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宋家夫妻出院。
除了开头三天不方便挪动,后来他们被陆珣安排着住进豪华病房——就是又大又宽敞自带彩色电视机的那种病房。不但一天三餐享用医院精心准备的营养餐,早晚还有医生过来查看记录情况,小护士抢破头要给他们捏肩捶背。
美其名曰医生交代的必要护理,实际上眼珠子时不时往宋敬冬那边溜达。大约误会他们家儿子英俊孝顺又有钱,私下不少小姑娘自报身家性命,嘴甜围绕着林雪春打转,权当提前熟络婆婆。
大半个月后的今天出院,小姑娘们大多依依不舍,多愁善感点儿的还眼带泪花。以至于老妈子回头怒盖儿子狗头,嫌他太祸害。
“还不是怪你把我生那么帅。”
宋敬冬非常愿意因为帅而挨打,双手挂满行李,还主动低头歪脑袋说:“来来来,再打打,光打两下不够体现我的祸国倾城嘛。”
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一个劲儿往眼前凑,林雪春烦死推开:“走开!欠打你就自个儿拿脑袋往墙上撞,少搁我眼前晃悠,挡着我看路!”
“那不行。”宋敬冬煞有介事地拒绝:“我撞破相了该有多少女孩子哭瞎眼睛。为了她们我也得好好保护我这张俊脸。”
林雪春一个字:“呸!”
他们家在医院顶楼舒舒服服住着,宋家大门紧闭多日。朝柳巷子里好久得不到消息,结合孙猴那场闹,搬家、杀人逃亡之类的流言满天飞,弄得人心惶惶。
当下宋家四口精神不错,母子俩画风照常,外人瞧不出个所以然,便装作随意地感叹:“这段日子怎么没瞧见你出来走动啊林雪春,成天窝家里干什么呢?”
“睡大觉咯!”
林雪春理直气壮道:“天冷,钱赚够了儿女用不着操心,我一把年纪的还能做什么?不就睡了醒醒了睡,闲来没事数数钱图个高兴?”
果然林雪春还是大家伙儿熟知的林雪春,张口不给人退路,凡夫俗子说不过。
那人冲出头去碰个硬钉子,表情不太好,只得讪讪道:“那……日子过得不错哈。”
林雪春哼一声,转开目光。
应付完巷头不怀好意的,再往下走便是她真心实意的姐妹团。个个说她面色红润气色好,还问她摊子打算怎么弄,外头好几个客人都打听进巷子里来了,问阿宋夜摊怎么不摆了。
林雪春想也不想地回答:“大冬天有什么可摆的?他们不嫌冷我还嫌冷,巴不得躲在家里过两天安生日子。管他摊子不摊子,过完年再说吧!”
姐妹们纷纷笑着挤兑:“人人嫌钱赚不够,就你林雪春架子大,怕冷就放着钱不赚啦?”
“你们爱谁谁赚去,反正老娘不赚!”
你来我往的玩笑好几句,宋家敞开的大门逐渐静下来。
家里半个月没人乱得很,老老小小捡起扫帚抹布四处打扫,但都心不在焉,眼珠子在空荡的门边瞟来瞟去。
因为陆珣明确答应过,会在夫妻俩出院这天,让吴应龙亲自登门任他们处置。
大家口上不说,心里都是紧张着急的。尤其林雪春来来去去没个安稳,走到阿汀边上打探:“陆珣那臭小子有没有跟你说过吴应龙的事儿?他到底真找着人了,还是瞎掰扯唬我老太婆呢?”
阿汀摇摇头,陆珣不在她面前提这个。
“死小子要敢骗我,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林雪春口上放着狠话,心里清楚陆珣的本意是为了给她台阶。给她理由让她正大光明的按时吃饭睡觉、看看电视,以报仇为信念好好保重身体。
好意她领,但还是希望他没说空话。
全家继续沉默打扫着屋里院外,许久不见的猫在阿汀脚边滚来滚去要挠挠。阿汀刚抱起它,门口便传来动静。
她抬头,他们都抬头。
陆珣在四人八只眼睛的注视下进门,身后跟着阿彪。
阿彪手里牵个七八岁大的小姑娘,平刘海双马尾,背洋红色小书包、穿嫩黄色小公主洋裙,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小丫头。再往后看,没人了。
林雪春忍不住皱眉:“人呢?”
“嫂子别急,待会儿就来。”
阿彪忙不迭接话,表情带点儿笑。说完低头对着小女孩,伸手指向屋门口的板凳,他不客气地命令:“去那边坐着。”
小女孩双手抱着洋娃娃,下意识转头去看陆珣的脸色。他视线落得低低,随手拿起扫帚,吐了个‘去’字,小女孩才唯唯诺诺地往那边走。
摆明惧怕陆珣。
全家人越看越不对劲,林雪春想问来着,却被阿彪抢先问:“嫂子,吴应龙以前是什么样的人啊?”
林雪春警觉:“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阿彪露出了难以言喻的古怪表情:“就是你们做个那啥、心理准备,他可能有点走样。”
什么叫做走样?
林雪春眉头一皱,立即从记忆里划拉出吴应龙的曾经形象——
个头高大如阿彪,肩膀肌肉块状分布。吴应龙爱花里胡哨的打扮,最显着的特点便是一圈茂密的络腮胡。
二十多年过去,他能走什么样?
无非老了黑了白了胖了瘦了,不然还能返老还童不成?林雪春不屑撇嘴,没有多想。
直到半个小时后,一辆油光程亮的车停在门前,一个白发苍苍的男人走下车来。
六十多岁的光景,脊背不可避免的佝偻。一身灰调的中山装衬得双肩宽阔,这是个很干净的老头。头发修剪整整齐齐,没有胡渣,厚重的眼皮下两条眼缝微弯,犹如弥勒佛般笑盈盈的慈眉善目。
何止走样,根本脱胎换骨不够形容!
抹布啪嗒落地,林雪春双眼放大。
她原先擦玻璃,踩在桌子椅子上头。宋敬冬眼疾手快搭把手,协助她下来。而那边吴应龙已然进门,目光在林雪春宋于秋两张面庞上打个转儿,有诧异有难以置信,不过程度远不及他们。
“老宋,好久没见了。”
他率先开口。
吴应龙当习惯了掌控全场氛围的人,冷不防瞧见宋家夫妻俩,潜意识以为他们要为当年的事儿算账,便先声夺人地感慨:“日子过真快啊。一眨眼好多年过去,我还以为这辈子见不着你们了。不过既然今个儿撞上你们……回过头想想,当年的事确实不该全部怪在你们头上。”
他停顿,叹气:“我那时候实在年轻脾气大,做人做事不够厚道,过分了些。要不这样,今天我作东摆桌,咱们两家人去好好吃他一顿,什么你错我错全让他过去得了。”
仿佛非常满意自己的好主意,他划开嘴角,带出一个皱巴巴的笑。目光越过宋家夫妻俩,暗暗朝双马尾小女孩招手。
小女孩撒腿跑,半路被林雪春揪住书包衣领。
林雪春双眼狠狠瞪着对面的老人,用牙齿缝隙挤出质问:“吴应龙,你就没有别的要说?”
吴应龙眼角闪了闪,保持着笑:“咱们这不是说明白了么?我相信我表弟那事儿你们是无心的,当然你们有做不对的地方,我也有。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咱们没必要再折腾了是不?谁晓得还有几年活头?所以我不怪你们了。”
这人……凭什么这么理直气壮?
连阿汀这样的好脾气,听他这派说辞都感到不快。她拉拉陆珣想问究竟,陆珣没低头看她,仅仅不动声色地按住她的手,示意稍安勿躁。
宋敬冬尚且嘴角下沉,何况林雪春?
她简直大动肝火,双眼熊熊燃烧。
吴应龙!什么东西?!
作为昔日不分青红皂白便围堵别人家门,不给钱便要命的流氓头头,他曾眨也不眨逼着宋于秋剁下手指头。明明许下承诺不再打扰他们家,结果不到半年,再次阴魂不散找上门来。
他自说自话不给人活路,他罪大恶极诱拐残害四岁小孩。这种人罪该万死,本该死无全尸,如今却是好整以暇坐在豪车里、穿上精细不料,轻飘飘来一句:我不怪你们了。
这算什么?
自以为是的怜悯?善良还是大方?
难不成还指望他们热泪盈眶的下跪舔他的鞋,哭着感谢他的大恩大德么?
人渣!
烂□□!
不要脸的混球千刀万剐投胎做猪狗!
饶是林雪春这般满肚子脏话的有名泼妇,竟也找不出任何难听话,能够匹配上这个肮脏的烂透骨子的死老头。
“你不怪我?”
吴应龙作唏嘘状:“不怪了。”
林雪春脸色一狠,拽着小女孩往后甩,骤然拔高嗓门:“你不怪我我怪你啊龟孙子!自个儿干的破事儿以为没人晓得?踏进老娘的家门了还有脸说不三不四的浑话?我告诉你吴应龙,今天我不扒了你的皮,我林雪春摘下脑袋跟你姓!”
吴应龙似乎想到什么,脸色微变。
林雪春不知小女孩来历,纯粹因为吴应龙的反应而紧抓小孩不放。她手劲大,无意间攥住几根头发。
小女孩被扯得头皮疼,又被大人们凶恶的语气吓到,张口不安地喊了声:“爷爷!”两道眉毛可可怜怜地蜷缩。
吴应龙一副心疼不行的模样,“有话好好说,过去那些都是咱们大人之间的事,犯不上扯孩子啊?她才多大,你抓疼她了。”
“犯不着扯孩子,这话轮得到你说么?!”
外头车门打开,下来好几个人高马大的,看着像是要抢小孩的架势。林雪春当机立断一甩手,将小女孩推到自家儿子那边去。
同时目不转睛瞪着吴应龙,厉声冷笑:“我闹明白了,你这黄鼠狼上门拜大年就是讨孩子来的。当年你扯我儿子,现在我扯你孙女也算是风水轮流转!你他狗日的让他们进来试试,我伸手掐死你孙女,让她替你给我家阿泽偿命!”
“别别别,你别冲动。”
吴应龙对林雪春的急脾气印象深刻,且有陆珣阿彪搁那边站着。他目测抢孩子成功性不大,只能挥手让自己的人退下,另想办法。
该死。
还以为陈年旧事好解决,没想到宋家儿子的那事暴露出去,这下有的麻烦了。
吴应龙脸色一变再变,陡然变得颓废灰暗。
“我和我表弟感情很好的。”
忽而提起八竿子打不着的一茬:“我表弟打小没爹没妈在我家长大,我这表哥就是他半个爹。他死了的那段日子我就像是疯了,不晓得抽哪门子疯追着你们家讨债。我自个儿也想不通,人被逼到绝路就这样,道理讲不通是不是?”
他大腿颤抖,作出伤心欲绝的模样:“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爷会给报应的,真的。你看我这把年纪还没死,儿子女儿连着儿媳女婿死个精光,只剩下这个孙女娃娃相依为命。我能怨什么呢?我晓得我活该,我干坏事牵累儿女辈,所以我金盆洗手不干,说什么都不干了。”
“这些年我只做正经生意,赚点小钱当爹又当妈的拉扯孩子。不行你到c城到处问问去,我吴应龙赚钱没有光顾自己花,不管谁家有难处来找我,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换着法子赎罪啊。不行你四处问问。”
这个的确是真话,阿彪小声解释:他们宋家离开北通不久,北通作为重点城市发展,注重起惩黑除恶的专项打击。吴应龙之流纷纷涌向混乱的小城市打拼,最终辗转去到c城建立根基。
他们那条道上烧伤抢掠并非儿戏,彼此为钱为命结仇得非常厉害。吴应龙作为当地杀上去的老大,四个儿子还有小女儿或为他冲锋陷阵,或是成为仇人的眼中钉,逐渐淹死烧死这样那样反正死绝。
随之这个孙女出肚皮,四儿媳因保小不保大的选择难产而死,吴应龙在这世上再无亲人,他的血脉注定断在这截。
而所谓的正经生意,自然是建立在不正经之上。
下头的不干净有的是二把手小喽啰去做,剩下干干净净的他过手,有事没事撒点恩惠。吴应龙这人在c城名气大,堪称混到一手遮天的地步,犹如地道的土皇帝守着小堡垒,日子威风凛凛。
若非千辛万苦安插进卧底人手,想法子将他孙女偷了出来,想必这土皇帝打死不会离开自个儿的城。不管你仇怨多么深,客观来说你这辈子都碰不着他,没法伤他半根头发。
“这小丫头你抓好了。”
阿彪再三叮嘱宋敬冬:吴应龙是真正的老奸巨猾睚眦必报,浑身上下只有这么个骨血软肋。当年为了保住这小丫头,不惜拱手交出生意安抚对手,条件便是他们承诺永不伤害他吴家最后的孩子。
所以拿捏住小丫头,便是拿捏住吴应龙。
呵。
一个曾经活活淹死别人家小孩的男人,临老孤寡无依,情愿付出所有来保住自个儿的命脉。
多有意思。
多么讽刺。
宋敬冬闻言皱眉,林雪春则是闭了闭眼。
宋于秋站在最后头神色不明,这边吴应龙还在上演恶人回首金不换的戏码。
他伸出皱巴巴的手抹眼睛,声音逐渐放低:“我晓得不管我说什么,我身上的罪是抹不去的。只要你们肯放了孩子,你们要我下跪磕头我全认。我这些年来赚的钱也不少,要是你们愿意——”
“谁要你的破钱!!”
林雪春尖叫般打断,胸脯剧烈起伏。
她最初只想报仇,目的纯粹。
她有怒气,她有怨气,那么多的委屈不甘,一个身心俱疲的老母亲想要讨得公道,以免接下来的小半辈子无法存活,以免来年黄泉路上遇见儿子愧疚到无言以对。
仅仅如此而已。
她要理所当然的发泄,冲动之后没想过要钱要命。
林雪春所设想过的,顶多是对方咄咄逼人咬着不放,她很可能豁出命去同归于尽;
倘若对方全家赔罪,连连磕头,她能够原谅吗?她不知道。
但她非常非常确定,眼前这个历经沧桑的老头毫无忏悔。他虚情假意的讲理让她感到恶心,胃部抽疼,四肢百骸都在叫嚣着:脏!脏!这人脏透了!
比她所能想象到的最脏的样子,还要肮脏!
林雪春沉默下来,两只眼睛里栖息着一种静默的歇斯底里,恶心到极致的冰冷锋芒。
吴应龙搞不懂女人,天底下没有男人能搞得懂肚子里掉过肉的女人。他像他们那样惯性地摆出高高在上的态度,看待女人,仿佛看待为了芝麻大小事情无理取闹的小孩子,颇为无奈地问:“那你想怎么样呢?”
想怎么样、呢?
这问话本身便是谴责,是嘲讽:你还能怎么样呢林雪春?你儿子该不该死都已经死了,你闹再大他都活不过来,你能怎样?
林雪春忽而笑了。
“你滚吧!”
她说着,一口唾沫吐在他的脸上。
吴应龙皱了皱眉,“我孙女……”
“她走不了了,永远走不了了!”
吴应龙加倍皱眉:“什么意思?”
林雪春眼锋如刀切割着他的皮肤,一把扯过小女孩,双手死死按压在肩上。
“听不懂人话?我让你滚!”
她嘴角轻微抽搐着,笑容逐渐凄怆、阴森,从未有过如此温柔的语气:“她走不了。因为我要她分分秒秒呆在宋家,跪在我家阿泽面前,活在我林雪春的眼皮子底下。我给她剩饭剩菜她得吃,我让她擦鞋洗碗她得干,要是有丁点做的不爽快,我看着心里不舒坦了,或是没事干了,我就打她。”
小女孩脸蛋煞白,伸出双手求救,“爷爷我不要,我不要挨打我不要。”
吴应龙赶紧伸手去拉她,手掌却被林雪春拍飞。他趔趄后退两步,额头爆出两根粗壮的青筋,隐忍地低呵:“林雪春,你见好就收,别太过分了!”
“这就过分?”
她笑得更厉害,几乎捧腹大笑。笑得所有人都莫名其妙、毛骨悚然之时,笑声忽然刹住。
林雪春面无表情犹如鬼的宣言,嗓门与一双眼睛越来越尖锐冲着吴应龙。她狠狠咬字:“老娘有的是更过分的!“
“我让你永远看不着她,让你猜不到我会对她做什么!我扯她的头发!撕烂她的嘴皮拿扫帚往死里打她!用针戳她眼睛扎死她扎得她全身是洞!我还能学你的样儿,我把她往水里摁!两只手脚往火里烤!”
“这是你孙女,几岁来着?没什么干系了,反正你根本不敢想她在我手里能有什么下场。你走出这个门就不敢走更远,你白天不敢走开夜里不敢闭上眼睛。因为你怕啊,怕死了一个眨眼她就死在我手里了,烂在我手里。怕我把她扔进河里过他娘的十天半个月再浮起来!”
“吴应龙你怕么?”
好恶毒的话语,小女孩吓得呜呜掉眼泪。
吴应龙脸色苍白,嘴唇嗫动着吐不出字。林雪春愈发得意的、讽刺的、伤痛地笑起来:“你也知道怕。”
“你个混账玩意儿知道怕?”
日头当空,寒风瑟瑟。橙红色的树叶沙沙了偶下,林雪春的笑寸寸收敛,最终用力地吐出三个冰冷的字:
“你不配。”
唯独小孩茫然无助的哇哇大哭声在蔓延,宋家院子里一时静的诡异。
万万没想到一个区区的女人居然能想出这般难对付,能想出如此折磨人的鬼主意!
吴应龙后背沁出细密的冷汗。
“我觉得,你最好还是把娃娃还给我。”
既然软话行不通,他开始绵里暗暗藏刀,似提醒似威胁地说:“那事过去二十七年,没人能给你作证。就算有,这讲责任的时间已经过了,你报到公安那里去也没人能立案子处置。”
但凡做生意的违法的,首先要做的便是学法。吴应龙非常精通法律里条条框框:“你扣我孙女是另码子事。你晓得你在干什么么?绑架。绑架是要坐牢的,你何必呢?谁年轻时候没犯过错,做什么扯小孩身上?”
“看看你现在儿子女儿该有的都有,宅子住得阔气。年纪也大了,不如顾着孩子男人好好吧日子过下去,折腾什么呢?咱们真闹去公安局,人家怎么看你?怎么看你家一双儿女?”
长辈循循善诱晚辈般,他口气深长,甚至有点儿‘我为你好你怎么就是不懂’的趾高气昂在,仿佛恨铁不成钢的心态。
一字一句皆是冠冕堂皇,骨子里根深蒂固着彻底的侮辱,彻底的否定与轻视。这人全无悔改之心,丝毫不将他人的苦痛放在心上,自以为理中客,满口透彻大道理。
林雪春被他气得血液倒流,又出现半月前的脑壳胀痛、眼前发黑的现象。
无数反驳的话语堵在嗓子眼里,好像被石头压住说不出来,她直僵僵往后栽倒,幸好被父子俩及时扶住。
“别、别碰我!”
她尚未找到理由与宋于秋和解,大半个月来不让他碰不跟他说话的。即便头脑突突疼,仍要挣扎着往旁边躲闪。
“抓着她!”
这是使唤儿子看守住小丫头。
“妈!”
宋敬冬想说你别逞强了,话没说完便被老母亲拂开:“闭嘴,用不着你搭腔!”
林雪春很坚持,老早说过这是她跟吴应龙之间的仇怨,谁都不准插嘴谁都不准多管闲事。她试图单独对阵狡猾的老混子,不料被身体拖后腿,一时又气又急得冒眼泪。
“阿汀过来过来。”
在宋敬冬出声之前,阿汀已然往这边跑。她满肚子的人体脉络穴道知识,足以拿来帮助林雪春缓解情绪,免得早上出医院下午又回去。
他们手忙脚乱,吴应龙趁机给孙女使眼色,用口语喊道:妞妞过来。
小女孩不愧是黑恶之家仅剩的血脉,上秒钟犹在默默掉眼泪,这秒钟便低头去咬宋敬冬。
稚嫩的牙口用尽力气,咬得那只手放射性松开,她撒腿便往外跑。
吴应龙眼中迸出得逞的光芒,伸出双手要抱孙女,三个打手杵在院门口蠢蠢欲动。
可想而知,一旦这小名为妞妞的小姑娘逃回吴应龙的怀抱中,他们爷孙会以最快速度退回c城,再不给宋家任何报仇的机会。
吴应龙将变回坐拥人脉钱财的吴大哥,名声长远,日日夜夜享受着富贵而平静的日子。他的孙女将永远活在没有阴霾的阳光下。他为她安排了顶尖的学校,还准备回去立遗嘱将名下所有东西传承给她,送她去国外去过光鲜亮丽的名媛日子。
请问,世上的人生来具有爱护子辈的本能吗?
即使罪大恶极之徒也是如此?
阿彪不清楚。
长辈之仇是否该涉及子辈?这场纠葛里究竟有多少人无辜?又是谁最无辜?
阿彪也不清楚。
他只清楚他在道上生死存亡过,那里有着追究不清源头对错的爱恨情仇。当下的他仅仅为人办事,本能地伸手摁住小女孩的肩膀,或残忍或伟大,他在陆珣的指示之下将她拽回宋家的界限之内。
刹那间几乎撕碎了她的一种美好未来。
陆珣始终旁观,他的血很冷,连阿彪那点突兀的混乱感都没有产生过。从头到尾是个淡漠又冷静的看客,手里不知何时多处黑乎乎的木仓,弹匣拔出塞进,他把它递给宋于秋。
“吴应城的。”
他只说来历,用法用处统统没有。
宋于秋很久很久之前碰过木仓,但没有用过。因为杀伤力强大的玩意儿总是如此,最初你不太敢用,最后你不太舍得放开。
他比较警惕后者,并不希望拥有太多力量。
唯独这次意外。
宋于秋缓缓举起木仓,手臂平直。黑洞洞的木仓口首先对准吴应龙,他看到他的脸色涨成一片暗红色的猪肝。
再往下挪,他对准她的脑袋,他看到他的脸色又瞬间覆盖上阴沉的青紫色。
“宋于秋!”
吴应龙连名带姓地叫他,介于凶他与求他之间,虚张声势地质问:“你想干什么?你要杀人么?不要命了?!”
宋于秋没动作,仿若孩子举起木仓纯粹摆姿势耍威风。
吴应龙仔细揣度一下,大约觉得他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开木仓,态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和下来:“老宋,你别干冲动的事,咱们现在是将法律的,杀人偿命没那么好混过去。而且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不会乱来的,你不会欺负孩子的是不是?你名声向来好听。”
宋于秋无动于衷,而妞妞回头撞上木仓,傻住。很快想起她在爷爷的抽屉里见过这个,想起他们说她的亲生爸爸伯伯不少人死在这个下面,脑浆迸裂,鲜血淋漓。
她看看它,看看他,看看陆珣再看看自家爷爷,一个小小的孩子在大人之间变得渺小,变得微不足道。
仿佛感受到自己是某种牺牲品,她哇地嚎啕起来,这回用上所有的力气去哭,很不服气地哭着,生怕被无辜抛弃。
“妞妞别哭,妞妞、哎妞妞。”
吴应龙手忙脚乱,你难以想象双手沾满鲜血的老人会有如此普通的慌张。
“老宋算我求你了!”
他犹如惊弓之鸟,咬咬牙扑通跪下:“你这辈子没昧良心干过坏事,难不成今天要破了规矩么?!我杀了你儿子你杀我孙女,你和我有什么两样?!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心里有秤,你们夫妻俩要干什么冲我来!!行么?!”
“不要你求!”
尚有余力的林雪春怒喊:“你算什么东西!你又什么脸求到我们头上来!杀人偿命是你该的,老娘杀你全家你也没话说!”
孩子呜呜呜呜哇哇哇哭,吴应龙反复念叨我相信你,一张脸上沉淀太多是非,难辨真假。
“相信我?”
他瞄准她,声线嘶哑。
吴应龙呐呐应:“我信你有良心。”
他笑了一下,这个院子里没人见宋于秋这么笑过。
“我当初也信你们没那么狠。”
手木仓上膛,他淡淡问:“还信么?”
前头妞妞撕心裂肺的大哭,身后几个打手摸遍兜里没找到木仓——因为进城要盘查,他们没敢带。
吴应龙一个脑子裂开两个大,这边信信信,那边不信不信不信。他进退两难,前脚说信,后脚改口:“不、不信。”
“不信就对了。”
宋于秋垂下眼眸:“我也不该信你们。”
吴应龙还要说什么,砰的一声响起来。
万物俱静,震耳欲聋。
孩子的哭声仿佛被无端掐断。
作者有话要说:我来辽,我又来自我放飞辽。
吴应龙大致是:己所不欲爱施于人8,生活中这样的人应该不少。
本来我不想牵扯进小女孩的,因为有罪的人的孩子究竟是否有罪,始终是个难以得出结论的长久性争论。但……我太任性了所以我还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走了哈哈哈哈哈!!!
会冷落但不会虐待小孩der,我会简单带过,重点是虐吴应龙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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