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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桌蒙上了厚厚的一层灰。
回到华海所上班的第一天,除了坐在隔壁的几个同事,没人注意到许衡。
生活就是这样,我们习惯于把自己当主角,可少了谁地球都一样会转。四个月的旅程对她来说脱胎换骨,对别人来说却至多问一句:“咦?你回来了?”
面对电脑屏幕修改文书、整理资料,慢慢赶上团队里的进度。许衡好像又变成格子间里的一颗螺丝钉,机械地从事着重复劳动,干着任何人都能做的工作。
一上午的时间很快过去,她起身去茶水间洗杯子。
视线发直,脑袋木木的,咖啡机里冒着泡。身后有人伸手,替她按下开关,醇香的咖啡味道立刻溢满小小的房间。
“中午又不吃饭?”赵秉承侧开一步,从橱柜里拿了包糖。
许衡回过神来:“材料还没看完。”
茶水间是半开放式的,装着玻璃门,从办公室里能看得一清二楚。赵秉承将糖包递给她,退到椅子上坐下。
“晚上没事吧?一起吃个饭。”他拍拍裤腿,貌似随意地说。
许衡抿了口咖啡,思索着如何拒绝。
赵秉承调转视线,望向在格子间里忙碌的精英男女:“常娟要给你接风。”
“哦。”许衡没再说话。
她知道他做任何事情都有目的,不会单纯地吃饭或者闲聊。华海所的律师咨询费以分钟计,合伙人级别的多说一句话都能换钱。
常娟是赵秉承最大的买卖,成了一劳永逸,亏了再难翻身。
她必须配合。
赵秉承没有沉默太久,单刀直入地问:“你们在普吉岛见过面?”
许衡哽了哽,说:“娟姐找的我。”
“你们聊什么了?她回来之后不太对劲。”
“怎么讲?”
赵秉承皱起眉头:“没那么黏着我了。”
许衡失笑:“你不是就嫌她烦吗?不黏才好啊。”
赵秉承叹了口气:“反正感觉很怪,你见了面就知道。”
许衡端起杯子,不再忧虑晚上的饭局,相反还有些期待见到常娟,以及赵秉承吃瘪的样子。
走到茶水间门口时,她回头道:“娟姐跟你说没?我有男朋友了。”
男人没有应声。
常娟身体底子差,服用的治疗药物有忌口,一般尽量不在外面吃饭。
许衡下班后,坐赵秉承的车去了他海滨购置的别墅。
这里是他和常娟的婚房,半年前就已经装修完毕。常院长家教很严,因此两人婚前并未正式同居,只是偶尔在新家招待客人。
一进门,就看见常娟系着围裙在餐厅里忙活。她手艺不错,案台上摆满了花花绿绿的食材:“小衡,饿了吧?马上开饭。”
“好。”许衡弯腰换鞋。
赵秉承替她把包挂在墙上,彼此指尖交错的瞬间,男人明显一滞。
许衡仿佛没看到,蹦蹦跳跳地冲进厨房:“娟姐,今天吃什么啊?”
常娟夹了块半熟的卤牛肉塞进她嘴里:“家常菜,保管让你吃饱。”
别墅的大门还没有关,初冬凉凉的冷风吹进来,令赵秉承晃了晃神。
“船上除了土豆就是洋葱,难得发个豆芽都算加餐,别提了。”许衡一边帮忙端盘子,一边忆苦思甜,“还是娟姐手艺好,这些菜看着就色香味俱全。”
“瞧你嘴甜的。”常娟嗔怪着看向她,“待会儿吃不完打包回去啊,省得你又饥一餐饱一餐。”
许衡吐吐舌头:“赵老师没意见吧?”
“他能有什么意见?天天在外面有饭局,最饿不死的就是他了。对吧,赵某人?”常娟看向自己的未婚夫。
赵秉承干笑两声,低头吃饭。
常娟和赵秉承是一见钟情,不发病的时候向对男人来百依百顺,做足了小媳妇样子。她知道凭自己的条件,绝对配不上高知高薪的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即便有家庭做后盾,依然信心不足。两人之间鲜少有平等对话,遑论这种略带调侃语气的抱怨了。
许衡以前就是个出气筒,常娟对赵秉承所有的意见、不满,都只敢在背后发泄。如今见双方有来有往,许衡心中默默松了口气。
燃气炉上正在加热的甜汤开始翻腾,常娟放下筷子站起身:“稍微等等,待会儿再吃点银耳。”
“好嘞!”许衡表现得十分捧场。
“淡水河谷已经跟我联系了,”赵秉承沉声道,“这次就由你来跟进。”
“船东协会怎么办?”
赵秉承冷笑:“我做给协会做的是独家顾问,早就有人看着不爽了。既然他们都想借大船进港的案子上位,不妨给大家一点机会。”
许衡咬住筷子:“所里其他人知道吗?”
“这笔大单敲定之后,我们就不需要船东协会了,以后海运市场必然是外资的天下。”赵秉承十分笃定,“你跟我从华海所出来,再找个发起人。咱们合伙创设一家新所,专门给外商做代理。”
尽管知道他不会永远寄人篱下,但当赵秉承明确表示要另立门户的时候,许衡还是有点跟不上节奏。
明眼人都知道,像淡水河谷这样的资本巨鳄,绝非几封倡议书就能够阻挡。
08年金融危机之后,国内航运市场就一直不太景气。生意好的时候一拥而上,各家公司比拼着建船;行情差了就开始内耗,最终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即便为首的大洋集团成功上市,所募集的资本也不过杯水车薪,运力、产能至多能在内河航运里拔得头筹。放大到国际市场里,连波罗的海指数的百分之一都算不上。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许衡明白赵秉承再次走在了所有人之前。
没办法帮客户打败对手,不如帮对手打败客户,没有忠实义务的代理律师只需要对资本负责。
“反正也不打算跟他们合作了。”——他在机场说的那番话并非儿戏。
但外资渗透的效果有待时间检验,仅凭赵秉承一人恐怕还是难以维系整间律所的运营。
常娟将甜汤从厨房端出来,抱怨道:“吃饭就吃饭,谈什么工作?”
许衡转过脸,假装迫不及待地盛汤。
“咱爸那边的想法定了没?”赵秉承随口问。
常娟脸色微沉:“他明年退二线还要晋一级,随便找个单位养老都能再干五年。怎么会辞了职陪你胡闹?”
许衡赶紧低头喝汤,没再做声。
赵秉承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清清喉咙道:“嗐,怎么能叫‘胡闹’?我那天提出来的时候,他还挺感兴趣的啊。”
许衡猜出来第三个合伙人是谁了——若有前海事法院院长坐镇,赵秉承的律师事务所兴许真能与华海抗衡。
常娟开始不耐烦:“有完没完?那天看你开了口,装装样子让大家好下台。还能真惦记?少给脸不要脸。”
最后这句话说得有点重,赵秉承当场就黑面了。
有旁人在场,常娟都敢这样跟赵秉承说话,许衡想,这绝非黏不黏的问题,简直是攻守互换。
她适时开口道:“娟姐,汤里面是放的百合吗?熬得好入味。”
常娟转过头来,兴致勃勃地介绍厨艺经。
赵秉承整晚都再没讲话。
海滨的别墅区交通不便,许衡叫了辆电招车回家。
路上经过沙滩浴场,冬日海风裹挟着巨浪呼啸而至,拍打在堤岸上制造出惊天动地的效果。
她想起那天在普吉岛与常娟见面后,对方莫名奇妙的轻松表情,像是卸掉了长久以来的大包袱。
郁躁症不是神经病,只是无法控制情绪。常娟与许衡没有直接利益关系,喜怒哀乐无非都是为了赵秉承。
如果她知道许衡和赵秉承曾经有过一段过去,还能这样心无芥蒂地对待自己,恐怕才是真爱吧。
夜已深,天空在飘雨,又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冬夜。
司机打开空调,吹出的热风干燥而生硬,许衡感觉脸上立刻就起皮了。
“长舟号”此刻应该浮沉在地中海蔚蓝色的波涛中,破浪前行。
在船上似乎总是感觉不到冷。
她竖起衣领,整个人瑟缩着躲进车厢的角落里。
刚在阿尔赫西拉斯进港,王航便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船员走私要追究刑事责任,以整船名义携带违禁药物出入境也算违规,但后者只需要缴纳罚款。
传真机这几天收到不少函件,有公司的,有海关的,也有船员管理处的。卫星电话接了几个,但由于要经过航管部门转接,王董事长也没好多说。
西班牙电信的网络覆盖很全,船还没靠岸,王航的手机便有了信号。
“你想上岸?”老王船长劈头便是这么一句。
王航找张建新要了只烟,讲电话夹在肩膀上,低头点燃:“谁说的?”
王允中的声音顿时高了八度:“现在行情这么差,能跑的航线就那么几条,被海关盯上以后怎么跑海船?全公司多少双眼睛盯着?你拿着甲级证,以后就在长江里运煤吧!”
听筒没堵在耳朵上,漏声严重,就连西班牙引航员都扭头过来看他。
王航摆摆手,示意没问题,转身出了驾驶室。
“航航,我是妈妈。”老王船长挨了一巴掌,电话那头变成女声,“不跑船了,咱们这次回来正好上岸。公司总办还有合适的岗位,早点学着做管理转型。别像你爸,大半辈子漂在海上,傻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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