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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坐在列车上了。他的眼前仍然浮现着站台上送行的凌雪的努力含笑的脸。“一路顺风”车开动之后,凌雪用抖颤的声音喊道。这声音的抖颤使钟亦成感到那么悲怆。“凌雪,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呀”他想哭了
汽笛长鸣,机轮铿锵,车头粗重地喘气,烟囱放出浓烟。车过桥梁时大地猛烈地颤抖,车过隧道时车厢一片漆黑乘务员忘记了打开灯。车厢喇叭里响彻了大跃进和豪言壮语和“超英赶美”的气壮山河的歌声,各车厢正在举行红旗竞赛。列车员除了不停地打扫送水以外,还要说快板读报,进行政治宣传,用自己的声带和广播喇叭比赛。这一切都像鼓槌一样地敲打着钟亦成的心房,使他渐渐地把对城市对凌雪的依恋之情暂时放在一边,过去的让它永远地过去吧,生活仍然是这么强健这么红火这么吸引人。我才二十六岁嘛,时间在前面,未来在前面,唯有一心向前他自言自语说。其实,早在上火车之前他就多次对自己这样说过,但只是现在,在车厢的嘈杂和明明暗暗的多变的光照之中,在他贪婪地隔着车窗注视着正在掠过正在飞旋的田野道路池塘房屋的时候,他才当真是又痛苦又兴奋又快乐地感到了:“过去的过去了,新生活正在开始”
他还年轻,有力量,身体健康,四肢和头脑都好用,革命和生活都还在他的前面,像是一朵花,才刚绽开花蕾,甚至还是含苞待放的时候,突然来了一阵毁灭性的狂风暴雨。然而,花的本性是芬芳,花的本色是万紫千红,花的本来面目是开放,特别是,如果它有很好的根,很好的蕊,如果它有对太阳对土壤对空气和水的天然的亲和爱,那么,你用火烤,用烟熏,用刀锯,用沸汤浇,它总还会有一点根,有一点花心活下去,它活着,接受阳光和雨露,吸收大地的滋养,重新抽出枝条,长出绿叶。看吧,尽管他的眼角上已经过早过密地出现了鱼尾纹,尽管他的额头上也有那么几道悲哀的深深的纹络,尽管他的嘴角上的纹线给人一种惧怕和痛楚的感觉,这一点当他咧嘴笑的时候就更加明显,但是,他的眼睛仍然是明亮的乐观的,他的鼻子仍然是坚毅的稳定的,他的头颅仍然是昂扬的,随着列车的行进,随着“鼓槌”的敲击,他的目光中更飞出了兴高采烈的火花来。
车到站了,在经过了一个又一个隧道,一块又一块蓝天之后,在一个三面环山一面近傍着大河的险要的地方,火车停下来了。
钟亦成像士兵一样地背着行李包,手里拄着一根刚刚撅下来的助步的粗树枝,攀登在崎岖的山路上。雄鹰在头顶盘旋,油松和核桃在山坡上伫立,青石在道路旁虎踞,激流在山谷里跳跃,钟亦成不知哪里来了那么大的劲,飞快地走着,走着。由于他是等待复查而最后下去的一个“分子”,没有人和他同行。但他感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催促着驱赶着他。他不能停,在改造的道路上他必须快马加鞭。国家在跃进,再过几年就要取消三大差别进入共产主义了,中国即将成为全世界第一个繁荣富裕先进一大二公的国家了,他难道还能停留在“资产阶级”的泥坑里到了全国实行共产主义的时候,他们这些“资产阶级”,不是太滑稽太不合时宜太有碍观瞻了吗他不灰心,他不怕,看,他能一口气走上三个小时五个小时的山路,虽然早已是汗流浃背,他的耻辱只有用汗水来冲洗了,出汗,这才刚刚是序幕呢。青春是无价的财富和无穷的力量,青春什么都不怕,就算过去二十六年全错了,白活了,全是罪过,那又要什么紧呢今后不还有五十年的时间给他重新生活重新革命重新做一个共产主义的战士的机会么五十年的时间难道不能做许多许多有益于党有益于人民的事情么五十年的时间难道不够他重新塑造自己之用么他已被清洗,他无法做党务工作了,那就譬如让他去学建筑或者数学去吧,他本来也很喜爱数理功课,只是因为党的事业的需要他才转移了自己的心。但是不行,他得先改造,先取得一个公民一个人的资格,那就到山区来吧,在山区他也要献出自己的青春,放出自己的热。
汗水淹没了全身,连睁眼都困难了。裤角上粘满了牛蒡子刺草叶。鞋面上盖满了红的黄的黑的和白色的尘土。钟亦成爬过了正在开采马牙石的琥珀色和白色的山,爬过了核桃大枣桃梨杏柿山楂满坡的花果山只有个把橙红如火的柿子还挂在枝头。又爬过了乌黑如墨的煤山,穿着单裤赤着上身的矿工推着小矿车从简易的坑口走出来,使钟亦成觉得分外亲切。又走过了灰黄色的石灰石山和依然碧绿的松山,终于,他登上了制高点雁翅峰。
凉风习习,热汗淋淋,视线一下子开阔,千山百岭,都已在他的脚下。大河如同一条银带,辗转蜿蜒,尽收眼底。远处的地平线上,烟气飘飘,氤氲渺渺,树木和村庄隐隐约约,好像是在大海里出没着的船。脚下近处呢,是炊烟袅袅的房舍,是阡陌纵横的田亩,是正在施工的筑路队的帐篷工棚。回首来路,几个小时的奔波已经不仅使城市而且使平原远远地被抛在后面。俯视眼前呢,山川历历,天地悠悠,豁然开朗,心旷神怡。他放眼四极,忽然吃了一惊,这风景,这地面,这高山与流水,树木与田野,村舍和工地,怎么如此熟悉,似曾相识,竟像是过去来过见过一样呢明明他是生平第一遭到这儿来,不但是初次到雁翅峰来,而且是初次上山下乡来,为什么这风光景物竟使他觉得这样亲切熟悉心心相印呢莫非他在哪一本小说中看到过这样的描写莫非他在哪一部电影里看到过这样的画面莫非他曾在梦中到此一游莫非他多年来所寻找所期待所要求的正是党给他安排的这样一个宽广的天地
我来了,新生了,过去的永远过去,新的里程从兹开始;他想欢呼,想高歌,想长啸,但他想到了应该克服这种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过分的激情只会带来灾难他想起了临行前凌雪对他提的意见:“劳驾,别那么激动。许多事情我们还不懂,我们需要思考,需要理解。一个共产党员,不仅要有火一样的热情,还要有冰一样的头脑”虽然钟亦成提醒她正视现实难道还用提醒么奇怪,为什么一个女同志会这样执拗,凌雪仍然在用党员的感情党员的目光党员的语言来看问题想问题说问题批下来了,凌雪也被开除了党籍。一个从小做过童工,从小参加革命,一个本来没有任何辫子的好同志,只因为忠于他们的互致布礼的爱情,也被从政治上判处了死刑布礼,布礼,布礼突然,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睛。
一九七九年。
灰色的影子说:你真可怜你怎么到那个时候还看不透,你怎么会像个傻瓜似的欢欣鼓舞地去劳动改造看穿一点吧,什么也不要信
然而灰色的朋友,你有什么资格说看透,说不相信呢你只不过是在生活的岸边逡巡罢了,你下过水吗你到生活的激流中游过泳经历过浮沉吗没有下过水的人有什么资格评论水,抨击水,否定水呢你那么聪明,又那么爱惜自己,于是,你冷眼旁观,把自己的生命闲置起来,白白地浪费掉,于是你衰老了,白了头发,落了牙齿,你絮絮叨叨,发出盲肠炎急性发作的病人才能发出的呻吟。你的一生,不过是一场误会,一场不合时宜的灾难,一声哀鸣罢了,你怎么看不透你自己呢你何必活下去呢
一九七○年。
你说什么你热爱党你热爱党为什么注销了你的党票注销了你的党票你还能热爱党吗
多么天才的逻辑,真是高屋建瓴,势如破竹但什么叫党票呢难道我们的国家除了有粮票肉票布票油票以外,还又发行了党票吗党票可以换来什么在黑市又是以多少钱一张的价格买卖的呢
你说什么你热爱党,热爱党为什么给你戴帽儿你这就是翻案这就是反攻倒算
奇怪,多一个敌人究竟对国家有什么好处能提高钢铁的产质量吗能提高农民的粮食定量指标吗否则,为什么要千方百计地塑造一个定型的敌人呢
赎罪你赎了什么罪你是老账未完又加新账,对你要老账新账一起算,罪恶滔天,死有余辜
祥林嫂为什么生活在社会主义新中国的一个共产主义者,一个朝气勃勃赤诚无邪的年轻人的命运竟然像了你中华民族呀,多么伟大又多么可悲
好吧,先把你的问题挂起来
把什么挂起来钟亦成是什么一顶帽子吗一件上衣吗一个装酱油的瓶子吗
先通通轰下去,然后,就地消化
他们是什么是一块窝头,一碟切糕还是一盘需要好胃口的莜面卷消化以后变成什么东西呢尿吗大便吗一个打出来的嗝或是一个放出来的屁吗
清队结论:钟亦成,男,一九三二年出生于p市,家庭出身:城市贫民。本人:学生该钟自幼思想极端反动,怀着不可告人的个人野心于一九四七年未经履行应有的手续,混入刘少奇及其代理人控制下的党组织五七年,利用写诗向党猖狂进攻至今拒不服罪,拒不揭发刘少奇的代理人大搞假共产党的滔天罪行实属没有改造好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
年代不详。
黑夜,像墨汁染黑了的胶冻,粘粘糊糊,颤颤悠悠,不成形状却又并非无形。白发苍苍两眼圆睁得像两口枯井一样的钟亦成拄着拐杖走在胶冻的抖颤中。呼啸着的狂风,来自无边的天空,又滚过了无垠的原野,消逝在无涯的墨海里。是闪电吗是地光吗是磷火还是流星偶尔照亮了钟亦成在一个早上老下来的皱缩的皮包着骨的脸颊。他举起手杖,向着虚无敲击,好像敲在一个老旧的门板上,发出剥剥剥的木然的声音。
钟亦成,钟亦成,钟亦成
他发出的声音苍老而又遥远,紧张而又空洞,好像是俯身向一个干枯的大空缸说话时听到的回声。
钟亦成,钟亦成,钟亦成
黑夜在旋转,在摇摆,在波动,在飘荡,狂风在奔突,在呼号,在四散,在飞扬。桅杆在大浪里倾斜,雪冠从山顶崩塌,地浆从岩石里喷涌,头颅在大街上滚来滚去
钟亦成,钟亦成,你怎么了
钟亦成,钟亦成,他死了。
闪电之后是彻底的黑暗。
寂静无声。暗淡无光。凝定无波。
多么微小,好像一百个小提琴在一百公里以外奏起了弱音,好像一百支蜡烛在一百公里以外点燃起了青辉,好像一百个凌雪在一百公里以外向钟亦成招手
布礼,布礼,布礼你对我有什么意见
他要追逐这布礼,他要去追逐这意见,他要抬起这难抬的被按着的头,他要睁开眼,极目远望
又是一道闪电,他看见钟亦成了,钟亦成就在凌雪的身边,戴着袖标,举着火炬。不,那不是火炬,那是一颗痛苦的燃烧的心。
一九七八年九月。
钟亦成的日记:
今早写了申诉,二十一年来,第一次向党说了那么多心里话。多么令人惋惜,每个人的生活都只有一次。人们经历的一切,往往都是在事先没有准备没有经验的情况下就打响了的遭遇战。假如一切能重新开始一次,我们将会少多少愚蠢然而,回顾二十余年的坎坷,我并无伤感,也不怨天尤人。我也并不感到空虚,不认为这是一场不可思议的噩梦。我一步一步地走过了这二十一年,深信这每一步都不会白白走过。我唯一的希望是,这些用血用泪用难以想象的痛苦换来的教训将被记取,这些真相,将恢复其本来面目并记录在历史上
七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一九五九年十一月。
劳动,劳动,劳动几十万年前,劳动使猿猴变成了人。几十万年后的中国,体力劳动也正发挥着它净化思想再造灵魂的伟力。钟亦成深信这一点。他的对祖国山川和人民大众的热爱,他的献身的愿望,他的赎罪的狂热,他的青春的活力,他的不论在什么处境之下都无法中断的不断从生活中获得补充和激发的诗情,全都倾注在山区农村的笨重的应该说是还相当原始的体力劳动里。他背着满满的一篓子羊粪蛋上山,给梯田施肥,刚起步两分钟,就像做豆腐的最后一道工序用石板压一样,汗水像豆腐水一样地从四面溢了出来。他爬梁越坡,沿着蜿蜒崎岖的山径前行。他的腰背弯成七十度,尽力学着老农的样子,两腿叉开,略略拳曲以利于维持平衡。两只手是自由的,有时甩来甩去,觉得上肢轻松得令人飘飘然。有时交插手指放在胸前,一副虔诚的样子。有时用两手拢成一个圆环,这是一个练气功的姿势,为了拔步陡坡,必须气运丹田。每走一步他都觉得腿在长劲,腰在长劲,他确实是脚跟站稳,脚踏实地,在把自己的体力和热情,把饱含着农作物所需要的氮磷钾和有机质的肥料,献给哺育着我们的共和国的农田。
他掏大粪。粪的臭味使他觉得光荣和心安。一挑一挑粪稀和黄土拌在一起,他确实从心眼里觉得可爱,拌匀了,发酵了,滤细了,黄土变得黑油油的了,粘土也变得疏松,然后装上马车,拉到地里,撒开,风把粪渣送到嘴里。他觉得舒畅,因为,他已经被大地妈妈养活了二十多年,如今第一次把礼物献给大地妈妈
春天了,他深翻地,目不斜视,耳不旁听,全部肌肉和全部灵魂的能力集中在三个动作上:直腰竖锨,下蹬,翻土;然后又是直腰竖锨他变成了一台翻地机,除了这三个动作他的生命再没有其他的运动。他飞速地,像是被电马达所连动,像是在参加一场国际比赛一样地做着这三位一体的动作。腰疼了,他狠狠心,腿软了,他咬咬牙。腿完全无力了,他便跳起来,把全身的重量集中到蹬锨的一条腿上,于是,借身体下落的重力一压,扑哧,锨头直溜溜地插到田地里头昏了,这只能使他更加机械地身不由己地加速着三段式的轮转。忘我的劳动,艰苦而又欢乐。刹那间,一个小时过去了,三个小时过去了,十二个小时也过去了,他翻了多么大一片土地都是带着墒带着铁锨的脖颈印儿的褐黑色土块,你想数一数有多少锨土吗简直比你的头发还多人原来可以做这么多切实有益的事。这些事不会在一个早上被彻底否定,被批判得体无完肤
夏天,他割麦子,上身脱个精光,弯下腰来把脊背袒露在阳光下面。镰刀原来是那么精巧,那么富有生命,像灵巧的手指一样,它不但能斩断麦秸,而且可以归拢,可以捡拾,可以搬运。他学会用镰刀了,而且还能使出一些花招,嚓嚓嚓,腾出了一片地,嚓嚓嚓,又是一片地。多么可爱的眉毛,每个人都有两道眉毛,这样的安排是多么好,不然,汗水流得就会糊住眼睛。直一下腰吧,刚才还是密不透风的麦田一下子开阔了许多,看见了在另一边劳动的农民,看到山和水。一阵风吹来,真凉快,真自豪
秋天,他打荆条,腰里缠着绳子,手里握着镰刀。几个月没有摸镰刀了,再拿起来,就像重新造访疏于问候的老友一样令人欢欣。他登高涉险,行走在无路之处如履平地,一年的时间,他爱上了山区,他成了山里人。如同一个狩猎者,远远一瞭望,啊,发现了,在群石和杂草之中,有一簇当年生的荆条,长短合度,精细匀调,无斑无节,不嫩不老,令人心神俱往,令人心花怒放。他几个箭步,蹿上去了,左手捏紧,右手轻挥镰刀,嚓地一声,一束优质荆条已经在握了,捆好,挂在腰间的绳子上;又一抬头,又发现了目标,他又攀登上去了,像黄羊一样灵活,像麋鹿一样敏捷,身手矫健,目光如电
除了和农民和下放干部们一起劳动以外,他和几个“分子”还主动地或被动地给自己加了成倍的额外任务。夜里三点,好像脑袋才刚挨枕头,就起来“早战”了,把粪背到梯田上,把核桃枣甘薯萝卜背下去。在星空下走小路,星星好像就在人的身边,随手都可以抓到。中午嘴里还啃着咸菜和窝头,又开始“午战”了。晚上喝完两大碗稀粥,又是“夜战”。夜战的时间长了,有时候也犯迷糊,分不清早战和夜战了。除了星宿的位置有些不同,别的区别很少能觉察到。人真是有本事,把加班说成什么什么“战”,马上就增加了一层非凡的革命的色彩,原来他们是在战,在打仗,在向资产阶级向自己思想中的敌人开火,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谁能懈怠呢干就干吧,还要竞赛,还要批评表扬,一得空就要评比,还要按劳动和遵守纪律的情况划分类别,改造得较好的一类,一般的二类,较差的三类,继续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准备带着花岗岩脑袋见上帝的四类。这种评比可真有刺激的力量所以农民反映:“分子”们劳动是拼命,像“砸明火”一样气急败坏,看着他们干活我们都害怕他们重载上山的时候是跑步,下山的时候是跳跃,喘气的声音两里地外都听得见。这还不算,一有空他们还得考虑自己的罪行,考虑通过这种“砸明火”的劳动如何进一步认识自己的丑恶面目,进一步感谢党的挽救
钟亦成出身城市贫民,从小家境不好,在他发育成长的关键时期十一岁至十四岁的时候,正是家里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时候,所以,他身材瘦小,手腕和脚踝特别细,解放后的繁忙的会议工作之中,他也没有年轻人应有的娱乐体育锻炼和足够的休息。来山区后营养又差,农民还可以从供销社买点点心吃,而他们的纪律是不准买任何吃的东西。但不知道是一股什么样的内在的神奇的力量,支持着钟亦成,使他在如此严酷沉重的劳动中没有垮下来许多比他们干活少得多的下放干部这个住了院,那个请了假,有的一回城就半年不见影子他咬紧牙关,勇往直前,在严酷的劳动中体味到新的乐趣,新的安慰。他甚至觉得,以往不从事体力劳动的岁月全是浮夸,全是高高在上,虚度年华。而如今,他的四肢,他的肠胃,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得到了解放。一切的清规戒律,什么饭后不要立即从事重劳动啊,什么一天应该睡八小时啊,什么刚出过大汗不要下凉水啊,全都打破了。有一天吃面条这是罕有的改善,小小的钟亦成一顿吃了六碗一斤半干面出的条儿。这种出色的努力认真的傻气的劳动沟通了他和农民的感情。农民说:“你刚来时我真怕一阵大风把你吹跑了。谁知道,你还真豁着命干。”农民一再爱惜地劝导说:“悠着点劲儿,别那么卖死力气,伤着身子一辈子的事儿”还有的农民悄悄邀请他:“甭听他们的限制,上我家喝两盅儿,我给你煮两个鸡蛋,瞧你瘦成了啥样子”农民的热情使钟亦成五内俱热,然而,他是一个罪人啊,他有什么颜面接受农民父老的这种关心和爱护呢
有一个小名叫老四的农家孩子,才十三岁,对钟亦成特别好,一会儿递给钟亦成一把红枣,一会儿抓一个蝈蝈叫钟亦成去看,好像钟亦成是他的同龄的伙伴似的。家里烤好两个土豆,他也要趁热给钟亦成拿一个吃。他还给钟亦成的背篓缝上了一层棉垫,这样背起来就不那么硌腰。老四无微不至的帮助使钟亦成感激而又惶恐,他对老四说:“你还小呢,你倒老替我操心”老四说:“我看着你们几个人实在太苦。”说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我们不苦。我们有罪”钟亦成慌忙解释说。“你们不是改好了吗你们思想要不好,能这么劳动,这么老实吗”“不,我们改造得不好”钟亦成继续嗫嗫嚅嚅地,自己也不知所云地着。
说是每个月休假四天,但是对于“分子”们,两个月也不见得放一次假,宣布放假也是突然袭击,早晨吃完早饭,正擦着铁锨,有关负责人把“分子”们叫去了:“今天起你们休息,按时回来,不得有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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