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清晨是这座城市最具烟火气的时间,老旧小区旁边总是隐藏着廉价的早餐摊,馄饨铺里蒸腾起的缕缕热气总能把困倦的人唤醒,店里坐满了附近到来的食客,小小的店面座无虚席,吆喝声和大快朵颐的碗筷敲击声不绝于耳。
柏芷和祁宥连就在这人声鼎沸中面对面坐在角落里的一桌,长久的沉默让周围空气都显得极为古怪。
勺子搅了搅碗里剩余的小馄饨,柏芷舀了一勺汤送进嘴里就放下了餐具,对面祁宥连那碗已经见底,连汤顶撒的配菜都丁点不剩,看起来的确是已经饿得不行。尽管他大咧咧地将口罩直接取下了,周围人也没有向这里投注多余的注意力,一间名不见经传的早餐铺,最大的特色是油腻腻的桌面和专属市井的嘈杂,谁也不会想到那个名字挂在新闻榜上一天一夜的明星现在就坐在简陋的塑料椅上和他们共同津津有味地吃着相同味道的小吃,姿态放松,跟个没事人一样。
祁宥连察觉对面的柏芷停下了动作,立刻起身掏出手机作势结账,却不想柏芷先他一步已经把她自己那一份付了钱,仿佛他是个偶然拼桌的陌生人,又或者压根是个透明人,干脆利落地转身出了馄饨店。祁宥连表情僵了一下,无言地注视她一系列的动作,直到她推开门背影消失在帘子后,他方才如梦初醒迅速付过钱追上去。
“柏芷,打伞。”
身后赶上来的祁宥连在柏芷头上撑伞,是她那把透明雨伞,落在早餐店被他捡了起来。
头顶的伞面撑起一片天,柏芷怔住,耳边再次响起遥远的声音。
……
“喂,打伞。”
那男生找不到人满心疑惑地走了,门关上的瞬间,柏芷也终于摆脱了祁宥连锁链似的双臂重获自由,她闷着头,拽起书包就冲出去,祁宥连没阻拦,他觉得刚刚自己实在丢脸,直到现在耳朵根还是烫的,眼神落在身侧的雨伞,水渍沿着雨伞边缘洇出个不规则图形,他烦躁地对着那碍眼东西踢了一脚,几滴水珠随着他的粗暴对待惊恐地溅起又摔得粉身碎骨。
想起柏芷那双始终倔强地瞪着他的眼睛,祁宥连不由得问自己,
他到底为什么来?
耳边的雨声丝毫没有变小,倒随着环境静谧愈发清晰,祁宥连脊背僵硬地挺直,身形像是底下坠着石头的一根线,清瘦笔直。他漫长的心理斗争终于落下帷幕,祁宥连咬咬牙又俯身捡起倒在地上的雨伞,跟着冲出了教学楼大厅。
柏芷闻声更加快脚步,她头发被打湿了贴在脸侧,衣服更是,薄薄的夏季校服根本抵不住瓢泼的大雨,仿佛纸遇水,软塌塌地贴紧了皮肤,一片冰凉。
“你跑什么?你真打算就这么跑回家?”
祁宥连抓住少女手腕,触手的肌肤湿漉漉,而手腕的主人好似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继而用力把手从他掌心拽出,太滑,祁宥连竟也没抓住。
她一句话也不愿意和他说,仿佛和他多说一个字都是种施舍,祁宥连撑着伞,憋屈地跟随她飞快的脚步,雨伞向柏芷倾斜,他左边肩膀全部被雨水不留情面地淋湿。
他看起来绅士极了。
……
祁宥连实在是天生的演员,柏芷感慨。
他自导自演,擅长为自己的过错找补,他喜欢用平和的假象来掩盖过去,一如此刻,又一如那时。
柏芷和身后的祁宥连在狭窄的街巷里亦步亦趋地向前走,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当年在冷风里强忍发抖,捏着拳头不肯向身边乖张的少年有一丝一毫示弱的少女,她太年幼,她太弱小,什么都没有,除了用尽气力绝不认输之外,她什么都没有。
二十六岁的柏芷再次凝视那个雨天,祁宥连的善意于之她就如同那把已经全身湿透后再出现的雨伞,廉价,又无用。
这点善意,祁宥连夸张地以为是年少的心动,柏芷则称之为鳄鱼的眼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自我感动。
有时候柏芷也想问,祁宥连,你这样活着累吗?
少年时活在众人的吹捧奉承声中,出道后将自己遗失在闪光灯、奢侈品和粉丝狂热的爱恋中,导致即使和他面对面,交谈时也给人一种明明近在眼前,却好似在几公里之外的感觉,充满虚伪。他以各种方式逃避自我,把自己的人生也当做舞台,每天上演不同的剧目,在其中表演得极其投入。
她终于知道那本日本小说里的浅井爱丽为什么带给自己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她认识活生生的浅井爱丽,祁宥连是另一个她,另一个漂亮却孤寂的容器。
不累吗?
柏芷无言地注视笑盈盈地为她打伞的祁宥连,在一个给他打开巨大负面影响的女人面前假装善良,你真的不累吗?
临近小区门,祁宥连身前的人漠然转过头,微仰着头看着他,眼神状似无波的深潭,
“伞送给你了。”
“不要再来找我,祁宥连。”
他似乎早料到柏芷会说什么,神态自如,并未因为柏芷的警告生出退缩的念头。
“我送你回去。”
柏芷长久的隐忍被祁宥连轻描淡写的字眼激怒,她几乎控制不了自己脸颊的肌肉,怒火被尽数点燃。
“我说不要,祁宥连,我说你不要送我,我说你不要再来找我,你听不懂吗?”
他不是听不懂,他是不愿听,一切总要按照他的想法进行下去,无论是十八岁还是二十六岁。
祁宥连眼神像是黝黑的磁石,牢牢吸在柏芷的脸,没错过任何一瞬她外露出的情绪。
这才是她。
祁宥连贪婪地流连于柏芷生动的表情上。
“我还以为你成了没有脾气的机器人。”短暂的失神后,他立刻有些狼狈地掩饰,“柏芷,我只一直在找你。”
“为什么找我?是想看看我是不是如你所料地活得那么糟糕?大明星,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要从一个特招生身上找优越感吗?”
柏芷的语气极尽嘲讽。
她从伞中退出,面色已逐渐回归平静,
“祁宥连,我不会再帮你了,我的仁慈就只能到这了。”
祁宥连紧紧盯着柏芷被沾湿的发梢和半塌的衣服,神色古怪,他企图阻止自己犯贱似地把柏芷的嘲讽一遍遍在脑中回味。
他早就发现自己的病态,柏芷越是反抗他越是兴奋,越是期盼更多,以至于他对柏芷的生动甚至有了难言的渴望,他变着法地去捉弄她,引诱她的眼神投注给他,只要她的注意力肯放在他身上,祁宥连就如同枯木逢甘露,吸食毒品一样获得前所未有的快乐。
他脑海浮现许多个柏芷仿佛永远极富生命力的样子,那股兴奋感从颅内逐渐向下。
极没出息地,他硬了。
直到柏芷消失在视线尽头,祁宥连还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手指紧握着伞柄,像是忍耐着什么。
“祁宥连,你这种时候都能发情?”
少女一脸不可置信地对上少年的因为丢脸而摇晃的视线,
“你这个疯子。”
你说得对,柏芷。
二十六岁的祁宥连闭上眼,对着旧时的咒骂已不再恼羞成怒,他心甘情愿地沉沦下去。
他的确是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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