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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克和陈阵忽然感到自己好像变成了额仑草原的客人和外人,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越来越强地排斥他俩的到来。杨克说:咱们谁家也别去,先直奔巴图家。只有见到嘎斯迈他们,咱俩才不是外人。
吉普加快车速,沿着他俩熟悉的草原迁场古道朝边防公路飞驰。陈阵开始寻找山包上的旱獭,微微突起的古老獭d平台依然散布在山包上,獭d旁边的草也比较高。然而,跑了几十里,却一只獭子也没有发现。杨克说:连小孩都有了小口径步枪,你还能找到獭子吗?陈阵只好收回目光。
吉普路过几家有人住的房子,但是,冲出来的狗却又少又小,一般只有两三条,而狗的体格竟比北京别墅区里的“黑背”狼狗还要小。从前吉普路过蒙古包,被七八条十几条毛茸茸巨狗包围追咬的吓人场面见不到了,狗的吼声再也没有了以前能吓住草原狼的那种凶狠气概。杨克说:狼没了以后就是狗,狗没了以后就是战斗,战斗没了以后就只剩下懒散和萎靡了……草原狗可能比北京城里的狗更早成为人们的宠物。
陈阵叹道:我真想二郎啊,要是它还活着,这些苗条的狗还能叫做狗吗?
杨克说:草原没了狼,其它各个环节全松扣了。没有狼,猛狗变成了宠物,战马变成了旅游脚力和留影道具。
陈阵揉了揉吹进眼里的沙子,说:汉人对草原一无所知,现在的政策对草原功能的定位还是没定准,重经济,轻生态。内蒙草原是华夏的生态和生命的屏障,应该把内蒙草原定为生态特区,给予生态财政补贴,实行特别通行证制度,严禁农业、工业和流民进入草原。
吉普进入原来二队的黄金宝地——春季接羔草场,可眼前一片斑驳。秃地与沙草一色,硝粉与黄尘齐飞。陈阵满目干涩,望着草甸东北边远远的黑石山,他真想让杨克把车直接开到那里的山脚下。
杨克说:我在电视里看了20年的《动物世界》,越看我就越想骂你和骂我自己。要不是你,我也不会欠草原那么重的债。内蒙草原腹地七条最棒的小狼崽,个个都是珍稀品种,全死在你的手里了。我成为你的最大帮凶。现在我儿子一提起这件事,就骂我愚昧!农民!残忍!唉,从现代法律上讲,我的法律责任也不小,是我支持你去掏狼窝的。要是我不去,你肯定不敢一个人半夜上狼山的。上海知青在云南的孽债,还可挽回,补救,而且还能重新找回那么可爱的女儿,让我好生羡慕。可你我的孽债,真是无可挽回了……还是女儿好啊。我那个儿子,在家里是条狼,可一出门连只山羊都不如。被同学一连抢走三个钱包,都不敢吭一声。
陈阵默然。杨克又问:你这20年,国内国外,模型体制,经济政治,农村城市研究了一大圈,为什么最后又转回到国民性的课题上来?
陈阵反问道:难道你认为这个问题不解决,其他的问题能得到最终解决吗?
杨克想了想说道:那倒也是。自从鲁迅先生提出国民性的问题以后,这个问题还是没有得到解决。中国人好像始终就除不掉那个病根……改革20年了,进步不小,可走起来还是病病秧秧的,你就找个时间先给我开个讲座吧。
吉普一过高坡上的边防公路,可以俯看漫长的边境线,两人都惊大了眼睛。原先20多里宽的军事禁区和无人区,终于被人畜的增长压力所突破,如今成了人畜兴旺的牧场。这里竟是行驶1000多公里以后所见的唯一还能叫作草原的草场。草场的草虽然比过去矮了一大半,但仍是一片深绿,被军事禁区保护了几十年的草地还没有明显地出现沙化的迹象。大概也受到边境那边原始草原的湿气侵漫,这片草场竟显出一些被雾露滋润的嫩青色。一路上所见的干黄萧条印象顿时为之一扫。草场上红砖瓦房,石圈石棚像一座座散布在边境线上的明碉暗堡,每座房子大多建在地势较高的地方,是一片片个人承包草场的中心。眼前的边境线草场散布着数十群牛羊,使两人吃惊的是羊群,每群羊庞大无比,大多超过3000只,有的甚至多达4000只。游牧已变成定居定牧。
杨克掏出精致的高倍望远镜,仔细地看了看说:这里的羊群也太大了,咱俩可从来没有放过这么大的羊群,比咱俩放的羊群大一倍,羊倌还不得累死啊?
尾声(4)
陈阵说:原来的羊群是集体的,要是归私人所有,再大的羊群也能管得过来。个人管不了,可以雇人管啊,还可以提供就业岗位,利益刺激劳动积极性嘛。
陈阵面对如此兴旺的定居牧场,却感到脚下发虚。从前在夏季新草场集中扎营,集中放牧,人们都不用担心,牧草啃矮了,还有三季保存完好的草场可用。但是,定居定牧的畜群除了“草库仑”里的草以外,再没有其他草场了。两人都急于想知道牧民以后怎么办?陈阵觉得这也许是内蒙草原最后的一线虚假繁荣了。
两辆摩托和一匹快马向“切诺基”冲来。陈阵终于看见了久违的草原骑手。摩托还是比马先冲到吉普跟前,一个身着蓝色蒙古单袍的壮汉刹住了车。陈阵和杨克几乎同时高喊:巴雅!巴雅!两人跳下吉普,高大的巴雅尔像熊一样地抱住陈阵,气吁吁地说:陈陈(阵)!陈陈(阵)!阿一看到车就知道你来了,她让我来接你回家。说完又狠狠抱了抱陈阵,然后又去抱杨克,又说:阿知道陈陈来你也一定来,都住我家去吧。
两个小青年也跳下马,跳下车。一个十六七岁,一个十四五岁。巴雅尔说:赶紧叫爷爷,这是陈爷爷,这是杨爷爷。两个孩子叫过以后,便围着“切诺基”转着看。巴雅尔又说:这两个孩子放暑假,刚从盟里回来。我想往后让他俩到北京上大学,这两个孩子就可以交给你们俩了。快上车吧!阿听张继原说你们俩要来,都快想出病来了。
吉普跟着摩托和快马朝最远处的炊烟处冲去。巴图和嘎斯迈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互相搀扶着迎出了两里地,陈阵跳下车,大喊:阿!阿!巴图!和两位老人热泪拥抱,嘎斯迈的泪水滴在陈阵的肩膀上。她双拳敲砸陈阵的肩头,生气地说:你20年也不回来!别的知青都回来过两三次了,你再不来我就死啦!陈阵说:你可不能死,是我该死,让我先死好了!嘎斯迈用粗糙的手掌擦干陈阵的眼泪,说:我知道你一读进书里面,就连你自个儿的亲阿爸亲额吉都忘啦,哪还能想起草原上的家。陈阵说:这些年我天天都在想草原,我在写草原的书,还写阿爸你们一家呢,我哪能忘掉草原上的家呢?这些年我一直活在草原上,和你们在一起。陈阵急忙扶两位老人上车,将车开到家。
这个家有一个巨大的石圈,要比从前牧业队的石圈大两倍。车过石圈,在圈墙的西面是一排宽大的新瓦房,带有电视天线和风力发电机。房子的西窗下还停着一辆帆布篷已经褪色的老式北京吉普。房子和石圈周围方圆一里都是沙地,稀稀落落长着半人高的灰灰菜。陈阵在房前停下了车。他离开额仑草原20年,再回来时却跨不进老阿爸住过的蒙古包了,心里顿感失望。
陈阵和杨克从车上卸下好烟好酒、罐头饮料、果冻奶糖、披肩护膝、皮带打火机、“敌杀死”等等礼物,抱进蒙古式的客厅。客厅有40多平米,沙发茶几,电视录像,酒柜酒具一应俱全。一幅淡黄色的成吉思汗半身像大挂毯,挂在墙壁正中,圆眼吊睛和蔼地望着他的蒙古子孙和客人。陈阵恭敬地站在像前看了一会儿。
嘎斯迈说:这是阿爸的一个亲戚,从外蒙回额仑老家探亲的时候带来的。那个亲戚还说,这边真富啊,道路特别好,就是教育和草场不如那边……
一家人坐下来喝奶茶,吃新鲜奶食。
嘎斯迈已经不爱吃大白兔奶糖了,但是她却很领这份情。她微笑道:你还真没有忘记我,那时候你给狗吃都不给我吃。嘎斯迈很快就对她从未见过的果冻赞不绝口,学着陈阵的动作,往嘴里挤了一个又一个。她笑道:你怎么知道我的牙掉没了?带来这老些不用牙的好吃东西。
陈阵摸了摸鬓角说:连我都老了,白头发都有了,牙也掉了几颗,我哪能忘记你。我在北京跟好多人讲过你敢一个人抓蒙古大狼的尾巴,还把尾巴骨头掰断。好多人都想到草原来旅游,还想见见您呐。
嘎斯迈连忙摆手道:不见!不见!外蒙的亲戚讲,他们那儿有专门保护狼的地盘,不让打狼了。这会儿咱们电视里也讲不让打狼了,你怎么尽跟人家讲我的坏事儿呢?
天色已暗,房外传来熟悉的羊蹄声。陈阵和杨克急忙出包,羊群像洪水般地漫过来。一个汉装打扮的羊倌,骑着马轰赶着羊群。陈阵猜想这可能就是额仑草原上新出现的雇工。两人上前帮着慢慢赶羊入圈。巴图微笑道:你们两个羊倌的老本行还真没忘,20多年了,还知道吃饱的羊群不能快赶。
陈阵笑道:草原的事,我一点都忘不了的。又问:这群羊真够大的,有多少只?
巴图说:3800多只吧。
杨克嘘了一声说:大大小小这些羊,就算平均一只羊150—170元,那你的家产,光羊群就价值六七十万了。再加上牛群、房子、汽车、摩托,你已经是个百万富翁啦。
巴图说:沙地上的财产靠不住啊。要是这片草场往后也跟外来户的草场那样沙化了,我家就又成贫下中牧了。
杨克问:分给你家的草场能养多少羊啊?
巴图将圈门关好,说:要是雨水足,我的草场可以养2000多只羊;要是天旱,就只能养1000只。这些年连着旱,四五年没下过透雨了,这会儿能养1000只都难啊。
陈阵听得吓了一跳,忙问:那你怎么敢养这么多的羊呢?
尾声(5)
巴图说:你准是要说我不管载畜量了吧。住在这片草场的都是原来嘎斯迈牧业组的牧民,都是你阿爸带出来的兵,都懂载畜量,知道爱惜草场。我养这么多的羊,有一半只养半年,到下雪前我就要卖掉2000只,把当年的1400多只大羔子,还有几百只羯羊、老母羊全卖掉。草场剩下的草差不多就够羊群过大半个冬天了。我再把卖羊得的钱,拿出一小半买一大圈青干草,整群羊就能过冬了。夏末秋初,我也把羊群赶到深山的荒草场去,这些年天旱,蚊子都干死了,羊群在深山里也能抓上点膘……
回到客厅,巴图继续说:我们小组的人家还是用草原蒙古人的老法子,草好就多养羊,草赖就少养羊。养羊跟着腾格里走,跟着草走,不跟人的贪心走。可是那些外来户哪懂草原老规矩,自个儿草场的草啃没了,就常常赶羊过来偷吃草,真让人生气。还有一些本地蒙古的酒鬼二流子也讨厌,把分到的羊全换酒喝了,老婆跑了,孩子野了,现在就靠出租自个儿的草场活命,一年收一两万租金。
陈阵问:谁来租草场?
巴图愤愤地说:一些从半农半牧区新来的外来户,这帮人根本不顾载畜量,只能养500只羊的草场,他们就敢养2000只、3000只,狠狠啃上几年,把草场啃成沙地了,就退了租,卖光了羊,带着钱回老家做买卖去了。
杨克对陈阵说:没想到外来的“过江龙”越闹越成势了,草原早晚都得毁在他们的手里。
陈阵对巴图和嘎斯迈的草场和家业有了点儿信心,说:看到咱们家的日子过得这么好我真高兴啊。
嘎斯迈摇摇头说:大草场坏了,我家的小草场也保不住啊。草原干了,腾格里就不下雨,我们这些家的草场也一年不如一年了。我要供四个孩子上学,还要留出钱给孩子结婚盖房子,还要看病,还要存一大笔钱防大灾……现在的孩子都只顾眼前,看什么就想买什么……刚才他们看见你们的高级车了,一个劲儿想让巴雅买你们这样的车。我怕草原上的老人都走了以后,年轻人就不懂草原的老规矩了,拼命多养羊,用羊来换好车,好房子,好衣服……
杨克说:怪不得我一下车这小哥俩就缠着我问这车多少钱。
嘎斯迈说:蒙古人也应该搞计划生育,孩子多了,草原养不起他们啊。这两个男孩子要是考不上大学,再回到草原放羊,往后结婚分家,羊群也要分家。羊群一分家,就显小了,他们就更想多养了,可草场就这么大。这小片草场要是再盖几个房子,草场就要被压死了……
巴雅尔一直在屋外杀羊,过了一会儿,他的妻子,一个同样结实的蒙古女人,端进来满满一大盆手把r。陈阵和杨克也拿出各式罐头和真空包装食品。天尚未暗下来,客厅里的电灯却突然亮了。
陈阵对巴图说:嘿!真亮堂!牧民终于不用点羊油灯了。那时候我凑近油灯百~万小!说,常常把头发烧焦。
杨克问:风力发电机发出的电能用多长时间?
巴图笑着回答道:有风的时候,风力发电机转一天,把电存到蓄电池里,这些电可以用两个小时,要是不够用,我还有小型柴油发电机呢。
不一会儿房外响起一片喇叭声,整个嘎斯迈“部落”的人几乎都开着吉普和骑着摩托来了,把宽大的客厅挤成了罐头。草原老朋友相见,情感分外火辣,陈阵和杨克挨了一拳又一拳,又被灌得东倒西歪,胡言乱语。兰木扎布仍然瞪着狼眼,梗着牛脖子,这会儿又撸着山羊胡子,冲着杨克大叫:你为啥不娶萨仁其其格?把她带到北京去!罚……罚……罚酒!
杨克醉醺醺地大言不惭:你说吧!百灵鸟双双飞,一个翅膀挂几杯?
老友们惊愕!酒量已不如当年的兰木扎布忙改口道:不……不对!不……不罚酒!罚你把你的高级车借……借我开一天。我要过……过过好车瘾!
杨克说:是你说,我这个“羊羔”配不上额仑最漂亮的“小母狼”的,我哪敢娶她啊,全怪你!借车好办,可明天你开车不能喝一滴酒!
兰木扎布一人把着一瓶泸州老窖,狠狠地灌了一口说:我……我没眼力啊!你没娶萨仁其其格倒也没啥。可我为啥就没把我的小妹妹乌兰嫁给你,要不,草原上打官司就有北京的大律师上阵啦。这些年破坏草场的人太多,还到处挖大坑找矿石,找不着,也不把坑埋上……北京少给我们草原一点钱都不要紧,最要紧的是给草原法律和律师!他又灌了一口酒高叫:说好了!明天我就来开你的车!你先把钥匙给我!
接着,沙茨楞、桑杰等各位老友都来借车。
杨克已醉得大方之极,连说:成!成!成!往后你们打官司也找我吧。说完便把车钥匙扔给了兰木扎布。
众人狂笑。接着便是全部落的豪饮高歌、男女大合唱。唱到最后,大伙儿都选择了蒙古最著名的歌手腾格尔的歌。歌声高亢苍凉,狼声欧音悠长,如箫如簧:……这……就欧……是……蒙古欧……人……热……爱……故欧……乡的人……
酒歌通宵达旦,众友泪水涟涟。
酒宴上,陈阵和杨克像北京“二锅头”一般,被好客又好酒的各家定了单,一天两家,家家酒宴,顿顿歌会。那辆蓝色“切诺基”成了好友们的试用车、过瘾车和买酒运酒的专用车,并用它接来其他小组的老友们。巴图家门口成了停车场,第二天下午几乎半个大队的吉普和摩托都停在这里,骑马来的却很少。牧民说,要不是冬天雪大,骑摩托放不了羊还得骑马,可能蒙古马早就没人养了。原来二大队的四群马,现在就剩一群,还没有原来的半群大。巴图说:狼没了,草少了,马懒了,跑不快了,个儿头也没从前大了,额仑马没人要喽。陈阵还发现,毕利格那一代的老人都不在了。杨克教的那些小学生已经成为额仑牧业的主力军。
尾声(6)
三天之内两人喝得血压升高,心动过速。不过,草原上的汉家菜园子已成规模,酒桌上天天顿顿都能吃到大盆的生蔬菜蘸酱,要不然,他俩的血脂胆固醇也要升高。连日的酒宴,小组的牧业也瘫了一半,全靠外来雇工支撑。陈阵问过雇工,他们每月的工资是200元加两只大羊,同时管吃管住,干得好年终还有奖励。有一位雇工说,他是额仑西南边400里一个苏木(乡)的牧民,前几年他家也有1700多只羊,日子不比额仑的牧民差多少,他家也雇了一个牧工。可是草场一年不如一年,前年一场大旱,沙起了,草焦了,羊渴死饿死一大半,他只好出来打工。可是一年下来挣到的二三十只大羊也不能运回老家,老家没草,活羊没用了,只好卖掉,换成钱带回家……
两人在各自的老房东家睡了整整一天才缓过神来。第四天,陈阵又和嘎斯迈一家人聊了大半夜。
第五天清早,陈阵和杨克驾车开往黑石山方向。
关于狼图腾的讲座与对话
吉普一过边防公路,就可以隐约看见东南远处的黑石山。杨克驾着车在草原土路缓缓行驶。
陈阵叹道:草原狼的存在是草原存在的生态指标,狼没了,草原也就没了魂。现在的草原生活已经变质,我真怀念从前碧绿的原始大草原。作为现代人,在中原汉地最忌怀旧,一怀旧就怀到农耕、封建、专制和“大锅饭”那里去了。可是对草原,怀旧却是所有现代人的最现代的情感。
杨克用一只手揉着太阳x说:我也怀旧,一到草原,我满脑子里涌出来的都是原始游牧的场景。二三十年前的事,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杨克又说:从草原回城后,咱俩各忙各的,你苦干了那么多年,这次也该把你研究的东西好好跟我讲讲了吧。
陈阵说:这些年我有了一个全新的角度和立场,可以重新认识华夏的农耕文化和华夏民族的国民性,可以重新认识游牧民族对中华文明的救命性的贡献,这样也就可以基本弄清“中国病”的病根。“中国病”就是“羊病”,属于“家畜病”的范畴。
杨克说:咱们那段经历,还有草原游牧精神,真值得好好挖掘。
陈阵马上进入主题,他加重了语气说道:中国病的病根就在于农耕和农耕性格。过去知识界也有不少人认为中国病的病根是在这里,但是就是批判得不深不透,还遭遇强烈的抵抗和反批判。我认为,这场关系到中国命运的思想斗争,之所以持续了近一个世纪还没有结束,不仅是因为中国农耕性格的势力太深厚,还因为批判阵营没有找到有力的批判武器。对于中国农耕意识的深厚传统的批判,零敲碎打不行,必须进行历史的、系统的分析、批判和清算,最关键的是必须使用比农耕历史更悠久、更有生命力、更有战斗力的游牧精神武器。
我所说的游牧精神,是一种大游牧精神,不仅包括草原游牧精神,包括海洋“游牧”精神,而且还包括太空“游牧”精神。这是一种在世界历史上从古至今不停奋进,并仍在现代世界高歌猛进的开拓进取精神。在历史上,这种大游牧精神不仅摧毁了野蛮的罗马奴隶制度和中世纪黑暗专制的封建制度,开拓了巨大的海外市场和“牧场”,而且在当前还正在向宇宙奋勇进取,去开拓更巨大更富饶的“太空牧场”,为人类争取更辽阔的生存空间,而这种游牧精神是以强悍的游牧性格、特别是狼性格为基础的。草原的“飞狼”最终还是要飞向腾格里、飞向太空的啊。
杨克赞道:开篇不错。一下子就点到我最感兴趣的兴奋点上。
陈阵从挎包里掏出文件夹,里面是电脑打印稿。他清了清嗓子说:我的讲座比较长,我没有带书稿,只带了一份提纲和一些卡片。这回和你一起来草原,我也想跟你讲讲,再听听你的意见。今天我只能简要地讲,还希望你参与和补充。
杨克说:那没问题。
陈阵平稳地说:我觉得,华夏农耕文明的致命缺陷就在于,这种文明内部没有比阶级斗争更深层更广泛的残酷激烈的生存竞争。
杨克点头道:可是游牧文明恰恰相反,游牧生活内部的生存竞争太残酷,也太普遍。农耕社会哪有草原这样不间断的激烈生存竞争。严师出高徒,严酷的竞争出强悍的狼群、战马和民族。两种生存环境一对比,两个民族的性格差异就对比出来了。真有狼羊之别啊。难怪草原民族一直把自己比作狼,把农耕民族比作羊。那几年兰木扎布就不叫我杨克,他在我的名字后面加了一个“奥”,管我叫“羊羔”。可我就是摔不过他,干没辙。那年集体劳动,人特多。休息的时候,兰木扎布真跟狼摔羊羔似的,一口气把我摔了六七个跟头,那些漂亮的蒙古丫头看得都冲他笑。兰木扎布还指着萨仁其其格说,额仑最漂亮的小母狼哪能嫁给羊羔呢,她要是忍不住把你给吃了,咋办?一圈人都笑了,连我也笑了,笑得苦胆汁都倒流到嘴里面。这次喝酒他又提起这件事。
陈阵苦笑道:那时候咱们还真是不行,到草原已经摔打了几年都摘不掉“羊”的帽子,那么亿万汉民族呢?刚到草原的时候,让我感触最深的是,牧民总是说蒙古人是狼,汉人是羊。这对我当时的大汉族主义思想冲击不小,可能正是因为这种精神冲击,才促使我下狠心去研究狼和羊,研究两个民族的精神和性格的……
吉普路过当年毕利格老人指挥打围的猎场。杨克感慨道:那次打围的场面至今历历在目。咱俩总算亲眼见到过草原骑兵的骁勇善战。那还是一场普通的打围呢。咱们中学时下乡劳动也参加过农民的打场,真是一点意思也没有。
陈阵问道:你考虑过没有,为什么周秦汉唐时期华夏中原民族也曾把犬戎、山戎、匈奴和突厥打得落花流水?到汉唐时期打了几百年的恶仗,还灭掉或驱逐了强大的北匈奴和西突厥。那是中国古代最辉煌的时期。在文化上也是高峰林立,群星灿烂,为什么那段时期的华夏民族就那么厉害?具有气吞山河的阳刚雄健进取的民族性格?
杨克不假思索地说:我想那时候华夏族正处在上升阶段。上升阶段总是冲劲十足。
陈阵说:我认为,因为那个时期华夏民族的血管里“狼血”成份很浓,“羊血”倒不太多。人类脱胎于野兽,远古时期人类的兽性狼性极强,这是人类在几十万年残酷竞争中赖以生存下来的基本条件。没有这种凶猛的性格,人类早就被凶残的自然环境和兽群淘汰了。但是兽性狼性对人类文明的发展危害也极大,如果一个国家里的人群全像狼群一样,这个国家的人群就会在互相厮杀中同归于尽、彻底毁灭。人类的文明就是在不断抑制和驾驭人类自身的兽性和狼性才逐步发展起来的。这是古今中外的圣贤、思想家和政治家们所思考的根本问题之一。但是,如果完全或大部消灭了人性中的兽性和狼性,甚至用温和的羊性和家畜性来替代它,那么,人类就又会失去生存的基本条件,被残酷的竞争所淘汰,人类的文明也无从谈起。
因此,没有人类的半野蛮,就没有人类持续灿烂,不断跃进的文明。西方民族走的就是一条保留人性半野蛮的文明发展道路,而华夏民族力图走一条人性“无野蛮”的农耕式文明发展道路。形象地说,西方走的是一条“文明狼”的道路,而华夏走的是一条“文明羊”的道路。人家顺利地从“古代野蛮狼”走到“古代文明狼”,再一直走到“现代文明狼”,现在正朝着未来真正大写的“文明人”演进。而咱们落下了不知道多少个阶段,而且还是南辕北撤。
华夏先圣,怀着善良朴素的愿望,受到历史发展阶段的限制,力图实现克己复礼,天下为公的大同理想,以为只要铲除人性中的狼性就能逐步实现这一理想。因此,在性格教化方面,儒家孔学千年淳淳教导:“其为人也,温柔敦厚”,然而,普天之下牛羊的性格最“温柔敦厚”,儒家教义具有鲜明崇羊灭狼的农耕性质。到后来的宋明理学那就更极端了,大力鼓吹“存天理,灭人欲”,连正常的人欲都要灭,就不要说消灭人性中存留的兽性狼性了。在农耕民族存在的基础上,经过千年的教化驯牧,华夏的知识层充满温柔敦厚的谦谦君子,华夏下层布满了软弱可欺的良民顺民,羊性几乎成了华夏的国民性。这条道路走得太极端,后来敦厚的羊群一旦遇上了凶悍的草原狼群,其结果,二十四史早已记录得血流成河。再后来,世界变小,敦厚的华夏“文明羊”遇上了凶悍的西方“文明狼”,两种文明相撞,撞翻的当然是羊。所以,古老的华夏道路必然被西方道路打垮,最后打成了西方的殖民地和半殖民地。
杨克的谈兴也浓了起来,问道:我真不明白,古代中国怎么就走到这么一条绝路上去了呢?在周秦汉唐时期华夏族不是走得好好的吗?
陈阵开始侃侃而谈:民族最初的道路主要是由客观环境所决定的。华夏族生活在世界上最适合农业发展的、最大的“两河流域”,也就是长江黄河流域。这个流域要比埃及尼罗河流域,巴比伦两河流域,印度河恒河流域大得多。因此,华夏族就不得不受世界上最大规模的农耕生活摆布,这就是华夏民族的民族存在。民族性格也不得不被农耕性质的民族存在所改造,所决定。
而西方民族,人口少,靠海近,牧地多,农业不占绝对优势。狩猎业、牧业、农业、商业、贸易、航海业齐头并进;草原狼、森林狼、高山狼、陆狼、海狼一直自由生活。西方民族强悍的游牧遗风和性格顽强存留下来,而且在千年的商战、海战和贸易战中得到不断加强,后来又进入到现代工业残酷的生存竞争之中,狼性越发骠悍,所以西方民族强悍进取的性格从来没有削弱过。民族存在决定民族性格,而民族性格又决定民族命运。这种性格是西方后来居上并冲到世界最前列的主观原因。
世界上从古到今大致有狩猎、游牧、农耕、商业、航海、工业这六种行业和六种民族。其中,农耕最特殊,因为只有农耕可以自给自足,自我封闭,自花授粉,自行退化,基本上可以不需要竞争、交换和杂交。除了农耕以外,其他五种行业都不是“和平”的行业,不能自给自足,必须竞争交换搏杀才能生存发展。这五种行业都是竞争激烈,风险巨大,环境险恶,你死我活的行业。如果这五种民族没有像狼一样凶悍顽强进取的性格,就不能生存。因此,这六大行业中产生出来的六种民族,除了农耕民族以外,狩猎民族、游牧民族、经商民族、航海民族和工业民族这五个民族,都是世界上强悍进取的民族。
而且这五种行业和民族有着继承关系,从狩猎游牧发展到经商航海,从经商航海又发展到近现代工业。这五种强悍行业是为强悍民族准备的,也只有强民族才敢干强行业。从低级强行业一直干到高级强行业,这就是世界历史发展的主航线。西方世界基本上就是由狩猎游牧,发展到经商航海,再发展到现代工业时代的。
古代农耕民族的历史是一个闭门造车,自给自足的历史支流,他们创造了灿烂的古代文明。但游牧民族及其后代冲进他们的流域,抢走了他们的创造发明,并把他们灭了国,灭了族,或当作附庸,便继续在惊涛骇浪中扬帆远航,去创造发明更先进的文明了。华夏民族一起步就踏上农田,走进农耕民族发展的历史支流,越走越弱,当然在民族性格上就要大大吃亏。
华夏先民的性格绝对不比西方民族弱,同样勇敢智慧,强悍进取,狼心勃勃。可是一落到华夏这片世界最大的温良敦厚肥沃的农田里,再凶悍的狼性也悍不起来了。古代中国广阔深厚的农田,是软化驯化草原狼和狼性的温柔之乡。
吉普进入边防公路以南的草场,草已矮得贴了地皮,像一大片光秃秃的练车场。杨克将车开出土路径直向黑石山驶去。
陈阵略略翻了翻打印稿,继续说:黄河流域并不是中国古代文化的惟一发祥地,西北草原,尤其是内蒙草原,更是中国古代文化的发祥地之一。据《内蒙古历史地理》一书介绍,考古发掘证明,早在旧石器时代内蒙古就有人类活动。著名的“大窑文化”的历史久远性令世人吃惊。大窑遗址在内蒙呼和浩特市东北郊保合少乡大窑村,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大窑遗址有一个远古人类的石器制造厂,时间跨度从旧石器时代的早期、中期、一直到晚期,前后长达几十万年。遗迹最早的年代距今约70万年,比北京猿人的遗迹还早10—50万年。到新石器时代,内蒙的古人类活动的范围更广。距今为止,在内蒙发现的新石器时代遗址约有100多处,而从这些遗址出土的器物形状和彩陶风格,与中原的仰韶文化和龙山文化有区别。
还有,在西北陕西发现的蓝田人距今约80—60万年,也比北京猿人的历史久远。即便是北京猿人,也不属于黄河流域的中原人,而是远古北方人。在远古时期,北方和西北的高原和草原水草丰茂,气候湿润,适于人类生活。草原的远古人类过着狩猎、游牧和采集的生活,而大禹治水以前的黄河中下游的中原,还是定期和不定期的“黄泛区”,许多地方都不适合人类居住。中原是黄土高原水土流失、并由黄河输送泥沙而堆积形成的平原,因此,西北高原和草原是中原之父,黄河是中原之母。西北草原的人类史自然也就比中原的人类史更久远,中原的原始先民来自于西北高原和草原。
中国草原先民必定以他们强悍进取的游牧精神和性格,以及流动扩张的特性,慢慢进入和开发中原,并持续深刻地影响了中原部族和华夏文明的形成和发展。
中华民族的人文始祖炎帝和黄帝就是出身于西北游牧族,据传说,炎黄二帝都出自于远古少典部族。范文澜综合了史书记载的传说后认为:“炎帝姓姜……姜姓是西戎羌族的一支,自西方游牧先入中部”,慢慢开始农耕。古羌族属于典型的游牧民族,是华夏汉人的祖族之一。西羌族性格刚烈勇猛,这就不是传说了,而是事实。《后汉书·西羌传》记载:“西羌……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耐寒苦同之禽兽,虽妇人产子,亦不避风雪。性坚刚勇猛,得西方金行之气焉。”这几句评语真是太精彩了,简直就是在说狼,也是对草原狼和游牧民族性格的高度概括。因为只有草原狼和游牧民族才宁肯战死,不愿病终。这段记载和评语极为准确生动地抓住了西羌族和中国游牧民族的共同本质性格特征——狼性性格;也敏锐地指出了西北游牧民族的性格的来源——“同之禽兽”,也就是同之于猛禽猛兽、同之于草原雄鹰和草原狼;而且又指出了中华民族的金行之骨气志气的产地——西方和西北方的游牧区。我真为汉人的先祖有这样“坚刚勇猛”的性格而感到自豪和振奋。
羌族是中国的一个了不起的古老民族和华夏民族的主要祖族之一,她不仅孕育了包括“犬戎”、“白狗”、“白狼”等大部分西戎族,还孕育了汉族、党项、土蕃、藏族等民族,而且古羌族流入蒙古草原的分支部族还参与了蒙古草原民族的形成。据有的专家研究,单音节有声调的汉藏语系就发源于单音节的古羌语。直到现在,许多汉字还带有华夏祖先羌人的游牧血统的胎记,例如,现在用得最滥的“美”字就是这样,美字由“羊”字和“大”字组合而成。许慎在《说文解字》中说:“美……从羊,从大羊。”徐铉注释道:“羊大则美,故从大。”可见华夏先祖的审美观是游牧人的审美观。咱们俩都当过羊倌,能够体会这种美感。羊r是牧人的主食,把一群羊羔养成一群大羊,那心里是多美啊。“羊大”也是草原狼的审美观,当一条大狼猎到了一只大羊的时候,那它就美得乱哼哼了。如果汉人的先祖是农民,那美字就不是“大羊”而可能是“大米”了。远古选美选大羊,现代选美选美人,但是美字本身依然是“大羊”。
羌族的伟大在于她的刚强性格和超人的智慧,与古羌族同时存在的古匈奴等游牧民族早已消亡,而她却一直顽强生存延续至今,她的儿孙子族的数量已达到令世界震惊的十几亿之巨……
咱们还是回到炎黄时期,在炎帝进入中原之后,传说中的南方“兽身人言”的九黎族蚩尤也北上中原,与炎帝族发生激烈冲突,开始务农的炎帝族被凶悍的蚩尤九黎族不断进,“九黎族驱逐炎帝族,直到涿鹿”。炎帝便联合更加强悍的黄帝族共同作战,在涿鹿大败九黎族,并把九黎驱出中原。黄帝族后来又打败炎帝族,并把炎帝族挤到长江流域,才正式进入中原定居。再往后黄帝族又与炎帝族联合,共同抗击南方蛮族。
我认为黄帝族之所以能够战胜蚩尤九黎族是有其民族性格根源的。这是因为当时黄帝族仍是游牧族。《史记·三皇本纪》的注释说:“炎帝黄帝皆少典之子,其母又皆有娲氏之女……姜姬二帝同出少典氏,黄帝之母又是神农母。”因此,黄帝族与炎帝族同属一族。既然炎帝族起源于西戎羌族,那么黄帝族也起源于西羌和西北高原。史书记载,传说中的黄帝族发源于西北游牧区,活动范围在西北,主要功迹和事迹也发生在西北。庄子说:“昆仑之虚,黄帝之所休。”《山海经》说:“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史记·五帝本纪》又说:黄帝族“迁徙往来无常处,以师兵为营卫。”而且,黄帝“有土德之瑞,故号黄帝。”《史记》的注释解释道:“有土德之瑞,土色黄,故称黄帝。”而黄色之土,乃游牧之地西北黄土高原也。范文澜认为:“黄帝族原先居住在西北方,据传说,黄帝曾居住在涿鹿地方的山湾里,过着往来不定迁徙无常的游牧生活。”
在传说中,黄帝与炎帝打败蚩尤九黎,发生在涿鹿;黄帝与炎帝三次大战发生在阪泉,而阪泉在河北怀来,古称怀戎,是游牧区,就在涿鹿东边几十里的地方。涿鹿在华北的西北部,是内蒙草原的延伸地,在上古时期是典型的游牧区。上古时期涿鹿、怀来、妫河和燕山地区是游牧民族的地盘。后来,黄帝又定都于涿鹿。最后,黄帝叶落归根,“黄帝崩,葬桥山”,而桥山更是地处西北,人所皆知。炎黄二帝起源于西北游牧族和游牧区,因此必定崇拜天,也就是崇拜草原和游牧民族的“腾格里”。《史记》说,轩辕黄帝擒杀蚩尤以后,“诸侯咸尊轩辕为天子”。
陈阵从文件夹中抽出一张卡片说:中国西北的游牧族世代崇拜腾格里,这是经过考证的。你听听《草原帝国》的作者、法国研究亚洲史的泰斗勒尼·格鲁塞是怎么说的。他说,“匈奴人于公元第三世纪后半期时组成了一个统一的和强有力的民族。他们的首领被称作单于,这称号的全文译音为撑梨孤涂单于,汉文内译作‘天子’,我们辨别出撑梨为突厥——蒙古语字根,它显明的是突厥字与蒙古字‘腾格里’(天)的译音。”你看,从匈奴到突厥,再到蒙古,全都崇拜腾格里。而匈奴是极为古老的民族,古称荤粥,在夏朝称为“淳维”,在殷商时期称为“鬼方”,到汉朝才称为匈奴。《史记》的注释说:荤粥乃“匈奴别名也”。在黄帝时期,黄帝就曾与荤粥打过交道,《史记·五帝本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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