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日后。
"陈道长,此事就拜托你了。"
李家族长双手合握,毕恭毕敬地向着面前人作了一揖。站在他身旁的是和他一样七、八十岁的老人家,头发全都白了,脸上皱眉蹙额的,颤巍巍地拄着拐杖,但仍是精神矍铄。几位族老后面乌泱泱地站了一村的青壮年,七嘴八舌地附和着族长的话,有高声喊着"谢谢陈道长"的,有低声细语道"我们这提心吊胆的日子总算是到头了"的,混在一起,也分不清到底哪个是哪个说的了。
季广游也在站在这群人中。他没说话,裹着一件大袄,脸色苍白,嘴唇微微发乌,看上去就像是个大病初愈的人;但他的脊背仍是挺得笔直。
这群人的正前方则站着一个看上去不过四十来岁的老道人,穿着一身深黄色的团鹤纹道袍,手执一柄似木非木、似玉非玉的黑柄拂尘。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须眉尽垂,神色庄重而肃穆;但一双手却白嫩得像是块白玉豆腐似的,浑然不像是个老人的手。陈道长抚了抚自己的胡须,朗声道:"多谢各位乡亲厚爱,贫道必定竭尽所能,斩杀那只恶鬼"
那陈道长身边是他的两个弟子。大的那个看上去有二十来岁了,如同松柏绿竹般端正地立在一旁,板着一张脸,闷不吭声的,看上去倒比他师父还严肃几分了。小的不过十五、六岁,脑袋上挽的还是双髻,手上捧着一个精铜制的罗盘,看上去像是头一次跟着师父出来做法,总是站不住,时不时地就要动一动身体,一双大眼睛好奇地到处打量,就跟个小猴子似的。
季广游看着,不由想起自己被老爷子带着第一次做法的时候。其实说是做法,实际上不过是出去走了一圈罢了。
那时候他才十一岁,稀里糊涂地折腾出了一丝儿真灵之气,正是自信心最高涨的时候,俨然觉得自己得道有望、飞升在即,有大气运大功德加身,全天下的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加起来也不敌他一指之力。于是,小孩儿的心思开始活络起来了,死活要跟着师父一同去做法。
季老爷子之前做法都是避着季广游的。按老爷子的话来说,那就是小孩子体内阳火不足,神魂不稳,最容易被鬼煞一类的东西惊着,这些阴晦的东西,能不沾染就不沾染的好。但这一次,老爷子被小孩儿实在是闹得没法了,在书房坐了一个下午,出来后对着季广游头一句话就是:"要去可以,但去了之后,事事都要按着我说的做。"
季广游嘴上倒是答应得很快,但心里却想着要大干一场,让师父好好见识见识他的本事。
向季老爷子求救的是白石城里的一户富商,是做布料生意的,家境很是阔绰。据说是他家老太太在上香时中了邪,都瘫在床上好几天了,请了多少大夫也不见好,只能用药吊着。
那是个大冬天,地上浅浅铺了一层雪。季广游和他师父站在胡府门口,身上的袄子裹得两人几乎胖了一圈,也还是被穿堂风吹到冷得发颤。小季广游缩着脖子,不住地向手上呵气,但一双小手还是冻得发红了。胡府门口立着两只冰凉的白汉玉雕成的石狮子,正当前是两扇朱漆的大门,上面镶着两个鎏金的精铜门扣,掩得严实得不透一丝缝。他们扣了门,过了好半晌,一位穿着绫罗面白无须的男人才来开了门。他手上抱着一个青瓷暖炉,虚着眼打量了两人一会儿,拖长了声音慢悠悠地说了一声:"且容我去禀报老爷一声。"
又过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胡老爷急急地跑了来,一面拱手作揖地告罪,一面亲自为两人领路。
季广游还模糊地记得,他们穿过了曲折的廊桥,栏上雕刻着五福临门图,五只蝙蝠或展翅,过回旋,鲜活得像是下一刻就要从木板上飞出来似的。桥下是一池清波,水面上还氤氲着经年不化的袅袅白雾,雾下有金红色的鱼影来回地游动着,若隐若现。远远的,有几个穿着桃红夹袄鹅黄长裙的侍女正在笑闹,声音清脆得如同莺啼一般。空气中还浮动着一股腊梅的清香。
在季广游的记忆中,那座胡府华美得就像是个仙境。
然后,他们进了胡家老太太的屋子。
那是个昏暗得看不清人的屋子,里面服侍的侍女都轻手轻脚地没有一丝动静,就一群穿梭在屋子里的游魂一样。屋子里的药味很重,伴着一股让人说不清的像是东西放久了腐烂发霉的味道,苦得让人反胃。老太太就躺在屋中央的床榻上,歪着头,两眼无神,眼底一片青黑色,脸上和手上露出来的松弛而干枯的皮肤耷拉着,上面满是深褐色的老年斑,看上去就像是一具陈腐的尸体一样。
人间富贵和自然病老,第一次这样毫无保留地冲击着季广游。
季老爷子上前看了看胡家老太太,就将胡老爷拉到了一边,实话实说道:"胡老爷,别怪老头子说话直,令堂这症状不是中邪,是遭了病。老头子也没有办法,还是去请大夫来看吧。"
小季广游在一旁听着,心里也不知道是什幺滋味。他不知怎的,突然心头涌上一股气来:"师父"他叫了一声,"师父,让我试试吧。"
季老爷子知道小孩这句话说的是什幺小季广游想用才修出的真灵之气去救老太太。他看着季广游,小孩也毫不退让地瞪回去,老爷子突然叹了一口气,垂下眼睑,允诺道:"去试试吧。"
小季广游像是得到了莫大的鼓舞一样,他三步并作两步窜到了老太太面前。越是凑得近,胡家老太的身体看起来就越衰败。小孩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也说不清楚是因为紧张还是兴奋;他踟蹰了一下,便学着师父的样子大胆地将手放在了胡老太的头上。小季广游此时对真气的应用远没有后来的得心应手,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催动着真气运行,累得满头大汗;直到过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那真气才缓缓流入了胡家老太太的体内。
而后,它消失了。
进入胡老太体内的真气如同石沉大海、光坠深渊,消失得无影无踪。小季广游只觉得自己体内筋脉空荡荡的一片,而面前的老人家仍旧是如同尸体一样地躺着,歪嘴斜眼,没有任何起色。
小孩倒是没有哭尽管他的眼眶已经红了。他咬着唇,力气大得把嘴唇都咬破了,血丝渗出来,腥味充盈着他的整个口腔,他却毫无察觉。小季广游就那样呆呆地站着,如同丢了魂一样,直到被季老爷子带回了家,也还是没有回过神来。
从那时起,季广游就明白了,面对这世间最寻常不过的生老病死,自己是如此地渺小和无能为力。
季广游目送着陈道长带着他的弟子进入了山林,一拢手,慢悠悠地踱回了自己家。
季广游做了一个梦。
恍惚间,青年发现自己正站在一片空无里,上无苍穹日月,下无土地山河,只有黑白两色掺杂在一起,交错纵横,却又泾渭分明。他低头看去,却发现就连自己也成了一团白光。季广游冥冥中有一种感觉,在这个地方,只要他想去哪里,就能抵达哪里。
季广游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了。也许只有一息,也许已有千年了。起先,他还饶有兴趣地在这片空间里漫无目地游走着,他一直没有见过完全一样的图案,但所有的景象都始终只是重复的大小不一的黑色和白色。他很快就厌烦了。青年既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又不知道自己停下来还能干些什幺。
突然,一团红光倏地从天际坠了下来。
那团红光是整个空间唯一的色彩了。季广游意念一动,就出现在了红光的身旁。他上前查看了一番,那团红光比他小上了不少,一直往外逸散着细碎的光点,看上去莫名有些可怜。但在这样诡异的地方,青年丝毫不敢掉以轻心;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感让他待在了原地,一言不发地看着那团红光逐渐地崩散着。
就在此时,那团红光猛然暴起,直冲季广游而来
它一口咬在季广游身上,"咔嚓"一声从青年身上剜下一团白光来,光点从青年的伤口上也逸散开来了。季广游哀嚎了一声,他只觉得一股剧痛直击脑髓,神魂仿佛缺失了一块。反观那团红光,倒是比之前壮上了不少。
青年一怒之下,竟也一口反咬了回去
两团光在这黑白交错的诡异空间里,像是最原始的野兽那样凶猛地用牙齿相互撕咬着。白色和红色的光点在这里逸散得越来越快,两团光也变得越来越小。季广游觉得自己的意识开始涣散起来,脑子已经不能思考了,整个人只剩下一个最强烈也是最原始的欲望在疯狂地嘶嚎
吃了它
吃了它
吃了它
就在白光正要彻底吃掉红光的时候,那团已经小得快要消失的红光却突然主动地逸散开了。季广游心中一悸,忽的从睡梦中转醒过来,却看见那只半张脸被烧伤的恶鬼正坐在他的面前
那只鬼穿着一件大红的袄裙,一头长至脚踝的青丝柔顺地披散着,堪堪遮住了被烧伤的右脸。他纤细的手腕从宽大的袍子里露出来,显得愈发的瘦弱可爱。他的脸上没有了那晚故作的娇媚,神色自若,目光如炬,反而美得更加得惊心动魄。还没等青年做出什幺反应,那恶鬼先一字一顿地质问道:
"季广游,你想得道成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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