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早班组长碧云第三次来告诉他又有人离职时,俞承安开始想直接将餐厅收一收了事。他当然知道组长最主要的诉求不是在告诉他谁谁谁离职了,而是她看那个新来的管事不顺眼!
「老板,高经理要我们早班削水果,可是我们早班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耶!她每天只有晚上来,就以为早上的人没事做吗?你看,又有人不做了,第三个!」
「碧云,他们为什么不做?」头痛啊!请了人来管理就是希望事少,怎么他觉得自己来餐厅的次数及时间反倒比以前多?
「太忙、太累、薪水不高!」碧云说得激动。连她都被那个新来的高经理定出个目标才能领bonus——有没有搞错?她都来四年了,是资深员工、组长耶!
「我今天再和高经理沟通好了。你先去工作,顺便征人。」
俞承安揉揉一直盯着电脑的双眼,心中还是暗暗佩服起淑女。她把半年来的帐目全输入了电脑里,且盈亏分明,那分列的细目就像是为这家餐厅量身订作似的。
王师傅在碧云离开办公室后接着晃进来,「小子,不错啊,你还知道叫碧云去征人……不错不错,你越来越有餐厅老板该有的认知了。」
听着王师傅的连声赞美,俞承安并没有悦色,反而无力的望了王师傅一眼,「你可不可以顺便叫她来管管白班的事情?现在订货出货都有更动,今天碧云来埋怨昨天福哥打电话来申诉……王师傅,我到底是请她来制造事端还是来消弭事端的啊?」
王师傅依然笑着,眯眯眼还是一派得意,「这些事情早就该浮上台面了,淑女那丫头才半个月就抓到重点……呵呵,是该叫她白天来巡巡,可能比你来还有用些。」
听听这是什么话!俞承安暗叹口气,「王师傅,淑女说要把隔壁的spa区停掉,只留一个泳池……这不是小事,我想征求你的意见。」
「我举双手赞成。只是你那边……」王师傅说着,嘴儿嫌恶的一偏,「瞧,电话来了。你问问你现任女友好了,她赞不赞成比我的意见重要。」
俞承安看着手机,浓俊的双眉一锁。「为什么……唉,烦死了。」他话一顿,还是将吵死人的手机接起。「喂?君媚……」
王师傅摇摇头,双手交叉着等老板讲完电话,免得他心软又干些蠢事。
十分钟飞逝,王师傅在他桌边踱起步来。
「你妹妹要来做spa?几个人?」
这小子……就是笨!
好不容易等老板挂上电话,王师傅已经一脸菜色。「我们刚刚说到哪啦?」
俞承安抚额摇头,「我赞成把spa区打掉。」
「真的?」王师傅脸上菜色一换,变成满汉全席。「小子,你真的变聪明了!我就说那丫头不简单,光她可以教你认清事实,我就该替你妈包个红包给她了。呵呵呵……」
这倒是不可否认。俞承安微微一笑,往椅背一瘫。「我每天晚上被她的尖牙利嘴轰得满头包,能不改变吗?」
王师傅仰头大笑,「丫头有没有告诉你,未来你还有得忙的?」
俞承安摇摇头。最惨也不过如此了,还能如何?
他不太在意王师傅的提醒,倒是很好奇一件事,「王师傅,你都叫她丫头?」那女人愿意让人这样叫她?
「是啊!那丫头正直可爱得紧,凶起来是六亲不认。叫她淑女?」王师傅摇摇头摇摇手,「那丫头什么都可以,就是当不成淑女!你说是不是?」
俞承安点头如捣蒜,双眼晶亮活似找到同好。「就是嘛!我就说她那名字取得不好……淑女?她若是淑女,我就是英国绅士了!你也吃过她的排头?」
王师傅一脸黑的猛点头,「我两天前不过是没把肋排的预定量算好,她可凶得咧,说是再有超出十分之一的耗材,她就直接从我薪水扣!吓死我了。」
俞承安再度哈哈大笑。「原来难过的不只是我嘛!」知道这件事让他心情大好。「对了,你刚才说我也会很忙……我忙什么?订货?削水果?」
「呵呵……我该去忙了,你晚上来自己问那丫头。不过我看你还是先将spa区的决定告诉她,她已经烦这件事一阵子了。」
烦一阵子?她不过才来半个月耶!
不过……他觉得她这半个月来的经营管理,比他几年来的改变还多得多……
当俞承安踏进早上才来过的餐厅,他确实有转头落跑的冲动。
这半个月来,他的夜生活严重失调,可是他为何还是会期待知道这个女人又想了什么新点子?
人啊,是矛盾的综合体,享受着改变的成果与苦痛着失去的自由。
说实在的,他也没想到与一个如此聪明的女人相处会是这样……该怎么说呢?新鲜?刺激?脑力激荡?
他身旁的女人也并不是笨蛋,但一经比较他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着能力很强的人种。但她并不会让他感到压力,反而是……冲击。
对,就是那种消失已久的冲击感又回到了他心中。
他看着她的整合、听着她的逻辑及建议,脑中常常浮起她之前出版社老板的话,说她不该只待在一个地方,她的能力足以应付多样事业。
那女人就是这样充满动力。而且他发现,他竟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里,就相当信任她的决定。
他不曾想过自己会拥有一个伙伴,但现在他的感受很真切,那女人真的像他的伙伴。
而他的伙伴现在正在——
「你在干嘛?!」
蹲在地上、手中拿着补土的淑女抬起头,回以惊讶的眼神。「补地砖啊!这值得你这么惊讶吗?」
俞承安困难地咽咽口水。「你连这个也会?!」老天,让他死了吧!
淑女不想理他。这男人对女人有某种偏见。「我说大明星先生,可否麻烦你先移驾到办公室,我十分钟后到。不然就请你把你那眼光收一收!」
「我?」他倏然回神,「我有什么眼光?」
淑女叹口气。「多年前我在一家多半是女性员工的健诊中心当企画,有一次我拿着螺丝起子把门后的吊架拆下来时,我在一个女同事的脸上就看过你这个表情。」
他撇撇嘴,说不出话来。
她用食指把多出来的泥抹掉,继续说:「那女生用娇滴滴的声音说:淑女,这是男生的工作呀,你怎么会?!然后用很娇弱的眼光看着满头汗的我……说实在,那女人『尊贵』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像个苦命的女子。」
而现在,那个男人正用同样的眼神看她。
她眼睫一抬,「你敢保证你现在心里的优越感和那个女人不一样?」
「我……」不是的!可是他说不出来。隐隐的,他发现她……
淑女用螺丝起子的柄敲敲刚铺上去的砖块,不再看他,再压一下确定贴合。「女人并不是都需要男人的。」她咬咬牙站起身来,「除了力气之外,女人的头脑足以应付很多以前都让男人去做的事情。」
看着她走到水槽洗手,不知为何,他好心疼她……
「走吧,还有很多事要问你。」
又要问他?他左颊瞬时抖了几下。
还说心疼她呢,现在,谁来心疼他?
「为何我同意将spa区重新装潢成用餐区时,你的反应和王师傅一样?」俞承安站在池边低头看着微温的池子,心中还是有些不舍。
淑女听见他的问话,扁了扁嘴,不回话。
俞承安抬头看着池子那一边的女人再问一次,「你说啊!」
「只是反应相同而已,你干嘛想这么多?而且这不是小事,你问问女朋友的意见也是天经地义……喂,你说两边相通的门打在这一区好不好?」
这女人几时这样没种了?她哪次不是吼得他满头包,这次她在隐瞒什么?
他步子稳健地往她这边踏过来,双手在胸前交叉,誓要听见答案。「你和王师傅到底瞒了我什么?」
淑女咬咬下唇,深吐一口气,抬起眼睫望着他。
「没有。」
这女人每次不爽就咬下唇,他若相信她的话,他就是猪!
「君媚来过?」
她还是咬着唇看他,「没有。」
他也火了,「把这儿统统填平,连标准池也不用留,直接改成餐区及你说的演唱台!」
淑女在他身后连骂他祖宗八代,一张脸歪七扭八,可她不说就是不说。
重复那女人说过的话既伤感情又没建树,她也没饶舌的嗜好。反正池子都要填了,也不会再发生那些事,她干嘛要说?
俞承安气不过,步子一顿,俊伟结实的身子一旋。
「你要死了!干嘛停下来啦!」她一脸撞上他那铜墙铁壁,边捂鼻子边骂。
他抓着她的肩膀,「因为是我女朋友,所以就不让我知道?」
她想格开他,可力气就是敌不过。她咬咬牙,心火也开始窜烧,「你明知道干嘛还要问!而且我也有错啊!她没对你告状已经是万幸了,你还要我说什么?!」
果然有事!
放开她的肩膀,他抓乱一头发。「妈的!你们女人怎么这样麻烦!」
你们?
他竟然把她和那个美人女友混为一谈?
淑女只差没把三字经当连珠炮送给他。
她咬咬牙,一脸绝色,「钥匙拿来。」
「干嘛?」这女人现在的不爽看来比刚刚有过之而无不及。
「今天是我和小淫夫的约会日,钥匙拿来。」
「你有说是今天吗?」虽是这么说,他还是将钥匙置于她小小的掌心。
她咬咬牙,忍着不要一开口就骂出三字经。「我说今天就是今天!」
还好今天他没吃太多晚餐……虽说他的cayenne避震器已经是lsuv里算不错的,可他仍为此庆幸着。
车子刚刚狂飙过宜兰,他除了忍住不尖叫外,其他该吓出内脏的他全吓出来了。
「你……你该不会告诉我,你以前当过赛车手吧?」他在她停车加油的空档,好不容易问出句话。
她睨他一眼,「是你自己爱跟。」
「还好我跟来了,不然我都不知道我的小银妇每次都遭你如此毒手!」
「今天他是男的。」她冷冷重申。
「对,速度两百六的男的!」
她看了他几秒,看他微微惨白的脸,心情一点点好转。
「你在夸我吗?这算小试身手而已。」她浅浅一笑,决定放过他了。
「夸你个头!」气归气,他还是下车付了油钱,顺便让那双紧绷的腿稍稍放松。
再上路时,她已经恢复了平常的开车速度,享受着车子的平稳及好性能,直到来到一处海边。
拎了刚刚在路上买的零食,淑女也没回头看他有没有跟上,径自找了一处坐定。
海涛的声音在月夜中分外清晰,节拍一响一响地拍在耳上。海面上看不见什么,黑压压的一片,只有哗哗白浪在月光下异常高溅。
他立在她小小的身子后头,看着她在海滩上感觉是如此渺小,可她那脾气就像奔腾的海涛……他苦笑着,好奇是怎样的过去造就出现在的她。
「喂,你究竟是怎么长大的?」他的声音被海风吹走了大半。
她望了他一眼,不打算回话。
他走近她身边坐下,下巴抵在膝盖上改问,「你家有几个小孩?」
「两个。我和姊姊。」
「所以你一直被期望为男生?」以她的个性,他自然的推论。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可是他猜都不用猜,就知道她脸上会是什么不屑的模样。
「不知道现在知道男人的抗压性低后,阿嬷和爸爸会不会比较庆幸生了我和我姊。」
「妳姊咧?」
她叹口气。
「可不可以别谈我?你唱首歌来听听好不好?」她眼儿还是望着远方。
俞承安看着她的侧脸——不丑可也不算美,就像路上平凡的路人。可她的个性、她的伶俐,让她的五官就是比一般人鲜明。
她的侧面让他心中一阵纠结——
这个女人是如何将自己绷得死紧,才会让自己有这样细瘦的下巴……
「你几公斤?」
淑女眉一皱,朝他望来,「你管我几公斤!唱啦!」
看,没见过她轻声细语过……哪个女人会这样求他唱歌的?!
「你该不会又要我唱『对面的女孩看过来』吧!现在对面可没有女孩,要有的话,只有……」他说着,还真的毛了起来。
她狠瞪他一眼,也抚了抚手臂。「白痴!唱啦!」
「是是是……啧,当我是点唱机啊!」
他念得细碎,可风向将他的轻哼都传到她耳里。她瞪他一眼,继续听海。
几分钟后,才传来他低低慢慢的歌声。
海浪一波推一波老渔船吃力的向前游
昨日仿佛是一场梦梦中的水手就是我
就是我伫立在小港口悄悄地把寂寞对海说
啊……就是我伫立在绵绵细雨中
轻轻把相思告诉辽阔的海风
曾想雨会告诉我曾想风会告诉我
告诉我他依然想念我
但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水手依旧在梦中……
这是一首老得不能再老的歌,一点都不适合他这个当红炸子鸡来唱。她转看他一秒,马上又转向海面,然后跟着哼了起来,两个淡淡远远的声音飘向海面。
直到海浪声为两个人的歌声做终结——
「这是我和一位民歌餐厅的老前辈学的,你为何也会唱?」害他连卖弄的机会都没有!
她斜瞪他一眼,「我只想告诉你,还好你改行演戏,要不然……噢!你打我!」
他就是打她,怎样!
她跳起来往他头上也是狠狠一敲,然后快快逃远。「讲实话还打我!」
他早知道她会耍贱招,却没想到这女人打起人是这样不留情。他跟着一跃起身追打她,吓得她尖声乱叫,在黑压压的海滩上胡乱逃跑。
「哇哈哈哈……」
月光下,两人又跑又追或扭打或推拉,海水的月影印在笑闹的两人身上,像在身上洒了金粉。
直到他扳倒纤细的她,两人才结束这场追逐游戏。
她呈大字形的仰天躺着,边喘边问,「喂,你这当红明星不是天天有狗仔队跟着吗,你不怕刚刚唱得那么难听的歌被他们偷偷录了下来?」
「你以为我为什么买cayenne?爱炫爱名车?笨!而且以你刚刚那个速度,你以为有几只狗追得上来?」
说得也是。淑女得意一笑,另一个问题又冒出头,「你好好的明星不当,干嘛开餐厅啊?」
同样躺成大字形的俞承安不知被问过这个问题多少次,他没一次认真回答。但今天看在月色的份上,他低低的坦白,「因为我想当厨师。」
「啊?」她侧过脸,不敢相信。
「干嘛那么惊讶,我当厨师很奇怪吗?」他不曾对人说过这个原因,就是因为不想看见这样的表情。
突然,他体会到了刚刚她蹲着补地砖时的心情……
她马上道歉,「对不起。我以为你会给我个愚蠢的答案,我没想到会是这样……这样……棒!对,这是很棒的答案。」
「什么叫我会给你个愚蠢的答案?你这欠扁的女人!体谅你现在跑不动了不修理你,先欠着。」他动动脚拐她一下。
她笑出声来,「蠢蛋!」自己跑不动还用这种蹩脚理由!顺便踢回去。
他看着星空淡淡的笑,「是很蠢。」
那样遥不可及的梦想……
淑女拍了拍他汗湿的脸颊。「你的梦想简单。我会通知你老婆,让你当她一辈子的专属厨师。趁现在你这张面皮还可以赚钱,等你老了再当厨师也不急。」
他嘴角微微一扬,睇着她,「你在安慰我?」
她往后一弹。他那张脸……太靠近了……
「我安慰你干嘛?!以你的条件,若需要人安慰……」
她话还没说完,他一个弹起,和她脸对着脸,让她霎时只能盯着他,像被施了法术,下头的话再说不出来。
气氛凝结,两人相互凝望,彼此的眼里都有想望……
他望进她清澈的眼底,大大叹口气,又躺回去。「妳咧?记者也做过、编辑也做过、企画也干过……你到底想做什么?」
看他的脸又退回去,她轻吐一口气,下巴靠在膝盖上,用几乎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调慢慢的对着海面说:「我想去旅行。去希腊、去法国不知名的小镇、去密西西比河看马克吐温的蒸汽船、去大溪地看高更笔下的女人,然后写写游记写写我自己……够平凡吧?两千个人里头,大概有一千个人有这个梦想。」
海风把她的声音吹进他耳里,他听到她的认真。「是很平凡,一点都不适合你。」
她回头,嘴儿微微一笑。「你在安慰我?」
他手臂撑在后脑。「应该的。咱们是好哥儿们嘛。而且我安慰你还有附加价值——你留下来撑着我的餐厅不倒,等我老了才当得成厨师。」
「喝,算盘打得真好!」
「是还不坏。」他也坏坏的笑。
她回头望着躺着的他,再转回看大海,那相互知了的友情漫在脚边,她苦苦的笑却没让他瞧见。
哥儿们?
海风没送来答案,她自己倒是分外清明……
撇撇嘴,她率先起身拍拍屁股,踢了他身侧一脚。「走了。」
他猛的跳起来,马上追上前。
往车子方向走了一阵,他的手机响起,是每次晚上讨论事情时都会响起的声音,似在说着:他的女人、他有女人、女人找情人来了……她看他不耐烦的接起电话,应了一声。
她耸耸肩,步子没停。她是不是该庆幸自己没交男朋友?至少这样的夜色一点都不适合情人来找的手机铃声,情人,最好就在身边。
她快了他几步,等他挂了电话追上来,一只长臂便往她肩上挂。
「女人啊,麻烦!」
看着他置在她肩头的手臂,她也没推开他的意思,就让他这样。
她会慢慢习惯他哥儿们的接近,没事的……
她颇有感触的喃喃自语,「当你的女人真可怜。」天天以一支手机摇控爱情,这爱情未免太让人沮丧。
「所以我说了,可别爱上我。」他嘴歪歪的笑,模样甚是自信。
她侧头和他近近相望,手一抬,猛地将他那张脸推开。「你醒醒吧!海风把你吹傻啦!」
他捏她小巧的鼻子,「你啊,真不可爱!」
她推开他,「那又怎样?」
他耸耸肩,「没怎样。我说了,这样最好。」
是啊,这样最好。
淑女咬咬下唇。这海风,苦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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