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心地注视红绿灯由红变向绿、再由绿变作红。
这时,有个人影冒冒失失地闯入十字交叉口,大概是腿受伤的缘故,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含胸驼背的姿态更是让其余路人的目光多了分鄙夷。
“哟呵,还闯红绿灯?真是不要命了。”旁边一对小情侣如同看笑话似的议论着。
那个女人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不对,正想往回走。就在这时,她像是发现了什么,身形蓦地一顿,原本空洞无神的眼中瞬间添上欣喜的色。
她张了张嘴,声音被淹没在喇叭的鸣笛声中,而方鹿鸣仍旧看懂她的唇语,是在说:鸣鸣。
那个女人正一脸兴奋地朝他跑过来,如同一只尽管折翼、仍要不断扑动翅膀的飞鸟。
起先的他有些困惑,想知道这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究竟是谁。等到他想起时,周围的一切都像是消了音。他什么也听不见了。而他所看见的,也尽是单一的、裹挟铁锈味道的猩红,随后自瞳孔缓缓扩散至虹膜、眼白,最后覆盖整只眼球。
脸上仍残留温热而又新鲜的血液,那是刚才被溅上的。他抬起手想要将它抹去,这会儿才发现他的手指竟颤抖得厉害。
他垂头看向倒在血泊中的女人,她竟然笑了起来,断断续续地说:“对……对不起……”于是闭上了眼睛,与之同时进行的是顺着眼角而滚下的大颗眼泪。
它悄声无息地滴落在地面,又悄声无息地消失不见。
他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晚上,他被那个男人勒住脖子、即将窒息而死的时候,在濒临绝望之际,他突然开口说:妈、妈,救、救、我。
她听到这句话后,良心发现似的,登时站了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将男人一把推开,然后抱着他一边哭,一边重复一遍又一遍的“对不起”。
对不起。
他反复咀嚼这三个字眼,突然感到脸上一片湿润。
是下雨了吗?
他抬头看了眼仍旧晴朗的天空,这才意识到,原来是他哭了。
第三十八章
鞠橙橙的葬礼办得简单粗糙,方鹿鸣看见她安静地躺在水晶棺材里,原本被车轮碾压得破碎的脸,在入殓师的巧手下竟与平日的模样如出一辙。此时她着一件藏蓝色寿衣,金丝盘扣的形状是一朵朵盛放的梅花,闭着眼睛的姿态就像是睡着了那样。
鞠橙橙的朋友几乎一个没有,来的也只是几个方鹿鸣连称谓都叫不出来的亲戚。她前半生清高自傲,后半生茕茕孑立,到最后依旧竟连送终的人也寥寥无几。
别人问方鹿鸣她是如何去世的,他愣愣怔怔,回答得语焉不详,很快又垂下头,继续折手上的纸元宝。
靳屿将他手中的银纸抽走,坐在他的身边,淡淡道:“我陪你一起。”
纸元宝厚厚地攒了整个盆子,折这么长时间,一把火便给烧没了。火苗舔舐他的侧脸,火光在他的脸上明明灭灭得跳动,他将一条裙子从包里拿出来这是鞠橙橙最喜欢的一条白色长裙,陪伴她二十多年的时光,最好的年纪也囊括在内。
方鹿鸣的手指抚摸裙子上的花纹,上面甚至还斑驳几块陈年血迹。他想,当时她是如何鼓起勇气,竟能拿刀刺向方志南?
时间能把好人变成坏人,坏人变成好人;能让沉渣泛起、枯木逢春;能让反骨之人耗尽一身锐气,到最后变得碌碌无为、苟且偷生。
火势逐渐减小,到最后只剩下盆底黑色的灰烬,还有屡屡青烟不断地向上攀升,遂消弭在空气里。
“你说有些人,活在这个世上是不是特别痛苦?”寂静的黑夜里,他突然开口。
靳屿起先没有说话,而是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掌心打开之前折了很长时间的元宝,他的指腹尽是亮晶晶的银屑。
靳屿微不可觉地叹口气,随后拿起湿布擦拭起他的手指,连指甲缝都不放过。
就在方鹿鸣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后者倏地说道:“我小时候曾经写过一篇命题作文,它叫‘活着的意义’。”
“当时我是这么写的:生而为人,何等幸运。要是世上真的有轮回,说不定下一世就变成了渺小的蚂蚁、蠕动的毛毛虫,甚至是肉眼都看不见的微生物……总之,能够作为人类活着,我真的很幸福。”
“可后来,我才发现那时的我写反了。”
方鹿鸣抬起头看他。
“不是因为活着才幸福,是因为幸福才选择继续生活下去。如果一直不幸福,那么‘为人’还有什么意思?只有死亡才是一种解脱。”
他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方鹿鸣听得灵台清明、心思澄澈,原本积攒一肚的话语在喉头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还是化作一句:“谢谢。”
他只会说这两个字。
※※※
可是事情似乎比他想象得更为糟糕。
他频繁地在家里、大街上、电影院中看到刀疤男的身影,甚至连某处死角都会凭空出现他的面孔眼珠子小到几乎只看得到眼白,鲜红的液体正不断往外流淌下来,头颅以一种奇异的方式扭曲着。
这一天他走进浴室,刚洗完脸,他眼睛半眯地摸索起毛巾,待完全擦干脸上的水分后,睁开眼时,镜中赫然出现一张惨白的脸。没有眉毛、鼻子、头发与嘴巴,唯独一双森白的眼睛暴露在外,而那道伤疤横亘在他的右眼之间,正直直地盯着他看。
他顿时后背生寒,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时,镜子上的人影已经消失不见。他刚要松口气,就在这时,水阀下不断流动的水竟变成了血红色,他已经害怕得完全说不出话来,只能颤抖着挪动双腿后退几步。
血愈流愈缓,就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样,到最后仅凝聚成一滴一滴的血珠掉落下来。
滴答,滴答。
这个声音如同一双灵魂的手,能够指尖纷飞、轻而易举地将他心中的弦搅得天翻地覆,却技巧性十足地避开要害而不至于断裂,让他尚能保持一丝清醒。
然而他宁可自己理智全无,也不要眼睁睁目睹着一颗浑圆的眼球从水龙头底下钻出来,“啪”地一声坠在洗手台上,甚至还颇有弹性地跳动几下,最后那黑色的眼珠转向他。他能清晰地在上面看见自己的身影。
他的视线蓦地一暗,竟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再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潮湿的木屋里。他左右环顾一会儿,一边困惑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一边双手撑地,试图让自己站起身来。
伸手的那一刻,他看着自己小而圆润的手,又看了眼自己的身体,记忆逐渐回潮,他想起自己被绑架的事实。而此时,他已经被困在这里长达六天的时间。
远处传来几个人说话的声音,之后语调愈发高扬,像是正在吵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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