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在三更时分,晃晃悠悠的火光是昏黄的,同窗外漆黑的夜色对比浓烈。奈儿侧目看了眼穹窿,黑洞洞的叫人发瘆,她咽下口唾沫,拿左手紧了紧身上的斗篷长衣,推开了背后的雕花门。
皇陵称为皇陵,却并不是真的帝后墓,而是树下的石碑和少数的陪葬珍宝,也是为了骗过一众倒斗的土夫子。陵中辟有专门的小苑,供历朝守陵的嫔妃皇嗣居住。横竖是天家的人,扔到了皇陵也不能不管不顾,是以苑中还有伺候起居饮食的一干太监宫女,虽不及宫中那样殷勤周到,也聊胜于无。
奈儿将手里的托案放在了桌上,侧目朝里望,只见黑漆大立柜上映着一个人的身影,被烛光拉拽得老长。她蹙起眉头叹口气,打起珠帘进了内室,朝立在窗前的人道:“这么晚了,帝姬怎么还不睡呢?您这样彻夜不眠的,身子怎么熬得住。”
欣荣并不回头,背着身子自顾自地仰头看天,口里说:“也不知怎么了,天一黑眼皮就跳个不停。我心神不宁的,总觉得要出事,怎么睡得着呢。”
听她这么说,奈儿心中自然不是滋味儿。帝姬是金枝玉叶,打小被帝后捧在手掌心里养着,什么罪也没遭过。这段日子先是皇后仙逝,后来大家又听信一个什么真人的鬼话,将帝姬送来守陵。接二连三地打击落下来,帝姬一个十七不到的小姑娘,怎么受得住呢?
她眼底隐隐泛红,搓着步子上前抚帝姬的肩,柔声道,“殿下别胡思乱想了,这里是皇陵,里里外外几层锦衣卫守着,能出什么事儿?倒是您,不吃东西也不休息,等回宫的时候,指不定成什么样儿了。”
回宫?还有那一天么?她还撑得到那一天么?欣荣唇畔泛起一丝苦笑,守陵这回事,说是八十一日,可真落到实处还是得听皇帝的金口玉言。如今她皇父对谢景臣举荐的那真人深信不疑,他们会这么轻易地放过她么?仔细想来也觉得悲凉,她曾经一往情深的人,为了另一个女人要置她于死地……
帝姬深吸一口气又吐出来,合了合眸子道:“奈儿,你太天真了。你真的以为谢景臣会善罢甘休么?即便他让我回了宫,只怕也有一大堆的苦难折磨等着我去受。”
“不会的!”奈儿急切道,握着她的手说:“殿下别担心,宫里不是还有赵公公么?她对殿下忠心耿耿,一定会帮您的!”
欣荣冷声打断道,“你看看朝野内外,同谢景臣作对的人下场如何?欣和害死了我母后,我与他作对是万不得已,可赵宣是无辜的!若不是我,他不会被牵扯进这场纷争,谢景臣那样心狠手辣,若赵宣因为我有个好歹,我这辈子也不会原谅自己!”
话音落地,不光是奈儿,就连她自己都怔了怔。奈儿被唬住了,愣了半晌才皱眉道:“殿下,我一直知道赵掌印喜欢您,难道您也……”
帝姬吓一跳,别过头说:“我怎么?别瞎猜!”
那丫头却不依不挠,转个弯儿绕到她面前,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打量,“殿下与我自幼一起长大,您在我跟前儿说谎,我一眼就能瞧出来。”说着稍停,握着欣荣的手郑重道:“殿下,您对我说实话,您现在是不是不喜欢谢大人了?”
她抬起手抚了抚额头,叹息道,“对谢景臣,我早就死心了。”
“那……您不喜欢谢大人了,是不是喜欢……”奈儿似乎难以启齿,迟疑了半天才挤出三个字来:“赵督主?”
话问出来,她居然有些害怕听见主子的回答。心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终于,沉默了好半晌的帝姬垂着头笑了笑,低声道,“我自己也说不上来。他对我真的很好,除了母后,天底下对我最好的恐怕就是他了。过去我喜欢谢景臣,那感觉就像在追云逐月。可是他不同,对谁都不理不睬的人,居然会变着法儿地逗我开心。”她转过头看奈儿,“我不能喜欢他么?”
奈儿惊惶地看她,“殿下,我看您是着了魔怔了!您是什么身份?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赵公公呢?明面儿里说得好听,提督东厂执掌司礼监,可那也只是个太监!连个男人都算不上,还毁过容,您怎么这么糊涂!”
道理这样浅显,她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不明白呢?可感情这种事谁都说不清,喜欢就是喜欢,谁还管那些个!欣荣虽然骄纵,虽然经历了后来的种种伤害变得凌厉,可骨子里还是个单纯的人。喜欢了就会义无反顾,管他是不是太监毁不毁容。
她咬唇,低声道:“你不必劝我,也不是三岁的孩子了,这些我都清楚。”
“清楚?我看您一点儿都不清楚!”奈儿急得跳脚,“您喜欢谢大人还算有盼头,没准儿大家哪天心情好了就给你俩赐婚,可要换成了赵公公,这辈子就别指望了!您是皇女,将来的婚配怎么轮也轮不到赵督主,堂堂公主和一个太监,您去给他作对食么?还不把万岁爷给活活气晕过去!”
“……”
欣荣那头沉默了,半晌不再言声。是啊,奈儿说的没错,他们这样的身份,要在一起无非两条路。要么大凉改朝换代,她不再是帝姬,他不再是司礼监掌印;要么就是一道去死,活着没路可走,死了总没人能管着他们吧!
脑仁儿里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帝姬的目光忽然变得飘忽,口里讷讷道:“做欣荣帝姬有什么好?帝后嫡出,可是却什么都争不过一个庶出的,连母后也去了……”说着稍顿,她猛地抬起头来看奈儿,眼神里透出几分异样的神采,“天底下什么好事都让欣和占尽了,你说如果我是欣和该多好……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我是欣和多好!”
奈儿被她的模样吓得说不出话来,颤声道:“殿下您在胡说些什么啊,您别吓我!”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外头传来一个太监的公鸭嗓儿,透出几分绝望的意味——“走水了!陵苑走水了!”
帝姬面上还是木木的,奈儿也蒙了神,然而很快又镇定下来,拉着欣荣几步走到窗前。推开窗屉子朝外看,目之所及尽是一片血似的红,几乎照亮了半边天。宫女太监们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提着水桶四下奔走。然而杯水车薪,火势猛烈如狰狞恶兽,四处都是女人的啼哭和尖叫。
人到了临死关头才会发出的哀嚎,凄厉得像鬼怪,一声一声,硬生生撕裂了穹窿。
这样的火势,烧到这里来只是迟早的事,得赶紧将帝姬带出去!奈儿深吸一口气稳稳心神,拉着欣荣便往屋外冲,不料和一个小太监迎头撞上。
她无所防备,被撞得踉跄几步,抬眼定睛看,原来是小柳子,因急切道:“陵苑走水,你不去帮着救火,跑到这儿来做什么?”边说边朝外头张望,忽然像是看出了什么端倪,蹙眉道:“那帮子锦衣卫是死人么?出了这么大的事,一个鬼影子都见不着!”
小柳子双目赤红喘着粗气,拂尘落在地上也顾不得捡了,语带哭腔道:“奈儿姐姐,别提那帮子锦衣卫了!他们要造反,跟疯魔了似的,拿着刀见人就杀,宋公公派我来带帝姬从暗道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你说什么!”奈儿大惊,“锦衣卫要造反?他们不是赵督主派来的人么?怎么会……”
“我也不知道啊!姐姐别问了,如今命悬一线,能不能躲过这一劫全在老天了!”小柳子边说边拿袖口抹泪,不由分说拉了奈儿的袖口便往外疾奔。
转眼的功夫,方才还不见人影的飞鱼服统统现了身。绣春刀的冷光在夜色里幽芒毕现,举起来,落下去,砍开了皮肉刺入骨血,一起一落便是一个人无声倒地。漫天的火光,蔓延到穹窿上头缠绵成火烧云似的凄艳。四处都是濒死的哭喊,殷红的血水在地上流淌成河,诉尽人间惨状。
奈儿吓得魂飞魄散,地上的尸体,有的露出脸,看上去那样的熟悉。几个时辰前还对着你笑嘻嘻的人,这个时候已经魂魄离体,成了一具具冰凉的尸身。
牙齿在打颤,双手在发抖,她发力地拿牙齿咬破下唇,腥甜的血水沁入口中,总算让脑子清醒几分。
帝姬神智时常,她不能乱,即便拼了这条命也要带主子离开这个人间炼狱!奈儿下劲架住欣荣,拖着她跟在小柳子身后死命疾奔。后头的帝姬似乎对周遭的一切丝毫未觉,仍旧失魂落魄道,似乎万分困顿,蹙着眉呢喃道:“我是欣荣还是欣和……是欣荣还是欣和……”
小柳子揩着汗水,回过头来上气不接下气道,“陵苑的暗道就在假山洞口,绕出去便是京郊密林,咱们先逃命,等到了京都就有辙了……唔!”
说着说着,话音却戛然而止。那张年轻白净的面庞瞬间僵硬如石,眼底有说不出的惊慌恐惧。奈儿的面色霎时间惨白如纸,目光往下移,落在他的胸膛处。
冰冷的刀尖穿心而过,滴答一声,血水落地,绽开一朵绝美的花儿。
小柳子重重落地,奈儿咽了口唾沫,攥紧了帝姬朝后退,颤声道:“你们胆敢屠陵,要造反不成!这是欣荣帝姬,伤了她你们全都不得好死!”
领头的锦衣卫覆着皂纱面具,闻言低声一笑,“是日妖风大作,皇陵陵苑无故走水,所有宫人皆葬身火海。既是所有宫人,自然也就包括欣荣帝姬——”他抽刀而出,“和你。”
“……”
尖锐的利器割断了咽喉,奈儿的面上一片平静,血水从伤口溢出来,顺着纤细白皙的脖颈流下来,将胸前的素白裙装染得鲜红一片。
周遭的一切忽然都变得恍惚,欣荣转头看了眼身旁的姑娘,始终握着自己的手松开了,奈儿一寸寸滑到下去,眸子怔怔地望着头顶的黑暗,血水在身下蔓延成河。
曾经笑颜如花天真可爱的女孩儿死了,就死在自己眼前。
“奈儿……”欣荣面上惘惘的,口里溢出两个字。
“料理干净,一个活口也不能留。”那领头的锦衣卫扶了扶皂纱面具,猛然捂住欣荣的口鼻将她扛上了肩,沉声道,“欣和帝姬,卑职救驾来迟,还望帝姬恕罪。”
她惊愕地瞪大眸子,最后眼前一黑,遁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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