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我饿得快死了。我们这些快饿死的人,拿一点钱不是什么问题,我们没有多要。
我第一次拿钱是从一辆奔驰轿车里。我擦完车,在清洁脚垫时,我看见了一叠钱,是车主落下的。我捡了起来,迅速放进口袋。后来我算了一下,是三百块钱,五十一张的,一共六张。
车主没有发觉,把车开走了。
这事过了十天没有动静。那辆奔驰车又开来了,我躲在远处。但车主只是来洗车。
看来他根本没有发现丢了钱,可见这些人多有钱。我放心了,上去洗车。他还跟我聊天,一边抽着烟。
可是到了夜里,我突然睡不着。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到半夜。我觉得我完蛋了。老想起那人跟我聊天的样子。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聊天的样子会让我难受。我产生一种小时候因为不乖被母亲罚站的感觉,那是一种被抛弃、从此没人爱的感觉。
我真的变成小偷了,警察说对了。我很难过,眼泪好像把被子都浸湿了。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好人,现在不是了。如果我不是一个好人,别人欺负我就有道理,至少我没话说。一种十分孤单的感觉在我身边飘浮,比我失去父母和妹妹时还要可怕。我在为他们打抱不平的时候,我并不感觉孤单,可是现在我抱着被子,觉得冷飕飕的。我想,老六和张德彪如果知道我偷钱,我就完了。
我睁着眼熬到天亮。上午,我带着钱出来,我不想把钱还给那个人。我有一种奇怪的道理:他的钱太多了,多到发现不了丢了钱。还有那么多人吃不饱,我为什么要把钱还给一个钱太多的人呢?这不公平。可是,我怎么处理这笔钱呢?
我心不在焉在擦了一天车,没有主意。很烦恼。
下班后,我做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我沿着街走,见到乞丐就发钱,一个人发一张,一共发了六次。我走完了顺义街,钱发完了。我很高兴。
我用别人的钱,做了一件让我高兴的事。
第七章 盗窃
我觉得洗车的活儿太累,赚钱太少,于是我加入了一个装修队。老六和张德彪认为我活络,也随我加入了装修队。我们什么也不会,只能从土工做起。铺瓷砖的工钱有两种算法,走工的话大工一天六十,小工二十五,我只能是小工。后来我学得快,很快就开始走大工了;如果按面积算一个平方十二块钱,我只能得八块钱,工头抽走四块钱。
有一次我们给一个别墅做装修,我砌了一个保险柜。这个保险柜藏在他家的佣人房的衣柜里,真想得出来。我听说过装修工人做小偷的故事,所以我就留了一个心眼儿,仔细地看了它的结构。
我起了歹心了。我承认从那一刹那开始,我生长了一个十分恶毒的念头,为此我有所准备。这一次是我先有恶念,再有行为。但我什么也没对老六和张德彪说。我把我以前做万能钥匙的本事拿出来,一共做了十几把。我试了试,它还挺管用。
三个月后的一天夜里。我重新潜回那个别墅。别墅没有防盗网,我顺利地进了门,来到了保姆间。他家还没请保姆。我作案近半小时,竟然没有被发现,他们都在楼上睡死了。当我打开保险柜的门时,我看到的不是存折,而是现金。
我看着这么多钱,突然心生恐惧起来,好像它是一颗炸弹似的。我手伸过去时突然发抖了,我不敢多拿,只取了一捆,就赶紧溜出了门。
我来到郊外,就在野地里一直呆到天亮。我数了数那钱,一共有三万块钱。我吓坏了,如果我手中的一捆就有三万块,那么在保险柜里的钱至少得有个几十万上百万。我觉得我的心就要从喉咙里窜出来了。
不过我高兴极了,这钱来得那么容易,而且就这一单,我就成了富翁。我曾经发誓,有一天如果我成了富翁,我要吃最好吃的东西,然后吃一半扔一半。我要买一套西服穿,挂两条领带。我想,现在我要吃什么呢?于是我去了一家烤鸭店,一口气叫了两套烤鸭,可是我吃了不到一只就饱了。我走出烤鸭店,把另一只打包的鸭子随手就扔到了垃圾堆里。
可是我走不到多远,心里突然非常难过。我好像看到了妹妹和父亲的脸。他们的眼睛在看着我,说,你都在做些什么啊。难道你有了钱就为了做这种事吗?我非常羞愧,把烤鸭捡回来,请老六和张德彪吃。
他们很高兴。我说我要谢谢他们这一年来对我的照顾。老六说,这是哪儿的话,兄弟嘛。可是我把三万块现金往桌上一放,他们全傻眼儿了。我说,这是拿来的。老六哆嗦说,是偷来的吧?我说,是拿来的,不是偷来的。张德彪说,你。。。。。。是从哪儿拿来的?
我突然觉得有话对他们说。我说,你们知道什么叫革命吗?革命有时候不但拿钱,还抢钱,不叫抢,叫剥夺。剥夺地主老财的钱,但不算犯罪。今天我这也是拿钱,因为老子活不下去了。而那些有钱人的钱花不完,还放在柜子里沤烂,这里头就是不公平。老六说,人家有本事呗。我说放p,我就不信这邪,我最不爱听这个,我,你,还有德彪,都有本事,但是我们没有机会。我相信一条,老天爷把我们这些人生在地上,不是叫我们挨饿的,地上那么多东西,我们却会饿死?这是我永远也想不明白的,这里面有问题,一定有问题。张德彪说,对,有问题。我说,你看,三天过去了,那家人没有报警,为什么呢?不义之财呗,他为什么不敢报警?做贼心虚呗,所以,我不是贼,他才是贼!老六说,他一定是贪官就对了。我说,我们等等看,如果一个星期过去,他还是不报案,那他就一准是贪官了。我们没有害人,我们是为民除害。
我把钱分成三份,说,我拿钱是闹革命,不是为了发财,这钱分三份,我们一人一份。老六和张德彪楞着,呼吸都不匀了。我说,你们还怕吗?这钱是偷来的吗?老六说,不是。我说,不是你怎么不动手啊?我又说,你们别害怕,我再说一遍,我偷过钱,你们不知道的,我偷过车上的钱,可是我心里很惭愧,把钱都发给乞丐了,一分钱也没给自己留下。从今天开始我专找贪官下手,保证不偷老百姓一分钱,我不但不拿他们一针一线,我还要把我弄到的钱给他们,就像现在给你们一样。
老六低头说,我知道你的意思。
张德彪说,我们拿了这钱,是不是就要跟你一起干呢?
我说,那你瞧着办。
老六想了想,说,木生,这样吧,你把钱收起来,我们跟你干,我也想清楚了,你说得对,我们这是打土豪,如果你真的不为自己,我们信得过你。
我说,这样,我们把这钱留下一部份我们用的,其余的你分成红包,一个一百块,悄悄地分给那些穷人,就是来城打工的,上访没钱的,别让人知道是你给的。
老六说,行,我晚上去办好了。
张德彪说,那我再去找几个兄弟来,他们过去搞这个是行家,在滚水里练摸肥皂练过三个月呢。
我说你别咋呼,我们跟他们可不一样,我们要的人是好人,不是坏人,我们做的事是好事,不是坏事,你弄明白了吗?我们先要搞清楚哪一家是贪官,一定要先作调查研究,他要是贪官,他就吃哑巴亏,就是一万年也不会把我们查出来,我们一定要知道他们的现金、首饰和礼品藏在什么地方,要专拿这些东西。
我说,同志们,有没有信心?
张德彪说,有信心。
接下来的一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如果我告诉你我做了一年小偷,就是对我信念的侮辱。我们的人发展到一百多人,但这些人都受过训练,我们的主要训练不是在滚水里摸肥皂,而是对老百姓秋毫无犯。我们执行一个案子时,需要作充分的前期调查。我过去读的书起了作用。我搬用了侦探小说的模式,我把《教父》这本书翻烂了。我学着里面的方法,召集了一群人,警察把我们叫团伙。但我们和一般的团伙不同,我们从不在歌舞厅闹事儿。我们只是选定目标,然后悄悄下手,洗劫他们肮脏的钱。我们搞到手的常常不是现金,而是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比如名表,花瓶,古董,首饰。。。。。。这些东西让我伤脑筋,因为我需要钱,以便分发给穷人,而这些东西要兑换成钱是要冒风险的。
当我们调查到一户贪官后,我们就踩点下手。我们执行了好多案子,但没有一家报警的,我心中就有数了。但有一个清华区的公安局副局长被偷后,动用了人员侦察,已经查到我住的一带地方了。老六说,事情不对呢,老大,他和别人不一样,别人不敢查他敢查,他是警察局长。
我想了一夜。思想如何对付这件事儿。早晨的时候,我有主意了。第二天我写了一份声明,表示在公安局副局长的家中查到如下赃物,包括金链子八条,名表四只,现金十二万元,美元一万元,房契一份,洋酒三瓶,吩咐老六大清早貼到检察院大门口,地上就放着这些东西。上岗的武警到岗后,立即报告了在门口发现的东西。
不到一个月,这个副局长被双规了,又过了一个月,他被逮捕了。他就这样完蛋了。从此,再没有人敢查我们,谁查谁倒霉。我们每偷一家,就把他家藏赃物的位置公示出来,在大街上贴布告。我不在布告上写我的名字,只写上“群众”,但我不会忘记在布吿左下方写下“此布”两个字。因为以前在我们乡下,每逢杀人,布吿上都有“此布”两个字。我写这两个字的时候,感觉很过瘾。
我们用这样的方法整倒了好多人。政府知道有一个团伙在做这些事,但他们装聋作哑,因为他们要靠我们提供线索,反贪局和检察院就扑上去抓人。老百姓却真的以为是群众在举报。但公安局是知道底细的,他们拿我们没办法。
有一回出了一件事儿,张德彪偷了一户人,事后证明不是贪官,是一家卖衣服的小贩。他看了人家往银行存钱眼红,就单干取了人家一万块钱。事后他十分害怕,因为我们的钱是统一管理的。他好吃酒,花销大,所以单干。老六领了他来,大家商量怎么办。我说,犯罪是要受罚的。我们不能犯罪,别人说我们是犯罪团伙,我们不承认,就是因为我们没有犯罪。可是今天,你这样让我们掌自己的嘴巴。
有人叫他去自首。
老六不同意,说这会出大事儿的。
我说,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怪自己,你哪只手不老实,你就怪哪只手吧。
张德彪哭了,拔出刀就剁了右手的一根手指。
大家都吓得眼睁睁地看着那根手指滚到地上。吓得不敢说话。
有人喊,快送医院接,现在还来得及!
我说,要接你砍它做什么?
大家不敢吭气了,惊恐地看着我。我说,别看我,看它!我指着在地上的手指,它拖着血,一会儿,它变白了。像一块姜。
又半年过去,我们和公安局相安无事。但我听到风声,说上头准备开始收拾我们了。问题并不是出在我们偷贪官,而是我们分钱给穷人。一个外国记者到城乡结合部的外来工村落采访,发现了有人定期发给他们钱,觉得这件事很有趣。上面开始对此警觉起来,他们似乎在找一个借口,这个借口能令我们悄无声息地结束命运。
我对此无所谓。我连火葬场的门都进过,所以我什么也不怕。只是当我看着我父母和妹妹的像的时候,我觉得还有一件事没有完成。
我重新开始考察那个叫钱家明的警察。那天夜里,我一个人跑到野外,就是离火葬场不远的那片我深夜迷路的野地,我曾屈辱地跪在这泥土里。我知道这都是钱家明干的。我已经把他放下好久,现在,我又想起他来了。因为我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现在,我要了却我的心愿了。
如果我的直觉没有错。他就是杀害我父亲的凶手。我得到的直接证据就是,他和一伙民警当天晚上从六点开始,用刑具痛殴我父亲。钱家明当时用的是一根很粗鲁的木g,是联防队员白天拿来练武的。最后一g就是钱家明打在我父亲脖子上的,这最后一g导致了父亲的死亡。
我不能说出是谁告诉我了这个秘密。但我敢说,在我父亲死亡这件事上,钱家明无论从当事人的角度,还是从负责人的角度,都要负最严重的责任。他既是科长,也是致命的打手,他是有罪的。
如果换了在一年前,我可能还会觉得一筹莫展。现在,我不再有这种感觉了。现在,我有办法做到我想做的事。因为我不再依靠别人了,我依靠自己的方法。就像偷那些贪官一样,我用自己的方法。我的方法就是我的标准,我的标准没有条文,没有典章,它们全在我的心里。
我环顾四周,这里已经变样,原先的泥地被整平了,不知道又要盖什么大厦,但它们跟我没关糸。我的命运是自己改变的。现在我跪在这片土地上,当一回法官。因为我决定要做一件事了。
这是很奇怪的,我在决定结束一个人的生命时,自己却是跪在地上的。我明白了,我跪的是自己的良心。是跪父母和妹妹。
我对着空气说,现在,我代表我的良心,判处钱家明死刑,立即执行。
你觉得很好笑吗?可是我说完,却哭了。风吹过来,我低下头,又闻到了泥土的气味,它还是腥的。我在杀人的前夜,没有丝毫的骄傲,却平添无比的孤单。
我进入程序。据我了解钱家明有一个小老婆,二十多岁,是荆西派出所的一个户籍警,一个人住在金田开发区的一幢新楼里。钱家明每周都要跟她幽会一次。他很狡猾,有一套约会的时间规律。比如这一周如果是周五晚上过来,下周就变成周六,再下周是周日。所以其实钱家明是每八天和姘头见一次面。这是要掩人耳目,主要是对付他老婆的。
我跟踪他到金田开发区的湖洋公寓。他傍晚七点进去,到十二点半才出来。他出来后,突然站在树荫下拉n,拉了好久。我觉得奇怪,绕到树后去看,我看见了让人噁心的一幕:这老兄居然在清理自己的s处,仔细地揭开粘在上面的卫生纸。我差一点吐出来了。这就是我的仇人,他果然是坏人,现在他的丑行败露无遗。人们常说我们是社会渣滓,我觉得他这种人才是渣滓,我长到现在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他却有两个老婆。这种人杀掉是很正确的,他活在地上对人民没什么好处。
他清理完s处,把一包东西用力扔到黑暗的空地上,然后上了车。可是我已经在车上了。我从后面用一根绳子勒住他的脖子,他四脚乱蹬。
他叫道,放开!我开枪了。
我说,别喊,你没枪。我查过了。
他说,你是谁?
我说,你现在开车,往南开。
他说,好,好好,你不要乱来。
我让他把车开到那片离火葬场不远的野地上。就是我跪在那地方。我把他绑在一棵树上,说,你认得我是谁吗?他看了我半天,硬是没认出来。我很伤自尊。我想,这个人做的坏事太多了,竟然连自己杀害的人的儿子都认不出来了。
我说我叫马木生。他立即明白了,大喊,你父亲不是我杀的。
我说,你不是说他失踪了吗?怎么又变成杀了呢?
他支吾道,是失踪了。。。。。。跟我没关糸。
我拿出一张我写好的宣判书,把我父亲被害的整个过程读了一遍。钱家明听出问题来了,开始挣扎。他哀求我,要我冷静。后来又威胁我,说,不出三天我就会被刑侦队抓到,我还年轻,犯不着找死。最后他说,他可以给我钱。
我说,你能给我多少?
他看到希望,说,你要多少?
我说,你这种时候还跟我谈判吗?
他说,我给你二十万。。。。。。。见我没吱声,马上又说,五十万,可以了吧?
我说,你他妈的不过是一个科长,你哪来这么多钱,一开口就五十万!你们这帮人真是坏透了!我告诉你,我就是专偷贪官的老大,什么钱没见过。今天,我就是要判处你的死刑。
他吓得开始大声呼叫,头疯狂地四下环顾。
我从车上拿了扳手,走过去敲了他的脑袋。他死了。
我在判决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塞到他的脖梗子里,就地把他埋了。
我坐进车里,抽了一根烟。
我把他的警察帽戴在头上,在车上的镜子里照了照,发现自己很英俊。同时我还发现,中国的警服是全世界最漂亮的。
我抽完烟,下了车,把身上的泥土拍干净走了。
第八章 逃亡
我找到老六和张德彪说,我要去很远的地方,向他们告别了。老六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沉默了一会儿,握了握我的手。我说,东西都在房间里,你们把它分给穷人,自己也留点儿,到远处找个工做吧。
我带了五十几万元,用报纸一包,塞在一个破旧的马桶包里,登上了西行的324普快。车上人非常多,他们都是放暑假赶着回家的学生,汗味在空气中飘浮,咒骂声不绝。我找不到座位,只好钻到一个车座底下,我的面前就有一大堆痰迹,可是我睡着了。我把装着满满一袋钱的马桶包枕下头下,一点也不担心它。
我真的睡着了。但我做了无数个恶梦。在梦中我身处一个大羊圈,一条狗命令我清点羊只的数目,因为它怀疑我偷了羊。我被迫点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精疲力竭。当我点出真实的数目时,发现我无法停止下来了,只好一直点下去,我痛苦极了,从梦中哭醒过来。
我从座位底下爬出来,还是找不到位子。乘警从车厢走过,我一点也不怕他们。我把马桶包晃来荡去,也不担心钱会从里面飞出来,我的脑袋是昏的。我来到车厢连接处,靠在那里,看到车外的一片美丽的山坡,翠绿得像涂在上面一样,有一群绵羊三三两两在草地上,它们很温馴,弓着肥嘟嘟的身体弯腰吃草,就像一个个白色的气泡一样,仿若画上的事物,非常宁静。我靠着车窗,望着窗外这一幅和我梦中完全不同的画面,突然落下泪来。一股悲伤击碎了我的胸膛。
。。。。。。现在我已经报了仇,可是我却没有丝毫的喜乐,因为我原本的生活不是这样的,我的理想也不是这样的。我不应该挤在这车上,我也不应该背着几十万的钱,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学门手艺,找个工作,更好一些的话我想当个作家,因为我看了很多的书。我还会娶个妻子,生两个小孩。可是现在的我,疲惫地靠着车窗,我的前方是遥迢的不可预知的未来。
。。。。。。三天三夜后,我突然在贵州一个叫贡达的地方下了车。我没有计划,只是想找一个很荒僻的小地方下车。我下了车,发觉这是一个小镇,很多包了头巾的妇人手上拿着蛇走来走去,她们是在兜售蛇。我在一家杂货店的土墙上看到一张通缉令,虽然跟我没关糸,但我仍觉得这里不安全。我的身份证上的照片跟我本人不像,但我还是进理发店剃了头发,又留上胡子。下午,我又上了一辆去深水的汽车。我不知道深水在那里。我心里突然害怕起来,在半路就下了车。我下车的地方是一个山坡。我看天色慢慢变黑,感到又渴又饿。但更沉重的是困倦。我看见有个亭子,就走过去。我趴在石凳上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突然被叫醒,这时我听到了亭子底下小溪的流水声。好像已经是夜里了。我的面前站着一个中年人,看上去没有恶意。他说在外面露宿要着凉的。我不知道说什么,起身要想离开。他说,我姓王,是沐恩堂的牧师,你不要害怕。他的手指着远处,那里有一处灯光。我知道什么是牧师,牧师跟和尚一样,不是坏人。我说我是赶路的。他说,你跟我到教堂吧,你不能睡在这里,溪水很y,要得风湿的。
我实在太饿了,就跟他到了教堂。这是一间并不宏伟的教堂,甚至有点儿寒碜,麻石条砌成的墙,上面挂满了爬山虎,表示这幢房子已经古老。王牧师说,这是英国人盖的,已经有八十几年了。我们走上了长长的屋檐,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宽的屋檐。里面走出几个妇人,牧师跟她们说了几句,她们把我领进了一间屋里。
我吃了一大盆面条后睡了。我睡得很香。我的马桶包就搁在桌子上。直到太阳照到我的脸,把我催醒。我听到了一阵歌声。我起身走出房间,看到教堂里聚集了人,他们在唱歌。我觉得新鲜,就站在房间门口看。
王牧师开始讲道了。他讲的我听不太懂。但后来我听懂一些了。他讲了一个这样的故事:一个女人做了jy的事,规定可以用石头砸死她。但耶稣对站在旁边想砸死她的男人们说,你们哪个没有罪,就可以用石头砸死她。结果没有一个人敢砸她,却都一个一个退下去了。这个故事很好懂,它告诉我们,有罪的人是不能用石头砸别人的。
我有些困倦,想提了东西悄悄离开。这时又开始唱歌。旁边一个老妇人把手中的歌本递给我,我只好拿着。这时,他们唱了一支歌,叫《曾否就主洗罪愆》,不知道为什么,我听的时候心里一阵想哭,我觉得我不但是数羊的人,我就是一只羊。
我留在教堂做了半个月的义工,钉椅子,他们管我的饭吃。因为我没地方可去。我觉得到处充满危险。听说山下就是黄城县,我就更不敢去了。我在教堂呆了半个月,钉了一百条椅子,教堂的椅子都要换了。我跟王牧师说,我是修油烟机的,他马上就相信了。他正在用油漆刷椅子。我说,你讲的故事我有的听懂,有得听不懂。他说,哪些听不懂,你说来看看。
我说,那些男人没有qg,为什么不可以用石头砸她?
王牧师说,他们也有罪啊。
我说,但他们没有犯qg的罪。
王牧师放下油漆桶,说,人的罪有两种,一种是行为的,就是犯的罪行,另一种是心里犯的罪,你虽然没有做出来,但你想做,你在心里已经做了,这叫罪性。不一定要犯出罪行来,但每一个人都有罪性。
我突然问,你有吗?
王牧师望着我,笑了,有啊。我也是一个罪人。
我说,你有罪为什么还能在上面讲课呢?
他说,因为我已经向上帝忏悔了。
我问,那你就没罪了吗?
他说,有,但看上去没了。
王牧师用手中的刷子把椅子上一块污迹一刷,白漆就把它覆盖了。
我没吱声。继续钉椅子。我钉的椅子王牧师都把它刷上了白漆,看上去很好看。
晚上,我一个人在想。我想到了很多,我想,我杀人没有罪。我对王牧师说的罪性仍认识模糊。
第二天上午,王牧师继续刷油漆。
我开始心不在焉。我问王牧师,罪性看得着吗?我心里想,如果我看不着,我就不相信我是有罪的。
王牧师说,要有光,才能看见。
这话太深奥。但我对这个话题有兴趣,因为我刚杀了一个人。我把他称为报仇。在我的理解中,报仇是公正的,没有问题的。我不怕抓,但我心中交战,我得说服自己,我做的一切没有问题。我有我的公义,我的标准。
我问王牧师,那谁有权利拿石头砸那个女人?如果没一个人敢砸,那不是谁都可以做坏事了吗?
王牧师说,上帝。
我说,上帝在哪里呢?他又不是人,他怎么管呢?他管得着吗?
王牧师说,受上帝托附的人,可以使用权柄。但不能随他自己的意思,因为他不是直接权柄,人都只是代表权柄,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地上没有一个人是无罪的,没有人像上帝一样是圣洁的,所以人都没有权利管别人,只有当他代表上帝的时候,才能管理别人,所以他是代表权柄,不是权柄,明白了吗?
我说,听懂了。
王牧师说,代表权柄是会害怕的,因为只要他做得不对,随自己的意思,他的权柄随时会被收回,所以他会很谨慎,也很害怕。
我觉得他说得不对,管我们的人一点也不害怕。
我在教堂才呆了半个月,就又离开了。但我决定在这个地区呆下来,我怕被人认识,就躲在黄城郊区的一个叫七里堡的地方,租了个房子住下来,钉椅子卖。我用钱买了一本身份证,改名叫李百义。我就这样干了一年,并没有危险的风声。我到镇上也没有看到通缉令和布告,我就放心了。我好像把杀人的事情忘记了。我真的忘记了。我不是一个杀人犯,所以我很快就会把它忘记。我只想好好过日子。
第二年我开始正经做事了。我有一笔钱存在银行里,我要用它做我从小想做的事。我把银行里的钱取出来,把七里堡一个张姓老板的机砖厂买了下来,召了十几个工人。我的脑袋比他灵,他的厂子快办不下去了,我接手后改为生产一种现在很难见到的仿古青砖,就是古代建筑常用的那种砖。因为我发现几十里外的河边就有这种用于做青砖的泥。成都和贵阳的建筑包工头直接到我们这里进货,我的订单多到做不完。
第三年我建立了更大的工厂,这是专门烧制瓷砖的工厂,生产一种耐磨防滑的地砖,很受装修商的青睐。又过了一年,我从澳洲引进一种一次成型的外墙材料,这种东西有很多花样可供选择,可以在建筑物的外墙建立模子,然后一涂成型,干透后比瓷砖还结实,但比瓷砖漂亮。它还可以用作停车场的地面装饰,能有效缩短施工时间,提高效率。
我告诉你,我对钱是什么概念。自从我看见我的妹妹的心脏之后,我就知道,钱不可以给我的今生带来幸福。幸福绝不是钱这种东西能把握的。我现在有大把大把的钱,但我的妹妹不能复生了,我的父亲也不能复生了。我也不能复生了,从我跪在泥土里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死去。我现在活着的仅仅是我的名字而已。所以,我拚命工作赚钱,只是在证明我是一个对社会和人类有用的人而已,我配活在这世界上。至于我的个人幸福,没有任何人能给我,包括我自己。
我开始有步骤地实施我的慈善计划。我把我挣来的钱用于两个部份,一部份用于扩大再生产;其余的都用于周济穷人。我一般通过我的副厂长老周办理捐款事宜。我几乎不出席任何捐赠仪式。我不是怕自己暴露身份,我已经很安全了。我只是不想让别人知道,这是一个善人,好人。我认为这世界上没什么好人。牧师说得对,大家都是有罪的。只是在有罪的人当中,有的人还知罪,有的人不知罪,所以他们更卑践。
可是,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那天刚好在土坝发生泥石流。我参加了抢救工作。我在救一个叫黑嫂的妇女时被泥石流打到,双腿鲜血淋漓。老周要我上医院,我不去。他只好把我背回厂里,请了大夫来包扎。所幸没伤着骨头。
傍晚的时候,一个人来造访我。他没经门卫就一个人窜进来,我对这个人有点印象。我在抢救现场看见过他。他问,你就是李百义?
我说,是,我是李百义。
他凝视着我,点头,哦,你就是李百义。。。。。。
他说话很慢。我心中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一种久违的危机像烟一样扩散。我突然想到,我是不是把那件事忘了,但它并没有过去。我杀的人复活了,他要计算我的罪,我并不惧怕计算我的罪,我欢迎计算我的罪,我相信我的罪不会比他的罪重,我有罪性,我没有罪行,我杀人是被的。我是在用我的法律行使我的权利。我杀人之前经过审判,可是我父亲死时却连审判都没有。我静静凝视着来人,等待着那个时刻的到来。
可是他却说,我叫陈佐松,是黄城县管民政的副县长。
我想起来了。他伸出手来跟我握手。
。。。。。。很奇怪,我竟产生一种失望的感觉。我以为那个时刻来临了。我无数次地想像过这样的画面:一群警察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然后我就自动伸出手,像许云峰一样镇静自若地被带上警车。这是我经常在书上看到的情景。我认为这种场面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在我的经验中,正义常常不是在正常的情形下出现的,我的知识也告诉我,正义常常在被迫害的非常情境里出现,它会产生一种无法阻挡的迷人的悲剧感。
所以,当我出现在法庭上时,我计划用几个小时的时间慷慨陈词,把我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公之于众。我要告诉大家,我犯的是什么罪,而别人犯的是什么罪。如果他们也能认罪伏法,我愿意从法庭直接押上囚车,执行枪决。我好像在等待这个时刻到来,甚至盼望它的来临,因为这个秘密堵在我的心里很多年了,我一个人已经无力承受这个沉重的秘密。白天,我拚命工作挣钱作慈善,夜里,我思绪翻滚。我多么想找一个亲密的所在,向它诉说,向它认罪。我说不清这是要它来担当我的罪,还是分享我的幸福。可是很多年过去,没人来分享这个秘密。所以,我几年来常会做同样的梦,在梦中,我站在法庭慷慨陈词,诉尽我心中的所有秘密。然后我就走向刑场,我会看到山坡,看到羊。可是我醒来,才知道一切并没有发生,我多么失望。醒来时,我的枕头上已经湿了一片。
现在,这个人看来并不是要把我带去我想去的地方。
陈佐松说,你救了人,黑嫂要谢谢您。
我没说什么。
他说,我不代表组织,所以我一个人闯进来,你不介意吧。
我说,不介意。
陈佐松站起来,在我的办公室里转来转去。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在我那张破沙发上坐了几下,沙发太破了,海绵从里面露出来。他用力颠了几下,弹簧竟发出轻微的声音。他望着我,说,有意思啊?还会发出声音。他又颠了几下,突然叫了一声,弹簧从皮里弹出来,刮了他的p股。我叫老周赶紧带他到医疗室上药。
他撮着嘴对我说,今天我是来看你的,没想到我倒要去上药。今天我没给你带礼物来,那种东西没用,等你腿好,我请你吃酒。
。。。。。。陈佐松的到来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半个月后,他又来了,用他的车载我到郊区一个野味酒家喝酒。
我不喝酒,就喝啤酒。陈佐松不劝酒,只顾自己喝。喝完了一瓶白酒,他开始说话了。他说,我观察你好久了。
我没吱声。
你是个异人。他说,我今天不以副县长名义和你吃酒。他总是把喝酒说成吃酒。他说,我们是朋友。从今天开始,不管你愿不愿意,我们是朋友。我告诉你,我活了几十年,现在都四张了,看过多少事多少人,没几个明白人。但我看你是一个。
我说,我不明白。
陈佐松笑了,说,不,你最明白。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只告诉你一个人,因为你这个人信得过,我心中有数。昨天晚上,我拒绝了一个贿赂,总数是十万元。你相信吗?
我看着他,说,这很好。
陈佐松说,关鍵是我拒绝了它,应该很快乐才对,你不想干的事,证明它是有危险的。但是我避开了危险,心中却不快乐。你说,这是为什么?
我问,为什么问我?
陈佐松说,应该问你,你捐出那么多钱,自己却坐那样的沙发。我们在为该不该拿钱烦恼的时候,你却在往外送钱,所以你的意见是有参考价值的,我要问的是,你快乐吗?
我说,是。
陈佐松看着我,说,你有什么心事似的。
我说没有。他喝了一口酒,说,老实说,我十年来没有什么朋友,只有同事,同事不是朋友,你了解这意思吧?我看到的事情不能让我振奋,我是律师,但我其实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观察你好久了,我觉得你是快乐的。
我说,你说得对,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
他举起酒杯说,我对你很尊重,所以我敬你一杯。
他喝了酒。我也喝了。我突然有些感动。但感觉情境有些不真实。
陈佐松说,不过,我给你提个意见。你不要再躲在后面了。我知道你是什么想法。你很谦虚。但你应该出现。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说,我想请教。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没什么原因,你躲在后面,我就没朋友了!你这个傻瓜!吃酒。
。。。。。。我和陈佐松就这样做了朋友。
三个月后,我成了黄城县慈善协会会长,政协委员。我的生活改变了。但这是我的朋友改变的。我承认,陈佐松是我逃亡后第一个真正的朋友。
但他仍不知道我的过去。我不想跟他说,并不是出于恐惧,而是想忘掉过去。
第九章 女儿
李百义回家休养之后的第一周的周末,他的故事讲完了。对于李好来说,这个故事是一个近乎荒诞的、与已无关的呓语,她不愿意也不能把故事中的人和她那个慈爱、深情的父亲联糸起来。她无法相像在温和宽广的父亲身上,竟有这么强烈的仇恨的印记,而这些印记是由于极端痛苦的经历产生的。
一切是真的吗?李好这样问自己,为什么如此痛苦的经历没有摧毁父亲的笑容。在李百义身上,看不到被仇恨扭曲的面容,也找不到被痛苦压垮的痕迹。所以,一连几天,李好都无法让自己相信父亲的讲述是真的,也许这只是父亲为了转移她的感情而施放的一次烟幕弹,制造的一次事故?
但李好的直觉又让她无法完全否认父亲的所述,依他的秉性不可能开这么大的玩笑。李百义是一个务实、守信、内向、真实的人。但一切毕竟发生了。如同她爱上养父的事情一样,父亲讲述的经历更为怪诞,这两件事都像不真实的影像一样。李好快要被摧垮了。。。。。。她只能选择让这一切都成为梦中的事物。一周来她的脑海中无数次地上演父亲描述的情节,就像过电影一样,可那是别人的故事,也是梦中的故事。她自己也像梦游一样,生活在一种不真实的气氛中,这是把问题搁置的最好办法。
李好在电视台录像时心不在焉,老是出错。她只好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她想,她总得和父亲面对。。。。。。这是一个显得尴尬的问题。李好回家后看到父亲,父亲看她的眼神没有尴尬,也看不到退缩,反而有一种从容。这是他把故事讲完以后的变化,他的目光比以前更深沉,也更深情。看得出来那是一个真正的父亲的目光。如果说李好突然爱上父亲着实让李百义吓了一跳,而产生了某种距离的话,现在这种距离消失了。女儿的爱情让父亲有了一个倾诉自己的机会。在讲述之前,李百义注视女儿的目光如果只是一个父亲的关爱,现在他已经在注视一个朋友了。这是李百义正式承认女儿已经长大的标志,因为她可以开始与他一起分享痛苦了。这的确是一个深刻的变化。
但女儿可不这么想。父亲的想法是幼稚的,如果他想用这个故事来改变女儿的想法,只能让女儿产生更强烈的爱情。本来在女儿心中产生的爱情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爱情,是一种对英雄和高尙的爱慕,现在,这份爱情中添加了苦难的因素,显得更加完整和巍峨。但现在李好内心对父亲的爱情表达的确放慢了速度,因为有另一个她从未想象过的巨大危险正在渐渐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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