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福帝姬(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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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笑吟吟地等婴茀说出肯定的答案,未料竟听到这种解释,笑容有些滞涩,下意识地问“那官家可有”
一语未尽已知不妥,便咽了下去。婴茀自然心知太后欲问的是“官家可有亲生皇子”,但赵构在侧,不敢回答,也只是沉默。
韦太后见状了然,大失所望,笑意也褪去。婴茀立即轻声催促两位皇子“还不快向太后娘娘请安。”
赵瑗未即刻开口,倒是赵璩先伶俐地叩了两次头,口中响亮地唤道“璩恭迎妈妈回銮。妈妈千岁妈妈万安”
彼时南宋民间称呼祖母为“妈妈”,曾祖母为“大妈妈”。韦太后听璩唤得亲热,不由又展颜笑了笑,和言对璩道“乖。”
言罢目光又徐徐移至瑗身上,瑗此时才叩首再拜,态度恭谨,但却只道“太后娘娘万安。”
韦太后笑对赵构道“这孩子倒稳重。”又侧首问婴茀“这位哥儿叫什么”
婴茀躬身答“官家赐名为瑗跟福国长公主的闺名是一个字。”
韦太后怔了怔“福国长公主”
婴茀微笑解释道“就是柔福帝姬。帝姬建炎四年南归后,官家加恩进封为福国长公主。长公主今日本也要前来迎接太后的,无奈这几日病重,实不能下榻,故此请臣妾代为向母后道贺,说一待身体好转即入宫拜见母后。”
犹如骤然霜降,韦太后脸立时冷了。淡淡地以手示意众人平身,转身回龙舆坐下,说“回去罢。”
赵构遂号令起驾回城,率百官引帝后梓宫而行。此时忽然看见,在三梓宫后,尚有一小棺材,其外无任何文饰或灵牌,看不出是谁的灵柩。
于是回问太后“梓宫后的灵柩亦是宗亲的么”
韦太后未答,依旧沉着脸道“待回宫后再细说。”
回到临安宫中,赵构设宴庆祝太后回銮,并邀此次护送太后归国的金使完颜宗贤、刘祹、高居安赴宴。韦太后却说旅途劳顿,有些疲惫,想先小歇片刻,便未出席,于是赵构独对金使,略说了些致谢的话,刘祹、高居安与赵构时有对答,惟完颜宗贤异常沉默,一人自斟自酌地饮酒,除了初入席的客套话就再未发一言。赵构偶尔斜目瞟他,却也没主动与他说话。
待金使回使馆后,赵构再命于内殿中设家宴,这次韦太后才款款出来,婴茀忙起身相迎,扶太后坐好,先是侍立于一旁,待太后出言赐坐,自己才也坐下。
虽只是家宴,礼数却依足了帝后圣节模式,行酒九盏,并杂以歌舞杂剧,宫眷们依次上前向太后祝酒,一时觥筹交错,气氛和乐。行第七盏酒时,婴茀亲为韦太后奉上一道“炙金肠”,赵构从旁解释说“贵妃听闻母后素喜食此菜,故特意向御厨学了,今日亲手做的。请母后尝尝,可还似昔日味道。”
韦太后略尝了尝,点头微笑“好,好”此时近看婴茀,忽然蹙眉,盯着她瞧了好一阵,才问“怎的我瞧你如此面熟我们以前在汴京见过么”
婴茀浅笑低首回答“臣妾昔日曾是汴京宫人,母后也许曾在宫中见过,只恨臣妾福薄,当时无缘服侍母后。”
韦太后自己倒逐渐想起了,停了停,再问“是龙德宫么”
她记得,自己是在龙德宫遇见面前的女子的。当时她的身份还只是太上皇的婉容,一个微不足道、不受宠爱的后宫嫔妃。为了请太上皇劝赵桓收回派赵构出使金营的成命,她伏在赵佶足下哭得涕泪俱下、花钿委地。她从来没有如此卑微、低下地求过人,而她最后得到的,只是一道满含厌恶意味的眼神那时,这个吴婴茀应该在罢自己离去时,就是她拾了她散落的花钿,追来奉还的。
这是段不快的记忆,那么不巧,目击自己彼时的窘态的人竟成了如今的儿媳。
她最后的话似问得漫不经心,但适才的笑意已自唇边消散。
但听婴茀应道“母后恕罪,臣妾记性不好,不大记得了。臣妾以前服侍柔福帝姬,平日就在帝姬宫中做事,甚少出门,母后若见过臣妾,想来应是在宫中节庆宴集时。”
韦太后却又是一惊“你服侍过柔福帝姬”
婴茀颔首,轻声回答“是,臣妾昔日服侍过帝姬但未过多少时日便遇靖康之变。臣妾流离于乱世,幸得官家收留,故随侍至今。”
韦太后听后只“嗯”了一声,再不多言。婴茀与赵构对视一眼,二人均感觉到了在太后跟前一提柔福帝姬她便有不悦之色。赵构还道是柔福之前未随驾迎接太后,现又未入宫道贺,故此太后不免有气,此刻自己不便就此解释,便另寻了个话题打破这略显尴尬的沉默,指着殿内宫烛问太后“此烛可还能惬圣意么”
此烛非比寻常,是以上等香料精心调制的香烛。当年徽宗宣和、政和年间,国中富庶,宫中用度极尽豪奢。赵佶因嫌宫内用的河阳花烛无香,便命人用龙涎香、沉脑屑灌蜡烛,夜里列两行,洋洋数百枝,焰明而香滃,妙绝天下。而赵构南渡之后,国力远不如前,宫中哪能再用此奢侈之物。直到太后将归,赵构决意极天下之养以奉太后,婴茀才建议道“不如在太后洗尘宴上用宣政宫烛,太后闻香必感欣喜。”赵构遂命人照宣政故事赶制宫烛,但香料有限,最后所得不多,所以这晚也仅列了十数炬。原以为太后一闻香必会问及,岂料酒都饮这许多盏了,她仍恍若未闻,看都没多看宫烛一眼。
韦太后听了赵构问语,才略抬眼瞥了瞥宫烛,淡淡道“你爹爹昔日每夜常设宫烛数百枝,诸妃阁中也如此。”
言罢起身更衣。赵构待她走远,才涩涩地苦笑一下,对婴茀说“朕如何比得爹爹富贵”
家宴散后赵构亲送太后入慈宁宫,母子二人秉烛长谈,聊及多年分离之苦及徽宗北狩惨状,不免又是一阵唏嘘。赵构忽忆起韦太后随梓宫一同带来的那口小棺材,便问是谁灵柩。
“是柔福帝姬,瑗瑗的。”韦太后答道,话语犹带哭音。
赵构一怔,只疑是听错,再问“母后说是谁的”
“是柔福帝姬的。”韦太后以不容置疑的肯定语气重复,点拭泪眼,再正色对赵构说“我正要跟哥说此事呢。你可知这些年来金人一直在笑你,说你错买了颜子帝姬”
汴京有地名叫颜家巷,其中所卖器物多不坚实,故京中人皆称假货为“颜子”。
赵构低首缄默良久,继而要摒退所有宫人,韦太后扬手止住他,指着身边的宫人杨氏说“她多年来一直伴我左右,诸事皆知,无须回避。”
赵构知那杨氏本就是韦太后以前在汴京宫中的贴身宫女,后随她一同北上,如今又被太后带回,必是心腹之人,便让她留下,待其余人都出去后才缓缓道“母后是说,南归的瑗瑗,如今的福国长公主,是他人假冒的”
韦太后深颔首,向杨氏以目示意,杨氏遂对赵构说“柔福帝姬在金国先是被金八太子完颜宗隽所得,过了几年,又被完颜宗隽送给金太宗的儿子完颜宗磐,以此讨好宗磐,诱其与他谋反。但宗磐得帝姬后并不珍视,未过几天他家大妇就把帝姬逐出门去。天可怜见,那时她浑身上下都是伤,病得奄奄一息,幸而太后无意中遇见,把她接到身边照料,才渐渐好了。后来帝姬在五国城结识汉官徐还,郎有情妾有意,太上皇也乐意撮合,她便嫁给了徐还。可惜安稳日子没过多久,她又患了病,于去年薨于五国城,太后与奴婢都曾亲眼看着她下葬。如今这个福国长公主,必是市井女子冒名来讹官家的,知官家与柔福帝姬虽是兄妹,但往日并不常相见,未必认得,又不知从何处听得些汴京宫中旧事,就大胆冒充金枝玉叶,骗取富贵。”
赵构凝视宫烛焰火,此刻淡说一句“哪有人会如此相似”
韦太后倒讶异了“难道你昔日熟识柔福,一眼就能辨出真假”
“哦,不。”赵构仓促一浅笑,道“我与柔福自然不熟,只是当时听说她逃归,便寻了熟识她的人验过的,见了都说是真。”
杨氏叹道“人有相似,她也是仗着这点才敢来的罢。何况官家遣去验的那些人就可靠么难保他们未存随意认个帝姬回来邀功请赏的心,甚至,他们索性与这假帝姬联手讹官家也不足为奇。若她是真,为何如今不敢来见太后”
“但”赵构沉吟道“她举止作派倒是颇似帝姬所说旧事听起来也不假。”
“她说了什么”韦太后当即抬目问,“旧事是汴京旧事还是金国旧事”
赵构静静瞧了母亲一眼,道“只是些琐碎的汴京旧事。金国之事她称不堪回首,不愿说,我也不便追问,怕惹她伤心。”
韦太后点头道“是了,言多必失,想必她也不敢随意编造”
杨氏亦随之附和“即便她说了些什么,也不可相信,至多是道听途说的谣言罢了。”
赵构默然不接话,杨氏便又继续说“此番太后带柔福帝姬的遗骨回来,一是遂她葬身故国的心愿,一是为拆穿那假帝姬的谎言。太后与帝姬在金国相处颇久,视她一如亲生女,绝不能容忍有人借她之名在官家庇护下逍遥。望官家能早日将假帝姬治罪,将真帝姬遗骨好生安葬,并另行追封,以慰官家这妹子在天之灵。”
赵构并未立即应承,思忖良久后斟酌着字句对母亲说“事关重大,请母后稍待时日,等儿臣想出处置良策再作打算。”
韦太后叹叹气,道“好。夜深了,你也早些回去歇息罢。听朝宜早起,否则,于龙体社稷都是不利的。”
赵构施礼后退出。宫烛焰火摇曳,牵得他身影幽长,觉有一丝烦闷,他一挥广袖,似欲摆脱那片加重他步履的阴影。
5明妃
邢后的谥号于绍兴十二年七月定为“懿节”。迎韦太后回銮后,赵构将懿节皇后与徽宗皇帝、显肃皇后梓宫奉安于龙德别宫,随梓宫送归的那小棺材也一并安置于那里,赵构暂不提将其安葬之事,也请韦太后及杨氏暂勿再与人言及柔福真伪。
过了数日,金使沂王完颜宗贤等将归国,朝辞于赵构,赵构诏命参知政事万俟禼前往驿馆伴宴饯行。但完颜宗贤此日心神不定,未待宴罢就独自离席,策马至临安皇宫,直闯内宫门,称要亲向韦太后辞行。
侍卫与普通内侍不敢阻挡,先请他入宫门旁的偏殿等候,再找到内侍省押班,告之此情。内侍省押班匆忙去请示赵构,不想赵构此刻正在书阁与重臣议事,吩咐不得打扰,押班又前往慈宁宫亲问太后意见。
韦太后闻讯略踌躇,但很快示下“外臣入内宫是逾礼行为,金使亦然。转告沂王,哀家祝他归程平安,眉寿无疆。面辞则大可不必。”
押班向宗贤转达太后之意,宗贤却霍然站起,一把掐住他脖子,喝道“太后在哪里带我去见她”
周遭内侍大惊,但碍于他金使身份,无人敢阻拦,押班被他胁迫,无奈之下只得带他前往慈宁宫。
一进慈宁宫门,宗贤便推开内侍省押班,朝内高声呼道“太后,宗贤来向你辞行了。”
宫内侍女何曾见过外臣闯宫之事,何况是一身材高大的虬髯金人,当即一片惊呼,纷纷入内躲避。太后不由也着了慌,仓皇退入内室,急忙命侍女垂帷幕、展屏风,以隔宗贤视线。
而宗贤不顾,扬手推倒欲拦他的两个慈宁宫内侍,昂首迈步直入内室。待见了挡于韦太后面前的屏风帷幕,他步伐微有一滞,但随即继续前行,一壁冷笑一壁两掌劈开面前阻碍物,终于直面韦太后。
韦太后无处躲藏,坐于床沿惶惶然抬头,触见他灼灼的眼。
两厢都沉默。起初他的焦急与她的惊慌都逐渐散去,末了只是无言的对视,如此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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