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
“小爷饶不了你们!”只道他有多镇定,原先却都是在憋着。整理得很好的袋子被猛地丢了回去,里头顿时一片嘈杂,椅子翻了,桌子倒了,孩子们闹成一团,依稀还有谁“哇哇”的哭声。
有人要从窗子里爬出来,红衣少年嘴角一勾,一转身就冲进了屋里,雪白的脸涨得通红。里头越发热闹,“乒乒乓乓”像是月初的市集,折断的笔管和撕碎的书册接连不断从窗里飞出来,不一会儿就把廊下扔了一地。有人在骂有人在哭,皇家的金枝玉叶们火气上了头也和街边的小无赖没什么两样,“打!打!打!”的喊声震破了天。
不一会儿,有人从里边急急忙忙地跑出来,又步履匆匆地进去了几位夫子,屋子里的吵闹才稍稍平息。听里头的训斥声,似乎是哪位皇亲家的公子被砸破了头,谁家的少爷擦破了皮,哪户商贾家的少东肿了脸云云。
夫子在里头大声呵斥,看来是动了真怒。宁怀璟想走,里头却又走出了一个人。好似没听见夫子的喝骂,他拖着袖子晃悠悠地就晃了出来,脚下像是带着飘。眼角破了,流着血,脸颊和嘴角也肿了,伤得不清。他一脸波澜不惊,经历惯了似的。只是眼圈又红了,像是在忍着哭。
宁怀璟看他两手空空:“刚才的东西是你的?”是说那一口袋文房四宝。
他抬起脸点点头,又靠到了柱子上。
“怎么不带出来?”
“不能用了。”
宁怀璟又上前几步,一直走到他跟前,低下头仔细去看他的脸,从光洁的额头到下巴尖:“我是见过你。”
他撇撇嘴角,口气疏懒:“小爷骗你做什么?”
话说完了就赶紧闭嘴,垂下眼睛努力往喉咙里咽什么。装得再不在乎,其实被欺负了还是想哭,心疼着他那套簇新的笔墨。
宁怀璟看他抬起袖子狠狠地揉眼睛,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当年那张红着眼睛瞪自己的面孔,恍然大悟:“你是那个忠烈伯家的!”
“你、你、你……你叫……”舌头打了几个结才把那个忘得差不多的名字想起来,“你叫徐客秋。”
徐客秋不做声,算是默认了。
宁怀璟皱着眉头看脸上的血迹:“他们常这么对你?”
“不用你管。”打开宁怀璟伸来的手,他别过头,背脊紧紧贴着柱子,指甲一下下剥着柱身上的黑漆,像是要用力嵌进里头。
如同当年在侯府后花园,他越是对宁怀璟没好脸色,宁怀璟越无端端觉得他可怜:“你们家问秋、寒秋呢?他们知道吗?”
这是徐家另两位公子,自家小弟在学堂里被欺负,做哥哥的总要出头帮一把吧?
“死了。”听宁怀璟提起自己的兄长,徐客秋的表情绷得更紧,回过头来狠狠剜他一眼,恨意竟比方才冲进屋子里时更露骨。
宁怀璟不曾料想他有这般反应,一时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身边的小厮听惯了豪门里的恩怨是非,见他窘迫,忙牵牵袖子,把他带到一边小声提醒:“那两位是忠烈伯正室所出,这位小的则是庶出,听说不怎么被忠烈伯待见。大户人家里,这事也常见,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家兄弟的事,咱是外人,少掺合的好。”
说罢引着宁怀璟要走,宁怀璟走远了两步,再回头,徐客秋还是背靠着柱子的姿势,下巴高高地仰着,被扯乱的发髻也没整理,凌乱的发丝遮着大半张脸,只露出个尖尖小小的下巴还有颊边一滴没擦干的泪。
没来由心头一酸,从小厮手里把他爹送他的那一套文房四宝夺过来,直直地就递到了他跟前:“拿着。”
在徐客秋诧异的眼瞳里,宁怀璟看到了自己的脸,同他一样,绷得很紧,嘴唇都抿成了一条线。
宁怀璟听到自己说:“徐客秋,今后你就跟着我。”
后面的话很混账,不是“我保护你”也不是“我帮你。”宁怀璟是这么说的:“徐客秋,从今往后只有我能欺负你。”比街市里的小混混还不如。
徐客秋没回答,挥手就往他脸上一拳。宁怀璟倒退半步还没站稳,迎面又是一拳打在右半脸,踉跄了几步还是被推倒在了地上,徐客秋骑坐在他身上,攥紧了拳头一副还想打的姿势,“吭哧吭哧”直喘气。
脸上火辣辣地疼,身上的那个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野猫。小侯爷平生第一次被人打得这么狼狈,却不怒反笑,抬手握住了他的腕子,感受到他的拳头正慢慢放松:“跟了我吧,嗯?”
很久很久以后,恰好撞见这一幕的江晚樵这么形容当时的宁怀璟:“就像大灰狼脸上突然出现了母鸡似的笑容。”
满座哄堂大笑。
除了这两人,谁也不知道徐客秋有没有答应。
就连宁怀璟和徐客秋也不曾想到,这一跟居然就是一生一世。
第三章
怀瑄成亲那一年,宁怀璟再也不用去学堂。比武场上胜了大半辈子的老侯爷在同顽劣堪比烈马的儿子较了十多年劲后,无奈只落得自家夫人一个温婉而又略带欢愉的笑容。是啊,他是不在学堂闹了,他爬出学堂的高墙改去外头撒野了,喝酒、赌钱、惊扰四方,但凡那些不求上进的纨绔子弟该干的,他一样没漏。京中百姓远远瞧见那前呼后拥的阵仗便知晓是侯府的宁怀璟来了,跑得跟狼来了似的。任凭忠靖侯府天大的权势也盖不住小侯爷花天酒地聚众闹事的流言。
老侯爷罚他在家禁足足足一月,过了期限,宁怀璟没事人一样三晃两晃晃悠悠地就出了门,坐在堂上的老侯爷还没喊话,他先回了头:“爹,您有一个怀瑄就够了,难不成还指着我考状元?您多大年纪了?多想点踏实的吧。”
老侯爷气得半天没顺过气。
这世上人有千百种,命有万万种,有人生来就是劳碌命,有人一世脱不了饥寒,也有人纵然什么都不干也有倾国之财极天之势,那还念那么多书干什么呢?
宁怀璟在灯下支着下巴看江晚樵念书:“晚樵,在春风得意楼里看书的,你是第一人。你家的织锦堂还能给别人不成?”
江晚樵脸上难得有了笑意:“多读些总能有用。”
“别理他,他想拉个人同他一样无能罢了。”徐客秋坐在边上斜斜觑他,嘴边挂一丝冷笑。
宁怀璟回瞥他一眼,继续纠缠认真念书的江晚樵,揭了灯罩,小口小口吹气,烧得好好的烛焰被吹得东倒西歪忽明忽灭。江晚樵眼晕,伸手来挡,他趁机抢了搁在桌上的书,顽童般哈哈大笑。
江晚樵拿他没法子,摇着头坐回座上喝酒。
徐客秋别过脸轻轻“哼”了一声,身上便是一痛,宁怀璟那个长不大的捡了碟子里的梅子核来丢他。一张得自他母亲的无双俊颜染了烛火晕晕的红光,眼睛里好似落了天边的星子。
宁怀璟也在看徐客秋,总是坐在蜡烛照不到的阴影里,脸还是雪白,神色说不上悲喜,冷冷的,有点傲,有点犟,有点虚张声势。
他在人前不是这样。忠烈伯家的小公子讨人喜欢得很,见了谁都是笑眯眯的,甜甜地喊人,亲亲热热地答话。说话的时候,弯着眼睛,勾着嘴角,微微仰着头,一派天真。
宁怀璟犹记得第一回上忠烈伯府找他,徐家不知详情,大公子问秋、二公子寒秋,连徐夫人娘家寄住在此的侄子也到齐了。待到宁怀璟说明来意,才想起唯独忘了还有这个庶出的小公子,忠烈伯一时竟还茫然:“谁?哪个客秋?”
徐夫人脸色难看地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方恍然大悟,日理万机的自己膝下竟还有个儿子,脸上好不尴尬。
宁怀璟也才刚刚明白过来小厮口中所谓“人家的家务事”是个什么事。
被急匆匆唤来的徐客秋却半点不露声色,众人的静默里,径自先到忠烈伯跟前恭恭敬敬地行个礼,笑嘻嘻地喊声“爹”,这般压抑的气氛里他竟也能笑得灿烂。又到徐夫人跟前撒娇似地唤声“娘”,接了徐夫人递来的点心吃,浑然不觉嘴边沾了碎屑,傻傻地对众人笑,满脸不知世事的娇憨,像只被养肥了只知抱着线团满地打滚的乖猫。
宁怀璟险险以为那个又冷又狠的徐客秋还有个同胞兄弟。一路跟着他跨出门,还是云里雾里的,只当在梦里,等到徐客秋突然回身瞪起眼睛:“你来干什么?”
见了这副丝毫看不到友善的面孔才猛然惊醒,野猫就是野猫,哪怕把爪子藏进肉垫里也改不了一身戾气。
徐家待他怎样,徐客秋从来不说,明明在一个学堂里,也不见他的两个哥哥同他站在一起说过话。纵然有宁怀璟和江晚樵同他作伴,依然鲜少有人来接近他。在那些自恃血统高贵的嫡子眼里,庶子总是低了一等。
“那是忠远侯家的怀珏吧?又穿了身新衣裳呢,是晚樵他们家的料子?”徐客秋靠在长廊下的柱子边,冷笑着回应他们抛来的白眼,“都说那料子燃得可快了,溅到点火星就是个大窟窿。”
宁怀璟便明了他又想使坏,弄坏人家的椅子,叫人一屁股坐上去就摔个四脚朝天;看人快写完先生嘱咐的功课了,故意从人家身边挤过,蹭翻砚台叫他白写得这么辛苦;掐死怀珏特意带来炫耀的珍奇鸟儿,喂笑飞的大宛名驹吃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到最后总是演变成一场又一场殴斗,纵然把旁人揍得很惨,徐客秋自己也被打得难看。
每每这时候,宁怀璟总是摸着他的头像是给被挑起了怒气的猫顺毛:“何必搭理他们?我们去骑马。”
骑马时,总是徐客秋一马当先,狂风似地卷过了京城的大小街巷一路奔到城门外,引来惊呼无数。宁怀璟挥着马鞭紧紧跟在他身侧,转过脸就能看到他高高翘起的嘴角,快要漫出眉梢的阴暗恨意全数被留在了身后的风里。眼前的徐客秋才是真正在笑,艳红的衣衫快要化成一团火,烧得宁怀璟莫名心惊。
他下了马还意犹未尽,一双精光四射的眸贪婪地看着更远更远的地方,热切而渴望。宁怀璟笑着去牵他的衣袖,领他爬上小山坡,靠着年岁久远的大榕树并肩而坐。胳膊碰着胳膊,近得能听见徐客秋微微的轻喘。
宁怀璟体贴地从怀里取出个小酒壶递到他手里,带着青草香味的轻风里,手指尖就这样交叠着在被捂得温热的壶身上擦过,都分不清究竟是谁沾染了谁的温度。
“客秋啊……”稍稍抬头就能看见湛蓝的天,宁怀璟用拇指摩挲着自己的食指尖,尾音于是也变得悠远,似是叹息,“这样不好。”
徐客秋只把眼睛闭起:“要你管。”花太香,风太轻,语调也不自觉跟着放柔,懒懒地,带一丝耍赖的意味。
宁怀璟便咧着嘴无声地笑开,再不同他辩白。小侯爷他自己屁股后头也有一摊子烂账呢!
徐客秋有时会提起自己的母亲,有些事终究是不能一辈子憋在心里的,憋烂了,发酵了,反而伤得更深更疼。
绿草如茵的小山坡上,靠着这棵据说存活了千年的大榕树如同偎进了老祖母的怀抱里,吹着微风,闻着花香,半阖着眼睛,前言不搭后语的,权当做一场梦呓,睁开眼睛后彼此就再不记得。
“他下江南时认识了我娘,那时我娘是画舫上的歌姬……”私下里他总是用一个疏远的“他”来称呼忠烈伯,仿佛是在议论道旁的陌生路人,“一个月后他回了京,然后我娘发现有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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