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夜侍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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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小弟能不能给你出出主意”
他身形早已踉跄,受我轻轻一拉,就扑颠舟中,不顾扶持挣扎爬起,宝剑扔我手上,自行跌跌撞撞回舱跽坐琴前,长指猛打,五音狂乱,一曲未终,弦断琴鸣。
琴鸣惊心,铮音回响。
他猛然敛目,掩下满腔怆然,一阖一启,又是一炷香时间。
待他睁开眼,入目所见,依旧区区在下我。
“卫弋”
“孟江兄”我诚挚无比地泛起充盈爱和关怀两汪清潭。
人果然很复杂,孟江更是我见过最为悲喜无常的凡人,若能体会理清这个人言行举止背后的深刻内涵,亦不枉来人间走一遭了
他略显凄怆面容浮出一丝勉强笑意,沙哑道“你一直守着我”
我努力点头,这不是吹的,我可是衣带不解地在照顾你啊。
他眉间秋水白霜,轻道“孟江失礼,劳你费心了。”
我摇着大铁扇豪气干天“唉,你我朋友一场,不要说这些见外的话。你到底怎么了,心里有不开心地说出来,憋着更难受。”
他微微侧首,扣着断弦,并不扭捏作态,哑声道“不瞒卫兄,我本南炤京城人士,家严曾任图南、枝春太守。某少负才名,博通经史,十岁观百家,十五好剑术游神仙。未及弱冠便受表荐,于朝廷对策高第,授朝散郎。幼时随父居于枝春,亲见覃人杀扰边境,使百姓不得安生,遂怀济世安国宏愿,欲沙场杀敌,保家卫国。孰料当今皇上只重辞章,吟好花间,某不愿屈身以侍权侫,虚度光阴十载。”
他顿了顿,沉吟,“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某言行桀骜不驯,以致诽谤陷害,被流放至此。”
我一手托着下巴,另一手有一搭没一搭晃扇子,盯着他的脸发呆。
19青年孟江下
他黯然沉吟,“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某言行桀骜不驯,以致诽谤陷害,被流放至此。”
我一手托着下巴,另一手有一搭没一搭晃扇子,盯着他的脸发呆。
他目无焦距,苍茫对江,继道“世人只知孟郎斗酒诗百篇,又有谁知,自古诗人少显荣。原以为不在高堂,便风流花丛,做个任侠剑客,独善其身。原以为,众人皆醉唯我独醒,还不若干脆一醉解千愁呵”他摇头苦笑,“我一生但求一醉,觅而不得,不想遇上卫兄,得偿夙愿,却未料到,醉不若不醉,不醉亦醉。”
我脑子里被他绕得比醉酒还迷糊,只好神情严肃故作深沉。
他怅然长叹,眸色比月亮还清凉“孟江大梦一场。梦中半生意气风发,半生漂泊落魄,皆依稀模糊,只一场景刻于脑海中,无法磨灭。数十载后,孟江垂垂老矣,两鬓斑白,临镜而照,回想此生,宛若跳梁小丑,缠斗于口蜜腹剑之中,离少年愿望十万八千里,顿时悲从中来,不可断绝。辗转间,某之魂魄仿佛立于一座青坟之前,上书“酒痴孟江之墓”。观吾此生,一事无成,仅堪以饮者留名。芳草凄清,恍恍惚惚,时闻少年游,时得破阵子,又仿若身中十面埋伏,在前无路,往后绝崖,四顾孤寂。痛不欲生中,魂欲散去触情惊心间,赫然发现自己醉躺江舟之上,有你相伴身旁总好过一场皆空”
说到这儿,他抬眼直直凝视我,落寞道,“抑或此时此刻,才是梦中”
好玄妙的一段话。
不知何时,我也懒得扇扇子了,托着双腮蹲他身边听他吐完苦水,愈发觉得他难以捉摸。这孟江初识时洒脱不羁,好似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搞半天,原来是什么都放在心里。
可我迄今依然不了,他到底烦恼个什么东西
“你觉得当这文官没意思,想报效国家,投笔从戎”我确认一下有没有会错意。
他神色怅惘,兀自怆然,对我的问题不置可否。
我耸肩摊手 “那就去呀。”
他微微侧首,有些无奈好笑地叹了口气。
恕我无法领会凡人纠结错综的心思,直愣且不加修饰道“看你郁闷成这副样子,有什么好瞻前顾后的官印一挂,从军去呗。”我拨弄着自己飘逸的鬓毛,“你也不到三十呢我看你们这儿说书的,天天侃什么太公钓,这老头不是年轻时宰过牛卖过肉,生意干一门砸一门,年过六十,满头白发,老婆都跑了,人家也没你这么自暴自弃地,天天安安心心在河边放长线钓大鱼,最后不给他钓出来个明主么”
孟江望湖嗟叹“谈何容易。我出自书香门第。好剑喜游,已被老父视作不思进取。何况伴于君侧,尚难展抱负”他顿了顿,黯然道,“或许我真的只是长于文采而少政见罢”
我听他说这些丧气话,心里堵得慌,浑身不舒畅,抓起大铁扇一把敲他胳膊上,怒眉道“放屁想想想想想,喝喝喝喝喝,你想穿船底喝破肚皮醉死过去,能改变什么你不试,不去做,怎么就知道结果望洋兴叹,不如破釜沉舟;坐以待毙,不如拼死一搏你知不知道,我在家苦练数百苦读数百书,第一次出门游学,就被人羞辱得抱头鼠窜,照你这样,我一辈子关家里不出来好啦知不知道什么叫再接再厉知不知道什么叫永不言败”
孟江张口,似要说话,被我一气呵成的咆哮打断,我挥袖示意他闭嘴,豁然起身,叉腰俯视,慷慨激昂道“说什么此生但求一醉我老家里,好人没几个,有本事的没几个,乱七八糟奇形怪状好逸恶劳见宝眼开的一抓一大片,可都对得起“豪气”一词他们找到宝贝了喝酒庆祝,他们得到美女了喝酒狂欢,他们受伤了喝酒压痛,他们没事围一团觉得无事可做了也喝酒消遣,就没一个是借酒来销愁的孟江,你这样的态度来喝酒,当得起酒痴二字么我是个山野村夫,不讲那么多礼仪伦理,也不懂什么出身书香门第,什么要老父安心。我师尊天天跟我说随心所欲不逾矩,我只知道随心所欲在前头,不逾矩在后头。我这辈子大大小小祸闯了无数,师尊日日恨铁不成钢,骂我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我只知道撞完南墙起个包过两三天就消了,人生短短数十载,进棺材闭眼睁眼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有什么好瞻前顾后的堂堂七尺男儿,顶天立地,不怕庸碌一生,无畏歧途死路,求的不过爽爽快快问心无愧,便是对着自己的孤坟又有何悔,又有何撼”
孟江怔怔凝视我,状若入定,一动不动。
我吞了吞口水,再接再厉“你连妓院都砸了,还怕干什么更出格的事不成亏得你大梦一场,不然真到老了再来后悔,那才叫无力回天”
说完,我盘腿坐下,情绪仍然处在亢奋状态,瞪着他与之对视。
他混浊醉眼渐渐清澈,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长躯直立,一揖到底
“孟江自诩不拘世俗,今日得卫兄当头棒喝,若醍醐灌顶。”
我拱手回揖,为自己第一次为人师表而沾沾自喜,得意不已“好说好说。”
孟姜保持揖姿,再无半分醉态,诚恳道“卫兄一语惊醒梦中人。待天明时分,孟江便挂印离去,只怕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得相见。”
我算算时间,得先回夭舍那儿解馋,随便带壶酒来,估计两三天晨光,遂道“有缘自会相见。”想了想,又加句,“嗯,最差不过三十年后,今时今日,青口渡,我再请你喝酒,开心酒。”
他闻此宛尔,不再多言。
隔日,青口渡送别,不知为何,我心头有些莫名惆怅,想到不久前初识孟江情景,不禁叹曰
“玉瓶沽美酒,数里送君还。系马垂杨下,衔杯大道间。”
许是前途陡然一派光明,他心情大悦,豪气万千,与我手把臂远望云梦泽重峦叠嶂,感兴而发
“天边看渌水,海上见青山。兴罢各分袂,何须,醉别颜”
我以为他过于激动,兴奋到浑身都发烫了。
此番一别,我先回章莪山解酒瘾,偷酒偷到一半,远足的夭舍返回,不由分说把我拉上天庭打劫三太子。三十六天不比神山中,天上一日,人间十年我那里不过短短数日,待一切尘埃落定,我急匆匆按落云梦泽,四处打探孟江去处,却只在我们约会处寻得青坟一座。
那坟头小巧,碑文上仅书“酒痴孟江之墓”,但干净整洁,似常常有人打扫。我回想起孟江曾提及的梦中青坟,不禁唏嘘。
在那儿站不多时,已有两三丛百姓路过扫墓,甚感疑惑,与一名员外打扮的老人家相互见礼,询问道“此墓中所葬何人,并无墓铭,何以众夫老如此恭敬。”
老人家答曰“小兄弟并非我南炤人士罢。”
我点点头,大约了解南炤国与邻国交恶,亲近友好的只得东海国,遂道“小生乃东海人士,初至宝地游学。”
老人家抚须道“难怪不知。此墓中所葬之人,乃我大炤国忠武公。忠武公戎马一生,屡建奇功,保我大炤二十年安宁,当今圣上曾赞其权倾天下而朝不忌,功盖一代而主不疑。早年曾任散郎,因得罪权佞而遭诽谤,索性挂印离去,弃文从武。年九十五岁寿终,官拜太尉,赐谥忠武。原应配飨庙廷,只是忠武公临死前叮嘱,只要一抹黄土,几字墓碑,但求葬于此地。举国上下莫不敬重。”
孟江,原还有些担心你,如今你在天有灵,立此青坟前,亦不觉虚度此生了罢。
郁结得解,我手抚木碑“酒痴”两字,笑叹曰“想必忠武公生前,必是个嗜酒如命之人。”
“非也。”老者道,“忠武公自从军以来,除非祭祀犒劳军,平日滴酒不沾,只是常叹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遥知湖上一樽酒,能忆天涯万里人。”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我心中滋生蔓延,比起上次分别惆怅更加严重。待老者离去后,我解下腰上酒壶,把酒洒在坟上。
古语云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
我并未至转生殿打听他投胎转世去了何处。只是渡口送别,他一袭青衫,英姿勃发的模样深深刻于脑海中,我就干脆变化成他当时的模样,不知不觉用惯了这副尊容,以为彼即是我。
娘亲的大白菜,我又没跟他修过,咋知道他也是烛龙轮回其中一世呢
20我的秘密
娘亲的大白菜,我又没跟他修过,咋知道他也是烛龙轮回其中一世呢
我感觉自己浑身抽搐,看怪胎般盯着眼前烛龙先生。
装,你继续装
一个孟江,狂放不羁好酒如命;一个商尘宏,绮丽柔靡多情成痴,鬼才能想到他们居然都是那位以公正无情而闻名于世的烛龙大神啊
人格分裂变态也不带这样的
烛龙眼不见而心堂雪亮,莞尔道“若不遍尝七情六欲,做个真正的凡胎肉骨,我这七千多年入世轮回岂非毫无意义可言”
他果然会读心术
烛龙依旧风神秀逸,举手投足优雅天成“非也,不过卫弋万般心思皆在脸上。”
噗,你不是瞎子么
额上突然略略一沉,是他探手摸着我头顶,有些像我以前给阿延和小维顺头毛的感觉。对着商尘宏我敢挤抛媚眼,可对着烛龙,这样亲昵的动作实在令我诚惶诚恐,不知所措。
我脑袋陡然僵作块石头。
我低着头转眼珠子,却听那淡漠的语调中带着丝丝笑意“莫非是日有所思,才渐渐长成你的模样”
咦,这话听着不大对劲。明明是我剽窃他孟江一世的模样,可烛龙的意思好像是他对我日有所思,所以渐渐长成孟江那样子这话应该是这么理解吧,为啥我越理越糊涂了。莫非烛龙大神故意说反话,跟我开玩笑么
他心情似乎不错,继续道“之前几世来来便去,匆匆忙忙,这次终于舍得将我唤醒”
这都哪跟哪儿去了,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啥叫舍得把他唤醒,怎听着这么带刺儿或者烛龙其实对于我敢觊觎他元神的事情格外愤怒,以至于胡言乱语神志错乱不好,我小命危在旦夕
这么想着,我不自觉退后两步
他却没继续纠结这问题,微微侧首,望向窗外,十分恬然对我道“昙花将放。”
这是猴年马月的故事了我听这么一说,顺着他的方向望着窗外花架,傻乎乎冒出句“还要赏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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