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嫌钱少,老板就让你立即走人,因为工人多得是,工厂外面有成堆的女工攥着铁门等着这个工作,你一走马上就有人从那个门口进来顶替你。我怕春儿受不了,让她别干了,她不肯。她说她要多赚些钱,回家把地赎回来。我听了很难过,到这时候她还忘不了地。我说,我就是死在外面,也不想回去种地了。春儿说,要不她就赚了钱回去开服装店,她要学做衣服。我说,你怎么老想回去的事儿,我不打算回去了。
厂里有些女工开始不正常了。她们的劳动量已经超越妇女的生理极限,她们高度紧张,机器声不绝于耳。我看见春儿下了工走路摇摇晃晃,我跟她说话她像在做梦一样。她只说她想睡觉,什么话也不想说。
我到城里去运牛皮。等货的时候,我刚好站在一间肯德j门口,我突然闻到了一种我长这么大闻过的最香的气味,我才知道,这叫肯德j。我在书上读到过它,但今天我第一次闻到了它。
我按捺不住,慢慢地走进了餐厅。我无法描述世界上竟然会有这么香的东西。我走到柜台前,小姐要我点餐,我没有说话。但我看到了,一个套餐五十块钱。一块j七块钱。就是说,我妹妹工作一天,刚好能买两块j。
我离开了柜台,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我的对面,有一个人正在吃j。他吃完了,起身就走了。我看见他的餐盒里还有一块j翅。是整的。
我要说,我不是来讨饭的。我是来运牛皮的。我也不打算去捡人家的东西吃。但事实上我到最后还是很快地把那块j拿起来,塞进裤子口袋里。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牛皮运到厂里,搬完牛皮,我躲在角落里很快地吃了那块j翅。我觉得一股香在我体内爆炸了。
我想,为什么他们能在那里吃j,一顿吃掉我们几天的工资。而我们这些人挣一点钱就要付出这么辛苦的劳动呢?我想,就是我们笨,挣不到那么多钱。
就在我吃完j翅,到水池洗手时,传来一声惨叫。一个女工因为受不了苦活,精神错乱,从十楼跳了下来。我们围过去看时,我还看到她的右脚蹬了两下。她的鞋子飞出好远。
第三章 城市
我们在这个城市干活,却来不及看看这个城市。我们从遥远的乡村来,城市对我们来说永远是神秘的。我们比另一些人幸运,毕竟找到了工作。我的同乡有的还在城市边缘流连,他们聚集在简易的破棚屋内,靠拾破烂为生。但工厂的工作繁重,已经开始伤害我们的身体。
春儿经常头痛,她说她的头像被两只手撑裂了一样。那天傍晚,我去接她,想一起到街上看看。她从大门里走出来,摇摇晃晃的,眼神是呆的。她说有人敲她的头,头要炸开了。说着就蹲下来,在地上吐了出来。
我赶忙带她到医疗室去看医生。医生检查了一下,说她没什么问题,是工作太劳累导致的精神紧张,以致于发生植物神经紊乱。她很紧张,问这病会不会死。医生说不会。春儿又问为什么会吐。医生说,跟晕车的道理一样。她就放心了。我感到她最近在心理上已经垮了,老是想病和死的事情。
可是没过几天,她就晕倒在车间。我赶过去,看见她不省人事在躺在地上。我吓坏了,背她到医疗室,医生给她注s了葡萄糖水,她就慢慢地苏醒过来。
医生说,她这是休克。我问为什么她老是这样?医生说,看来她有低血糖的毛病。我说,她过去可不这样。医生想了想,说,她太累了。工厂的工作已经超出了负荷。
我想,她不能在厂子里再干下去。我得帮她另找个地方。
第二天,春儿又晕倒了。我只好让她呆在宿舍里。我去找工头,说她干不了了,要辞工。工头说好啊,可是你这样炒我们鱿鱼,我们不能付她全额工资。我说这算怎么回事啊。工头说这是规矩。他七除八扣,总有他的道理,拿到钱的时候,我算了一下,等于加班的活全白干了,她只拿到了正常上班的工钱。
我很生气。春儿拿着钱就哭。我又回工厂找那工头讲道理。他说没道理好讲,这是规定。我火了,跟他吵了起来。我说你们不是不缺人吗?你们马上就可以找到工人,有什么损失?他说他必须为培训工人付出代价。
我说不行,我们拚死拚活,拿的钱太少。
他笑了,说,你们这些农村人怎么还不知足,你们在家赚多少钱?中国什么都贵,就是力气不贵,人不贵,明白吗?我们给你这些钱还是可怜你们了。
他让我滚出去。我说你们太不讲理。他说这里不讲道理,只讲法则。他叫了保安要撵我出去,用手狠狠推我。我和保安打了起来,两个保安都被我撂倒在地上。我对工头说,我不想打人,求你多给我们一点工钱,因为我们是干了活的。他说扣除了各项应扣除的款项就剩这么多钱。我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莫名其妙的扣款,我只认我们干了多少天,就要拿多少钱。工头开始大骂我,在保安的帮助下,他用手推我,我倒在地上。他把脚踩在我身上,让我滚蛋。我和他扭打起来。
我终于忍不住了,揍了他几拳。马上有更多的拳头落到我身上。我被他们拖到一间黑屋子里,那屋子没有窗户,什么也看不见。有几个人进来,给我穿了一件像薄羽绒服一样的东西,然后拳头就像雨点一样落到我身上,我痛得满地打滚,哇哇大叫。我觉得打到我身上的还有皮鞋和g子。打我的太约有七八个人,全都看不到脸。
他们问我还要不要工钱。我说要。他们又开始打我,我痛得好像骨头一根一根断了。他们打累了,又问我,敢不敢打工头,我说,不是我要打他,我只是来讨工钱。他们说,看来你很经打。又开始打我。这回把我扔来扔去,我在墙上撞来撞去。我昏过去了。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拖到了c场上。这是一个废弃的c场。那几个人脱掉了我的羽绒服,察看我身上有没有伤口。我这才知道他们给我穿羽绒服的原因,是为了打我的时候不在我的身上留下伤痕。他们很成功,我的身上没有伤痕,连淤青也没有。他们很高兴。其中一个长脸的家伙问我服不服?我说服什么?他笑了,你这小子到现在还不知道服什么?我说我要我的工钱。他说你他妈的要是明白,你就赶紧滚蛋。
他们扒光了我身上的钱,连同春儿的工钱。把我装上车,载到离工厂几里外的荒地上扔下车,警告我再胡来就取掉我的肋骨。
车走了。我一瘸一拐地走回工厂。工厂不让我进去。我就把门卫打倒在地。我见到了春儿,她背着一个马桶包蹲在地上哭,看见我就扑上来,我们抱头痛哭。
我让她赶紧走,到车站等我。我一个人跑到办公区的大楼里,奔上四楼,我知道那里住着厂长。可是我马上被人认出来了。我连厂长的面也没见着,又被七八个保安架下来。
他们又把我拖到旧c场里,那个长脸的家伙开始狠狠骂我,另外的几个人给我穿上羽绒衣,把我吊在篮球架上,你一拳我一腿打了我半小时。他们笑着,像开玩笑似的打我,因为我挂得高,他们就像扣篮一样跳起来打我,又有点像打排球。有一拳打在我背中央,我头一晕,一口吐了出来。我想,这一拳把我打伤了,我觉得整个心都飞出来了 。
你要是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说明你不了解人生。我过去也只从小人书上看到这种折磨人的事。但是现在有人为了钱的关糸仍然会这样作恶。每个时代都有好人,也有坏人。
他们弄了一份东西要我签字。我看了一下,是一份了结书。大约意思就是我被开除了,我寻衅闹事,他们本来要追究我的刑事责任,现在算了。但我和我妹妹的工钱全部充当了保安和工头的医疗费。就是说,我和我妹妹都白干了一场。
我不干。我要我的工钱。那个长脸的人说,你这个家伙很奇怪啊。另一个人说,他叫不怕打,打不怕,怕不打。长脸说,那就给他厉害瞧。
我人生中最可怕的一幕出现。我被他们塞进了一只铁笼子里,这是一只关狗的笼子,里面就有一条黑背狼狗。我吓坏了,大喊大叫。我很怕狗,因为我小时候被狗咬过小腿肚子,所以我不养狗。我死死地抓住铁门不进去。他们就把我的手指掰弯,硬把我塞进去。
我吓得面如土色。那条狼狗和我关在一起,它发出低沉的呼噜呼噜的声音,嘴上的r翻起来,露出全部牙齿。我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我感觉到我身上有像水一样的东西流下来,越来越多。我知道那是汗,但不像是汗,它像水一样,把我的衣服全浸透了。
我不怕打架,但是我怕狗。我开始颤抖。那条狗看我不动,上来嗅我的衣服,我吓得瘫软,晕过去了。
我醒来的时候,那条狗还跟我关在一起,它在舔我的yj。我吓得大叫,它就扑上来,在我的手臂上咬了一口,然后不停地叫。我的手臂拉出了一道一指长的口子。我用衣服包住它。我痛哭流涕,我太恐惧了。就在那一刹那,我觉得人生毫无意义。
他们就这样把我跟狗关在狗笼子里达八个小时。到夜里十二点的时候,那个长脸来问我,想不想工钱?我不吱声。他说,你被狗咬,我们可没责任,你打保安,闯大门,狗就会咬你,狗是守门的嘛。他劝我滚蛋了事,说,知道为什么这么收拾你吗?告诉你,要是随了你去要工钱,就坏了规矩了,所以必须得跟你过不去。你这小子脑子特不明白,你和你妹妹的身份证都押在老板这里,你还能到哪里去?我跟老板说了,放你生路,你不再要钱,就还给你身份证,滚蛋。
我奄奄一息地说,我不要钱了。
他说,好,还你身份证。
。。。。。。我在车站找到了春儿,她还在那里等着。我抱住她就哭了。她也和我一起哭。
我们在车站附近逛了三天。找不到工。我又想到了死。我这人就是这样,跟别人不一样,所以磨难也特别多。我想了很多办法,比如带着妹妹跳楼,这可能会很难看。或者吃老鼠药算了,这种死法很便宜。但是我看过吃农药的人,躺在地上痛苦地打滚。
还有一种方法,就是往海里去。我去过一回,可是被推回来了。我想,这是老天爷不让我死。可是他既然不让我死,就得养活我啊。我现在的生活很悲惨,养活不了自己。我饿得发晕。我把弄来的东西都给春儿吃了。我觉得这种日子不过也罢。你知道吗?农村有这样一种人,就像我一样的人,心气儿很高,头脑也聪明,就是命不好。这种人成天想着自己的未来,想得很好,可是现实却差得很远。想久了心理就变态。我可能就是这样一类的人。我有自己的道德感,我从不多拿人家的东西。我也有爱心,如果我有很多钱,我一定不会独享,我会分给别人。可是我心中充满仇恨,因为那些有很多钱的人,他们连一块钱也不想分给我,可是那么多钱对他们有什么用?如果他们能分一点钱给我,我就不用去想自杀的事,我会帮他们干活。但我要得到跟我干的活平等的报酬,对,只要公正,我不想多拿一分钱。可是现在,我得不到公平。
春儿帮车站的快餐店洗碗,暂时为我们挣到一碗盒饭。但我很绝望。觉得没有前途。我说过我小时候有一个梦想,想当作家。因为我爱百~万小!说,我看了很多小说,就躺在河边望着天,想小说里的事情。我想,人是可以像小说里那样生活的。后来发生了母亲的事,我的理想受挫。在母亲死后我曾问过父亲,为什么会发生母亲那样的事情。父亲叹气说,为了活命呗。
我对这句话感到无比愤怒。这就是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认为活命比尊严更重要。或者说,活着就是人生,活着是最大的任务,无论你用什么方式活着。很多中国人就这样想的,只是不说出口。这群人里面包括我的母亲,这是无论如何不能让我容忍的。有一次,我骂母亲,叫她去死,被她打了一巴掌,说我不孝顺她。我记得很清楚。可是我跟他们不同,我不认为死有什么了不起,我不想活了就去死。
我真的来到海边。这时我看到了一个海边悬崖上的高台。我知道这是一个玩蹦极的地方,下面就是汹涌的海水。我想,从那个地方跳下来必死无疑,而且可以看看风景。
我慢慢爬上了高台。有几个人在那里玩。 一个男人跳了下去,在空中大喊大叫,很恐惧的样子。我往下看了一眼,身体晃了一下。我的心抽紧了。
继续的一个女孩不想跳,在旁边吓哭了。朋友鼓励她,她就是不跳。我突然说,这有什么可怕的。
那女孩的朋友说,你是谁?你敢跳吗?
我说,没绳子我都敢跳。
他们哄堂大笑起来。
女孩说,那你跳,你不用付钱,我付钱,我不跳了,我那一份让你跳。
我说,我不要绳子,你能给我多少钱?
女孩的朋友说,真的吗?你小子别胡说,我给你一千万,你从这里跳下去。
我说,可以。
他们望着我,不说话了。
我说,你们没有钱。你们才是胡说。
女孩说,别说无聊的了,我让给你跳,你不出钱,真的。
我想了想,说,好吧。
我想试一试死亡。就是这样。
我套上绳子。安全人员说,你要是害怕,你可以闭眼。
我说,不,我要睁着眼。
他要推我,我说你不要推我,我会下去。
我跳下去了。我的头好像被人撞了一下,海水扑面而来。我身体中所有的东西一下子全部涌到嘴里,好像马上要从这里喷出去。我的心仿佛在瞬间有了一个巨大的虚空,恐惧裹挟着黑暗铺天盖地而来。我大喊一声,妈妈!我想,我死了。
落到小船上的时候,我像死了一样。船上的人以为我心脏病发,给我往嘴里塞速效救心丸。实际上我不是被高度吓到。我看到了什么是死亡。
我知道了,如果有想自杀的人,让他在自杀前蹦一次极,他就再也不会自杀了。
我不自杀了。
上一次我不自杀,是因为在海边吃到半根香蕉。这一次我不自杀,是因为我从悬崖上摔下来。
我要香蕉。我想,我能得到那根香蕉。不是一半的,是一整根儿的。
我开始打零工。本来打算卖水果,但没有本钱,于是我开始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给人擦油烟机。
但没有好久,春儿出事了。她因为老是呕吐,被人怀疑有肝炎,不让在快餐店帮工了。有一天同乡小红来找她,后来一连好几天见不着她们。听说小红帮她找到了一个工作。五天后我才见到春儿,我问她到哪里去了。她说她在桑拿帮忙,我说你怎么能到那种地方去呢。她说她没做什么,她就是端茶。
春儿骗了我。同乡老六告诉我,桑拿里边是有端茶的活儿,可不可能让刚去的人干,你妹妹肯定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不告诉你。我撂下挑子就往那家桑拿里冲。里面的人以为我要洗澡。我楞往里冲,要找春儿。领班的说没这个人。我指着墙上的照片说,就是这个。他说,这是燕子,她在六号房上钟,你要能等你就等,等不了我给你喊别的小姐。
我什么都明白了。我冲到六号包厢,撞开门,看见了春儿。我看到了让我最恶心和悲哀的一幕:我亲爱的妹妹,正用一条毛巾给一个男人手y。
春儿看见我的时候,呆在那里不会动了。我狠狠地揍了她一个耳光,把她扛在肩上冲出了大门。
我狠狠地打了她一顿。春儿不说话,一直哭。我心里真悲哀,母亲那一幕浮现。有其母必有其女。我是这么想的,她们全都一样。春儿说,不是她想干的,是他们的。我不相信。她又哭着说,我不想回工厂去了,我累死了,我死也不回去。
我突然间产生一种强烈的自卑。我没有尽到责任。我是哥哥,却没有办法让她找到一个好工作。我说,春儿,你听着,哥哥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你要答应我,如果你以后再进那种地方,我就杀了你,扔到海里去。
春儿说,我当保姆去。
我说,对啊,这不是好工作吗?我们好好的靠双手挣钱,不好吗。
我们来到保姆市场。场内要花一块钱,我们就在场外找东家。问的人倒挺多,但没有一个人真正相中春儿的。我们去了三天,都没有结果。
一个老妇女悄悄对我们说,你们还瞎等什么呢?她没有人要的。
我问为什么呀?
她说,姑娘太俊了,太俊了反而没人要,不是嫌她不会干活,就是女主人不同意,男人哪敢往家带?哪家的女人会让丈夫带回这么漂亮的一个保姆呀。
想不到会是这样。春儿长得跟母亲一样。命运也一样。可能连性情也一样。想到这个我很烦恼。
春儿看着我,不吭声。后来蹲在地上哭了。
她说哥哥是不是看不起我?我说现在你还有心思哭。她说我跟妈妈不是一样的,你不要看不起我。
我说我也没有看不起妈妈啊。
她说你就是看不起她。我跟她不一样,我不想去的,是他们我的。他们让我在桑拿住了几天,就说我欠住宿费,我上钟。
我说,你别说了,好不好?
她坐在地上不起来。一直哭。她说她不想给哥哥丢脸。我叹气。我想,母亲也是一样的,没有几个女人天生要这样做,母亲太漂亮,别人就打她的主意,她,她就屈服了。就是这样。春儿肯定也是这样。可是我不能容忍,我认为女人到了这时候,应该去死,也不能屈服。我要是女人,我就去死。母亲没有死,她选择活了下来,用另一个男人的钱交我的学费,可是我没学到任何东西。除了仇恨。
春儿说,我想多挣些钱,给你做本钱。
我的眼泪流下来。
春儿没有读过书,我知道她找不到工作。可是为什么我们读不到书呢?我们没有这样的权利吗?是的,我们没有这样的权利。在我们家乡,女孩是很少读书的,现在还是一样。没有知识,她们只有一张最后的王牌:身体。
但我摇晃着春儿的肩膀,说,告诉你,无论如何,你不能再去那种地方,死也不能去!如果你活不下去,就去死!怎么死都行,知道吗?
她被吓坏了,连连点头说,我不去,不去!
我怕她再出事,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她找工作。我们住在城北的简易屋里。我靠洗油烟机可以让我们吃上饭。但我发誓要挣大钱,我想我会实现的。我尝过香蕉的滋味。
可是命运比我更坚强。一天傍晚我回到城北,看见了一幅让我震惊的画面:城管队员正在清理简易屋,到处烟尘滚滚,他们把一些拆下来的东西点火燃烧,黑烟敝日。
我找不到春儿。居民楼那边的好心人悄悄对我说,你还不快走?那些人都被收容了。
我赶紧闯进小巷子跑了。
在车站我遇见了老六。他也是跑出来的。我问他有没有看到春儿,他说他看到她上车的,她被收容了。我要去收容所找她。老六说你这不是自投罗网吗?他读到高中,好像比我有知识。我说我要去。老六说,那我跟你去,你不要捅漏子。
收容所的门关着,我们进不去。我就往里瞧,还是看不见。我爬到围墙外的一棵柿子树上,看见里面没有多少人。我没有看到春儿。
老六说你别再看,要不把你也收容了。你要是也进去了,春儿就更出不来了。你要去挣点钱,听说塞钱可以放人的。你也可以去买张暂住证。
我没有暂住证。我不是这个城市的人。
第四章 心脏
一连五天我都找不到春儿,我不敢到收容所问,总爬到树上去看,收容所里没有动静。第六天,老六花了钱把他表弟张德彪弄出来,我才得到春儿的消息。
张德彪说,他也是听女宿舍那边出来的人说的,女人被收容后,出了事。她们出去得早,大家都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后来有人在春早桑拿城看到她们中的几个人,才知道她们去卖y了。
我说,她们怎么会去卖y呢?
张德彪说,你咋那么傻呢?的呗。谁还自己送上去卖y不成?
我说,她们不是被收容了吗?收容所应该管饭哪。
张德彪双手一摊,是管饭哪,但得干活啊,世界上有白吃的大饼吗?我们号里的人去扛大活,水泥,知道吗?男人干体力活,女人没力气, 你说,她们除了卖r,还能干嘛?
我推了他一下,你说了半天,都说些什么啊?直说了吧。
老六也嚷,直说呗,c。
张德彪小声说,这一次狠了,收容所批发女人,往按摩院去,年轻的都去了,听说去了二十多个呢。
老六张着嘴,啊?收容所干这事儿,我不相信。
张德彪摆手,我也是听说的,不是我说的,啊,我什么也没说。
说完他要走。我拉住他问,有春儿的消息吗?
他摇头。我是听说的。她们弄到哪里去了,我怎么知道。
我说,我要找到她。
老六说,这么大一个城市,你到哪儿找?
我说,我要去按摩院和舞厅找。
张德彪笑了,这城里那么多按摩院,你找得完吗?
我的手握紧了,我听到了手指头咔咔的声音。我说,我要找遍全城,我找一家按摩院,就会少一家按摩院,我找一家舞厅,就少一家舞厅,我要一直找下去,找到我死,我一定会把她找到。
张德彪和老六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开始一家一家按摩院去找,我去了三十几家,还是没有春儿的消息,我倒挨了几顿揍。在一家叫清水湾的按摩院,我好像看见春儿在那里,我要他们让我一间一间看,他们骂我是神经病。我很生气,他们城里人凭什么动不动就骂我们是疯子,我们全身上下哪里疯了,为什么我们总是被看成疯子。我和那个保安打起来,那人是练过武的,是武警的退伍人员,他把我打得趴在地上动不了,我觉得脑浆都要流出来了吧。
后来有一个看车的好心人,托熟人帮我到按摩院里面偷偷打听了一下,春儿不在那里。我白挨了一顿揍。
我们农村人,无论怎么打扮,看得出来不是这个城市的人。他们就凭这身衣服欺负我们。我到城里来是没有办法的,我家的地被债主夺走了,我没有地,我在家只有饿肚子,债只会越欠越多,只好到城里来。我来城市是为了挣钱还债的,可还是没有我们的活路。我蹲在路灯下,想到这些,很伤心。可是没有办法,没人可以帮到我们。
我没钱了。但我从来不做偷j摸狗的事,这是我做人的原则。我和他们认为的的乡下人不同,我是有文化的。我没读多少书,但是我百~万小!说,我百~万小!说比读书的人还多,我是有文化的。我知道偷东西是罪。我看过书上写的孔乙已,他说偷书不算偷,我还认为是偷,只要你白拿了别人的东西,就是偷。可是现在我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了,我的肚子咕咕乱吼。我重新弄一副挑子,一边洗油烟机一边找春儿。三个月过去,还是没有她的音讯。
一天老六来告诉我,说他有个朋友在三水ktv里边看见了春儿。这个朋友在ktv里边当清洁工。我一听撂下挑子就走。
在三水我见到了老六的朋友。他告诉我春儿在这里已经好几个月了。刚来的时候,她想跑。老板派人看住她。她从窗台上跳下去,差点把腿跌断。后来她就不跑了。
我见到春儿的时候,她扭头就往回跑。我就追。我拉住她往外走,一直走到大门口。老六的朋友对我说,你别骂她,她是被的。
春儿被我拉到河边。她什么话也不说,放声大哭,我也放声大哭。我哭完了,她还在哭。我说你倒是说句话啊。她还是哭,哭得全身发抖。
我说,哥不怪你,你倒是吭一声啊。
她还是哭,哭到后来突然晕过去了。我吓坏了,掐了半天人中,她才醒过来。
她紧紧地抱住我,死也不撒手。
我流泪了。我说春儿,你一定受委屈了,可你得说话啊。
她还是不说话。手就像铁条一样抠着我。
我只好把她带回老六住的地方,我也借住在那里。老六和张德彪见我找着了春儿,都很高兴。他们去卖了点r,说要给春儿压压惊。
晚饭做好的时候,春儿睡着了。她连饭也不想吃就睡着了。老六让我不要弄醒她,就让她好好睡吧。
我们三个大老爷们吃饭,老六弄了几两米烧,我们喝着。我喝着喝着就流下泪来。
张德彪说,春儿总算回来了。你别哭了。
老六说,木生,春儿她不想说,我看你就别问了。你老问她那些事儿,不是给她添堵吗?让她怎么说呢。
我擦了眼泪,说,收容所怎么能做这种事儿呢。
张德彪说,吿他!
老六说,你怎么告呢?打官司要钱的。再者说了,老百姓告政府,这算哪门子官司呢。你告也白告。
张德彪把筷子一放,告不倒也告,出口气呗,c他的!
老六喝一口,你就等着白花钱吧。
我没吱声。我想,我就是当掉裤子,也要吿倒他们。
春儿好像一睡不醒,她不吃不喝,一连睡了两天。我吓着了,以为她死了。
第三天,她醒来了。她醒来后,老六给她做了面条,她一连吃了三大碗。
老六暗示我不要问她的事。可是吃完面,春儿说,哥,我卖身了。
说完就放声大哭。
春儿把她这几个月经过的事全说出来了。我这才知道,她在进收容所的第二天,就被强暴了。她被关进了一间单间,不多久就有一个人进来,把她弄了。她拚了命地喊,可是好像没人听见。那人把她绑在床上,强暴了她。
接着又有一个人进来,继续强暴她。
又进来第三个。她已经喊不出声来了。
第四个人帮她解下了绳子,让她别喊,喊也没用。这第四个人坐在床边看了她一会儿,还是把她弄了。
进来第五个。春儿就给他跪下来,求他放了她。那个人看了她一会儿,说,你流血了。
他没干就走了。
春儿昏死过去了。后来她被领出单间,来到一个大间,里面住着四十几号人。她不知道进来qg她的人是些什么人,他们怎么能进得了房间。
后来她才知道,这一次收容的女人,有四五个被轮j。她是第一个,因为长得漂亮。
一个星期后,她们当中有二十几个人被车载出收容所。春儿和另一个叫刘婷的被送到三水ktv。
刚到的那天,她们得到了好的招待,吃到了j。给她们吃j就是要她们做j,这是有暗示的。老板让她们签一个合同,她们不签。老板说,很多乡下姑娘自己到这里来找工作还找不到,你们很幸运。她们还是不吱声。老板说,你们不会想一想,这跟在收容所发生的事,还不是一样?都已经这样了,你们还犟什么犟?在这里你们还可以挣钱。
春儿咬着嘴唇不说话。
老板说,你们算是什么人?为什么你们被收容?还不明白吗?你们是农村人,不是这个城市的人,这不是你们的地方。我收留你们,你们应该感谢我,我可以放你们走,你们走到街上试试看,不到三天,你们又进收容所。暂住证你们又不办,你们这些人在外面没法呆,还不明白吗?这里能挣大把的钱,我又会保护你们,好像有身份的人一样。
刘婷哭了半天,签了字。
春儿不签字。后来她在一个包厢再次遭到强暴。这一回是老板。她昏过去了。
她醒过来后,老板给了她一个戒指。
在她睡着的时候,她的手印已经印在合同上。后来春儿才知道,她们这些从收容所里来的人,合同比自愿来的姑娘条件苛刻得多。但合同已经签了,就没办法了。
。。。。。。我听完了,身体一个劲儿出汗。老六摁住我,要我冷静。
张德彪说,春儿,你把那个戒指拿出来,我们可以把它当了换钱打官司啊。
春儿把戒指拿出来。我一看,白闪闪的。
春儿说,他告诉我是钻石的。
我立即拿了戒指到首饰店换钱。首饰店的老板瞄了一眼就扔回给我,说,这是假钻。
我说,那这戒指呢?是白金的吧。
老板说,这是镀的,你什么眼神呢。这玩艺儿顶多值个十来块钱吧。
我气得把它扔在地上,狠狠地踹上几脚。
春儿在店里卖身,还没有结算就跑出来,一个钱也没拿着。张德彪说不如回去跟他们结算以后再逃出来,这样就可以拿到钱了。春儿吓得当场全身发抖,像打摆子一样。我从来没有看到她这样,好像生了很重的病。
你胡说八道什么啊。我揍了张德彪一拳。
那天晚上,我没睡觉。一个人走到水渠边,蹲在那里。我觉得有些人是很恶的,像那个ktv老板,c了人还要给戒指骗人,这些人丧尽天良。
第二天,我到派出所报案,我把情况都说了。派出所的人好像很吃惊。他记下了我的名字。
我一连五天天天去派出所,他们都说在查,可是没有任何说法。我说你们怎么还没结果呢。他们说,你们乡下人真是不懂事啊,查案子有这么快的吗?
我认为他们是在敷衍我。老六说,看来德彪说得对,得上告。
张德彪说,没有钱你告个p。
我说,好像有打官司不要钱的,叫法律援助。
老六说,这倒是个好办法。
我找到了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地址。我对春儿说,我现在给你打官司,你要把你看见的事都说出来。就是收容所的事,还有ktv的事。
春儿说,收容所的事我说,我不想说ktv的事。
我说,那不行,ktv的事也得说。
春儿说,我不想说。
我生气了,你不想说我怎么给你伸冤呢?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呢?
我拉着她就走。
我们上了大街。我心里充满愤怒。我不相信在这阳光灿烂的地上,讨不到一个说法。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一辆轿车从我们后面撞上来,把春儿撞倒在地。我看见春儿从我手中挣脱,突然间消失了,我这才知道她被撞到了车下面。司机探出头来,他的嘴里喷出长长的酒气。我大喊大叫,撞人了,撞人了。
司机立即把头缩回去。他居然把车发动要跑。
我大叫,人在车底下呢!你还跑!
车动了。我拉住车尾的天线大喊,你不能动,我妹还在车底下,你要把她拖死吗?
车还是动了,我只看到春儿的一双脚,她的衣服肯定挂在底盘上了,车向前窜,她的鞋掉了,就这样一路拖过去。
我的头一下子好像裂开了。我猛追那车,拚命呼救。车却越开越快,我看见一条血从车底拖出来。
血迹越来越粗。突然一声巨响,春儿从车底下被摔出来,车一溜烟开没了。
我冲到春儿面前,她已经成了一个血人,眼睛睁得很大,瞪着我,在大口大口喘气儿。我抱起她的时候,她的胸脯把我吓坏了:整个左茹房翻起来,我看见了一个d,血从那个d里涌出来。从那个d里,我居然看到了平生最不可思议的东西:心脏。
我无法描述看到我妹妹心脏时的感觉。我看到了,是心脏。我看到了它的跳动,它跳一下血就喷一下。我甚至看到了心脏上面包着一层黄油。我从来没想到人的心脏旁边有一些黄油。
周围的人聚集上来。
我把衣服脱下来,堵住那个d。我拦出租车,有几辆车被血吓到,不肯停。后来有一辆出租车停下来,我把春儿抱上车,我让司机开到最近的医院。
血把车染红了。我大声叫着春儿的名字。她奇怪地瞪着我,嘴越张越大,好像要把全世界的空气吸光。
我赶到医院,司机不收我的钱,还帮我把春儿抬进去。急诊室正在抢救另一个人,我们挤不进去。医生叫我先去交押金,我说我没有钱,他还是叫我交押金。
司机揭开盖在春儿胸前的衣服说,胸口都开了大d了,快抢救吧,还交押金,你们有没有人性啊!
医生看了一眼,说,你对我嚷什么嚷?都是要救命的,快先进来吧。
我把春儿抱进去,放在床上。我看见她的脸越来越白,嘴唇乌紫。她不再那样喘气了。我大声叫她的名字,她也不像刚才那样瞪着我,眼神是涣散的,全身慢慢像一条鱼那样软下去。
那个d里的心脏越跳越微弱。我看得明白,我知道完了。我重新抱起她,哭着说,春儿,你要挺住啊,你要挺住啊。
医生过来接管子的时候,心脏已经不跳了。医生用电g击它,还是没用。我就这样看着春儿的脸完全惨白,眼珠子不动了,心脏也不动了,气不喘了。死了。
但她的手还是热的。非常热。甚至有些滚烫。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
医生说,没有办法,失血太多。
太约过了有半个小时,等她送到太平间的时候,春儿的手还是热的,只是没刚才那么热了。我才知道,人身上的热是慢慢褪的。
很奇怪,春儿闭眼后,我一直没有哭。我呆在那里,看工人给她处理身体,血水流了一地。我想起了过去在乡下看过的杀猪的画面。也是这样,血水流了一地。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会想起这种画面,好像是对春儿的不敬。但它们真的很像。
是的。其实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真的没什么不同。猪只想弄口吃的,我们也只想弄口吃的,一样。想到这里,我放声大哭,握起春儿的手。这时候,我感到她的手凉了,像一块冰一样。
五天后,父亲来了。他没有见到春儿的面。因为停尸间要收钱,冷柜也要收钱,我没有钱,医院就免收,但让我尽快火化。我只好赶快处理。我在车祸现场贴了一张求助信,路人给我捐助了一些钱,那个好心的司机出了一些钱,刚够火化春儿的费用。
我没有记住那辆肇事车的车牌,警察问了当时的目击者,都说没看清楚车牌。
警察告诉我,他们要好好查一查。有结果再通知我。
在老六房门口,父亲捧着骨灰盒,一直哭。他骂我没照顾好春儿。我青着脸没吱声。父亲手发抖,骨灰盒掉在地上,这是最便宜的骨灰坛子,摔在地上就碎了,春儿的骨灰撒在地上。
我在外边的地上找了一个装饮料的纸箱子,和父亲一起从地上把春儿的骨灰撮起来。她的骨灰和泥土混在一起,我分都分不开。我的泪水滴在骨灰里。
父亲说,别分了,人从土里来,回到土里去。
我跟父亲说,你也别回去了,家里也没人了,你就留下来,跟我在一起。我要报仇。
老六叹了一口气,你跟谁报仇啊?谁啊。
张德彪说,城里人怎么那么狠呢?人都挂上了拖那么老远,一头大象也拖死了。
老六说,城里也有好心人,那个司机不是?是我们乡下人,命不值钱。拖死一个是一个,拖死俩算一双。
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件事情。我拎了一把钳子,一个人来到路边的电线杆下面,我要剪断电线。我剪断了电线,就会停电。可是我站在电线杆子底下时,又犹豫了。我想,我不应该这么做的。我如果剪断了电线,那个帮助我的出租车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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