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绑架。”我说道,“是个女人接的电话,她要我们准备好一百万现金去交换……”
“一百万?疯了,我现在去哪儿弄一百万去?”马莉莉喃喃着,拿出自己的手机,准备打电话,被我按住了手。“你准备给谁打电话?”我问道。“报警啊!”她说。“你疯了吗?这事怎么能随便报警啊,要是对方知道了,小张望就没命了!”我劝解道,“目前情形下,我们首先要摸清楚他们在哪儿,孩子是不是安全,至于那笔钱,我来想想办法吧。”我想到自己随身带着的银联卡上还有十多万块,如果时间允许,我可以让小柳想想办法从公司账面上再划拨一笔款过来,先把人营救出来再说。反正,这祸是我自己闯出来的,当然也得由我去摆平。我掏出电话,走到外面给小柳打了个电话。小柳听到我的声音后很惊讶,她问我有什么事情,我告诉她正在外面谈一笔大生意,需要她想办法弄一笔钱打到我私人帐户里面。她问多少,我回答说一百万。啊?!小柳肯定被这个数目吓住了,上哪儿去弄这么一大笔钱啊,她说,据我所知,公司的帐面上可用资金不过四十万左右。
“找银行去借贷吧,你不是有个表哥在农行任职么?对,就是上次我们一起吃饭的那位小钱,对对,找他想想办法,大不了用公司的写字楼作抵押,这点办法你还是能想出来的,跟我这么多年,我清楚你的能耐。”我称赞了小柳几句,然后让她明天去找人,给我答复。
我们在茶房里坐到了凌晨二点多钟,一直在等马大为那边的电话。期间,我又拨了许多次那个号码,但对方始终没开机。马莉莉睡意全无,她不顾我哈欠连连,扯东拉西地询问着这些年来我的生活情况,当他得知我至今没有小孩时,脸上流露出一丝同情,“难怪你非要弄清楚小张望的身世不可呢,原来是这样。”我说你误会我来这里的目的了,但当她追问我来的真实目的时,我又避而不答,我可不想对她讲那些信的事情,既然小张望不是我的儿子,那么马莉莉就绝非是那个神秘的写信人,最好的办法是,尽快把这个烂摊子收拾好,然后迅速离开此地。
天刚亮,马大为打来了电话,声音好像不像昨晚那么紧张了,他告诉我他和小张望现在都很安全。我问究竟是什么人绑架了他们,他说你对那个小玲还有印象吗,是他男友干的,目的是要钱。我让他把电话给那个男人,我要直接和他说话,可是老马说那个人现在不在,这个电话还是小玲借我用的呢。我问小玲呢?她在旁边,老马说着将电话交给了小玲。
小玲开口就说,“对不起,大哥,”她解释道,这件事不是她自己的意思,“是我男朋友迫我干的,他欠了一p股赌债,被人追得没有办法,才想出了这个筹钱的方法。”我说道,你们在犯法啊,知道吗?我可以把你们要的钱筹集到,可是你们终究难脱法网的,到时候别说大哥我没有帮你。“我知道,我知道,”小玲说,“可是,我,我现在自身难保啊,我也没办法帮助他们离开这里……”
“你们在哪儿?”我问。
“你别问,更不要报警,真的,我男朋友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你们还是赶快把钱筹齐了送来吧……”
“在哪儿?!”我提高嗓门,冲着电话叫嚷道,但那边已经挂断了电话。我正准备起身去找马莉莉,她却推门而入,我看见她眼泡有些浮肿,头发也是乱蓬蓬的,肯定是一宿未睡。“他们来电话没?”马莉莉问。我点点头,刚来过,你儿子没事的。唉,但愿没事,我现在就担心被家里人知道了,马莉莉说着,眼圈又红了。我想安慰她几句,可是话到嘴边没说出口。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我还是赶紧去筹钱,先把人弄回来再说吧。
我们简单地吃了点东西,然后分手,我去银行筹钱,马莉莉先去幼儿园给儿子请病假,再回家把老人稳住。我们在酒吧门前分了手。值得庆幸的是,小柳那边借贷、转帐手续办得很顺利,还不到中午,我需要的钱就打到了卡上,现在只等他们来电话通知交易地点了。我拎着沉甸甸的皮箱回到车里,给马莉莉打电话说钱已经筹齐了。什么时候交换呢?她问。我说不知道,等吧。你注意安全啊,她叮嘱道。
这么多的现金带在身边的确很棘手,我试图找个隐蔽点的地方把箱子藏起来,但先后换了好几处都觉得不踏实,我只得开着车沿着街道不停地转悠,把全城的马路都走了一遍,接着又一遍。那帮人怎么还不打电话来呢?我纳闷得很,眼见午饭时间已经过了,所有的餐厅都快打烊了,手机还没有响。我有些沉不住气了,就接连不断地拨那个号码,但对方仍然处于关机状态。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我打电话给马莉莉,问我该怎么办。这样吧,先找家好一点的宾馆住下来,把钱藏好,她建议我去“国宾”登记一间房,然后她帮我送点吃的过来。看来只有这样了,我驱车去了“国宾”,去服务台登记了一个标准间。我没有乘电梯上楼,而是步行着气喘吁吁地来到四楼403号房间。打开房门后即刻反身锁上房门,然后四处察看哪儿有相对隐蔽安全的角落。我换了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最后才把皮箱藏在了床背后靠板的凹陷处,这个地方好像是专门为放这只皮箱而留下的,严丝合缝,非常保密。忙完这件事,我实在是饿得饥肠咕咕了。我打电话告诉马莉莉房间号码,十分钟后她就拎着一份盒饭来了。
马莉莉的脸色比早上好了许多。我吃饭,她在一边看电视。等我吃完,她起身把一杯热茶端到我面前。我喝了口茶水,刚掏出一支烟,她就把火柴划燃了。我笑道,你这是干吗呢,这么客气,难道不恨我了?
谁说我不恨你了?马莉莉努努嘴唇,娇嗔地瞟了我一眼,随后叹了口气,说道,刚才呀,我在来的路上突然想到,也许我不该那样对待你的,倘若我起初就对你好一点的话,后面的事情就不会朝这样坏的方向发展了。你说是不是?
我说是。我说,到现在我还是不理解,你为什么一听到我的电话就如坐针毡,还要我去火车站,还要我这样那样的,最后搬到那个破招待所去住。现在你可以老实交代了,你究竟想干什么?
马莉莉十指并拢,对叠着抵住下巴,望着我的眼睛,端详了几秒钟,问道,你真不明白?
真不明白,我回答。
好吧,我可以告诉你,但是你也得把你来李市的真实目的讲给我听。马莉莉起身拿起电热壶往我杯子里加了点水,走到床边坐下,取消围巾,脱掉羽绒服,这才说道,我让你走的那条线路是你第一次来李市时走过的线路,包括我要你买花,还有去服务台拿钥匙时对小姐说的话,这些都是当年你亲身经历过了的。我的目的其实很单纯,只是希望你在重温这些细节的时候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过去了的事情不可能再重新发生一遍,因为物是人非,你不再是当年的那个你,我也不再是当年的那个我了。既然这样,你见我何益?没必要嘛。当然,这是我当时的想法。我现在身为人妻人母,早已不似当年的那个……
我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说道,马莉莉啊马莉莉,你以为人和人之间没有爱了,就只剩下了恨么?
马莉莉不解地看着我。
我告诉你,爱的敌人并不一定就是恨……
不是恨?那是什么?
是虚情假意,我说,虚假,伪善,言不由衷,口是心非……也许,这些东西才是爱的真正敌人。而对于我来说,我来李市,心怀两个目的,一个是想看看你现在的生活,二是……我顿了顿,思考着该不该把匿名信的事情告诉她。
说呀!她催促道,你不是说自己一直都很很真实吗,我很想知道你有多真实。
我点了支烟,徐徐吐了团烟圈,直视着马莉莉的眼睛,问道,“你最近没有给我写过信吧?”
“写信?给你写?”马莉莉好像没听懂我的话,见我一副认真严肃的样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才不会给你写信呢,我干吗写信给你呀?那不是我马莉莉该做的事情。”
凭直觉,我断定她没有说谎,现在我可以彻底排除心中的那团疑惑了,马莉莉不是我要找的人,绝对不是。那么,我来李市显然又是一个错误了。这个错误的代价也实在是太大了,想到将要付出去的那箱子钱,我就懊恼非常,毕竟这是我这么多年来辛苦挣下来。但我清楚眼下还不是我检讨错误的时候,眼下我必须先把小张望营救出来,等办完这件事,我就马上离开,再也不回这个地方了。
马莉莉伸了个懒腰,身体斜靠在床上,问道,“你不困么?要不,这样吧,你去泡个热水澡,轻松一下。有电话来了,我就喊你。”
“好吧,”我的确想洗个澡,解解乏了。我起身脱了外衣,穿着内衣进了盥洗间。
在水流声中,我隐约听见外面传来手机铃声,好像是我的手机响了。我赶紧扯下一块浴巾,正要围住l体,从盥洗间出来,门突然开了。
马莉莉闯进来,脸颊绯红地说道,“快,快,手机响了!快接!”
交人的地点定在儿童公园内的那座白色的石拱桥上,他们是这样和我约定的:七点一刻整,我带着钱出现在拱桥中央,届时将看见马大为和小张望也出现在那里。
有一个疑虑始终盘旋在我脑海里,那就是,这么大的事情,这帮家伙为什么不选择一个隐蔽的地点来进行呢?难道他们真的就不怕我报警么?要知道,公园内地势开阔,若是我真报了警,警察抓他们易如反掌啊。我想问问马莉莉,但又担心她沉不住气,坏了大事。想想便作罢了。我推测,对方之所以这样有恃无恐,手里一定持有枪械什么的,一旦遭遇不测,就撕票,来他个玉石俱焚。这有点儿像电视里面的情节,没想到居然发生在了我自己的生活中。
我没让马莉莉开她自己的车,而是让她开我的车,我则坐在副驾座上,怀里抱住那只皮箱。距离交换人质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马莉莉问我想吃点什么,我笑道,还是等接到小张望后一起吃吧。不,我们还是要先吃点什么,垫垫肚子,这样吧,我们去吃水饺,她说着,开车径直朝“明明水饺馆”方向驶去。为了活跃气氛,我惹笑道,又请我吃人r饺子啊?是啊,马莉莉回答道,见我不再吭气,就问道,不想吃饺子啊,还是害怕?我摇摇头,说道,怕什么,我可是无所畏惧的。
事情还没办,我们都没有什么食欲,饺子上来后,我强迫自己随便吃了几个,马莉莉也是。随着时间的临近,一丝紧张和担忧在我们心里渐渐滋长起来。我现在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几个小时前我会与眼前的这个女人在宾馆里那么疯狂地做a,而她也表现得同样疯狂,原因是恐惧。是的,恐惧将我和她罩在了一起,像两个濒临末日的男女,惟有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才能减缓心中难以名状的高压。
不到七点,天色就黑定了,只有橘黄色的街灯泼洒在街面上。我们从饺子馆里出来,我站在马路边抽了一支烟,快抽完的时候马莉莉伸手找我要了一支,于是我又陪她抽了一支。
“等会,你就坐在车里不要出来,若发生什么意外,你记住,一定要赶紧带你儿子先行离开。”我说道。
“胡说什么呀,”马莉莉扔掉烟蒂,说道,“不会有事的,张望,请你记住我的话:钱这个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别为了钱而陪上命。不值得。这笔钱我会想办法还你的,就算我欠你的。”
“你这才叫胡说呢,”我看了眼手表,七点还差三分,我说道,“人命关天,你怎么还在想这事儿?上车吧,我们走。”
五分钟后我们到了公园大门口,从栅栏望过去,可以一眼看见那座白色的石拱桥,尽管夜色浓重,但是白色的桥身仍然清晰可见。马莉莉停好车,把一只手伸过来放在我的膝盖上,我几乎可以听见她的心跳声。我拍了拍她的手,宽慰道,“不会有事的,放心,再过几分钟我就能把你儿子还给你了。”“嗯,我知道,你过去的时候小心点,带上小张望就立即回来,不要和他们争执,”马莉莉无限柔情地望着我,“去吧,我在门口等你们。”
我下了车,在公园门口买了张门票,沿着石板铺就的路面朝石桥那边走去。我很清楚,马莉莉就趴在栅栏上紧张地注视着这边,但我没有回头。我深深吸了口气,稳步走上桥头。七点一刻,我站在了拱桥中央,与此同时,我看见两个黑影,一高一矮,快步从桥墩那端朝这边跑过来。我还在奇怪怎么只有这两个人,马大为已经抱着小张望气喘吁吁地冲到了我的面前。
“张望!”马大为大喊一声。
我弯腰将小张望抱住,问马大为,“他们人在哪儿?”
马大为环顾四周,哈哈大笑道,“哪儿有什么人啊,没有,没有,走,走,我们回家吧。”
我也不再迟疑,一把抱起小张望冲下桥墩,飞快朝园门外跑去,马大为跟在我身后边跑边喊,“急什么呀,慢点嘛。”
“怎么回事?”马莉莉迎上来从我怀里抢过她儿子,见我手里还拎着那只皮箱,就问道,“怎么回事啊?”
我摇摇头,扭头看见马大为已经跟着跑了过来,于是将他拽到一边,问道,“怎么回事?”
“没,没事……”马大为结巴道。
我已经大致明白了这桩所谓的“绑架”案,原本不过是狗日的马大为与我们玩的一个游戏。c他妈的,这个玩笑开得实在是有些过分了。
“好你个马大为,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上了车。
在“时光倒流”酒吧,在我问下,马大为交代了他“绑架”小张望的全部经过。如我所料,这个没有见过什么大世面的朴实的农民,之所以冒险这样干,仅仅是为了“帮助”我,他觉得只有通过这样的方法才能够“报答”我这些天来对他的关照。他舔着粗糙的嘴唇,说道,我活了四十多年,还没有谁对我这样好过呢,何况你以前又不认识我,所以,我,我就想到了这个笨法子。他还说,本来他打算带小孩去医院做亲子鉴定的,但到了医院,一问,才知道做这个鉴定需要大几千块钱,他哪儿出得起呀,就带小张望去找小芳和小玲,说明了缘由,她们也没钱,然后三个人一合计,就想到了这个笨拙办法。同为女人,小芳和小玲知道,一旦孩子失踪,马莉莉即便再绝情,也一定与我结成同盟的,这样,我和她之间的裂隙才有重新弥合的可能。事实也最终证明了他们的想法是对的。
一连几天我都没有回过神来,老是觉得自己正处在一块吱吱作响、裂缝不断扩散的塘冰上,随时都有掉落冰窟的可能。夜里,我经常被噩梦惊醒,起身一根接一根抽烟,直至窗外泛白。还有去找覃虹的必要么?找到了又如何,难道会有另外的结果?住进国宾后,马莉莉又过来看望过我几回,一进门我们就急切地做成了一团,连话也很少讲,连衣服也不一定脱光。只有呻吟和叹息,只有疯狂地榨取,彼此间地磨损和消耗。每次做完,她就默默穿上衣服,然后翩然而去,整个过程绝不超过半个小时。尽管我们心里都十分清楚这不是爱,但我们同样清楚,这是唯一能够见证我们曾经有过爱的方式,否则我们便形同陌人了。每次我都在心里对自己说,这是最后一次,但每次她一走我又开始期待下一次的到来。从马莉莉的眼神里我看出了同样的心情,临别时的那回眸一笑既坚定,又悲伤,只有濒临绝望的情人才可以从容地传达出如此令人心碎的一瞥。门窗紧闭,房间里散发出越来越浓重的情欲气息,我本可以拉开合金窗,任由凉风进来把气味吹散,可是每次走到窗口,伸伸手,却又缩了回来。难道我很珍惜这气味吗?难道我准备在这样的气息中继续委顿下去吗?我无数次问自己,无数次,我收拾好了行李,却又没有力量拎起它们。“必须通过做a才能让爱现出原形来”。这是我蓦然间涌现在脑海里一句话,充满了诗意和哲理,然而,当爱迟迟不能现出原形时,我却失去了承认已经无爱的事实。事实是,爱已不在,只空留下了做的动作,我们究竟能够做出什么来呢?倘若持续不断地做下去,会不会彻底背离爱而使恨成为最后的事实呢?
我不知道。我在等。
终于到了我不得不和马莉莉说再见的时候。这天,我接到了杨芬的电话,她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说快了。你是应该快点回来,“花生”的预产期快要到了,我希望到时候你能够待在她身边;再说嘛,春节也快到了……
春节?!我有些惊讶。
是啊,今年年三十是元月24号,杨芬说道,今天已经是12月21日,我希望你尽快回家。好吗?
好的,我一定赶回家和你们一起过春节。
从地图上看,君山距离李市约莫二百来公里的路程。我一边开车一边回忆着初次去君山见到覃虹的往事。那是在和马莉莉分手两年以后,我去君山收一笔数额不大的款子,欠我款的是君山旅游局,我帮他们在武汉策划过一个旅行推广项目,结果对方总是推辞付款时间,于是,我就决定亲自去跑一趟,顺便看看那些被他们吹嘘得像天堂一样的风景点,权当是散心吧。君山旅游局的人很礼貌客气地接待了我,并带我参观了“珍珠泉”、“仙人d”等风景区,其实这些景致和我在别处看的差不多,都是以民间传说为基础,再经过添油加醋,新近开发出来的。他们很满意我们做的策划方案,说今年的游客比往年翻了几倍。为了表示诚意,我去后,他们还专门派了一个姓乔的副局长陪我游山玩水。这个姓乔的年纪和我差不多,别看他长相老实,但玩起来花样多得很。他问我会不会玩麻将、扑克,我说不会。那你平时喜欢玩什么,他问道。我说,喝茶,聊天吧。呵呵,那有什么意思,这家伙抚着自己的肚皮,提议我们吃完饭去洗脚,然后唱歌,然后再消夜,然后……他说了一大串项目,不断地灌我酒。我很快就撑不住了,饭后歪靠在沙发上躺了半个小时,等我睁开眼睛,见他们几个人正在噼里啪啦地打麻将。我伸了个懒腰,问道,几点了?姓乔的笑道,还早,等我们打完这盘就去消夜。
我就是这天晚上见到覃虹的,在一盏昏暗的白炽灯下,一个天仙似的美人蹲在地上摘菜。我只看了她背部一眼,凭多年积累的经验,就敏感地意识到她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那天,她穿着一条有点过长的蓝色方格裙子,白色的上衣前襟挽了个结,随便束在腰间。我们坐在大排挡的塑料凳子上闲聊,我的目光不经意望过去,女孩正梗着细长的脖颈,前倾着身体,从背后看过去,就像一只故意放倒在那里的瓷瓶,身体呈现出完美的曲线。我喝了口茶水,站起来装着去看菜的样子,走到女孩身前站住。我盯着她黑亮的秀发和圆润白皙的手臂看了一会儿,她大概意识到了有人在看她,便抬起头来。天啊,真是个天仙般的女孩,这地方怎么还藏有这么漂亮的丫头,让她待在这种场所简直是对上天的侮辱!我在心里感慨不已。我当即也在她对面蹲了下去,装着帮她摘菜的样子,与她东扯西拉地闲聊起来。
她说她叫小红,摊主是她的堂姐。她说她已经满十八岁了,高中没毕业就辍学了,有时来县城帮助堂姐照看这个夜宵摊。她说她家里有个弟弟,今年要念高中,还有父母,父亲有很严重的风湿病,一到雨季和冬天就不能下地干活,田里的事情就只有母亲和她干了。她说她家就住在距离“珍珠泉”不远的那个村子里。
她的身世令人同情,可是她话语轻快,丝毫看不出对命运对生活的抱怨之情。
覃虹像只麻雀唧唧喳喳地说话,她很会说话,或者说,她有很多话要说,特别是在面对愿意听她说话的人时,她的话尤其多。而我就是那个愿意听她说话的人。在覃虹讲述自己时,我很少c嘴,只是仔细观察她变幻不停的嘴型,和她丰富的表情,渐渐的,她的声音消逝了,人却越来越生动起来。她有一张鹅蛋型的脸,皮肤白皙,眼睛里面总是水汪汪的。她的身材很匀称,茹房饱满,细腰,肥臀,两条腿颀长而充满弹性。
我在君山总共呆了一个礼拜。我让覃虹带我去她家看看,那是一栋典型的山区农家,白灰墙,黑布瓦,三间正房住人,一间厨房,一间仓库装农具,一个不太平整的土坯院子,角落里种了一棵高大的柿子树,几株挂果的柑橘树,一个葡萄架,葡萄叶子很茂盛。房屋里家具简陋,但收拾得井井有条。在我的恳求下,这家人答应让我在这里住上几天。临走时,我将旅游局付给我的那笔策划费共计一万四千元钱装在一个信封里面,留给了她的父母。覃虹知道后,非常生气,拿着信封一直跟我到了县城,死活要把信封塞进我口袋里。我不干,她就嘟嚷道,那我跟你去武汉,直到你答应把钱收回去为止。
我呵呵笑道,好啊,你跟我去武汉吧,就去我公司上班。
真的啊?覃虹偏着头,表情严肃地问道,随后叹了口气。这是我们相处这几天来我第一次听见她叹息,就问道,怎么,不好吗?
当然不好,她很严肃地说道,你想想看,我去武汉能干什么啊,再说,我走了,谁照顾我父母啊?不去!
我一时语塞。于是,暂时撇开这个话题,说道,那点钱对我的生活毫无用处,但对你父母对你们家用处就大了,起码能够给你父亲治病,也可以帮你弟弟交学费吧。听我的话,小红,那信封收起来,再这样推推攘攘的,我可要生气了。
见我说得这样语重心长,覃虹又踌躇了半天,才把信封收起来。但是,我有个条件,她补充道,你得让我帮你做件什么事情,你说,需要我做什么?
没什么需要你做的啊,我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晚上陪我去放松一下,唱唱歌怎样?
唱歌?我不是每天都唱歌你听了吗,还没有听烦了?
不,你的歌唱得太好听了,我还要听。那就说定了。
晚上,我们一起吃了饭,然后去歌厅,我让老板给我们找了间包房。覃虹进来后表情有些紧张,后来我才知道,她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以前只听人讲这样的场所很脏,现在才发现很舒服。我要了些瓜子、爆米花、山楂片,又要了几瓶啤酒。覃虹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很拘谨的样子,也不看电视屏幕,偶尔扫一眼,马上脸颊绯红地移开视线。我问她想唱什么歌,她垂头使劲绞着自己的十指,不断地摇头。我凑过去,看见她居然这样难为情,不禁觉得自己成了一个残忍的坏人。
覃虹说道,张望哥,你不是要我唱歌吗,我唱那首《山路十八弯》给你听吧。
我拍掌笑道,好啊,这歌好听。
覃虹清了清嗓子,就唱了起来:“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水路九连环;这里的山歌排对排,这里的山歌串对串……”,音质纯正,音调高亢,唱到高音处也毫不吃力。尽管之前我曾多次听过她唱山歌和谣曲,知道她嗓音很美,但听完这支歌后我仍然不免万分惊讶。她唱完了,望着我,见我没有什么反应,就咳嗽了一声,羞涩地说道,唱得不好,请多关照。我这才热烈地鼓掌叫好起来。我赞叹道,你是从哪儿学会唱歌的啊,你唱得实在太好了,比原声还要好!如果你换个环境,譬如去大城市发展,我负责你大有前途。
“你负责?!”覃虹狐疑地盯着我的眼睛看了我半天,好象有些动心了。
然而,你不能负责任何人的前途,甚至不能为任何人负责任何事情,哪怕是出于善意,对别人指出应该走什么路,可是到头来你什么都负责不了。这是后来我在和覃虹的交往中总结出来的人生经验。可是,当我明白这些时,一切都为时晚矣。
五月初的一个午,小柳带着覃虹出现在了我面前。
我惊讶地望着覃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你怎么来了?”我从桌子后面伸出手来,触抚了一下她搁放在桌沿边的左手指头,“你家里人都还好吧?”
“还好,”覃虹拘束地环视着我的办公室,随后拎起一只袋子走向沙发那边,将袋子放在茶几上。
我吩咐小柳去倒茶水,也走到沙发边,示意覃虹随意点,然后我们坐下。
“来之前怎么不电话我一声呀?我一点准备也没有……你看,……是坐车来的么?你是怎么找到这地方的呢?”,我胡诌着,前言不搭后语,连自己也没有听清楚说了些什么。我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女孩,与分手时相比,她显得成熟了一些,她身上穿的还是我熟悉的那套格子裙,外面罩了件粉色的衬衣,这套装束我在君山见到时觉得非常美,可换了眼下这个新环境后,又觉得过于朴素,甚至有些难看了。见我这样目不转睛地打量她,覃虹更加难为情了,脑袋低低地垂下,双手交织着夹放在两膝之间,也不吭气。
小柳倒了杯茶,放在覃虹面前,冲我诡异地眨了眨眼睛,笑着出去了。
“家里没有出什么事吧?”我重复着问道。
覃虹使劲摇摇脑袋。
“那你怎么想到来找我呢?”我问道。
覃虹咬了咬嘴唇,依旧不吭声。
我有点沉不住气了,“说话呀,怎么不说话?急死我了!”我提高了音量,脸上虽然挂着微笑,但是语气没有刚才那么柔和了。
后来我才了解到,从来没有出过远门的覃虹,这次是在和父亲吵过嘴之后离开家的,她父亲不准她离开君山,可是她偏要来武汉找我,所以平时挺乖巧的女儿就作出了这样一件违背父母意愿的事情。她来找我,只是因为我曾对她说,她应该去大城市发展,我负责她今后能够幸福,而且我还说她的歌唱得好,说不定能成为红歌星呢。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些话都被她记在了心里。
“张望哥,我想请你帮我在武汉找份工作,哪怕是去歌厅唱歌也行……”,覃虹鼓足勇气,终于说出了她跑到武汉来找我的真实想法。
其实我早已猜想到了她此行的目的,但我一直没有说破,因为那些我在君山赞美她的话挪到武汉这座城市来时,已经是无效的。这个天真的女孩连高中都没有念完,没有文凭,没有一技之长,找份工作谈何容易?至于说到去歌厅唱歌,就更没可能性了,除非倒贴钱给人家,还不一定就有机会上场呢。唉,我该怎么回答她的请求呢?我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这样说道,“覃虹啊,你先住下,熟悉一下武汉,工作的事容我考虑一下吧。相信你的张望哥,绝不会让你没饭吃的,好不好?”
覃虹懂事地点点头,还是那么使劲,那么惹人爱怜。
我把覃虹在宾馆安顿好后,随即给小柳打电话,让她晚上过来陪覃虹住,这几天多陪陪她去街上转悠。晚上我邀了几个生意上的朋友出来一起吃饭,对他们讲了这件事,希望他们能够帮忙出出主意。大家都笑了,说道,这不是羊羔上门么?你舍得和我们分食?我正色道,人家可是个好姑娘,纯洁得很,你们都不要想歪了。我发誓和她没有别的关系。我们说笑了一阵子,都感到工作的事比较棘手,最后还是吴起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这丫头不是想去歌厅歌唱挣钱吗?我们反正也经常去歌厅唱歌的,不如骗她说有人请她演出,这样,她唱歌我们听,我们呢,也多少付些钱人家。”吴起屈指算了算,然后说道,“我们经常在一起玩的朋友也不少,每人每次拿出五十元给她,这样算了,她每个月给我们唱四五次,也就足够她生活的了。”
“好!”我也认为这个主意不错。
覃虹第一次为我们唱歌得到了三百元的报酬。当我把大家凑在一起的十元或五十元的钞票换成三张百元面值的钱交给她时,她连连后退,说“太多了,太多了!”但我坚持说这是歌舞厅的规矩,她这才接在手里,脸上泛起我熟悉的羞涩的笑容。我请覃虹和小柳一起去吃夜宵,就在街边热闹的大排挡边,吃油闷大塘虾,覃虹望着盛放在桌子的虾子,问道怎么吃?就这样吃,小柳笑嘻嘻地剥了一只虾放在覃虹的盘子里,说道,吃这虾不喝点啤酒怎么行?说着,她就拿起塑料杯给自己和覃虹各倒了一杯。覃虹开始坚持不喝,后来勉强尝了一口,巴咂着嘴唇,笑道,嗯,这虾味道辣,喝点啤酒,好像还不错。
这天晚上覃虹喝多了一点,和我告别时,身体有些晃,小柳扶她进了出租车,然后,探头出来让我过去,附在我耳边说道,张总,你还是得另外想法子,我老这样陪着她也不是办法,再说,长期这样骗下去总有一天会察觉出破绽的呢。我应了一声,答应尽快拿出可行的办法来。
我最后还是决定先将覃虹安排在我自己的公司过渡一段时间。我在小柳的办公桌旁边加了张桌子,让覃虹每天白天都准时在那里坐着,帮助做做卫生清洁什么的,并让小柳慢慢把手头上的事情向她移交一部分。覃虹干了一个星期,显得没精打采,尽管公司的同事都对这个新来的小妹妹很友善,但是她就是不爱说话,坐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玻璃窗,不时长叹一声。每次小柳进来就悄悄对我指一指覃虹的背影,摇摇头。为了惹覃虹开心,那段时间只要有可能我就把朋友们约到歌厅唱歌,当然主要是听覃虹唱。这个丫头的确有唱歌的天分,除了《山路十八弯》唱得好外,她又很快学会了一些新歌,通常只要适合她嗓音条件的歌曲,只要她感兴趣,听几遍她就会了。她再没有像第一次拿起话筒时那样羞涩了,在朋友们的掌声和赞美声中,她的自信心逐渐变得强大起来。唯一让她感到不解的是,为什么唱来唱去,听众只有我们这几位?有天晚上,我们走出歌厅,她忍不住对我说出了积压在心里的这个疑惑。我对她解释道,每个歌手出道都有一个过程,歌厅的老板对我说了,等你练得差不多的时候,就让你去他们的大舞台上表演。真的呀,覃虹激动地拍了我后背一下,你怎么不早说呢?从此,她更加努力地练习唱歌起来。
又过了些天,在小柳的建议下,我决定送覃红去电脑速成班学习。覃虹听说我要安排她去学电脑,很不情愿,后来听我说电脑里面有很多好听的歌,她又高兴起来。我带她去报名,她看见那个班要学三个月,就死活不愿意了。无奈之下,我只得带她去另外一个速成班上课,学期为二十天,但人家承诺只能教些简单的上机c作常识。我心想,也行,就她那样,能够学会一些简单的c作技能也就可以了。
四
这天,我驱车去覃虹学电脑的地方看望她,她欣喜地问道,“张望哥,你今天怎么有时间来陪我啊?不上班吗?”
“哥想你了呗。”我面带微笑地望着覃虹,只见她的脸浮现出一抹红晕。
覃虹娇嗔地看了我一眼,喃喃道,“最近歌舞厅怎么没通知我去唱歌啊?是不是觉得我唱得不太好呢?”
“不,”我摆摆手,信口胡诌道,“他们让你今晚就去呢。”
“真的呀?太好了!”
覃虹高兴地站了起来,而我却苦恼而尴尬地讪笑着。我想,还是等有合适的机会再说明真相吧,唉,我实在是不忍心告诉她。
从茶坊出来已经是下午五点来钟了,我先将覃虹送回宿舍,让她梳洗化妆准备一下。接着,我开始四处打电话,联络那些老友晚上去歌厅玩,说来真是怪异,这天大家都有事,连吴起都说晚上要陪客户玩。我非常恼火,并以不来者今后断交相胁迫,这样才有三个人答应参加晚上的聚会。吴起说要不,他把那三个客人都带过去。我说行。
晚上去的共有九个人,吴起带去的那三个客人都好酒,而且酒后爱胡言乱语。我悄悄拉吴起出去,问他事先是否给他们讲清楚过这聚会的缘由,他说讲了。可是,喝着,唱着,我渐渐就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劲了。那三个人不仅言语间多有轻薄,而且还几次差点将真相说破。有个戴眼镜的家伙,是做药品器材生意的,他非要拉覃虹陪跳舞不可,覃虹不愿意,其实她也不会,那家伙就觉得人家泼损了他的面子,吼道,你个丫头片子,不就是陪咱们老爷们玩乐的吗,干吗这样作淑女状?后来我急忙打圆场,吩咐小柳过去陪他跳了一曲。不料过了一会儿,他去外面叫进来三个小姐,他们每人分了一个,搂抱在怀里亲热。那几个小姐都会唱歌,而且也唱得不赖,她们霸占着话筒,一支接一支地唱。覃虹完全被冷落了。我见到情势已经失去了控制,就对吴起说道,我们先走了,你陪你的客人再玩一会儿。
其实,覃虹已经察觉出来了某些苗头。出来后,我请她和小柳去附近吃夜宵,她的兴致低落到了极点。为了活跃气氛,我要了几瓶啤酒,三人分着喝。中途,小柳出去上卫生间,覃虹对我说,她不想唱歌了。我问为什么,她不吭声。
那天晚上,覃虹不停地喝酒,至少喝了三瓶。我希望她醉,最好是醉得一塌糊涂,免得我说出真相,但她好像始终坚持不醉,也不像以前那样唧唧喳喳地说话了,她拉着脸,还不停地找我要烟抽。我和小柳几次使眼色,想提前结束回家,但覃虹嚷着还要喝,而且每次和我碰杯都说一句话:“感谢你,张望哥,谢谢你这些天对我的照顾。”
难道她真的识破真相了么?
我们大概是夜晚十一点左右分手的,我清楚地记得,临分手时,覃虹突然发疯似地跑到我身边,也不顾小柳近在咫尺,抱住我,使劲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第二天晚上,小柳下班回家,发现覃虹已经带着她简单的行李走了,什么也没有留下,仿佛她根本就不曾来过一般。我接到小柳的电话后,整夜没有合眼。天一亮,我就驾车开始满城寻找覃虹,连续找了三天,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我打电话给君山旅游局那个姓肖的副局长,让他去覃虹家看看她回去没有,结果是没有。是的,她来过,仿佛没有来过一般,但在我内心深处,却再次增加了一道伤口,就像被刀子轻轻划了一下,血流不止,全都淤积在体内。
我过上了一种连自己也不相信的放纵生活,没日没夜地出没于各种风月场所,既很少回家,也很少回公司,大多数夜晚我都是在宾馆、桑拿房或洗脚城度过的,当然去的最多的地方还是歌厅,据我推测,覃虹离开我后,当歌星的梦想是不会轻易破灭。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我从一个角落换到另外一个角落,黯然神伤地坐在那里,盯着圆柱形的追光灯,我多么希望光束打在那张天仙似的脸蛋上,然后再也不会移开。覃虹,你会去哪里呢?
吴起他们都知道了覃虹不辞而别的事,开始骂这丫头忘恩负义,人家好心帮她,她倒好,说走就走了,他们说道,看来,一个人的自尊心倘若过于膨胀了,也是件很害人的事情。我承认他们说的有道理,可是我就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就是觉得是我害了她。如果当初我不对她承诺那“莫须有”的幸福,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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