。
还有,没有大碍的二十二人,给他以忠诚的捍卫,又怎么不报答
所以,从此刻起,秦雷不再游离于这个时代,开始尝试接受这个时代,开始尝试为身边的人获得更多的东西。这就是最直接的影响。
然而,造化弄人,当秦雷准备尝试接受这个世界时,这个世界却似乎有些不欢迎他。
秦雷遇刺了,这个世界试图磨掉这个侵入者的印记。
说详细些便是
当秦雷紧走两步,快要追上队伍时,他已经可以看见幸存的沈青和石威微笑着向自己走来。
一支锋利的羽箭突然从他背后射来。
若是平时的秦雷,自然能靠女人般的第六感躲过这一劫。但是,此时的秦雷,心神刚从激荡中平复,正是警惕性最差,反应力最弱的时候。
那支箭快及身时,他才感到背后的破风声,稍稍右移下身子,便感到箭只轻易穿透外衣、盔甲以及内甲,狠狠插在自己背上。冰凉的感觉霎那间传遍全身,秦雷面朝下直直摔了出去。
沈青和石威目眦欲裂,惨呼着扑上来,接住秦雷摔倒的身体。去看箭射来的方向,只有些芦苇在轻轻晃动。
秦雷失去意识前最后一个念头是:报应来得好快呀
他半个时辰前刚用弩箭射过百胜军一个校尉。
现在中箭的似乎都是同一个位置。
第三卷 中都雨 第二七章 那一个难忘的夏日
若要老农说,昭武十六年还是很不错的。一个春天淅沥不断的天空,在麦收前终于放晴了。火热的日头挂在天上,没有太长时间便把地上的水汽蒸腾殆尽,一个春天疯长的柳树再也没有往日的得意劲,无精打采的低垂着柳条。知了躲在树叶间开始疯狂的嘶叫,引得树下的顽童把面筋粘在竹杆上去粘。
整个神州大地都弥漫着丰收的气息,不管是秦、齐,还是楚。任意到一个乡下,就会看到金黄铯海洋似的麦浪在微风中荡漾。满脸喜气的农夫从天还不亮便起来忙活,猫着腰用镰刀把麦子整齐的放倒在田垄上。后面跟着半大小子负责收拢自己老子割的庄稼,他们用草绳把小麦捆起来,再拎到地头上。
半大小子半是干活半是玩耍,往往运一趟麦子就跟坐在那看守的弟弟妹妹大声调笑几句,再在地上翻几个跟头耍几下活宝,换来弟弟羡慕的眼神,妹妹喝彩的掌声才算罢休。倘若往年,老爹会气势汹汹的拿扁担追打这不懂事的小子,但今年年景好,日子想必会顺些,臭小子的举动在老爹眼里也就可爱了很多。
但是一声大吼是免不了的:“二娃,你这个狗日的,还不死过来干活”
那二娃在跟弟弟妹妹炫耀自己昨日顶拐赢来的蝈蝈,正说到自己反败为胜的要紧处,哪能离开,也不回头,口里大声敷衍道:“爹,远处来了队官人,我得去看看他们能不能收下我”
二娃他爹闻言,知道二娃想进城当大官的痴病又犯了,直起腰笑骂道:“你个狗日的东西,倘若能跟了去倒好,一天能省下多少粮食。”
说着往南面官道上望去,远处倒是真行来一趟车队。
片刻后,车队越来越近,一水的黄铯四轮双架马车,被两匹高头大马拉着,在车夫的小心招呼下,不急不缓的在平坦的大道上行驶。前后有十几辆。车队左右各有一列金盔金甲的骑兵,骑着清一色的雪白战马,没有一匹杂色的。
二娃和他爹都被车队的气派镇住,大张着嘴站在田里。只见那车队缓缓的在二娃他们家地头前的官道上停下来。几个穿黑衣、侍卫打扮的人把车队最中间一辆马车团团护住,一个头领模样的轻敲几下车门。车门便从里面打开,两个同样身穿黑衣的汉子把一个锦衣男子从车上抱到地下早准备好的木头轮椅上。
那个男子一脸苦相地坐在轮椅上,似乎在向边上黑衣人抱怨着什么,无奈黑衣卫士们只是低声陪笑,却不理睬他的要求。双方蘑菇片刻,最终由一个瘦小的卫士推着木轮椅,满足了锦衣男子散步的愿望。
二娃好奇地看着轮椅上的官人,只见他一会指指点点大发感慨,一会低声下气求边上的卫士让自己起来走走,被拒绝后又气呼呼的埋怨卫士在他身边靠地太近,影响他看风景。
二娃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他的笑声并不大,无奈轮椅上的人耳朵比猫还灵。听到有人笑,锦衣人从黑衣人的包围中探出头,朝二娃呲牙一笑。日光下,那整齐的牙齿白的让人心慌。
二娃爹忙上来,狠狠朝二娃头顶扇了两巴掌,大声呵斥道:“狗日的,还不快跟我回去干活。”说着就要拽他回田里。
二娃一阵犯浑,使劲甩开老爹的大手,大声顶道:“俺不,俺要问问这位官人收不收俺当手下。”
听到这出人意料的回答,轮椅上的年轻人被勾起了兴趣。他示意护卫把说话的小孩带到身边。
边上一个护卫走过去,对二娃父亲颔首道:“这位大哥有礼了,咱们殿下请贵公子前去叙话,有请了。”
未等他爹说话,二娃一蹦三尺高,欢喜道:“好咧,俺这就过去,谢谢大哥。”对护卫一鞠躬,便撒腿奔到轮椅上的年轻人面前。
二娃他爹见自己小子这般模样,只得叹口气,解下腰间的干手巾,使劲拍打拍打身上的土,也跟了上去。
二娃跑到锦衣青年面前,未等锦衣青年说话便利索地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直起腰大声道:“求大官人收下俺吧收下俺吧”
这一拜竟然把轮椅上的青年拜懵了,半晌才回过神,忍俊道:“小兄弟,莫非你想当我手下”
二娃很认真的点了点头,表情竟有些严肃。
青年板起脸,故作严肃道:“我这里不养吃白饭的,都有一身的本事,就拿这位来说吧”他一指边上一位壮硕的护卫。接着道:“这位可以被蜂子叮上几百口都不出一声,不动一动。”
这时,除了那位壮硕的护卫,其余人都窃笑不已,甚至有人已经在揉肚子了。
轮椅上的青年也想笑,可笑声还没发出,便感觉胸口刀剜似的疼痛,痛感瞬间传遍全身。疼痛中,他不由自主的剧烈喘息,豆大的汗珠挂满他的脸庞。
一旁的护卫赶紧从袖中掏出个瓷瓶,拔开瓶塞,倒出粒龙眼大小的褐色药丸递给青年。
锦衣青年费力地摇摇头,闭上眼睛调息片刻,神态渐渐回复正常。
二娃和他爹早吓坏了,乖乖地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喘。
锦衣青年见二娃父子瑟缩的样子,让侍卫扶起二娃他爹,对他轻声道:“大哥不要害怕,我只是跟这个孩子聊聊,没有别的意思。”
便不再理会二娃他爹的告饶之词,转而对二娃道:“你倒说说,你有什么本事能在我那里混饭吃”
二娃一听,顿时忘了害怕,使劲想了想,最后泄气道:“俺除了记性好,啥厉害本事都没有。”
第三卷 中都雨 第二八章 我叫秦雷
坐在轮椅上的青年微笑道:“这也算了不得的本事,你叫是什么名字多大了”
半大小子忸怩道:“俺叫二娃,赵二娃。十三了。”似乎很为这个没前途的名字苦恼。
锦衣青年体贴的笑笑,又问道:“识字吗”
二娃脑袋摇的像拨浪鼓,他爹也流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锦衣青年点点头,叫二娃起来。
二娃心道,说什么也不能起来,一起来就没戏了。便赖在地上,一脸苦相地望着轮椅上的官人。
那锦衣青年见他这副惫懒模样,有些好笑,又顾忌背上的伤口,不敢笑出声,对边上一个面皮白净的卫士道:“石大哥,取本斥候教材来。”
那被唤作石大哥的卫士笑着从被囊中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恭敬地递到青年面前。青年让侍卫翻到某页后,把书给二娃,对二娃温言道:“这两面共有四十个小人,动作各有不同。现在我给你三十息的时间,到时你若能画出一半以上,我便承认你有本事。”
二娃深吸口气,接过小册子,双手微微颤抖。二娃他爹也紧紧的攥着衣角,看上去比儿子还要紧张。弟弟妹妹们远远地站在地头上,微带惶恐地向这边张望。
青年向二娃微笑道:“现在计时开始。”又对石姓侍卫道:“石大哥麻烦你计时。”
有伟人说过当一个人坐在火炉上,一分钟有一年那么漫长。倘若是与心爱的姑娘在一起,一天会像一秒一样飞快。二娃绝对没听过这句话,但是他此时的体验却与那伟人发现这个道理时是一样的。
所以说,体验是属于大众的,而发现却只属于某些被叫做天才的人。
二娃刚看完一遍,那石头侍卫便道:“时间到。”
二娃撇撇嘴,心道这人怕老子抢他饭碗,故意把时间缩水。
这时,一个卫士端过纸笔,二娃抓起那奇怪的黑竹棍,攥住了,在托盘上一划。脆弱的竹炭哪经得起他这般蛮力,很干脆的折断了。
二娃偷偷看看轮椅上的人,才讪笑道:“俺还是用这个吧”说完捡起一根枯枝,然后用脚在地上使劲划拉几下,弄得尘土飞扬。
二娃老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目光中既有担忧,更有骄傲和期待。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二娃把全部四十个小人原原本本的重现在地上,没有一个画错,就连顺序也与小册子上的一样。把周围准备看热闹的众侍卫震得目瞪口呆。
轮椅上的公子也是大叹好运,这样的小神童在这个没有普及教育的年代被发现的几率太小了,难得又跪在地上求自己收留。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否极泰来,公子不能免俗的幻想一番。
二娃见众人一脸震撼,觉得自己成功打动了对方,却迟迟不见这些人有什么反应,不由着急问道:“到底能不能收下俺”
轮椅后的小个子侍卫见二娃紧张兮兮的样子,有些不忍。轻声在陷入某种情绪的某人耳边道:“殿下,殿下”
那殿下回过神,对二娃点点头道:“不错,算你有本事。你可以回去了。”
二娃听前半句高兴的不得了,可是听到后半句不由一下泄了气。嘴一下子瘪了起来,泪珠子在眼眶打转,眼看就要哭出来。哽咽道:“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欺负小孩呢不是说好了,俺有本事就收下俺吗”
二娃他爹也在一边作揖道:“这位大官人,若是觉得俺家二娃还有点用,就收下他吧”
轮椅上的公子无辜的摊开双手,戏谑道:“难道不回家里跟老娘说声不用跟小伙伴炫耀炫耀吗”说完朝二娃眨眨眼。
二娃闻言,刚要落下的泪珠子生生收了回来,一脸苦相瞬时转成了笑脸,像极了西秦汉中一代著名的民间艺术变脸。他嘭嘭嘭给未来主子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谢谢公子,谢谢公子”
轮椅上的青年朝他笑笑,挥手道:“快去吧我会留一个人在这等你的。”
二娃使劲点点头,站起来,也不管双膝站满了尘土,又蹦又跳地朝村子里跑去,边跑边高声喊道:“俺终于要进城了,俺不种地了”
弟弟妹妹并不了解哥哥的想法,却能清楚感受道他的快乐。于是也大喊大叫着进城,不种地之类的话,嘻笑着蹦蹦跳跳跟上去。
二娃他爹见儿子终于得偿所愿,欣慰之余却又担心起来,他为难地看着儿子的背影,深感踌躇。
轮椅上的公子见二娃他爹不舍与欢喜混杂的样子,无来由地想起自己这世的老子,不由有些羡慕二娃,他温言对二娃爹说道:“大哥放心,这孩子跟着我定不会叫人欺负。”
其实还有后半句:“只会被我欺负。”只是他不说。
二娃爹听他这样说,感到放心许多。挠挠头憨厚笑笑,对公子问道:“还没问官人贵姓呢”心说不知道你是谁,俺以后看儿子该上哪找啊
公子向二娃爹温和笑着,微风吹过,把他额前碎发拂起,面孔帅气而干净,眼睛明亮而清澈。
他清声道:“我叫秦雷。”
车队继续向中都进发。
秦雷已经回到车上,二娃并没有跟上,他将随留下的卫士晚一天上路。
秦国的官道及其宽阔,足够十几匹马并行,夯的结实平整,马车行在上面平平稳稳,与齐国坑坑洼洼、起伏不平的官道形成鲜明对比。
马车很结实,却并不精致。坐在里面除了感觉空间很大,实在谈不上舒适,比起沈洛的座驾差太多。秦雷将一床被子垫在座位上,才感觉舒服些。他不由怀念起齐国马车的豪华舒适。
第三卷 中都雨 第二九章 急救手术与信
沈青的敲门声打断了秦雷的思,他来为秦雷换药。
沈青把手中的托盘放在椅边小机上,凑过去把秦雷的上衣除去,露出秦雷赤裸的上身,比在上京时精壮了许多,只是前胸缠着厚厚的纱布,显得有些凄惨。
秦雷翻过身子,趴在座位上,沈青从托盘中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把秦雷背上的纱布一层层剪开。片刻之后,一个碗口大的恐怖伤口映入沈青眼帘。
每次见到殿下的伤口,沈青仍会时常想起那可怕的一幕:
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成功脱险了,沈青也不例外。所以当殿下站在岸边向对岸凝视时,卫士们只是远远的护卫,没有执行战场保护条例。
那天外飞仙般的一箭就那样突兀的出现,几乎不带一丝风声,殿下脸上稍一错愕便被狠狠撞倒,卫士们只看到石威怀中的殿下背上那支箭兀自微微颤抖。
秦雷在昏迷前用最后的力气吐出两个字:“快走”
疯狂寻找罪魁祸首的卫士们这才想起保护条例第一条:任何时候都以被保护人的生命为重。稍微为他止血后,用一块桥板抬着秦雷全速奔向汇合地点。
沈青永远不会忘记,秦雷的鲜血顺着木板淌下,落在草地上开出的那条红色的花链。
更不会忘记秦雷从昏迷中醒来,指挥他和石威动的那个惊心动魄的手术
大概跑出七八里,抬门板的卫士听到殿下微弱的呼叫声,连忙停下。沈青和石威赶紧上前,只见秦雷面如白纸,全身被淋漓的汗水浸湿。沈青见平日活力四射的殿下气若游丝的样子,眼圈一下子红了。
秦雷紧闭着眼睛,声音仿佛从天际传来,断断续续,细不可闻:“照我说的做”
两人忙使劲点点头,这几个字似乎费尽秦雷的力气,他剧烈的喘息着,良久才接着道:“解”
沈青和石威面面相觑,最后石威一咬牙,左手抽出匕首轻轻挑起被污血浸透的外衣,右手拿出一把小剪刀,沿着豁口剪出一个大洞,露出里面的内甲。
那支样式古怪的雕翎箭贯穿了沈洛所赠的宝甲,宝甲虽然可以抵挡宝刀宝剑的劈砍,但那七寸雕翎箭头乃乌金所制,锋锐狭长。
乌金箭又名破甲箭,最能破除盔甲防御,乃是天下一等一的刺杀神兵,加上发箭之人内力雄浑,把乌金箭的特点发挥到极致。
若不是秦雷宝甲着实了得,定已经被贯穿,死的不能再死,哪还有醒转过来,设法自救的机会。
石威端详一下,长吁口气道:“殿下万幸啊箭头没有尽没。拔出来没问题。”
秦雷轻轻点头,哼道:“拔”
石威的手握上箭杆,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伤口被牵动,秦雷痛得几乎昏过去,骇得在一边瞪大眼睛注视的沈青差点拔出手弩射死石威。
秦雷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坚定道:“拔,拔出来后使劲按住左面锁骨和右背第三根肋骨然后倒酒用最烈的反复洗最后缝”
石威心道好悬。差点第一个拔字就拔了,原来殿下不过大喘气而已,还有后话。
他又等了会,秦雷没有再说话。石威又问道:“殿下,还有要吩咐的吗”
秦雷微不可见地摇摇头。石威一咬牙,大声道:“得罪了”握住箭杆的双手猛地上提,那支雕翎箭应声而出,鲜血像喷泉一样涌出。
边上的沈青几乎在鲜血喷起的同时,用一团干净的纱布按住伤口。石威扔掉拔出来的雕翎箭,使劲按住秦雷的锁骨和后背第三根肋骨中部。两个满身血污的人不安的对视着,祈求满天神佛保佑自己的主子。
过了盏茶功夫,沈青试探着松松手,感到秦雷的血似乎止住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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