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也许应该感谢这一场海啸,海啸过后,人们又恢复了来教堂的习惯,这使教堂变得不再冷清。牧师说:
“你们要学会遗忘,死者已经安息。”
在某个周末做礼拜的时间,一个明艳动人的少女犹如蝴蝶般飞进了教堂。她坐在最后一排,是唯一一个脸上找不到丝毫痛苦的人。她总穿一件绿色连衣裙,露在外面的手臂和脖颈被晒成棕色,看起来很健康。
领圣餐时,每个信徒都会分到一块象征着耶稣破碎身体的饼干,而那女孩每次总是要拿三四块,一块块夹在手指之间,不等牧师开始说祝祷词,就已将它们吃光。看得出,她很饿。不过每次唱诗的时候,她都会很卖力,嗓音像冬天的雪那样清洌明亮,前排的人有时会忍不住回头来看她。面对人们纷纷投过来的目光,她似乎很开心。
牧师很喜欢她,于是靠近她,询问她是不是教徒,她摇了摇头。
“可是你唱诗的声音比谁都大呢。”
女孩莞尔一笑,跑出了教堂。
牧师怅然地望着女孩远去的背影——她每次都像一阵风一样,无法抓住。
2
牧师常常看到那个女孩,她并不是每周都来,每次都是不期而至,令他猝不及防,来不及掩饰见到她那一刻的喜悦。
她的脚步很轻,仿佛没有穿鞋子,小风一般从教堂的后门飘了进来。她总是坐在教堂的最后一排,肤色雪白,像躲在她那旧草色裙子中的一朵马蹄莲。他嗅到了她身上沾着的露水的气息。他在讲经的时候,多次忍不住抬起头看看她。她很顽皮,悄悄从一个座位移到另外一个座位上去,仿佛有意让他寻找。他用目光再次捕捉到她时,心中生起一股柔情。在这个被灾难撕裂的春天,她犹如唤回生机的精灵,走进他的视线。
而每次当他走近她的时候,她总是像狡黠的小昆虫,忽然振翅飞开了。花粉从她毛茸茸的小脚上掉落下来,在空气中扩散。
他打了一个迷惘的喷嚏。
在一次礼拜结束后,他终于鼓足勇气喊住了她。她看着他,他以为自己做好了与她讲话的准备,可是看着她纯洁的眼神,他还是立时语塞。然而这一次,他怎么也不想放她走掉,于是他十分费力地让自己开口:
“我想——你也许可以加入我们的唱诗班,到台上放声歌唱,如果你愿意的话。”
女孩的眼睛看向别处,似乎有点儿心不在焉。
“你就住在附近吗?”牧师慌忙又开口说,极力想留她久一点。
“我住在船上。”她终于开口说。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说话,声音要比唱诗时柔美许多。
他点点头,事实上他已经听不清她的回答。她的声音像雨后森林里升起的烟霭,弥散开来,引他进入一片万籁俱寂的仙境。
“总之,我想你不妨试着参与进来,那时你就会发现,这里是一个温暖的大家庭。”牧师说。
女孩用略带疑惑的眼神看着他,笑嘻嘻的。她似乎并不信任他,却也不讨厌他。
当少女带着她的花粉气味消失在教堂门口时,牧师内心十分忐忑,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给她留下好的印象。他努力回味她那无法参透的眼神,似乎从中体会出几分轻蔑。
他因此而沮丧。
牧师很快察觉到了自己的变化;他会在礼拜的时候穿自己最喜欢的衣裳,将胡须仔仔细细剃干净,马头靴上也绝不会留半点尘埃。为了做好这些,他周日总要很早起床。做这些工作时,他的心情很愉快,有时还哼唱几句——他奇怪那多年来从未想起的曲子,怎么忽然又回来了。
三年前,他的妻子在一场疟疾中死去,那时他觉得,此后的生活不会再有什么波澜了。他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他给远在英国的儿子写信说,虽然这是一块伤心地,但他担心,若是离开此地便再也找不到她的坟墓了。每次写完信,他再读一遍,都会觉得有些太沉重了,他怀疑儿子已经无法理解他这颗样苍老的心了。
随着变老,他无可救药地开始健忘。但他还能够牢固地记着她,常去她的墓前探望,有时他还会将仅有的一点眼泪洒在她那里。这几滴珍贵的眼泪至少可以证明,他没有完全冻僵,内里尚有涌动的东西。
而女孩的出现,令他的情感变得剧烈。他听到自己内心的一条条苏醒过来的溪流潺潺汇聚。他开始不敢去妻子的墓前拜祭,他怕妻子摸到他那颗变活泼了的心。但他必须承认,怀揣一个秘密、内心充满盼望的感觉的确不坏。
第四部分 第46节:纸鸢记(上阙)(2)
第46节:纸鸢记(上阙)(2)
3
几日后,牧师从海边经过,看到远处有艘大船正泊过来,他识得这是中国的“宝船舰队”1,船体被漆成艳金色,雕梁坠彩,繁复无比。
他才蓦地又想起她那日说的话:“我住在船上。”
他忽然愣住了,仿佛被钉在那里不能动弹。
大船在岸边停下。船舱里走出几个穿黛青色锦缎袍子的男子,他们应当是中国来的使臣。接着,七八个花枝招展的女子从船舱里追出来,个个裙带缱绻,腰肢细如炊烟。男人们被她们前前后后簇拥在中间,与她们依依惜别。然后,男人们下船去了。女人们在船上又逗留了一会儿,有个年长的女人站在中间,对她们吩咐了几句,然后女人们排成一队,走上岸来。
牧师看着,他知道她们中的多数是从中国广东等流动妓院召募来的歌妓,专门侍奉船员和外国使者,一直“住在船上”。在海啸之前,她们的生意曾一度到达鼎盛,那时歌妓们住在不知比现在奢华多少倍的大船上,船上的使臣络绎不绝,他们见过世面又出手阔绰,妓女们喜欢围在他们身边听他们说那些离奇的航海故事,每一天都过得有滋有味,成为永远难忘的美好记忆。
女人们前前后后从他的身边经过,犹如一张眩目的蜘蛛网,向他罩过来。他被某种熟悉的香味擒住,感到一阵屈辱。他侧过身,低下头,生怕看到那少女在她们之中。一阵阵刺耳的笑声从那群女人中传来,他蹙眉忍耐着,一直到这支香艳的队伍走远。
牧师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回教堂,心乱如麻。他不停想着那女孩,他原先几乎以为她是上帝派下来协助他的天使,然而她竟然是一个歌妓,生活在飘摇无根的船上,就像一片浮萍那样,整日周旋于男人之间,歌舞升平,忘却尊严,不知疲倦。他厌恶地闭上眼睛,徒劳地试图把她的形象从眼前赶走。
她欺骗了他的感情,他这样认为。可他很快又理智地想,她其实什么也没有告诉过她,除却那句“我住在船上”。她并未撒谎,也不曾想要谋求他什么。只怪她的样子太纯美无辜,蒙蔽了他那双敏锐的眼睛。
4
她又来了,仍坐在最后一排,面含微笑,饱满犹如一颗熟透多汁的桃子。牧师看着,可是他开始厌恶她的微笑,因为它是廉价的,是不与内心相连的。他又看见她卖力地唱诗,在分吃圣餐时十指间夹满了饼干,内心在隐隐作痛。
应有一只手,温暖慈祥地伸向她,有足够耐心,充满谅解和宽容,将她从泥沼中拉出来。
他于是又走向她:
“等礼拜结束后,你有时间吗?我必须和你谈一谈。”
她点点头,看着他,淡蓝色的眼珠像子弹般穿透他的身体——砰,一瞬间他似乎又被俘虏,处在了劣势——他早该清楚她的杀伤力。
他们坐在一棵高大的桫椤树下,树y是一绺一绺的,被旱季接踵而至的阵阵热风摇曳成一把喑哑的竖琴。她的香味又弥散开来,这一次他分辨出来那是曼陀罗花的香气,忽远忽近,令人晕眩。他知道歌妓们多用这种香味迷惑男人,令男人神魂颠倒,甘愿俯首做她的奴隶。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他温和地看着她。
“淙淙。”她掏出一颗槟榔,塞进嘴里,嚼起来。
“我不认识中国字,但这个发音很好听。”
“是流水的声音,要比海浪轻柔一些。”她的嘴唇已经变得鲜红。
“是的,像流水。”他又轻轻念了一遍,“淙淙。”
他想了想又问:“看起来你不是本地人,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妈妈是中国人,爸爸是荷兰人。”她回答很简短,令人无法分辨她来自哪里。
“哦,是吗?我也是荷兰人。”他总算找到一个可以拉近他们距离的契机。
“是吗?”她漫不经心地咀嚼着槟榔,眼睛也不抬一下。
“那么你父母现在在荷兰?”
“不,他们都死了。这挺可惜的,不然,你和我爸爸也许会聊得很投机。”
“哦?”
“嗯,他也是个牧师。”
“啊!原来是这样。”他轻叹道,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喜悦。他想,难怪从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这女孩很亲切,仿佛走进教堂就是来找他的一样。原来她的死去的父亲也是牧师,神指引着她找到这里来了。他仿佛从神的手中接过了这只迷途的小羊,他因这温情脉脉的一幕而感动不已。
“你是做什么的?”他犹豫了一下,终于问。
“我在船上唱歌。”她说。槟榔核在她的唇齿间绕来绕去。
他的心沉了一下。这真是他最不想听到的回答,不过令他欣慰的是,她没有说谎。
“你还那么小……”他不无惋惜地喃喃道。
“在船上,我一点都不算小的。小碧和绿翘她们要比我小得多,大概只有十四五岁。老鸨说,她还收养过九岁的女孩。”少女说。她与牧师讲的是英文,又掺杂着当地土著民的口音,不伦不类。
“你一定吃了许多苦。”
“不,老鸨最喜欢的就是我了,我是她亲手教出来的。”
“她都教你什么了?”
“可多了。唱歌、跳舞、喝酒、玩牌、下棋……”
牧师点点头,不想听她再说下去。他努力让自己平息,用最慈爱的声音说:
“你不应再这样下去。你慢慢长大了,需要有尊严的生活,你不可能一辈子都住在船上,不是吗?”
他的关心不免有些唐突。女孩微微一笑,吐出槟榔核:
第四部分 第47节:纸鸢记(上阙)(3)
第47节:纸鸢记(上阙)(3)
“我倒不觉得船上生活有什么不好。我们可以认识许多有趣的人,他们拿我们当宝贝,送我们各种见都没见过的稀罕礼物……每一天我们都在旅行,多么快活。”
“可是你没有自己的方向。一个人,必须知道自己的使命,有所盼望,并为之倾注心血……来,告诉我,姑娘,此刻你心中最盼望的一件事是什么?”
“我盼望那个大胡子的中国使臣快些来看我,他每次来,总是不忘送我几个红彤彤的大石榴。那石榴已经熟透,迸裂了,露出籽儿来。而且,他只送给我,别的姑娘都没有。晚上他会悄悄到我房间里来,将石榴塞在我怀里……”
牧师不语,这女孩像是荒野里的草芥,在罅隙里生存,早已习惯了恶劣的环境。她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几只石榴、一场欢愉,再没有别的什么了。牧师很是心疼,女孩说这话时脸上迷醉的表情还是让他有些恼火。
“好了,不要再说了。瞧瞧你这堕落的日子,几只石榴就能让你满足吗?你在虚度时光,你在浪费和践踏……”
“难道非得像你一样生活才叫有意义吗?我不知道怎么样算是不浪费、不践踏;我只知道,与其如你一样,将一生奉献给一个从未见过、从未摸过的神,倒不如将它奉献给那些可以看可以摸的男人!”她那红艳艳的小嘴唇翘得很高,与他对视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挑衅。
“你父亲若是还活在世上,他看到你这样一定会很失望的。”
“可我早已对整个世界都失望了。”女孩忽然变得温柔而脆弱,口吻中带着对世界的弃绝,缓缓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5
淙淙刚走,就下雨了。牧师一个人继续坐在桫椤树下。雨水浇透了坏情绪,他心中一片泥泞。与她谈话的目的,难道不是想告诉她,她可以留下来,从今以后由他来照顾她的吗?可是他什么也没有来得及说。
被女孩咀嚼过的槟榔核像只暗红色的茧,在雨水中滚来滚去。他抬起一只脚,凑过去,靠在那颗躁动不安的槟榔核边——她为什么要将自己包得这样严实?
在那之后,淙淙很久都没有再出现。海啸渐渐远了,伤痛慢慢变浅,来教堂的人越来越少。牧师曾开解他们说,对于那些痛苦的记忆,唯一的办法只有遗忘。看起来,他们康复得不坏,已经成功地完成了遗忘,所以,他们也忘记了来教堂。
在讲经的时候,牧师的语速非常缓慢,并且开始走神。但没有人觉察,坚持来做礼拜的大都是一些行动迟缓的老妇人,这种慢到几乎停滞的仪式让她们内心真正得到了平安。
教堂最后一排的那个位置上洒满丰盛的阳光,牧师站在讲台上,看向那个灿烂的角落时总是很容易产生幻觉。他知道她很轻很轻,像羽毛、尘埃或者唇语,悄无声息地到来,坐在那儿,和煦的阳光搭在她的身上,她就睡着了。牧师讲着讲着,恍惚觉得女孩就在那里睡着。上午时分的阳光很好,教堂中人又很少,他似乎听见了她轻微的鼾声。
他面对的只是一座萧索的教堂,以及荒凉的暮年。
沿着螺旋状的楼梯一直向下走去,这沉堕的王国却并不是地狱。一直走,直到风声塞满耳朵,灰尘蒙上眼睛,荆棘缠住双脚,记忆的主人才幽幽地现身。
红裳因为生得太美,没有被荷兰人杀死。他们杀死了她的父母、姐姐和弟弟,烧了他们的房子。
她站在河边目睹全家人的死。荷兰人用绳子将父亲、母亲、姐姐和弟弟的头发绑在一起。绳子一圈圈在他们头顶缠上,中间隐约露着姐姐的一截红头绳,和她一样的红头绳。还有好多人,他们也被这样分成一组一组。荷兰人架着他们,像发s炮弹一般丢进水里。她看见全家人的头顶在水上窜了一下,迅速地沉下去,此间仿佛还伴着弟弟的一声尖叫。她直直地望着那片水,想等那根红头绳再冒出来。但是没有。她哭起来,悄悄摘下自己头上的红头绳,扔进了水里。
一个荷兰人将她推进旁边的草丛里对她施暴。他将她藏到森林深处,绑在一棵桫椤树上。他日日都来,给她一点食物,在她的身上折腾一番。
她后来被杀死,是因为那个荷兰人要回国了。他在码头边的树林里最后一次施暴,然后用绳子勒死了她——那时屠杀已经结束,他再也不想动刀子。她被吊在桫椤树上,下t滴滴答答流出的血,引来几只豹子。它们围在树下,舔净地上的血,又意犹未尽地向树上望去。
第四部分 第48节:纸鸢记(下阙)(1)
第48节:纸鸢记(下阙)(1)
纸鸢记
下阙
1
他再度见到她,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
四月,潋滟岛迎来了它的旱季,这是让人昏昏欲睡的时节。牧师已经不再为了礼拜而精心收拾一番。他甚至有意怠慢自己,参差的胡茬,皱巴巴的衬衫,灰蒙蒙的眼镜片——这便是淙淙再看到他时他的样子。
牧师来不及为了他的邋遢而感到惭愧,他很快发现,女孩的精神状况很不好,她照旧坐在最后一排的位置上,将双脚拿上来,抱膝,整个人蜷缩在椅子上。她虽紧闭着眼睛,但很容易看出,她没有睡着,而是被某种激烈的情感控制着,心绪难宁。他讲经的时候一直看着她,她没有睁开过眼睛,将身体装在一件格外宽大的黑色斗篷裙里,一动不动。他还发现,她没有穿鞋子,一双赤脚上面沾满了泥沙,也许还有伤口——他猜测着。
祈祷完毕后,仪式结束了。他悄悄走向她。她没有动。他看到有几滴眼泪慢慢从她的眼角溢出来。他果然看到,她的双脚布满伤口,横七竖八的血痕在雪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狰狞——他怀疑女孩也知道这一点,有意将这种惨状推向极致。是的,他看得出,她是迷恋于自我折磨、自我虐待的人。
牧师将目光从那双惨不忍睹的伤脚上移开,将一只手轻轻放在女孩的肩膀上。女孩缓缓睁开眼睛。
“你一定很累,所以没有像从前那样大声唱赞美诗。”牧师在前一排的座位上坐下来,回过身来,与她面对面说话。
“是的,我很累。”淙淙虚弱地说。
“那么就停留下来,在这里休养一段吧,我可以照顾你。”牧师终于说。这是他一直想说的话,充满心底最深处的柔情。
“这些日子以来,我试着按照你说的,上岸过一种有意义的生活。我跋山涉水,去了很远的地方,并且完成了那件我一定要做的事。可是事与事之间暗藏关联,我无法抽丝剥茧,无法使其他的事不受牵连。哦,你不会知道,我闯祸了,闯了很大的祸。现在,我得到报应了,永远也无法得救。”女孩完全沉湎于自己的情绪中,絮絮不止地自言自语。
牧师有些难过,他猜测:这一年来,她大概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她一定伤害了对方,使对方痛不欲生;可是她因为深深爱着,自己也受了伤。
牧师端详她,那个使她如此心动的人究竟会是什么样的呢?他有些嫉妒,可是看着她这番憔悴的模样,心中生出的怜惜足以淹没一切。他又轻轻对她说:
“不会的,不管你犯了什么错,只要有心悔改,上帝都会原谅的。”
“不可能。你不明白的,我闯了很大的祸,不可能得到原谅了。”她拼命地摇头,小声地抽泣起来。
他将她揽在怀里,安抚道:
“相信我,无论你做了什么,都可以得到原谅。你在这里,能得到最安宁的生活,能重新见到光亮,感到温暖。你会很自然地忘记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不会再被它们纠缠。”
“可我不想忘记它们……它们是那么美好。”淙淙喃喃说。
牧师叹了一口气,看来这女孩已经深陷于这些感情,情愿受它折磨,也不愿将它淡忘。女孩忽然转过头,目光炯炯地望着牧师:
“你是说,只要我认错,上帝就可以原谅我,我就可以得到救赎,——是这样吗?那么我想皈依基督,也许他可以使我的内心变得平静。”
“当然。上帝会原谅你的。只要你愿意,随时可以回到他的身边来。”
女孩点点头。
“我很高兴你能再回到神的身边。”
女孩费力地笑了一下。
“走吧,我带你去见负责教会事务的简小姐。她会安排你的起居。这里的生活很简单,希望你还过得惯。”牧师说,他感到女孩只是因为暂时失去了方向才会来这里寻找依靠。他要留住她,不能再让她走失。
“谢谢。”女孩说。
2
牧师几乎不能相信,女孩从此就生活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清晨,他可以在花园里看到睡眼惺忪的她穿着宽大的睡袍,梦游一般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经过。她仍是赤着脚,尽管他为她准备了崭新的鞋子,但是她似乎坚持要受这种刑罚,任由那双脚踏过最尖利的石子,蹈进最浑浊的水洼。
大多数傍晚,他们共进晚饭,她会说起在船上的生活,虽然那并不是多么光彩的事,但因为她的坦诚和天真,讲出来竟没有半点龌龊。他在一旁观察到,简小姐以及其他两个在教会做事的中年女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她总是有一种摄人魂魄的魔力,能将人控制在她的一颦一笑中。
但女孩并不快乐。她像是经历了太多的挫折,在这里停顿下来时已经不剩几分气力。她对于教堂的事务并不太尽心,唱歌也许本就是她喜欢做的事,所以才能够坚持参加唱诗班的活动。除此之外,她似乎对什么都失去了兴趣,宁可将自己关在房间里阅读圣经,或者发呆。他给女孩送去许多有关基督教的书,希望女孩可以从中得到坚实的精神力量。
他有信心一点点感动她,牵引着她走出y翳。每每出远门,他都会给她带回礼物,在盛产丝帛的暹罗,在藤条编织流行的爪哇,他为她带回各种手工的漂亮鞋子和裙衫。她每次接过这些礼物的时候,都会略带羞涩地笑着说:
“我是不习惯有人待我这样好了。”
这些鞋子和衣服她都收下,却从未穿过。她的身上永远穿着那件格外宽大的黑色连衣裙。它已经被洗得不成形状,像一只口袋般套住她,看不出腰身。
她所表现出的沉静状态,反倒使他有些不安。他总觉得,她有些心不在焉。他猜测她是不是在等什么人,那人也许会忽然出现,将她带走。他想象着她跨上那人的船时的情景,她又变得像从前那样放肆,浑身散发出熟透果实的芬芳。那是永远不会在他面前展露的一面,永远都不与他关联的快乐。他在无边的臆想中变得愤怒。他几乎确定,她是在等待什么人,这里只是一个疗伤的驿站,待她完全康复,待她的情人再度出现,她就会义无反顾地离开。
他觉得自己就要被这些漫无边际的臆想弄疯了。
3
但他看到了一丝光亮。事情似乎出现了新的契机。
七月的时候,牧师忽然收到在欧洲旅行的儿子发来的信,在信上他说非常想念父亲,想来热带小岛探望他。
牧师放下信,走到花园里散步。那把随意撒在草丛里的种子已经生出很高的枝叶,也开了花。时光像是又完成了一次分娩,就是这样的快。他记得大约就是在初见淙淙之后不久,教会的德勒撒嬷嬷不知从哪儿带回一把花种,神神秘秘地撒在了教堂后花园的这块空地上。据说她年轻的时候也曾是个浑身充满浪漫气质的姑娘,但那已是很久远的事,牧师看见她时已是垂垂老矣,属于她的韶华年月,不可想象。
第四部分 第49节:纸鸢记(下阙)(2)
第49节:纸鸢记(下阙)(2)
“这是一个没有秩序的国度,连季节也是混乱的。没有花期,又都是花期。在这里,生命是一件那么随意的事,孩子的生养、丢弃、死亡都很寻常。可是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显现出令人惊异的生命力,充满勃勃生机。”牧师记得,他曾在给儿子的信中这样描述这里。这里是所有植物纵欲的乐土。那些花很快就开了,蓝紫色的小花呈高脚碟状,散着一点淡香,是非常安静的小花,并不怎么引人注意。但两三日后,他再经过这片草丛,就惊讶地发现,那些原本蓝紫色的小花竟然变成了浅浅的雪青色。有一些还未完全变色,深深浅浅的小花簇在一起,使这里忽然热闹了许多,也华丽了许多。
又过了几日,他发现那些雪青色的小花完全褪去了颜色,变得洁白如雪。现在花丛已经有层层叠叠三种颜色,从蓝紫到雪白,宛然经历了一个生命蜕变的过程。他看着三色小花交叠怒放,一阵欣喜,连忙唤了德勒撒嬷嬷来,询问她这是什么花。德勒撒嬷嬷早已猜出他对这花的喜爱,她得意地一笑:
“这花叫做‘昨天,今天,明天’。它们好像带领着我重温了我的少女时代……一眨眼就过来啦!”
此刻,牧师俯视着这片烂漫的三色花丛,念着它们的名字“昨天,今天,明天”……昨天,今天,明天。世代流传。是的,这便是生命轮转的轨迹,这便是神的旨意。
4
翌日清晨,淙淙推开门,一只牛皮信封徐徐飘落。她捡起来,辨识出上面是牧师的字。
“就是前天,在无人知晓的平淡中,我度过了五十七岁的生日。想一想,我比你大三十六岁,就觉得好累……”
淙淙缓缓在桌前坐下来,她端起玻璃杯,啜了一口水,在杯中窄小的水面,她看到牧师那张幽怨无奈的脸孔。她竟从未想过他的年龄——他已经五十七岁了。
“下个月,我想你就可以洗礼了。那对我来说,是一件很值得欣慰的事,我一直盼望着它的到来,我想象着当那一天到来,我该是多么快乐,能够亲眼看着你获得新生,重新握住圣母的手……此外,还有一件事,我想对你说说。再过一阵子,也许就是下个月,我的儿子会来岛上看我。我记得曾对你说起过他,也许你已经忘记了吧,他是个挺不错的小伙子,高大,英俊,有非常健康的体魄;而且他没有我那么忧愁,是个很乐观的年轻人。我想等到他来了,你可以见见,若是你碰巧也不觉得他讨厌,或者你们以后可以在一起……我是说,一起生活,我相信你们会得到幸福的。
“至于你此前在船上生活的事,我会代你向他隐瞒。这于他虽是不公平的,但那也并不是你自己的选择,实属生活的无奈。我想倘若日后他知道了,也终会理解的。所以,你大可不必为那些不愉快的旧事而担忧。你冰雪聪明,我想他一见到你便会爱上你的……我想到了你们的婚礼,你们这对漂亮的小人儿站在圣母面前盟誓,交换戒指,亲吻……我敢肯定,那将是我此生最幸福的时刻……
“不过他是独子,幼时我和他母亲对他都是极为宠溺的。长大后他多少有些自我,不会关心别人。不知他是否能懂得你,能否照顾好你。我想我是懂得你的,也能照顾好你,只可惜我剩下的时间已然不多了……”
女孩放下信,禁不住发出轻声叹息。她闻到有一股淡淡的香气从面前的信纸上弥散开来。那是一种可以品析出层次的香气,她闭上眼睛,童年的气息不知从哪个角落慢慢升腾起来,将她包围;接着,她看到了现在的自己,然后是以后的自己……她犹如踏着空中的回旋楼梯,层层上升。
她伏在带香味的信纸上睡着了,宛若黄粱一梦,她将她的一生都看尽了。醒来时,她手中握着那张单薄的信纸,悲伤地哭出声来。这是她唯一的凭借,它至少证明这世界上还有人愿意一生照顾她。
同一时间,牧师也从梦中醒来。在梦里,他那犹如蒲葵树般高大挺拔的儿子翩翩向他走来。不过几年不见,牧师几乎不识得他了。他是这样高贵,眉梢还带着人的英气,走路时衣褶摩挲,发出刷刷的声音,整齐肃穆,好似一个王子。牧师百感交集,一时竟叫不出他的名字。只在心底,他轻轻地唤着他——艾伦。
牧师颤抖地将淙淙的手交到艾伦的手中。光焰在这对璧人的头顶绽放,欢笑与赞美声不绝于耳。此刻,他站在哪里?他站在他们的婚礼上,这个他曾预言是他一生最幸福的时刻。他也的确在微笑,和众人一样。可是这场仪式为何这样漫长?他们起誓,交换戒指,亲吻,每一个细节仿佛都上演了无数遍,他们忘情地长吻着,像两棵交生交缠的树。牧师孤单地坐在硬邦邦的木头座椅上,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坐立不安,他被彻底遗忘了。
他觉得自己就要变成一根烧焦的木头,身体里最后一点水分就要流失走了,而他们还在吻。哦,他们是一对情投意合的毒蛇,正在用猩红色的芯子盟誓。他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为什么没有人给他一杯水!
他的声音很快被他们狂热的亲吻吸干,不留一点痕迹。他大声地呼喊,挣扎求救,直到从梦中惊醒,才逃离这场可怕的婚礼。
5
转眼便到了淙淙受洗的日子。
对于牧师来说,这是一段非常难捱的时光。自从做过那个有关婚礼的梦之后,他变得有些害怕艾伦到来。他期盼艾伦忽然改变主意,掉转航线,去了别的地方。
他痛恨自己的脆弱,一个焦渴的梦,竟然就使他如此畏惧。艾伦就是他的明天,世代流传,他视若珍宝的情感,将在艾伦身上得到延续。爱之交替犹如花香弥合,自然融会,没有痕迹——可是为何他还会有这么深的忌妒?
事情就是这样荒诞:他内心深处有一种恐惧,那便是有人要将她从他的身边永远带走。为了留住她,他不惜将儿子押上,让他娶她。
然而他们将弃他而去,可怜的牧师被留在小岛上,孤单单地度过余生——难道这不是他想要的吗?当妻子死去,他决定留在小岛上时,难道不是已经做好了这样的准备?
尽管他知道这也许是最好的安排,可是他还是不甘心地伸出手,试图紧紧抓住什么。
他为她施浸水礼。那是一次体面而庄重的仪式。淙淙写了许多张请帖,邀请了一些船上和难民营的姐妹来观礼。她们当中有些人从未进过教堂,可是坐在那里,她们完全被这种肃穆的气氛包围,仿佛自己也成了盛大歌剧表演中的一员,于是情不自禁地感动起来,将最由衷的祝福送给亲爱的小姐妹。
还有一份特殊的请柬,淙淙专门请人捎给住在海边船屋里的人。她的神色凝重,一看便知,这个人对她来说不同寻常。
来人是个盲女,凹陷的眼窝里没有一丝湿润的东西。何止眼睛,她整个人都没有一丝水分,干瘪得好像一株斩断了根须的树木。她被人搀扶着,向女孩慢慢走过来。随行的人是个英俊的青年,比起盲女来,他显得整洁而健康。他也是认识女孩的,先于盲女,他已经开口对女孩说话:
“原来你来了这里。我们一直都在寻找你。”
他的语气亲昵,他们三人一定认识已久,都是好友。莫非眼前这个男子就是女孩一直挂记的?牧师猜测着,然而似乎又不是,因为女孩一点也没有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看得出,淙淙非常在意这个盲女,她可能是她的好姐妹。盲女虽然落魄,却带着几分矜傲,不似那些在船上卖唱的歌女。
“请先观礼,其他的稍候再说吧。”那个男子还要说什么,女孩冷冷地制止了他。他们于是坐下观礼。
女孩穿白色洗礼服,犹如天鹅般美。她仿佛忽然长大了许多,在仪式之前,显得孤决而高贵。
牧师躲开她的光辉,闭上了眼睛,静等仪式开始。如今,他不再有多一分的杂念,只希望全神贯注地为她主持这场典礼,陪她一起经历这场重生。他最后能给她的便是这场典礼。此后不久,艾伦便会抵达,他是如沐春风的王子,将带给她甜蜜又新奇的生活。
洗礼台是突出的半月形的露台,约有三层楼高。淙淙站在洗礼池中,牧师念诵洗礼经文,只有咫尺相隔的女孩能听出他的声音在颤抖。目光的汇聚,也许曾擦出几簇温暖的火芒,也只有他们自己知晓。待到他念完,牧师和助礼人一起,扶着女孩,让她向后倒三次,全身浸在水中。
待再站起来时,女孩闭着眼睛,湿漉漉的头发紧贴着绯红的脸庞,她看起来那样小,犹如初生的婴孩。
这朵他拣来的小野花,终于蓄满圣水,开出炫目的花朵。
他对她说:
“现在的你,是一个全新的你了。”
女孩缓缓睁开眼睛。水滴从睫毛和眼角流淌下来。她俯看了一眼教堂里观礼的人,又看着牧师,狡黠一笑。
然后她纵身一跃,从洗礼台跳了下去。
当她如一只鸟儿般飞起来的时候,牧师本能地伸出双手去抓。他似乎碰到了她的脚——冰凉的、布满伤口的脚从他的视线里一晃就不见了——他双手只扑住一捧圣水。水花蒙在脸上,是腥的。他俯身看下去时,女孩已经落地。白裙变得殷红,衬在她的身后,犹如孔雀开出了一扇屏。
众人一片哗然,所有的人一起涌向那只坠地的孔雀。没有人告诉盲女发生了什么事,她只是听到顿然的坠地声,像闷雷滚过云头——等到血的腥气散开的时候,她才明白过来。
牧师愣了很久,才从受洗台上再望下去,而此时攒动的人头已经将女孩遮蔽得严严实实。
他将身体沉进洗礼池中,蜷缩起来,让圣水覆盖双耳,阻挡一切声音。然后他慢慢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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