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 莫言著

第 6 部分

这时;大门声响。燕燕高叫着:娘;俺爸爸回来了。
我看着女儿挪动着小腿;跌跌撞撞地向王仁美奔去。我看到王仁美身穿着我当兵前穿过的那件灰夹克;肚子已经腆出。她臂弯挎着一个红布包袱;里边露出花花绿绿的布头。她弯腰抱起女儿;夸张地笑着说:哎哟小跑;你怎么回来了呢?
我怎么就不能回来呢?我没好气地说;你干的好事!
她的布满蝴蝶斑的脸变白了;转瞬又涨得通红;大声道:我做什么啦?我白天下地劳动;晚上回家带孩子;没干一丁点儿对不起你的事!
你还敢狡辩!我说;你为什么瞒着我去找袁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叛徒;内j!王仁美放下孩子;气哄哄地走进屋里;小凳子绊了她一下;她一脚将小凳子踢飞;骂道;是哪个丧了天良的告诉你的?
女儿在院子里大哭着。
母亲坐在灶边垂泪。
你不要吵;也不要骂;我说;乖乖地跟我去卫生院做了;啥事也没有。
你休想;王仁美把一面镜子摔在地上;大声喊叫着;孩子是我的;在我的肚子里;谁敢动他一根毫毛;我就吊死在谁家门槛上!
跑儿啊;咱不当那个党员啦;也不当那个干部啦;回家种地;不也挺好吗?现在也不是人民公社时期了;现在分田单干了;粮食多得吃不完;人也自由了;我看你就回来吧……
不行;坚决不行!
王仁美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噼里啪啦地响。
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我说;涉及到我们单位的荣誉。
王仁美提着一个大包袱走出来。我拦住她;说:到哪里去?
你甭管!
我拉住她的包袱;不放她走。她从怀里摸出一把剪刀;对着自己的肚子;眼睛通红;尖利地叫着:你放开!
跑儿!母亲尖叫着。
我自然清楚王仁美的脾气。
你走吧;我说;但你逃脱了今天;逃脱不了明天;无论如何;必须做掉!
她提着包袱;急匆匆地走了。女儿张着双手追她;跌倒在地。她不管不顾。
我跑出去;把女儿抱起来。女儿在我怀里打着挺儿;哭喊着找娘。我一时百感交集;眼泪夺眶而出。
母亲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走出来;说:儿啊;让她生了吧……要不;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第二部7
晚上;女儿哭叫着找娘;怎么哄都不行。母亲说;去她姥姥家看看吧。我抱着她去岳父家敲门。岳父隔着门缝说:万小跑;我女儿嫁到你家;就是你家的人;你跑到这里找什么人?要是我女儿出了事;我跟你没完。
我去找陈鼻;大门上挂着锁;院子里一团漆黑。我去找王肝;敲了半天门;一条小狗在大门内发疯般地叫。灯亮;门开;王脚拖着一根g子站在当门;怒冲冲地问:找谁?
大叔;是我啊。
我知道是你;找谁?!
王肝呢?
死了!王脚说着;猛地关上了大门。
王肝当然没死。我想起;上次探亲时听母亲唠叨过;他被王脚赶出了家门;现在到处打溜儿;偶尔在村里露一下面;也不知住在哪儿。
女儿哭累了;在我怀里睡着了。我抱着她在大街上徜徉。心中郁闷;无以排解。两年前;村子里终于通了电;现在;在村委会后边那根高悬着两个高音喇叭的水泥杆上;又挂上了一盏路灯。电灯下摆着一张蓝色绒面的台球桌;几个年轻人;围在那里;大呼小叫地玩着。有一个五岁左右的男孩在离台球桌不远处的方凳上;手里摆弄着一个能发出简单音符的玩具电子琴。我从他的脸型上;判断出他是袁腮的儿子。
对面就是袁腮家新修建的宽敞大门。犹豫了片刻我决定去看看袁腮。一想到他为王仁美取环的情景我心里就感到很别扭。如果他是正儿八经的医生;那我无话可说;可他……妈的!
我的到来让他吃惊不小。他原本一个人坐在炕上自饮自酌。小炕桌上摆着一碟子花生米;一碟子罐头凤尾鱼;一大盘炒j蛋。他赤着脚从炕上跳下来;非要让我上炕与他对饮。他吩咐他的老婆加菜。他老婆也是我们的小学同学;脸上有一些浅白麻子;外号麻花儿。
小日子过得很滋润嘛!我坐在炕前凳子上说。麻花儿把我女儿接过去;说放到炕上去睡得踏实。我稍微推辞;便把女儿给了她。
麻花儿刷锅点火;说要煎一条带鱼给我们下酒。我制止;但油已在锅里滋啦啦地响;香味儿也扩散开来。
袁腮非要我脱鞋上炕;我以稍坐即走脱鞋麻烦为由拒绝。他力邀;无奈;只好侧身坐在炕沿上。
他给我倒了一杯酒;放在我的面前。伙计;你可是贵客;他说;当到什么级别了?营长还是团长?
p;我说;小小连职。我抓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就是这也干不长了;马上就该回来种地了!
什么话?他自己也干了一杯;说;你是我们这拨同学里最有前途的;肖下唇和李手尽管都上了大学——肖上唇那老杂毛天天在大街上吹牛;说他儿子分配进了国务院——但他们都比不上你。肖下唇腮宽额窄;双耳尖耸;一副典型的衙役相;李手眉清目秀;但不担大福;你;鹤腿猿臂;凤眼龙睛;如果不是右眼下这颗泪痣;你是帝王之相。如果用激光把这痣烧掉;虽然不能出将入相;弄个师长旅长的干干是没有问题的。
住嘴吧;我说;你到集上唬别人倒也罢了;在我面前说这些干什么?
这是命相之学;老祖宗传下来的大学问;袁腮道。
少给我扯淡;我说:我今天是来找你算账的;你他妈的把我害苦了。
什么事?袁腮问;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啊!
谁让你偷偷给王仁美取了环?我压低声音说;现在可好;有人发电报告到部队;部队命令我回来给王仁美做人流;不做就撤我的职;开除我的党籍。现在;王仁美也跑了;你说我怎么办?
这是哪里的话?袁腮翻着白眼;摊开双手道;我什么时候给王仁美取环啦?我是个算命先生;排八字;推y阳;测凶吉;看风水;这是我的专长。我一个大老爷们;给老娘们去取环?呸;你说的不嫌晦气;我听着都觉晦气。
别装了;我说;谁不知袁半仙是大能人?看风水算命是你的专业;劁猪阉狗外带给女人取环是你的副业。我不会去告你;但我要骂你。你给王仁美取环;怎么着也要跟我通个气啊!
冤枉;真是天大的冤枉!袁腮道;你去把王仁美叫来;我与她当面对证。
她跑没影了;我到哪里去找她?再说;她能承认吗?她能出卖你吗?
小跑;你这混蛋;袁腮道;你现在不是一般百姓;你是军官;说话要负责任的。你一口咬定我给你老婆取了环?谁来作证?你这是毁坏我的名誉;惹急了我要去告你。
好了;我说;归根结底;这事不能怨你。我来找你;是想让你帮我出出主意;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说我该怎么办?
袁腮闭上眼;掐着手指;口中念念有词。然后猛一睁眼;道:贤弟;大喜!
喜从何来?
尊夫人所怀胎儿;系前朝一个大名鼎鼎的贵人转世;因涉天机;不能泄露贵人姓名;但我送你四句话;牢记莫忘:此儿生来骨骼清;才高八斗学业成;名登金榜平常事;紫袍玉带显威荣!
你就编吧——我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欣慰。是啊;假如真能生出这样一个儿子……
袁腮显然是看穿了我的心理;他似笑非笑地说:老兄;这是天意;不可违背啊!
我摇摇头;道:可只要让王仁美生了;我就完了。
有一句老话;叫做“天无绝人之路”。
快说。
你给部队拍个电报;说王仁美并没怀孕;是仇家诬告。
这就是你给我的锦囊妙计?我冷笑道;纸里能包住火吗?孩子生出来;要不要落户口?要不要上学?
老兄;你想那么远干什么?生出来就是胜利;咱这边管得严;外县;“黑孩子”多着呢;反正现在是单干;粮食有的是;先养着;有没有户口;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我不信国家能取消了这些孩子的中国籍?
可一旦败露;我的前途不就完了吗?
那就没有办法了;袁腮道;甘蔗没有两头甜。
妈的;这个臭娘们;真是欠揍!我喝干杯中酒;撤身下炕;恨恨地说;我这辈子倒霉就倒在这娘们身上。
老兄;千万别这么说;我给你们推算了;王仁美是帮夫命;你的成功;全靠她的帮衬。
帮夫命?我冷笑道;毁夫命还差不多。
往最坏里想;袁腮道;让王仁美把这儿子生出来;你削职为民;回家种地;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二十年之后;你儿子飞黄腾达;你当老太爷;享清福;不是一样吗?
如果她事前与我商量;那就罢了;我说;但她用这种方式对付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小跑;袁腮道;不管怎么说;王仁美肚里怀的是你的种;是刮是留;是你自己的事。
是的;这的确是我自己的事;我说;老兄;我也要提醒你;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自己小心点儿!
我从麻花儿手中接过沉睡的女儿;走出袁家的大门。我回头向麻花儿告别的时候;她悄悄地对我说:兄弟;让她生了吧;躲出去生;我帮你联系个地方。
这时;一辆吉普车停在袁家门外;从车上跳下两个警察;虎虎地闯进大门。麻花儿伸手阻拦;警察推开她;飞扑入室。室内传来噼里啪啦的声响和袁腮的大声喊叫。几分钟之后;袁腮趿拉着鞋子;双手被铐;在两个警察的挟持下;从堂屋里走出来。
你们凭什么抓我?凭什么?袁腮歪着头质问警察。
别吵了;一位警察道;为什么抓你;难道你自己还不知道吗?
袁腮对我说:小跑;你要去保我啊!我没干任何犯法的事。
这时;从车内又跳下一个胖大的妇人。
姑姑?!
姑姑摘下口罩;冷冷地对我说:你明天到卫生院去找我!
第二部8
姑姑;要不就让她生了吧;我沮丧地说;党籍我不要了;职务我也不要了……
姑姑猛拍桌子;震得我面前水杯中的水溅了出来。
你太没出息了!小跑!姑姑说;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们公社;连续三年没有一例超计划生育;难道你要给我们破例?
可她寻死觅活;我为难地说;真要弄出点事来可怎么办?[ 。。]
姑姑冷冷地说:你知道我们的土政策是怎么规定的吗?——喝毒药不夺瓶!想上吊给根绳!
这也太野蛮了!
我们愿意野蛮吗?在你们部队;用不着这样野蛮;在城市里;用不着这样野蛮;在外国;更用不着野蛮——那些洋女人们;只想自己玩耍享受;国家鼓励着奖赏着都不生——可我们是中国的农村;面对着的是农民;苦口婆心讲道理;讲政策;鞋底跑穿了;嘴唇磨薄了;哪个听你的?你说怎么办?人口不控制不行;国家的命令不执行不行;上级的指标不完成不行;你说我们怎么办?搞计划生育的人;白天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晚上走夜路被人砸黑砖头;连五岁的小孩;都用锥子扎我的腿——姑姑一撩裤脚;露出腿肚子上一个紫色的疤痕——看到了吧?这是不久前被东风村一个斜眼小杂种扎的!你还记得张拳老婆那事吧?——我点点头;回忆着十几年前在滔滔大河上发生的往事——明明是她自己跳了河;是我们把她从河中捞上来。可张拳;包括那村里的人;都说是我们把那耿秀莲推到河中淹死的;他们还联名写信;按了血手印;一直告到国务院;上边追查下来;无奈何;只好让黄秋雅当了替死鬼——姑姑点上一支烟;狠狠地抽着;烟雾笼罩着她悲苦的脸。姑姑真是老了;嘴角上两道竖纹直达下巴;眼下垂着泪袋;目光混浊——为了抢救耿秀莲;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我还为她抽了鲜血。她有先天性心脏病。没有办法;赔了张拳一千元钱;那时的一千元;可不是个小数目。张拳拿了钱还不依不饶;用地板车拉着他老婆的尸体;带着三个披麻戴孝的女儿;跑到县委大院里去闹。正好被下来视察计划生育工作的省里领导遇上。公安局开着一辆破吉普车;把我和黄秋雅、小狮子带到了县招待所。那些警察板着脸;粗言恶语;连推带搡;完全把我们当成了罪犯。县里领导跟我谈话;我脖子一拧;说;我不跟你谈;我要跟省领导谈。我闯进了那领导的房间。他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我一看;这不是杨林嘛!当了副省长;保养得细皮嫩r。我气不打一出来;话像机关枪开火;嘟嘟嘟嘟。你们在上边下一个指示;我们在下边就要跑断腿;磨破嘴。你们要我们讲文明;讲政策;做通群众的思想工作……你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痛;不生孩子不知道x痛!你们自己下来试试。我们出力、卖命;挨骂、挨打;皮开r绽;头破血流;发生一点事故;领导不但不为我们撑腰;反而站在那些刁民泼妇一边!你们寒了我们的心!——姑姑有些自豪地道——别人见了当官的不敢说话;老娘可不管那一套!我是越见了当官的口才越好——也不是我口才好;是我肚子里积攒的苦水太多了。我一边说;一边哭;一边把头上的伤疤指给他看。张拳一g打破了我的头;算不算犯法?我们跳到河里救她;我为她献血;算不算仁至义尽?——姑姑道;我放声大哭;说;你们把我送到劳改队吧;把我关到监狱里去吧;反正我不干了。——那杨林被我说得眼泪汪汪;站起来给我倒水;到卫生间给我拧热毛巾;说:基层的工作的确难干;毛主席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小万同志;你受委屈了;我了解你;县里的领导也了解你;我们对你的评价很高。他过来靠着我坐下;问我;小万同志;愿不愿跟我去省里工作?——我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一想到他在批斗大会上的胡言乱语;我的心就凉了——我坚决地说:不;我不去;这里的工作离不开我。他遗憾地摇摇头;说:那就到县医院工作吧!我说:不;我哪里也不去——姑姑道;也许;我真应该跟他走;一拍p股走了;眼不见;心不烦;谁愿意生谁就敞开p股生吧;生他二十亿;三十亿;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我c这些心干什么?姑姑这辈子;吃亏就吃在太听话了;太革命了;太忠心了;太认真了。
您现在觉悟也不晚;我说。
呸!姑姑怒道:你这是什么话?什么“觉悟”!姑姑是当着你;自家人;说两句气话;发几句牢s。姑姑是忠心耿耿的共产党员;“文化大革命”时受了那么多罪都没有动摇;何况现在!计划生育不搞不行;如果放开了生;一年就是三千万;十年就是三个亿;再过五十年;地球都要被中国人给压偏啦。所以;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把出生率降低;这也是中国人为全人类做贡献!
姑姑;我说;大道理我明白;可眼下的问题是;王仁美跑了……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姑姑说;她能跑到哪里去?她就在你岳父家藏着!
王仁美有点二杆子;把她急了;我真怕她出事……
这你放心;姑姑胸有成竹地说;我跟这帮老娘们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了。摸透了她们的脾性;像你媳妇这种咋咋呼呼;动不动就要寻死觅活的;反倒没有事;放心;她舍不得死!倒是那种蔫儿古唧的;不言不语的;没准真能上吊跳井喝毒药。我搞计划生育十几年了;那些自杀的女人;都是为了别的事。这点你尽管放心。
那您说怎么办?我为难地说;天生不能像捆猪一样硬把她捆到医院里去吧?
实在不行;就得来硬的。尤其是对你媳妇;姑姑说;谁让你是我侄子呢?如果我放了她;怎么能服众?我一张口人家会用这事堵我的嘴。
事到如今;也只好听您的了。我说;要不要部队来人配合一下?
我已经给你们单位发了电报。
第一封电报也是您发的吗?
是我。姑姑说。
您既然早知道王仁美怀孕;为什么不早做处理?
我去县里开了两个月会;回来才知道的。姑姑怒道;袁腮这个杂种;净给我添麻烦;幸亏有人举报;要不;接下来麻烦更大。
会判他的刑吗?
依着我应该毙了他!姑姑愤怒地说。
他大概不光给王仁美一个人取了环。
情况我们全部掌握了;你媳妇;王家屯王七的老婆;孙家庄子小金牛的老婆;还有陈鼻的老婆王胆;她的月份最大。外县的还有十几个;那我们就管不了啦。先拿你媳妇开刀;然后一个个收拾;谁也别想逃脱。
如果他们外逃呢?
姑姑冷笑道:孙悟空本事再大;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掌心!
我说:姑姑;我是军官;王仁美该流;但王胆和陈鼻都是农民;他们第一胎是女孩;按政策可生第二胎。王胆那样子;怀上个孩子也不容易……
姑姑打断我的话;嘲讽道:自家的事还没解决完;反倒帮别人家讲起情来了!按政策他们是可以生二胎;但要等第一个孩子八岁之后;他们家陈耳才几岁?
不就是早生几年吗?我说。
你说得轻巧!早生几年;如果都早生几年呢?这个例子可是不能开;一开就乱了套了。姑姑严肃地说;别管人家了;想想自己的事吧。
第二部9
姑姑带领着一个阵容庞大的计划生育特别工作队;开进了我们村庄。姑姑是队长;公社武装部副部长是副队长。队员有小狮子;还有六个身强力壮的民兵。工作队有一台安装了高音喇叭的面包车;还有一台马力巨大的链轨拖拉机。
在工作队没有进村之前;我又一次敲响了岳父家的大门。这次岳父开恩放我进去。
您也是在部队干过的人;我对岳父说;军令如山倒;硬抗是不行的。
岳父抽着烟;闷了好久;说:既然知道不让生;为什么还要让她怀上?这么大月份了;怎么流?出了人命怎么办?我可就这么一个闺女!
这事儿根本不怨我;我辩解着。
不怨你怨谁?
如果要怨;就怨袁腮那杂种;我说;公安局已经把他抓走了。
反正我女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豁出这条老命跟你拼了。
我姑姑说没事的;我说;她说七个月的她们都做过。
你姑姑不是人;是妖魔!岳母跳出来说;这些年来;她糟蹋了多少性命啊?她的双手上沾满了鲜血;她死后要被阎王爷千刀万剐!
你说这些干什么?岳父道;这是男人的事。
怎么会是男人的事?岳母尖声嚷叫着;明明要把俺闺女往鬼门关上推;还说是男人的事。
我说:娘;我不跟您吵;您让仁美出来;我有话跟她说。
你到哪里找仁美?岳母道;她是你们家的媳妇;在你们家住着。莫不是你把她害了?我还要找你要人呢!
仁美;你听着;我大声喊叫;我昨天去跟姑姑商量了;我说我党籍不要了;职务也不要了;回家来种地;让你把孩子生下来。但姑姑说;那也不行。袁腮的事;已经惊动了省里;县里给姑姑下了死命令;你们这几个非法怀孕的;必须全部做掉……
就不做!这是什么社会!岳母端起一盆脏水对着我泼来;骂着;让你姑那个臊货来吧;我跟她拼个鱼死网破!她自己不能生;看着别人生就生气;嫉妒。
我带着满身脏水;狼狈而退。
工作队的车;停在我岳父家门前。村里人凡是能走路的几乎全都来了。连得了风瘫、口眼歪斜的肖上唇;也拄着拐g来啦。大喇叭里;传出慷慨激昂的声音:计划生育是头等大事;事关国家前途、民族未来……建设四个现代化的强国;必须千方百计控制人口;提高人口质量……那些非法怀孕的人;不要心存侥幸;妄图蒙混过关……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哪怕你藏在地d里;藏在密林中;也休想逃脱……那些围攻、殴打计划生育工作人员者;将以现行反革命论处……那些以种种手段破坏计划生育者;必将受到党纪国法的严厉惩处……
姑姑在前;公社人武部副部长和小狮子在她身后卫护。我岳父家大门紧闭;大门上的对联写着:江山千古秀;祖国万年春。姑姑回头对众多围观者道:不搞计划生育;江山要变色;祖国要垮台!哪里去找千古秀?!哪里去找万年春?!姑姑拍着门环;用她那特有的嘶哑嗓子喊叫:王仁美;你躲在猪圈旁边的地瓜窖子里;以为我不知道吗?你的事已经惊动了县委;惊动了军队;你是一个坏典型。现在;摆在你面前的只有两条道路;一条是乖乖地爬出来;跟我去卫生院做引产手术;考虑到你怀孕月份较大;为了你的安全;我们也可以陪你到县医院;让最好的大夫为你做;另一条呢;那就是你顽抗到底;我们用拖拉机;先把你娘家四邻的房子拉倒;然后再把你娘家的房子拉倒。邻居家的一切损失;均由你爹负担。即便这样;你还是要做人流;对别人;我也许客气点;对你;我们就不客气啦!王仁美你听清楚了吗?王金山、吴秀枝你们听清楚了吗?——姑姑提着我岳父岳母的名字喊。
大门内长时间鸦雀无声;然后是一只未成年的小公j尖声啼鸣。接着是我岳母哭着叫骂:万心;你这个黑了心肝、没了人味的魔鬼……你不得好死……你死后要上刀山;下油锅;剥皮挖眼点天灯……
姑姑冷笑着;对着人武部副部长说:开始吧!
人武部副部长指挥着民兵;拖着长长的、粗大的钢丝绳;先把我岳父家东邻大门口的一棵老槐树拦腰拴住。肖上唇拄着g子;从人群中蹦出来;嘴里发出呜呜噜噜的叫声:……这是……俺家的树……他试图用手中的g子去打我姑姑;但一抡起g子;身体就失去平衡——姑姑冷冷地说:原来这是你家的树?对不起了;怨你没有结着好邻居!
你们是土匪……你们是国民党的连环保甲……
国民党骂我们是“共匪”;姑姑冷笑着说;你骂我们是土匪;可见你连国民党都不如。
我要去告你们……我儿子在国务院工作……
告去吧;告得越高越好!
肖上唇扔掉拐g;双手搂着那棵槐树;哭着说:……你们不能拔我的树……袁腮说过……这棵树连着我家的命脉……这棵树旺;我家的日子就旺……
姑姑笑道:袁腮也没算算;他啥时候被公安局捉走?
你们除非先把我杀了……肖上唇哭喊着。
肖上唇!姑姑声色俱厉地说;你“文化大革命”时打人整人时那股子凶劲儿哪里去了?怎么像个老娘们似的哭哭啼啼!
……我知道……你这是假公济私……报复我……你侄媳妇偷生怀孕……凭什么拔我的树……
不但要拔你的树;姑姑说;拔完了树就拉倒你家的大门楼;然后再拉倒你家的大瓦房;你在这里哭也没用;你应该去找王金山!——姑姑从小狮子手中接过一个扩音喇叭;对着人群喊:王金山家的左邻右舍都听着!根据公社计划生育委员会的特殊规定;王金山藏匿非法怀孕女儿;顽抗政府;辱骂工作人员;现决定先推倒他家四邻的房屋;你们的所有损失;概由王金山家承担。如果你们不想房屋被毁;就请立即劝说王金山;让他把女儿交出来。
我岳父家的邻居们吵成一锅粥。
姑姑对人武部副部长说:执行!
链轨拖拉机机器轰鸣;震动得脚底下的土地都在颤动。
钢铁的庞然大物隆隆前行;钢丝绳一点点被抽紧;发出嗡嗡的声响。那棵大槐树的枝叶也在索索地抖动。
肖上唇连滚带爬地冲到我岳父家大门前;发疯般地敲着大门:王金山;我c你祖宗!你祸害四邻;不得好死!
情急之中;他含混不清的口齿竟然变得清楚起来。
我岳父家大门紧闭;院子里只有我岳母撕肝裂肺般的哭嚎。
姑姑对着人武部副部长;举起右手;猛地劈下去!
加大马力!人武部副部长对拖拉机手吼着。
链轨拖拉机发出一阵震动耳鼓的轰鸣;钢丝绳绷成一条直线;嗡嗡地响;绷紧;绷得更紧;绳扣杀进了大槐树的皮;渗出汁y;拖拉机缓慢前行;一寸一寸地前行;车头上方的铁皮烟筒里;喷吐出圈圈套叠的蓝色烟圈。拖拉机手一边开车一边回头观望;他穿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蓝帆布工作服;脖子上系着一条洁白的毛巾;头上歪戴着一顶鸭舌帽;上牙咬着下唇;唇上生着黑色的小胡子;是个很精干的小伙子……大树倾斜了;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很痛苦的声音。钢丝绳已经深深地煞进树干;剥去了一块树皮;露出了里边白色的纤维。
王金山你他妈的出来啊……肖上唇用拳头擂门;用膝盖顶门;用头撞门;我岳父家鸦雀无声;连我岳母的哭嚎声都没了。
大树倾斜了。更倾斜了;繁茂的树冠哗啦啦响着触到了地面。
肖上唇跌跌撞撞;到了树边:我的树啊……我家的命运树啊……
大树的根活动了;地面裂开了纹。
肖上唇挣扎着回到我岳父家大门前:王金山;你这个王八蛋!我们老邻居;几十年处得不错啊;还差点成了亲家啊;你就这样毁我啊……
大树的根从地下露出来;浅黄色的根;像大蟒蛇……拖出来了;嘎嘎吱吱地响;有的树根折断了;越拖越长;好多条大蟒蛇一样的树根……树冠扑在地上;像一把巨大的扫帚;逆着行进;细小的树枝频频折断;地下升起一些尘土。众人搐动鼻孔;嗅到了新鲜泥土的气味和树汁的气味……
王金山;我他妈的撞死在你家门前了……肖上唇一头撞在我岳父家大门上;没有响声;不是没发出声响而是声响被拖拉机的轰鸣淹没了。
那棵大槐树被拖离了肖家大门口几十米远;地面上留下一个大坑;坑里有许多根被拽断的树根。十几个孩子在那儿寻找蝉的幼虫。
我姑姑用电动喇叭广播:下一步就拖倒肖家的大门楼!
几个人把肖上唇抬到一边;在那儿掐他的人中;揉他的胸口。
王金山家的左邻右舍请注意——姑姑平静地说——回家去把你们的值钱东西收拾一下吧;拖倒肖上唇的房子就拖你们的。我知道这没有道理;但小道理要服从大道理;什么是大道理?计划生育;把人口控制住就是大道理。我不怕做恶人;总是要有人做恶人。我知道你们咒我死后下地狱!共产党人不信这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即便是真有地狱我也不怕!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解开钢丝绳;把肖家的大门楼套住!
我岳父家的左邻右舍们;一窝蜂拥到他家大门前;拳打脚踢那门;扔破砖烂瓦到院里。有一个还拖来几捆玉米秸子;竖在他家房檐下;高叫:王金山;你不出来就点火烧房子啦!
大门终于开了;开门的不是我岳父也不是我岳母;而是我老婆。她头发凌乱;满身泥土;左脚上有鞋;右脚赤l;显然是刚从地窖里爬上来。
姑姑;我去做还不行吗?我老婆走到姑姑面前说。
我就知道我侄媳妇是深明大义之人!姑姑笑着说。
姑姑;我真佩服你!我老婆说;你要是个男人;能指挥千军万马!
你也是;姑姑说;就冲着你当年果断地与肖家解除了婚约;我就看出来你是个大女人。
仁美;我说;委屈你了。
小跑;让我看看你的手。
我把手送到她面前;不知道她要搞什么名堂。
她抓住我的手;在我的腕子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我没有挣脱。
腕子上留下了两排深深的牙印;渗出了黑色的血。
她“呸呸”地吐着唾沫;狠狠地说:你让我流血;我也让你流点血。
我把另一只腕子递过去。
她推开;说:不咬了!一股狗腥气!
苏醒过来的肖上唇像个女人一样拍打着地面嚎叫着:王仁美;万小跑;你们要赔我的树……赔我的树啊……
呸!赔你个p!我老婆说:你儿子摸过我的乃子;亲过我的嘴!这棵树;等于他赔了我的青春损失费!
嗷!嗷!嗷!一群半大孩子为我老婆的精彩话语拍掌喊叫。
仁美!我气急败坏地喊叫。
你吵吵什么?我老婆钻进了我姑姑的车;探出头对我说:隔着衣服摸的!
第二部10
我们单位计划生育委员会的杨主任来了。杨主任是一个军队高级领导人的女儿;正师职。我早知她的大名;但是第一次见她。
公社领导宴请她;她提出让我与王仁美也参加宴会。
我姑姑找出一双自己的皮鞋给王仁美穿上。
宴会在公社机关食堂一个雅间里举行。
小跑 ;我还是不去了吧;见这么大的官;我怕。王仁美说;再说;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闹得天翻地覆的。
姑姑笑道:怕什么?再大的官也是一个鼻子两只眼。
入席之后;杨主任让我和王仁美坐在她的两侧。她握着王仁美的手;亲切地说:小王同志;我代表部队谢谢你啊!
王仁美感动地说:首长;我犯了错误;给您添麻烦了。
我生怕王仁美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见她如此彬彬有礼;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这侄媳妇啊;觉悟很高;她不慎怀孕;主动来找我做人流;但因身体条件不允许;一直拖到现在。
小万;我要批评你呢;杨主任说;你们这些男同志;就是粗心大意;侥幸心理!
我连连点头称是。
公社书记端着酒站起来;说:感谢杨主任百忙中来我们这里视察指导!
我对你们这个地方很熟悉;杨主任说;我父亲在这里打过游击;胶河战役时;他的指挥部就设在这个村;所以我来到这里感到很亲切。
我们真是太高兴了;公社书记说;请杨主任回去给老首长带个口信;我们盼望着他老人家能来视察。
我姑姑也端着酒站起来;说:杨主任;我也敬您一杯!'墨斋小说:。。'
公社书记说:万主任是烈士女儿;很小时就跟着父亲参加革命。
姑姑说:杨主任;咱们俩还有点缘分呢。我父亲是八路军西海医院院长;是白求恩的学生;给杨副司令治过腿伤呢!
是吗?杨主任兴奋地站起来;说;老爷子最近正在写回忆录;里边提到了一位万六府医生。
正是家父。姑姑说;父亲牺牲后;我跟着母亲在胶东解放区住过两年;与一个叫杨心的女孩一起玩耍——
杨主任一把抓住姑姑的手;激动得热泪盈眶;说:万心;你真是万心吗?
万心杨心;两颗红心——姑姑问;这是仲主任说的吧?
是仲主任说的;杨主任擦了一把溢出眼眶的泪水;说;我经常梦到你哩;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了。
姑姑说:我道是一见面就觉得眼熟呢!
公社书记说:来;为祝贺杨主任与万主任久别重逢干一杯!
姑姑给我使了一个眼色;我会意;拉着王仁美走到杨主任面前;说:杨主任;真对不起;为了我这点事;让您专门跑一趟。
对不起杨主任;王仁美鞠了一躬;说:这事不怨小跑;都是我的错儿。我事先把避孕套用针扎了一个眼儿;骗了他……
杨主任一怔;接着大笑起来。
我满脸发烧;捅了王仁美一下;说:别瞎说了。
杨主任握着王仁美的手;上下打量着她;说:小王同志;我喜欢你这种爽直性格。你的性格跟你姑姑有点像呢!
我哪里能跟姑姑相比?王仁美说;姑姑是共产党的忠实走狗;党指向哪里;她就咬向哪里……
别瞎说了!
我哪里瞎说了;王仁美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党让姑姑爬刀山;姑姑就去爬刀山;党让姑姑去跳火海;姑姑就去跳火海……
好啦;好啦;姑姑道;别说我了;我做的还很不够;还得继续努力呢。
小王同志;杨主任说;咱们女人;哪有不爱孩子的?一个两个三个;生十个不嫌多呢。党和国家也爱孩子;你看看毛主席;周总理;见了孩子;都是喜笑颜开;那种爱是发自内心的。咱们搞革命为了什么?归根到底是为了让孩子们过上幸福生活。孩子是国家的未来;国家的宝贝!但眼下咱们遇到了问题;如果不搞计划生育;孩子们很可能要没饭吃;没衣穿;没学上;所以;计划生育就是要以小不人道换取大人道。你忍受一点痛苦;做出一点牺牲;也就是为国家做了贡献!
杨主任;我听您的;王仁美道;我今晚就去做。——她转头又对姑姑说——姑姑;您顺便把我的zg也割掉算了!
杨主任一怔;接着笑起来。
众人跟着笑。
万小跑啊;杨主任指点着我说;你这个媳妇太可爱啦!太有意思了——但zg是不能割的;还要好好保护呢!您说对不对啊;万主任?
我这侄媳妇是个干将。姑姑道;等她手术后;恢复了身体;我准备调她到计划生育工作队!吴书记;我先提前跟你打个招呼。
没问题;公社书记说;我们要把最优秀的人调到计划生育工作队!王仁美同志可以现身说法;会产生非常积极的效果。
万小跑;杨主任问我;你现在是什么职务?
正连职文体干事。
正连几年啦?
三年半。
那很快就可以提副营了嘛;杨主任道;提了副营后;小王同志就可以随军进京。
我女儿能一起去吗?王仁美小心翼翼地问。
那当然了!杨主任说。
不过我听说随军进京很难;要等指标……
你回去后好好工作吧;杨主任道;这事我来安排。
我太高兴啦!王仁美手舞足蹈地说:我女儿可以到北京去上学了。我女儿也成了北京人啦!
杨主任又打量了一遍王仁美;对姑姑说:手术前准备得充分一点;一定要保证安全。
您放心!姑姑说。
第二部11
进手术室之前;王仁美突然抓过我的手;看看我腕子上的牙痕;满怀歉意地说:
小跑;我真不该咬你……
没事。
还痛吗?
痛什么呀;我说;跟蚊子叮一口差不多。
要不你咬我一口?
行啦;我说;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一样呢?
小跑;她抓着我的手说;燕燕呢?
在家里;爷爷乃乃看着呢。
她有吃的吗?
有;我买了两袋奶粉;两斤蛋奶饼干;还买了一盒r松;一盒藕粉。你放心吧。
燕燕还是像你;单眼皮;我可是双眼皮。
是啊;要像你就好了;你比我漂亮。
人家都说;女孩像爸爸的多;男孩像妈妈的多。
也许是吧。
我这次怀的是个男孩;我知道的;我不骗你……
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嘛;我故作轻松地说;过两年你们随了军;去了北京;我们给女儿找最好的学校;好好培养;让她成为杰出人物。一个好女儿;胜过十个赖儿子呢!
小跑……
又怎么啦?
肖下唇摸我那把;真的是隔着衣服呢!
你怎么这么逗呢?我笑着说;我早忘了。
隔着厚厚的棉袄;棉袄里还有毛衣;毛衣里还有衬衣;衬衣里——
还有r罩;对吗?
那天我的r罩洗了;没戴;衬衣里有一件汗衫。
好啦;别说傻话了。
他亲我那一口;是他搞突然袭击。
行啦;亲口就亲口呗!谈恋爱嘛。
我没让他白亲。他亲了我一口;我对着他的小肚子踢了一脚;他捂着肚子就蹲下了。
老天爷;肖下唇这个倒霉蛋儿。我笑着说;那后来我亲你时;你怎么不踢我呢?
他嘴里有股子臭味儿;你嘴里有股甜味儿。
说明你生来就该是我的老婆。
小跑我真的挺感谢你的。
你谢我什么?
我也不知道。
别情话绵绵啦;有话待会儿再说。姑姑从手术室里探出头;对王仁美招招手;说:进来吧。
小跑……她抓住我的手。
别怕;我说;姑姑说了;这是个小手术。
回家后你要炖只老母j给我吃。
好;炖两只!
王仁美在走进手术室前;回头望了我一眼。她上身还穿着我那件灰色破夹克;有一个扣子掉了;残留着一根线头。穿一条蓝裤子;裤腿上沾着黄泥巴;脚上穿着姑姑那双棕色的旧皮鞋。
我鼻子一阵酸;心中空空荡荡。坐在走廊里那条落满尘土的长椅上;听到手术室里传出金属碰撞的声音。我想象着那些器械的形状;似乎看到了它们刺眼的光芒;似乎感觉到了它们冰凉的温度。卫生院的后院里;穿过来孩子的欢笑声。我站起来;透过玻璃看到;有一个约有三四岁的男孩;手里举着两个吹成气球的避孕套。男孩在前边跑;两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孩在后边追赶……
姑姑从手术室里跳出来;气急败坏地问我:
你是什么血型?
a型。
她呢?
谁?
还能是谁?!姑姑恼怒地问:你老婆!
大概是o型……不;我也不知道……
混蛋!
她怎么啦?我看着姑姑白大褂上的鲜血;脑子里一片空白。
姑姑回到手术室;门关上。我把脸贴到门缝上;但什么也看不着。我没听到王仁美的声音;只听到小狮子大声喊叫。她在打电话;给县医院;叫急救车。
我用力推门;门开了。我看到王仁美……我看到姑姑挽着袖子;小狮子用一个粗大的针管从姑姑胳膊上抽血……我看到王仁美的脸像一张白纸……仁美……你要挺住啊……一个护士把我推出来。我说;你让我进去;你他妈的让我进去……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从走廊里跑过来……一个中年男医生;身上散发着一股子香烟与消毒水的混合味儿;把我拉到长椅上坐下。他递给我一支烟;帮我点燃。他安慰我:别急;县医院的救护车马上就到。你姑姑抽了自己的给她输上了……应该不会有大事……
救护车鸣着响笛来了。那笛声像一条条蛇;钻入我的体内。穿白大褂提药箱的人。穿白大褂戴眼镜脖子上挂着听诊器的人。穿白大褂的男人。穿白大褂的女人。抬着折叠式担架的穿白大褂的男人。他们有的进入了手术室;有的站在走廊里。他们动作很敏捷;但脸上的神色很平静。没有人注意我;连看我一眼的人都没有。我感到口腔里有股血腥味儿……
……那些白大褂们懒洋洋地从手术室里走出来。他们一个跟着一个钻进了救护车;最后把那副担架也拖了进去。
我撞开手术室的门。我看到;一块白布单子蒙住了王仁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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