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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幕漫天, 河水暴涨, 道道电蛇在空中蜿蜒。
一道道酷刑用在江旬身上,血水从衣上滴落,丝丝淡绯顺着雨水冲到旁边苇丛里。
商仪站在漫天狂风骤雨中, 衣袍频频摆动, 十年前的冷雨如无物般穿透她的身体。她眼中血丝密布,凝视黑暗角落, 江晚照藏在那里,牙齿快要把手背贯穿, 血流如注。她瞪大眼睛,亲眼看着江旬受刑。
翼蛇卫手段百出, 笞、杖、刖、膑……这支只听命于天子的亲卫以酷刑逼问扬名,杀过多少贪官污吏, 也浸透忠臣良将的血。时间紧急,郑江失去耐心, 下手更加狠辣,最后江旬身上遍体鳞伤,膝骨被剜, 软趴趴像一滩血泥瘫在地上,不成人形, 只是下巴依然是扬起, 不肯低头。
江晚照惊恐地睁大眼睛,泪水一滴又一滴落下。她不敢漏出声音,只能死死地咬着手, 血染红袖子也没有察觉。这一生从未有过如此绝望煎熬之时,她躲在黑暗苇丛,半身浸在冰冷河水中,眼睁睁地目睹视若神明的父亲被人生不如死地折磨。
她忍不住想叫出来,可知道若被人听见,自己就活不成了,父亲也会受连累,于是更用力咬自己的手,流的血越来越多,滴在河水里,一地的泥泞狼藉。
狂风大作起来,河水沸腾,水位不断往上涨。
郑江瞥眼湿透的鞋底,眉拧了拧,十分燥郁,江旬死不开口本在他意料之中,于是最后他也不再浪费时间,手起刀落,寒光凛冽,鲜血四溅。
“爹!”江晚照绝望地睁大眼,再难以自持,情不自禁跑向轰然倒下的身影。但她被人紧紧抱住,捂住了眼睛,重新拉回黑暗,耳畔是楼倚桥颤抖的声音,“不要看,晚照,不要看。”
风声雨声疾起,楼倚桥牵住江晚照在风雨里奔逃,河水已没过女孩的腰,她们随时有被冲入河中的危险。
江晚照频频回头,看不到风雨中那点摇曳的火光后,忍不住喊了声:“爹爹。”声音悲怆入骨,楼倚桥的泪珠瞬时掉了下来,“晚照,不要回头,不要。”
苇丛中轻微的惊动已经引起郑江注意。他拿起身旁长弓,箭如流星,划破长空。楼倚桥听见破空声,自知躲避不及,紧抱住小孩往水中一跳,血色在暗黑的河水中漫开。
河水湍急汹涌,两人在水中沉沉浮浮,随时要被黑暗的水流吞没。
郑江静静望着长河,默然不语。
“大人?”翼蛇卫问。
郑江似回神,“不必理会,已经活不成了。”
那翼蛇卫低头,心里嘟囔大人一直谨慎小心,今日怎会如此疏忽。这种事并非他这种小卒能掺和,便按下不语,听郑江命令去收拾残局。
那一箭未曾留情,贯穿两个人的身体。
楼倚桥竭力游至岸边,眼前黑沉沉的,几乎什么都要看不见了。伤口已经麻木,流血过多,连手也无力气再抬起。她摸摸女孩冰冷的脸,喉中发出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晚照、醒醒。”
可女孩紧闭着眼,连身体都微微发僵。
楼倚桥忍痛把箭拔出,无暇顾及自己的伤口,把江晚照抱在怀中,喃喃:“醒一醒呀,求求你,醒醒啊!”
江晚照的脸已经白得像张纸,扇子般的眼睫静静卧着,任她怎么呼喊也没有回应。
“晚照……”楼倚桥抵着她冰凉小脸,把灵力不停注入毫无生息的身体。
可孩子只紧闭双眼,像是睡着了,永远不会醒来。
楼倚桥把她平放在地上,凑到鼻尖探探,已经没有呼吸。她心中一凉,俯身在女孩胸前细听,等了许久,终于听到微弱心跳。
还没有死、还有一口气。
可现在四处没有医馆、没有药草,她亲眼看着江晚照生命一点一滴逝去,忽而咬了咬牙,惨白的脸浮现抹血色,做出决断。
这世上还有一种续命之法,她曾在动物身上施展——偃术。
只要一息尚存,总能再救回来,救回来的还是原来那个人吗?楼倚桥也不确定,但她没有办法。
此刻她已走上绝路,毫无转圜余地。偃术用在活物上,就算成功,寿数也至多几年,但如若使用那枚灵核,一切或许会不同吧。
她颤抖着手取出那枚灵核,略有缺损的灵石在黑暗中发出淡淡光晕。
缝骨肉,置机关,她的动作熟练僵硬,直到拿起灵核时,才重新落下泪,想起曾经学宫沧海月明,桃李春风。来昆吾前那么意气风发,一起在仙人眠喝酒,连从不参与她们小打小闹的桐酒也来了。
她喝得多了,跳上窗外花树,花瓣纷纷飞起,春光溶溶而落。
桐酒有些担心她醉酒跌落,站在树下,时时做好接住她的准备。
楼倚桥哈哈大笑,喊:“放心,我可不会摔的,我要好好的,保护好你的心。”
众人醉得迷迷糊糊,也没大听明白这句话,只有祁梅驿偏头看了眼她们。桐酒站在花树下,抬起头漫天花飞如雪,少女眸光流动,璀璨如星。她忍不住勾起唇角,露出浅淡笑容。
“抱歉,我食言了。”楼倚桥低声说。
说好要桃李春风一杯酒,可惜日后连江湖夜雨十年灯,也不能了。
商仪站在一边,捂住胸口,半跪在地。
原来灵核就在……
比当年长河血役更残酷的真相展露在她眼前,她脸色苍白如死,心中绞痛不已。
为何偏偏是舟舟,这一切,为何偏偏都发生在舟舟身上。
当年的逆命侯,又是怎么迈出那一步步,怎么从战火流离走到庙堂之上?
她对着天子时,对着自己时,心中想到是什么呢?那总是黑暗阴郁的眼睛里,装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苦楚?
商仪什么都不知道,那日逆命侯质问得对,她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依仗自己的身份,依仗江舟的那份旧情,活在无风无雨的城墙中。
什么大鹏扶摇直上九万里,除非有人做送你上青云的风,当年连沈风节也看出来逆命侯的痴情与隐忍,所以才说出这句话。可她却茫然无知,或许不是不明白,只是明白却难以释怀。
她弄丢了舟舟,第二次。
商仪头痛欲裂,幼时的种种如吉光片羽,从眼前翩翩飘过。小时候那场大病的缘由她好像想起来了,那时她满怀欣喜等江旬与晚照回来,等来的却是他们阵亡的消息。
所有人都说他们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只有商仪不肯信,偷溜出来站在群玉山上等。
天上冷白一轮月亮,千山覆雪,梅香浅浅淡淡在月华中浮动。
她抓着那只木雕的小狐狸,站在雪地中,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晚照说会早些回来,怎么还没回来呢?都到生辰还不归,她雕的小狐狸都没法送出去了。
那些人说晚照死了,怎么可能呢,晚照说过她会回来的,她怎么会骗自己呢?
商仪偷溜出来,只披着薄薄衣衫,坐在冰冷的青石上,抱住双膝,身后一株老梅。雪花飘入她的脖颈,她缩了缩脖子,把自己抱得更紧,满怀希望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这时她不会知道,许多年后,也是在这个地方,她会以同样的心情等同一个人。
命运给她们开了场巨大的玩笑,兜兜转转,分别重逢,重逢诀别,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联系,让两人隔着岁月倥偬,千山万水,无情天命,奔赴向彼此,又错开走向别离。
淋了好几夜雪,她被人发觉倒在雪中,人事不省,而后生一场大病,醒来忘却许多旧事。
还记得云梦泽,却忘了叫江晚照的女孩,也忘记那年楚地的歌声。从此昆吾只有广寒君,再无商云舒。
……
往事轰轰烈烈碾压过来,商仪身上每一处都在疼,好像又回到那个雪夜,浑身冰冷,疼得心都木了。
面前的幻影又有新的变化,她勉力抬起头,这时楼倚桥已救回江晚照,让小孩枕着自己的腿,面无表情地望向身前河水。
楼倚桥的右胸有一个血洞,方才急着救晚照,无暇处理自己的伤口。但她此刻也只是坐在雨中,凝视这条激起多少杀戮、鲜血、纷争的大江,看了会,忽而释然笑了。
看到这个笑,商仪明白,楼倚桥已无求生之心。
能够枕着这条河水陷入长眠,于她该多么荣幸。
只可惜和预想的有些偏差。
来昆吾时她那么意气风发,以为能凭一己之力止定干戈,救千万人,现在想想,真是天真到无知,连江旬眼中的重重忧虑也看不懂。
这二十万条性命,说到底也是她的责任。若非她一意孤行去劝江旬,或许日后天子还会找机会对付这位功高盖主的将军,可结局也许不会这么惨烈。
谁能想到呢,最锋利的刀刃不是来自于敌人,偏偏是他们舍尽性命想保护的身后。
真可笑。
她嗤笑几声,捂住了面,泪水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什么都没有了,这个王朝已经烂透了,北戎铁骑南下,把昆吾那群国贼都杀了才好。可是……她放开手,眼神落在小孩身上,忽而变得柔软。
“晚照,日后寻寻常常过这辈子吧,不要报仇了,也不要当个大英雄,像你爹爹这样。报仇,太累,当英雄,”她惨然一笑,“太苦。还是做普通人好,你不站出来,也会有别人站出来,替你守边疆,替你流血流汗。至多大家一起死了算了,哈,死绝了算啦。”
江晚照醒来时,右腹剧痛,脑中昏昏沉沉。天已经亮了,乌云黑压压蒙住天光,雨水滂沱。
她又冷又疼,想到那夜的事,只当是个噩梦,可一抬头就对上楼倚桥毫无血色的脸。
“照照,”楼倚桥昨夜的恨意真真切切,可对着女孩天真懵懂的面容时,声音变得如往常温柔,“走吧,别回昆吾了,做个普通人,忘了昨晚的事情,忘了,不要报仇。”
江晚照听得懵懂,开口就是:“姐姐,我爹呢?我做了噩梦,好可怕。”
楼倚桥哀伤笑了,拍拍她的肩,“听话,沿着长河找个家吧。”
“什么家?姐姐,你和爹爹呢?”
楼倚桥虚弱道:“我们?我和将军都走不了啦。走不动啦,姐姐好累,让我睡一睡。若是日后你实在、实在艰难,就去东海,无涯,那儿有群极好的人,不过不要说起我,千万。我无颜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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