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得来回折腾了。”说着便回身弹起《热情》中的一段,明楼便不再多说,静静地停着。
和弦如幽灵鬼影徘徊着,压抑着,和着窗外的疾风暴雨,如同一只在命运头顶盘旋的乌鸦。明楼站在他身后,伸出手在低音区短促有力地切入了节奏。阿诚回头看了他一眼。疑问由此得到了肯定,犹豫便在此刻转为刚毅。第一乐章结束,柜台后的老板都鼓起掌来。
“怎么想起来弹这首?”明楼问他。
“我一直喜欢贝多芬啊。”
“但以前你可不常弹这首。”
“一时兴起。”
“由来已久吧。”明楼笑笑,没继续这个话题,也没去看阿诚征询的目光,仿佛只是随口一提。
利亚姆不是当场牺牲的。他们把他送到医院,经历了整整一天伤痛的折磨最后才离开他们。他从来都是很坚毅的战士,弥留之际他清醒着就安慰阿诚他们,说他们当替他高兴,因为已经他不必怀着对亲人和爱人的愧疚而离开他已经孑然一身了。他糊涂时就在唱歌,唱西伯利亚的荒原,唱着荒原上长眠的爱人。
他感到那首歌戛然而止在他干裂的嘴唇间,想回过身去找苏珊,又听见火车的汽笛。汽笛声震耳欲聋,叫他捂着耳朵也不能把这声音关在外头。
要回家去。回去找明楼。
他感到自己浑身是血地跌进那间屋子天晓得自己怎么能流这么多的血这些血一路顺着他们的旧地毯延伸到明楼的皮鞋。血从皮鞋上蔓延上去,浸湿了他的裤子。顺着往上是明楼的脸。
他想说着血都是别人的,却发现自己的胸口有一个大洞,往外流着血,仿佛一个怪诞的血泉。他要去换身衣服,以弄脏明楼的衬衫。明楼却走过来像个哥哥一样向他张开双臂,如同那日在墓园里一样。他忍不住去抱他,血就沾了他满身。他松开他,如同印章一样,明楼的胸前也多了一个大洞,淌着鲜血。愈渐苍白的脸上依旧微笑着,同他说这是旁人的血,并不疼痛,然而他苍白的皮肤寸寸皲裂。他要抓不住他了,他要抓不住他了。这个人的滚烫的血液融化了他的皮肤和骨骼,最后将他化在那一滩血水了。他去抱紧他,将浑身也浸满这滚烫的血干脆也把他一起化了,然而他只是抱着一件空荡荡的衬衫跪坐在了血水中。
猛地睁开眼睛。
他使劲地抽着气,胸口的睡衣起伏。他正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边上是安安稳稳躺着的明楼。这不过是个噩梦。不过是他又一次做这个噩梦。
“大哥?大哥?”他轻轻叫了两声,似乎没醒。便放下心来,蹑手蹑脚地下床出门去。
待他几乎悄无声息地关上门,明楼才缓缓睁开了眼睛,翻过身来。
他不晓得阿诚在做怎样的噩梦,也不晓得他什么时候改了说梦话的习惯。小时候阿诚做噩梦,梦话断断续续的,要么哭要么叫。他会给他倒杯热牛奶,叫他定神。然后阿诚会闹着不肯再睡,怕再做那样的噩梦。明楼也不强要他睡,就叫他给他念书。阿诚就枕在他的腿上,举着书,念些明楼挑的,诘屈聱牙的,不一会儿就困了,然后再把他放到床上去。
如今他什么梦话都没有了。他听见抽噎,就惊醒了。旁边床上惊恐而急促的呼吸声,仿佛在被巨大的恐惧和梦魇所追逐。然后是长长的一个深呼吸,使劲抽气。他也醒了。明楼意识到这不是一个阿诚愿意分享的回忆,便闭了眼睛装睡,直到他离开房间。
回到屋里,夜晚还有微微有些凉意。阿诚躲进被窝里,听着明楼的呼吸声,忽然叹了一口气:“我还是把你吵醒了,是不是?”
“没有,我自己醒的。”明楼用点亮了床头的一支蜡烛,“你做噩梦了?”
“没有。”
“那就是你吃夜宵没有叫我。”明楼从外套口袋里抽出手绢给他,指了指上唇的牛奶渍。
阿诚抹了抹嘴,又吹熄了蜡烛:“晃眼。”
缩回到被窝里,听见背后的明楼说:“有些事情,自己能消化是最好,如果消化不了,也可以说给别人听听。”
阿诚的身体震了一震,把被子往上拽了拽:“恩好,大哥晚安。”
“晚安。”明楼也只好这样回上一句。
阿诚毕业那天,明楼也从同事那里晓得明台到索邦是不成问题的,便同他说起日后的打算。阿诚的毕业意义不大,他还要接着给老师当个两年助教的,之后还是在学校里。明楼说将来读个博士,欧洲局势乱糟糟的,不如去美国,他有个朋友去了宾大,应该可以从中引见一下。
“大哥……如果……我回国去呢?”
“你不喜欢美国?”
“去也没去过,哪能说不喜欢?”阿诚摇摇头,“我就是想回去了。”
“国内局势太乱,你也不是不知道。”
“所以才想回去。”
“你想参军?”明楼看了他一眼。
“……我不想打自己的同胞。”
“那你回去又能做什么呢?”明楼静静地看着他。
阿诚听出他的意思,沉吟片刻,道:“我也只是想想,你不同意便算了。”
明楼不想摆出一个大家长的样子,蛮横地说不同意,可也确实就是这样一个意思。他开解道:“也是强要留你在国外之前我在维也纳买的房子装修好了,四个房间都是湖景,湖对面还有一个磨坊,虽然已经不用了,不过是个写生的好地方。或者瑞士呢?那里也很稳妥,风景也很好。我正想着等明台来了,过几年把生意全都转出上海,再把大姐接过来呢。到时候,喜欢哪儿我们可以去哪儿安家。”
“大哥,是要留在法国的吧。”
“看情况。”明楼笑笑,“将来的事情,我们从来都只有期望,没法说准的。”
“我还是先好好念书,走一步看一步吧。”
“是了,好好念书才是正事。”
此次回去,李叔的腿脚不行了,将女儿阿香留在明家,自己回苏州养老。阿香做菜手艺不错,但是明台老同她玩笑,在她后头捣乱,一次累得她把饭烧糊了,阿香急得哭,明台只好叫大三元赶着送了白饭来,还答应她不告诉任何人。结果送饭来时正好要出门的明楼和阿诚发现了,教训了一顿。
“看来等他到巴黎,我们家只能请个阿姨来烧饭了。”
“你且练练他,说不准能练出来。”阿诚打趣他,“左右就是烧坏几个锅或者你自己做?”
“你就不可怜我回来救我于水火?”
“我可救不了你。”阿诚笑笑,“说正经的,我订了火车票去趟热河。”
“已经订了?”明楼看了他一眼。
“我同你说过的,在圣马洛的时候,大江约我去他家玩。”
“我以为你就说着玩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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