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回头:“说吧。”
“我等。。。。。。”
“别等。”她话音没落他便说道,“你对我好,我心里都知道。这条命不知道还能留到什么时候。可是要是我活着,你就来这里找我,要我做什么都行,只要你一句话,命反正也不是我的了,能报给兄弟们就报给兄弟们,能还给你,我就把它还给你。。。。。。”
谭芳说完走了。南一留在座位上,觉得从脖子到耳朵都发麻。脑袋里面仿佛又见到小凤,麻花辫子,身体圆实,罩着件小花袄,跟南一交涉,嘴上从来不让分,美丽又厉害,但这女孩现在已经没了,身体腐烂在泥土里面,只剩下头发。她有多大?除了“小凤”,她可还有个大名儿?
她就此又想到谭芳,他们每次见面她都不知道他下次的死活,因此每一次都像拾到便宜。可如今与以往又不相同了。以往谭芳自己也要活命,如今他穷途末路,已将生存置之度外,为了报仇心甘情愿,一心赴死!像书里面那些一心要成就传奇的侠客,有一种宿命的悲情与豪迈。
南一看着自己缠着绷带的双手,越来越灰心:这是一双普通人的手,受伤了会疼会怕它感染引起更大的麻烦,自己的生活也是如此,要安全第一,于是平庸沉闷。她痛苦地发现如今的自己是多么地以这种安全和平庸为耻,却毫无能力摆脱。这种对于自己的耻辱感与无力感让她烦躁无比,心像被两侧烈火反复煎熬。她讨厌身边的所有人,看到他们仿佛就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父母姐姐,还有明月。她对他们横眉冷对,大呼小叫,像一只不能出走的却发疯了的小猫。
第六十五章
话说这天晚上,烦躁的南一正在自己房间里面用嘴巴翻书页,佣人敲门进来:“二小姐,绍琪少爷来了。说想要见见您。”南一心想,这人好久不出现了,忽然来找她,不知道什么名堂,便慢慢悠悠地穿上袍子,掬着手出来见绍琪。
绍琪正在刘先生的书房里喝茶吃点心,俩人一照面,都有点奇怪:绍琪不知道南一手伤的状况,南一呢,只见绍琪造得又黑又瘦,活像变了一个人,他身上还穿着原来的衬衫裤子,可空空荡荡的,像别人的衣服挂在身上一样。可是人却嬉皮笑脸,眼珠乱动,精神头儿好极了。
“你怎么了?”南一问道,“你这段时间去哪里了?”
绍琪把最后一块点心放在嘴巴里:“怎么你去找我了?”
南一道:“没有啊。你来我才想起来有你这么号人。”
她的抢白,绍琪该听不到的时候一律听不到:“我忙大活儿去了。我问你点事儿,你给我老实答复。”
“啥事儿?”
“你在报馆究竟是干啥的?我说具体工作。”
“文字工作啊。”南一道。
“说实话。”
“校对稿子。”她有点没面子,三四年了,就在这职位上一动没动。
“能进入印刷车间不?”
“那可不是一般人能进的。稍有差池,责任重大。”南一道,她看着绍琪,满腹狐疑,“你到底要干啥?”
绍琪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来:“你来看看,这几个字认得不?”
南一接过来,竖看不认识横着就明白了:“这不‘大日本’吗?什么东西?”
“圆型广场那边的建筑群,拼在一起,就是这几个字。”
南一刚跟谭芳见面,听得绍琪此言,脖子又硬了:“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你还记得我原来跟你说过一次,圆形广场,点将台那一块的风水吗?”
“你说点将台是地下暗河的泉眼,跟这个什么关系?”
“还有炉果吗?我这饿啊。”绍琪端着空盘子问南一。
南一立即推开门让佣人再拿来一些。
绍琪道:“我这些天乔装打扮混到日本友的工地里面去了。那里层层守卫,管理甚严,我是好不容易泥进伙房里去了才把整个建筑图形弄了个明白。他们要建的是一长排的房子,形状是‘大日本’,势头正是要扎进点将台那儿封住的泉眼。这招厉害着呢,风水上叫做‘元龙入海’。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满清皇帝正是因为占了这处风水才成功入关,统一全国的。”
南一转了转眼睛:“你是说,日本人是要。。。。。。。。。”
“究竟是要干什么,我不知道。但是现在情况不好,处处见野心。上星期教育局和文化局开会,我不在,听人说的,日木人派了官员来跟我们局长要求,加长基础教育阶段小学生日语的学时数,要达到跟国文同样的时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儿。你跟我住在城市里,商店里面看到日货总觉得再平常不过,这是他们运来的东西,他们运走什么你知道吗?我同学做测绘的,现在辽南十个煤矿,有七个都是日本后台……”
南一看着绍琪,真想把谭芳的事情告诉他,眼睛瞪着,嘴巴咬着,使了半天劲,总觉得还不够熟不能什么都说,只是问他:“照这么看,不会,不会打仗吧?”
“这个我也不知道。”绍琪道,“只是现在国家正乱,他们的野心现在暴露出来的可能只是冰山一角。
佣人又拿了点心来,绍琪捧着盘子吃。
南一问:“你要我做什么呢?”
“我想把这事儿闹大!”绍琪道,“日本人要藏着的,我想揭开了给中国人看。军阀,政府,还有老百胜。我找你就想跟你说,等时机成熟,我画个图写个文,你给我发到报上去。光跟你打个招呼,你可做好准备喽。”
南一一p股坐在绍琪跟前,脸差点没凑到他脸上:“还要做什么准备!你现在就写了,我偷进印刷厂,明儿就能见报!我跟印厂管事儿的熟,请他吃过面条的。您说吧,一句话,我万死不辞。”
绍琪把她推开半臂:“别一听闹事儿就激动得跟什么似的。我还没调查完整呢。身上太臭了,回家洗个澡,顺便过来见你一面。刚才我话没说完。日本人建这个‘大日本’的楼群,如果没有拿到点将台,那就是没有用的。他们现在对点将台还没下手,我查明白了,它还在中国业主手里,并没有像广场上其它地块一样被日本及收购。只要中国人不卖,日本人也做不了大文章。”
“。。。。。。。。谁?谁是点将台的业主?”
“满清的旗主小王爷,爱新觉罗显瑒。”
南一听了,只觉得心里咯噔一下,当即愣在那里。
“而且,日本人计划在那里建什么,我也想要整明白。”绍琪看看她,“话说整个工程的总建筑师可真是够鬼的,能想到这么个y招儿占风水,这不是踩人喉咙要人命嘛!我还真见了一面,年纪不大,狡猾谨慎啊,叫做,东修治。南一,南一,你眼晴怎么长长了?发什么呆啊你?”
南一用手指尖夹了一个果子放在自己嘴巴里,绍琪一席话把她说得心里面乱成一片,像小时候跳的橡皮筋被缠得乱七八糟怎么样都解不开,她想到明月,两个为了她你死我活的男人如今又为了点将台变成了较力的双方。时代太乱,局面庞杂,结果怎样谁都难说,可是不祥的预感已经笼罩在南一心头。
绍琪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怎么了你?哎你这手怎么弄的?”
南一看看他:“是刘大胡子。”
绍琪不解:“你被人袭击了?报警了吗?逮到了吗?”
“没有。”南一摇头,“刘大胡子捉不住,逮不到,我走运的时候他躲得远远的,我倒霉的时候,就是他来拜访了。”
绍琪似懂非懂,看着南一,笑嘻嘻地:“你这人胡说八道的时候最可爱。”
他说话又造次了,南一冷哼一声:“谁可爱了。这词儿离我远着呢。少这么说我。”
“我要走了。”绍琪不以为意,“回家睡一觉。明儿一大早还要去工地呢。你家点心储备得不少,我妈的点心罐子都见亮了。今天跟你打招呼的事情,一,你给我记牢了,到时候让你干啥你干啥;二,我不下令,你不许跟人说,听见没?”
南一挺烦他这个命令的语气,转念一想也是正事儿,便撇撇嘴巴答应了。
她跟着绍琪到玄关处,见他低头穿鞋子的时候,眸子后面几个圆形伤口,己经结了黑色的痴,就问他真是怎么弄的。绍琪道:“嗨,在工地干活儿的时候,烫到了。
南一叹了一口气,在他身后说:“绍琪啊,你做这些事情,危险不?你可小心啊。”
他鞋子穿好了,转过身来看看她:“你总算关心我是不是危险了。”他那张脸仍是笑嘻嘻的,“这事儿肯定不安全,但是我还算小心。可如果不做,我觉得活着就没意思,被人当做傻子蒙在鼓里就更没意思。我是老百姓,但不是愚民,谁把我当傻子,那也不行。。。。。。”
绍琪几句话不知怎么把南一的眼泪给说出来了,她不愿意他看出来,就拍拍嘴巴,打了个呵欠,一边擦眼角一边说:“行啊,你说的我记得了。你放心,我是你一边儿的。”
她送他穿过院子去大门,绍琪出门之前,四下看看,见刘家其他人不在跟前,忽然上来捏了一把南一受伤的手,南一疼地跳了起来,当时就急眼了:“‘你干啥?你要干啥?!作死啊?”
绍琪道;“没事儿,给你个念想。”
“我踹你。”
“走了,走了。”绍琪身形敏捷往外窜,砰的一声从外面把门给关上了。
南一去把门c上,动作慢,脚步沉,心想刚才自己对绍琪说了一句谎话,她说自己没去找他,实际上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她都去他办公室两次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是小事,没啥关系。她更惦记的是明月。
在小王爷显瑒收到日本人第三份礼物的黄香,明月正趴在自己的桌子上睡午觉。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还是差不多十几岁的年纪,在一个最熟悉的院子里,在一个后来被烧毁的小楼前。那栋楼在她此时的梦里还是完好的,鲜明亮丽的红瓦屋顶,蓝青色的柱子,檐梁飞起,雕着金色羽毛的鸟还有青色的小兽,匾额上没有小楼的名字,却有犯上的四个字“紫气东来”,这四个字她只有在故宫正殿前见过的。下人们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她看看自己身上的织锦裙袍,手上硕大的戒指,又摸了摸头上戴的旗头,心里面觉得好奇怪:这不是显瑜大格格的排场吗?怎么就这么放到我身上了?”
有家人一前一后抬来了金色的大礼品盒,盒子上用红色的大亮绸系着花,下人牵着她手让她把花打开看里面的礼物,明月扯开绸子,揭开盒盖,但见里面竟是一个人,半跪着仰脸看她,不是小王爷显瑒却是何人?
明月当时愣住了,伸手把显瑒扶起来:“王爷你,你怎么钻到盒子里去了?”
“我来伺候姑娘啊。”显瑒答道,理所当然。
“伺候我?”她指了指自己鼻子,“您要折煞我了。”
“从前我是主子,今后姑娘给我当主子。”
“这不没规矩了?”
“姑娘不是就要如此吗?”
“谁说我要这个了?”她看着他,急得够呛,“我不要给王爷当主子,也不要王爷跪我,只要王爷真心待我,就什么都好。”
他握着她手:“哪里有不真心待你?可是每次做事,每次说话,出了口,再进了你的耳朵就走样了。”
“在怪我多心?”
“哎你不能怪你。跟着我怎么多年,委屈比舒坦的时候多。想要讨好,还弄巧成拙。”
她扑进他怀里,说不出话来。
他轻轻拍她肩膀:“走吧,跟我回去。喝茶,吃酒,听戏。”
她点点头,直起身,忽然见到眼前一片火光,“紫气东来”的小楼陷入火海,她跟小王爷还哪里有归路?明月心里惊慌,却用身体护住显瑒,向外用力推他,忽然惊觉身边人已不是他,抬头看,竟是一张陌生脸孔,仔细辫认,似是修治,刚刚有点放心,又觉得他分明不像!这是个陌生人!后面的火舌扑上来,明月“啊”地一声大叫,陡然惊醒,发觉竟是噩梦一场。。。。。。
与此同时,日本人把第三份礼物送到了王府。王爷正在书房百~万小!说,听说日本人又来了,也不用李伯芳在前面挡着了,挂上袍子,趿着鞋亲自出来见客,见了那端正的配着高级军衔的军官就哈哈笑起来:“又来了?我欣赏你们,还真有股子劲头。来的友还一次比一次大。真把我当回事儿。谢谢啦。”
这一位听随身带的翻译把话传给他也笑了:“诚意合作,请您明鉴。请王爷收下礼物,我回去也好给长官复命。”
他从怀中取出礼物双手呈给显瑒。只见那是一个褐色牛皮纸信封,中间略微隆起,小王爷接过来,也没打开,就在上面摸了摸,按了按,略微沉吟:“哦,我明白了。。。。。。”
军官起身看着他。
显瑒道:“不如这样:你回去跟你主子还是长官什么的回个话,就说后天晚上六点我请客,鹿岛饭庄,三楼稚座,锦绣厅,请他出来,见个面,喝点酒。我现在已有答复,怕你回去学不周全,我亲自见他一面,可好?”
军官考虑了一下,领首行礼:“明白了。”
日本人走了,一直站在小王爷傍边的李伯芳心想:这小日本子钱也送过了,封地也许诺了,此番这是送了什么稀世珍宝能让小王爷答应亲自见面给答复了?
他心里正犯合计,显瑒向他摇了摇手里的信封:“他们花样挺多。”他说着就呲地一下把信封打开了,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手心上。
李伯芳一看:一枚子弹。
第六十六章
明月从噩梦里惊醒,身上全是冷汗,好半天缓不过神来。忽然有人当当当地窍门,她打开门来,警示南一。明月几日前刚被她抢白,到现在也觉得不服气,看着南一没好气,也没往屋子里让她,堵在门口说到:“干啥?”
南一讪讪笑道:“玩啥呢?”
“趴桌上睡觉呢。”
“吵醒你了?”
“嗯。”
“不请我进去?”
“不敢。”明月说。
南一继续笑:“够意思。我这一路从我家找来的。渴死了。让我进去,赏口水喝,够意思!”她人没进来,先把手伸进来了,明月怕碰疼她,到底还是把门让开。
南一从没来过明月的住处,里里外外四处看看,也不客气。她从明月手里接过水来,一仰脖喝干了,擦擦嘴巴说:“我来啊,跟你道歉。”
明月笑起来:“因为什么?”
“那天心情不好,跟你说话没好气,认识这么多年了,你可别跟我记仇啊。”
明月抻了把椅子让她坐下:“不记仇。就是有点着急。我怕你那天跑了,以后再找你就找不到了。”
“感情你眼里我是女侠客?说不见就能不见?”南一笑着说。
“你可不是女侠,我觉得你这人有时上来劲头,啥都不顾,很容易犯浑。”明月一边说,一边从水果篮子里面拿了苹果给南一削皮。
“别说我了。”南一道,“我来,是有一件事情问你:那天,为啥,为啥小王爷也在医院?”
明月看看她,说:“那天我在医生那里等你,很久也不见,医生说你根本就没来换药。我就知道你一准使坏,就想要跑你家去找。到了医院门口也拦不到车子,还跌了一跤,幸好王爷路过,让四级送我去找你。他那天也有事的,但陪着我找了你一大圈,最后送我回了医院,见你在那里,自己才走了。”
南一手垫在下巴上,认真听,仔细琢磨明月这几句话,半响才说:“你摔跤了,他路过?”
明月道:“嗯。”
南一笑笑:“麦芒掉进针眼里——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情?”
“……”
南一用露出来的指头指着明月:“我猜这人一直盯着你。一举一动,大事小情,手伤看病,门口摔跤,你什么事情,他都知道!”
“你话本看多了。”
“你在装糊涂!”
明月腾地站起来:“刘南一!”
从小到大,南一从没见明月气急败坏,她一句“装糊涂”脱口而出,明月气得竖起眼睛,脸庞通红,手直哆嗦:“你今天来是要干什么?你来兴师问罪?还是揭我短处?我‘装糊涂’?我装糊涂上了他的车,也是着急找你!”
南一被恼羞成怒的明月给震住了,用苹果把自己嘴巴堵上,想了半天:“你不愿意听拉到,我就不说了。我……我也是怕你不明白,为你着急。”
明月坐下来,喝了一口水。
南一的一口苹果在嘴巴里转来转去,咽不下去:“我最近很奇怪,走到哪里都惹人讨厌。我自己心里是知道的。我这儿啊,”她指了指自己从嗓子到胃这一条,“像有个硬东西,热乎乎的,吐不出来,咽不下去,总是闹心。说什么话也不讨人喜欢,做什么事情也讨人厌,家里人,我妈妈姐姐都烦死我了。你看,今天大老远的跑来,又把你给惹急眼了。我姐总说我作死……”
南一边说,明月那里已经消了气,她说到一个“死”,明月忽然把她的嘴巴掩住了,语气也软下来:“不要乱说话。”
南一笑笑,不以为意。
“我知道你闹心。”明月说,“可是因为那个人?”
“嗯。”南一点点头,样子倒是很平静,“那天,就是你找我的那天,见了一面。说的话,比我从前跟他每次见面加在一起说的话都多,林林总总就是一个意思:不,不行……”她话没说完,眼泪已经流出来了。
明月听着心酸,手搭在南一的肩上。
南一抹了一把眼睛:“书上这种事情很多,只是没想到会真的落在我头上。我想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人的。”她转头看看明月,“你呢?你以后,直到七老八十的时候,直到自己要老死的时候,你会忘记小王爷吗?”
“……”
明月被南一问住,无言以对,外面又有人在敲门。是修治下了班。他进来看见是南一,颇热情:“好久不见了,南一,手伤好些了没有?留下来吃饭吧?我来做。”
南一笑笑:“谢谢你惦记,手好多了。不吃了。我妈等我回家吃呢。”她瞧着明月,“你送我下楼?”
两人搭伴走到公寓的门口,南一挽着明月的胳膊,凑到她耳朵旁边轻声说:“东桑现在忙什么?”
明月道:“听他说过,在圆形广场那边盖房子。”
“哦,果真如此。”南一作恍然大悟的样子。
“怎么了?你也听说过?”
“嗯。我听人说过的。”南一道,“还听说,那些个楼拼在一起是几个字:大,日,本。”
明月皱眉看着南一,十分敏感:“他们在这里,建这样的楼,是什么意思呀?”
“我也是听说。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愿不是,”南一定定看着明月,“但愿不是东桑的主意啊。”
明月低头,没再言语。
南一独自走了。她身上一件月白色小褂子,两边摇晃,脚步轻快。
同一时间,东修治正从明月的鱼缸里舀了水浇在她养的文竹花盆里,他从楼上正看到南一的背影,隐约地想起了什么,手里微微一顿。
明月在这一天晚上忽然向修治问起了他的工作,她从来不关心这个,偶然提出问题,让修治觉得有点意外。
修治耐心地解释:“工程很大,参与设计的建筑师是一个八人的团队。我们的计划做出来,呈递到上面,中间经过好多人的审理和修改。”
“那么盖好之后,总体的形状是什么样的?”明月道。
“那个呀……”修治道,“盖好之后你就知道了。怎么忽然想问这个了?南一跟你说的?”
“没有。”
他点点头,没再追究,心想明月你还不会说谎呢。
这天晚上六时,小林元哉带着副官如约来到了鹿岛饭店。刚进大门,穿长衫的领班已经知道他们是谁,半哈着腰,伸右手引他们上楼,到了三楼雅座锦绣厅,推开房门,但见一个丈把见方的屋子,墙壁上挂着宫廷古画,茶几上摆着翠竹幽兰,小王爷显瑒已经在座了。小林一见他,满脸堆笑,伸手作揖行礼:“小王爷!风采依旧!”
显瑒从自己位置上站起来,也拱手还礼,他指了指自己对面,请小林入座,侍应上茶,倒退着出门,小林的副官等在门外,房间里面就只剩了两人。
?”
显瑒道:“一直是你送我礼?有心啦。”
小林的笑还在恋上:“王爷总不回话,连见面一叙都不给机会,前几日出下策,给您送去那个东西,请王爷只当我在开玩笑,千万不要怪罪。”
显瑒道:“你开玩笑,我也确实没认真。只不过你们对个土墩子这么感兴趣,几次三番跟我送礼耍手段,我也想要看看是被哪位朋友这么看重。”
小林饮了口茶。
“咱们原来见过?”显瑒道。
“七年前,我刚被派到奉天,奉命协助日商联合会购买城西近郊的一块大约一百亩的土地,本来已经购地细节都已经商量妥当,只等卖家签字,谁知签订文书的当日,房价被抬了七成,大大超出日商联合会的预算,他们只好无奈放手。”
“是我做的?”显瑒想不起来了。
“您出手抬价。”小林微笑。
“不可能是故意作对的。有家有口的,总得想辙过活。”
“当然当然。”小林点头,“后来还有一次见过您。五年前的学生运动之后,您夜里去闯帅府……”
说道这里,显瑒是有些印象了,他慢慢坐直了身体,仔细看那小林元哉的面孔:“我记起来了……那天,家里的小孩闯了祸,我去帅府要大帅给个人情,当时,当时是有日本人也在那里的……”
小林道:“对,我在那里。”
“啊……”显瑒到底还是笑了,“原来,是故人啊……”他转念一想,“那年的事情闹得很大,‘大磊酱园’先捕到的日本人,后来当庭翻供,我就想这不可能是几个商人所为,这件事有没有你们的参与?”
小林道:“我们被派到这里就是要保证日商的安全和利益。”
“依靠大帅,路走得也挺宽,是吧?”
“没有永远的朋友和敌人。”
“这话太老。”
“真心实意。”小林道,“王爷认为是我们依靠大帅吗?他利用了我们,还差不多。充其量算是互相帮助。”
“如今这合作快要崩盘了?”显瑒看着他,“天津那边,皇上身边的,也是你们的人,对吧?当时说要见我,要谈的,不也是点将台的事情吗?”
小林听了哈哈大笑,双目放光:“跟聪明的人谈事情,效率格外高。大事在积极的运作中,王爷不是外人,我跟您就说实话:军阀在这里也待不多久了,之后的局面要变成怎样,就在我送您的第二份礼物上!”小林越说越激动,神经质地瞪大了眼睛,消瘦的脸庞放着红光,“王爷请恕我直言,您,眼下还真的是王爷吗?没有封地,没有臣民,算是什么王爷?只要跟我们合作,从前一切的荣光和尊贵都将失而复得,而您要做的,无非就是转让点将台而已……”
“‘而已’,是你的功课做得不好,还是把我当成傻子?那是关外的风水命脉,你跟我说‘而已’?”
“给了我们就是风水命脉,留在您自己手里,也就是一个,怎么说?土墩子。”小林把战刀放在桌上,“跟天津的皇上,和您这个王爷,一样。”
小林心里明白得很:满清覆灭,朝代不在,可眼前这个年轻人被自己巨大的财富保护着,长到这么大,还没听过有人跟他这般说话呢。他得告诉他现实。又要灌输给他希望。让他学会依赖。依赖他们许诺的希望。
年轻人沉吟半响,慢慢说道:“你来东北这么久,可曾在农村看到他们怎么干驴子?”
第六十七章
小林元哉没答话,看着小王爷慢慢饮了一口茶。
“人骑在驴子背上,要赶着它往前走,就用杆子拴上一个胡萝卜,骑驴的人手执杆子,摇摇晃晃地吊在毛驴子眼前,驴子想吃,就够着够着地往前走,以为往前走一点就能吃到了吧,它怎么知道那东西近在眼前,却永远求之不得,到底任人驱使,累死了也要一步一步地往前蹭,根本不知道被骗,被人欺侮。”
小王爷把茶杯放在桌子上,杯子是半透明的骨瓷,花纹是嫩黄色的素心蜡梅,被他长长的手指半握着,晶莹剔透。
“所以啊,你这主意,东北的农民早就用的熟练了。我说这话没有半点瞧不起你的意思,相反我从来认为农民是掌握天地间奥秘,最聪明狡猾的人,所以你想从这里面跳出来,别出心裁,还真有点难。
你刚才说得没错,现在谁叫我‘王爷’,一来可能是跟我客气。二来心里可能也在取笑。我心里面明白着呢。那些心里取笑我的人,我只当第一个字是他的姓,后一个字是我的辈分,爷爷你知道吧?是爸爸的爸爸,谁喊我就占谁便宜,挺好的。
别的早就没了。年代过去了,想拽回来是所有旗人的梦。这个梦做做可以,不可当真,当真了就把自己变成驴子了,让人拿着胡萝卜放在脑瓜子前面,任人骑,任人欺负,自己还乐呢。”
显瑒从自己位置上走过来,走到小林边上,伸手就把他的战刀吵起来。“仓朗”一声,拔刀出鞘,但见寒光凛凛,一派杀气。
“我的话说明白了吗?”显瑒看着这把战刀说道,“你们跟军阀怎么合,又怎么掰开,跟我没关系。你们许诺给皇上什么,我也不管。王爷不王爷的,早就不在我眼里。你的钱自己收好。你给的城池土地,你想要夺到手怕也是个梦,更别提要给我。我就这样。点将台也就在那里。要弄在,不是没有办法,把我这命一并带走!”
小林来时只当一直以来苦心经营的事情能终于有个积极的结果,殊不知人来了,却得到显瑒这般答复。他又急又怒又耻辱,腾地站起来,看着显瑒,看着这个年轻顽固不识时务软硬不吃的家伙,小林反而笑了:“王爷,不如再想想。今天的决定也许到了明天就会觉得荒唐。只要您愿意谈,我的大门永远都敞开。希望有朝一日,您不会因为浪费了宝贵的机会而追悔莫及。”
显瑒横握着战刀的刀柄,将它还给小林,也不去看他,懒懒说道:“机会这个东西很难讲,但是在我这里确实不值钱。我浪费的,恐怕比你见到的还要多呢……”
小林摇头冷笑,转身即走。
鹿儿师傅见日本人走了,便进了锦绣厅,看见小王爷一人坐在凳子上饮茶,便凑上去说:“王爷好久不来了,不能光喝茶啊,我给您烫些酒,炒两个小菜尝尝?”
“今天兴致好,你这儿的酒不够大,我去俄罗斯餐厅,那儿有伏特加。”小王爷笑着说。
“那我送您。反正您随时来,我随时候着。”
鹿儿师傅在前引路,恭恭敬敬地送显瑒下楼。走到了前面的大堂,几个伙计正吆喝着把一个人往后拉。鹿儿脸上挂不住了,上前跟领头儿的低喝一声:“干什么呢?没见这么多客人?不守规矩!”
领头儿的垂着双手道:“掌柜的,这不昨天来的这个打杂的,不仅眼睛不好,还缺心眼啊,让他把煤背到后面去,偏从前面过,您看啊……”
他们说的那人,个子不高,但是体态强壮,正把一袋煤抗在肩膀上。鹿儿怕蹭脏小王爷,一边自己护着他,一边跟后面说:“可管好了啊!回头我再教训你们!”
小王爷没当回事儿,还觉得热闹,笑着说:“新来的你好好教呗,教训什么啊。”
背煤口袋的听他说这话侧过身来,正跟小王爷俩人脸对上了,果真瞎了一只眼,用另一只直愣愣地看着显瑒。看得别人都纳闷了。其余伙计费了好大劲才把他给拽到后面去了。
……
……
明月与修治约好了分别去俄罗斯餐厅,在那里见面共进晚餐。她早到了片刻,坐在订好的位置上叫了一杯j尾酒看菜谱,一边翻动着红色镶金的页面,同时听见身后的一个女孩在轻轻地嗔怪着她身边的男人:“你这人说话不算话,明明说好要去哈尔滨玩的,来这里喝点俄国老酒就把我给打发了?”
男人的声音带着笑:“最近生意太忙了,一是走不开啊。今天先来这里凑合一下,过两天就去,好啊?”
“过两天去哈尔滨,天气都冷了。”
她说得他都急了:“你知道我从来最守信用的,我说要陪着你去,就会陪着你去。晚几天更好呢。晚几天栗子下来了呀。咱去那边采栗子去。”
她咯咯笑起来,仍在怪他:“你还敢说啊?上次我都把手给扎出血了……”
他凑到她耳边再说的话,明月就听不清了,但是她听见他们亲密的笑声,四个手风琴手在台上开始演奏一首轻快的小调,她低下头,想起一句自己小时候背过的诗歌儿:
多少次针扎只为了追寻你的芬芳,
你的每根刺啊,带给我多少创伤……
明明是歌咏玫瑰的小诗,却被另一个人理所当然地说成是采栗子的典故,她想起他挑着眉毛,认认真真胡编乱造的样子,就笑了一下。
这是一个初秋的傍晚,餐厅打开了两扇高窗,凉爽的小晚风吹进来,花香和酒香随着音乐静静地流动着。无论在这个年月里有多少心机和y谋在这座城市里迅速地酝酿发酵,此时此地,如此irene温柔的气氛,会诱使人回忆起年少时纯洁可爱的情感,甜美的场面在眼前慢慢浮现,眨一下眼睛,可能就成了真。
她眨了眨眼睛,便看见他进来了。一个人,穿着薄绸子的长衫,慢悠悠地走,没去看表演,也没去找熟人,只去了吧台,找了把高脚椅子坐了上去,伸手要了一杯酒。
她太认识他,知道看他高不高兴,不能看脸,他快活的时候也许会很严肃,他脾气上来了却有时眉开眼笑。要知道此人心情怎样,要看他脖子,直不楞登的,就不快活了,意兴阑珊,百无聊赖。眼下他饮了半杯酒下肚,就栽歪着膀子,头支在手上,背影消瘦孤独,像一棵潦倒的树。
她有点着急,看了看腕子上的手表,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可是修治还没有来,她想要去给他的办公室打个电话,侍应生告诉她:得律风就在吧台上呢,您去哪儿打。
明月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时没动,犹豫一会儿,决定离开这里,正要走了,侍者端来一份水果,说是吧台上的那位先生送的。原来他知道她也在这里。
小王爷这时候转过身来,向她招了招手,告诉她,过来。
第六十八章
“王爷。”
“等人啊?”
“嗯。”
“没等来?”
“嗯。”
“去打个电话啊。”他向旁边探探头,示意她去用吧台另一边的得律风,她想了想,依言过去了,拨了修志办公室的号码,打了两次,没人接听。
他也没去看她,让吧台里面的伙计倒了一杯水果酒,放在自己旁边。
她回来,挨着他的椅子坐下,他回头看她,笑着说:“刚才没看见我?”没等她回答,他自己便说,“我估计你是没看到我,要不然怎么都不上来打个招呼?你跟我,怎么样也比陌生人认识得多一点,这么小个地方见到了都不说句话,明月,你的礼貌就都没有了。”
明月闻言也笑了,张了张嘴巴想要辩解一下,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说出来,端起酒杯给干了:“王爷您说的是。”
他用眼角看看她,招手让伙计再给满上:“我说你酒量可以啊。是今天心情好,还是后来练出来的?我记得你喝一口都品半天不敢咽,今天怎么还敢呛底儿了?”
“王爷是从哪儿记得我不能喝酒的?”
他还真是认真想想,提着指头点了点:“就那回嘛,我额娘寿宴,你跟着我们喝酒,后来身上长红j皮疙瘩,脚趾头都红了,不就说不让喝了……”
“王爷,那年我十二。今年我二十三了。”
她说话托着长长的尾音,把他给逗乐了:“可不。我老糊涂了。”说完用自己的杯子撞了一下明月的杯子,依旧笑吟吟地看着她:“要不你也换这个?”
她竟没有推辞:“王爷要是有兴致,我就陪您喝几杯。”
“醉了怎么办?”
“……到时候再说吧。”
明月便换了大方杯子陪他饮伏特加,抿第一口,辣得眉头眼睛捏在一起,他伸手过去取她杯子,她敏捷地往后一闪,把杯子用双手抓牢,他看她那一束小肩膀,仿佛他手指头张开就能给抓住,便指着她手腕子警告她:“你别自己逞能,找罪受啊。”
“王爷别为这个担心,喝点酒算什么啊?长这么大,我要是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儿,小命早就没了。”
他闻言就在喉咙里面低声笑出来,可笑声里面一点快活都没有:“那小日本子待你好吧?明月你变了那么多:会喝酒了,还敢这么跟我说话了。下次见面,你就更有心眼了,你就不再是你了!你就不一定又跟我变什么戏法了!”
明月说到“小命没了”的时候,话一出口,已经有点后悔,本来想要开个玩笑,可是谁知道带出来这么深的怨气,瞬间便被他抓住了小辫子,几句话说得她无地自容,自己灌了一口酒。
他的气性上来,话就没完了,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一只手肘架在吧台上,面对面看着她:“下面说的话,你又不爱听可:你从小没见过什么人,你不知道人有脸皮坏心肠好的,也有脸皮好心肠坏的。你看我教训你,收拾你,就是恶人了,就要你的小命了。你看那小日本子待你和气,给你笑脸,就是善人了,是不是?你懂个六?!你知道他心肠里面转了几个弯儿?你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你知道他什么时候把你给卖了,你还替他数钱呢!”他一仰脖一大口酒,瓷白色的脸霎时红透,不知是因为怒气还是烧酒。
明月心里本来有愧,谁知道显瑒复燃发作,把她一下子给骂懵了,回过神来才明白他这一句一句说辞都是冲着修治来的,她起先握着酒杯,低着头听他教训,却只觉得自己脖子和肩膀越来越僵,越来越硬,怒火在胃里烧成一个小团,慢慢地危险地窜上来。
她转过身,面对面地看他的脸,慢慢说道:“我可能是傻。我长这么大,头一回知道,原来王爷,原来王爷你,一直把自己当好人的!
你算哪一号好人呢?
我得谢你——这位好王爷——拎着把我从火车上拽下来,让我变成个不声不响,没名没分的丫头?我还是得谢你有了夫人和孩子仍留我在身边伺候,被小格格指着鼻子叫狐狸?还是我得谢你跟夫人两个,一边一个大耳刮子扇我脸上,一个说是为我好,另一个说是我不好?!”
她声音不大,每一句话都说得很慢很清晰,像是要耐心地帮他梳理从前发生的一幕一幕,那些她从不曾抱怨的,从不曾言语的,却从没有忘记过的屈辱的画面。
显瑒终于被她提醒,这些往事如数在眼前浮现,历历在目,恍如昨天,她那时不提一句,他还侥幸地以为这是个宽容得有点蠢的丫头,谁知道这么多笔帐清清楚楚地记在心里。
他楞了一时后狼狈地笑了一下:“都……都记着呢原来?”
“不敢忘!忘了就更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忘了就真的没了小命了!”她敲了敲自己头顶,“王爷我这里有个疤,花盆砸在脑袋瓜子顶上,您要拿西瓜皮给我挡上的,您记得把吧?您说的,开了天窗就会念书了。会不会念书我不敢说,道理我都明白的。那一年,您有了小格格,我没说错吧?”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现在喝不喝酒,又跟你有什么关系!”她针锋相对。
“……”
“王爷,我这命是你给的,当年你从牢里面救的,你怎么待我都行。我有没有礼貌,我会不会说话,你骂我可以,你把我当条狗,踹一脚也行!你不可以那样说东修治。这人待我好。真的好。没害我。倒是你,好王爷,你答应去救南一又不肯自己出手,让我去找他,让他舍了自己救我的朋友。你搭好架势,挖坑埋他!你们两个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别人怎么说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说什么能算数吗?他是好人,他真心待我,因为他当时是那样选的!那样做的!我什么都能忘了,但我忘不了这事儿,我要是个人,就不能忘了这事儿!”
她这辈子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此番一言,显瑒如遭雷击,如坠冰窟,伸手去抓酒瓶子,眼睛却都模糊了,瓶子被碰得倒在台子上,伏特加流了出来,他下意识地赶快去扶,袖口湿透。
是明月伸手把瓶子扶起来,随手拿了几张餐巾纸把桌上的酒y利落地擦了干净,然后倒了两寸给显瑒,三寸给自己。她抓住他手,把酒杯放在他掌中,拿着自己的碰了一下,凑到他耳朵旁边,语气缓和了:“王爷,王爷你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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