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宾馆之最后的王公

第 15 部分

武士与观众互动的环节,景山流的传人请在座的观众上台来换上盔甲,手执竹刀,跟着师傅比划几招。修治举手响应,他的朋友们颇惊讶:修治今天这么活泼。
还缺一人。
翻译发动中国观众们踊跃参与台上的修治被披上了盔甲,手执竹刀掂了两下,他站在台上,刀尖冲着台下一人,小王爷显瑒瑒饮了一口茶,茶杯拍在桌子上,上台应战。
教习的师傅首先示范了一招攻击腹部的技法,竹刀持平,先向左侧后撤,平行出击,刺向对手右侧腹部。显瑒瑒与东修治二人此时都面向观众席,站在师傅后面模仿着做了,动作均平衡标准,师傅点头称道。接着几个分别针对头部腹部还有手部的攻击动作示范完毕,师傅示意二人面对面站好,学习攻击和防守的脚步。
情况就是从此时开始失控。
显瑒瑒与东修治四目相对的刹那,修胡子手执竹刀自上而下朝着小王爷头上劈去。他们两个就是身穿盔甲,却没有佩戴头部的护具,修治这一击出其不意,下了狠手,直要显瑒瑒性命一般,说时迟那时快,显瑒瑒将手中的竹刀向上一横,将修治这一击狠狠弹开去。一声脆响。
众人惊讶掩口的光景,他二人已经杀作一团。下劈上砍,你突我挡,都有些身手,都下了猛力,都红了眼睛,都用了杀心。
台上来表演的武士们纳闷:这不是剑道的招数啊。
台下的观众竟有人开始鼓掌叫好:这才叫野性,这才是打架,相比之下刚才的表演如同武生戏,依依呀呀地忒难看。
话说显瑒瑒看准了空挡,一刀劈在修治肩膀上,他有盔甲护身,吃痛扛住,一手握住显瑒瑒的竹刀,另一手使刀去袭显瑒瑒的手腕子,显瑒瑒就势松手,扑上去挥拳,修治用小臂挡住他进攻,同时另一手击向他软肋……
竹刀都掉了,两人野兽一般地揪斗在一起,人们知道这可不是助兴的表演了,这是真的仇家,一声不响,闷声搏斗,每一拳都下了狠手,他们冲着对方性命来的。台上的剑道武士这才明白过来,上去十来个人才将打得难解难分的显瑒瑒和东修治二人拉开。但见小王爷双颊绽开,鲜血流了满脸,折断两根肋骨。东修治嘴角流血,左臂脱臼,三根手指骨折。内伤不计,两人的皮囊已是一样的狼狈。
事后小王爷被送回府疗伤修养。
东修治入院治疗。
他们在舞台上斗殴打架的照片上了报纸,成了全城的热闻。
人们开始纷纷猜测:是什么原因让奉天城的旗主小王爷与来自日本的当红建筑师结了如此的深仇大恨——他们可是在舞台上打架给众人看啊!
会兰亭的遗老遗少,麻将桌旁的达官贵人,定期聚会的日本侨民,关东军那些作威作福的夫人们,渐渐在彼此的沟通和猜测中找到了答案。
荒唐至极又在情理之中。
哎女人,又是女人……
我们仍回到事情发生的那一天,稍晚些时候,德国医院。这个女人闻讯赶来,在处置室的外面等了三个小时,修治推门出来,脸上贴着纱布,肩上挂着吊臂。他们相互看看,没有言语。袭击和车子等在外面。
他们回到他的公寓,明月帮他脱到外套和鞋子,然后去厨房洗手做饭。
白米饭,豆腐萝卜味增汤,还有炸蔬菜天妇罗,热腾腾地端上桌,她叫他过来吃饭,叫了两次,修治都没有动静。明月以为他睡了,去了客厅一看,他正坐在那里看自己养的花。
“修治,吃饭了。”明月道。
他没有动,慢慢回过头:“要是有话,不如直接说出来。”
她走到他身边,蹲下来,叹了一口气,再抬眼看他:“为什么打架?为什么要跟他打架?”
“为了你。”
“我在你这里。”
他抬头紧紧看着她,张了张嘴巴,却没能出声,泪水一下子涌上来,眼圈通红,好半天才问:“你在,这里。可你,你的心,在,哪里?”
明月仿佛被拿住七寸的小蛇,自知理亏却恼羞成怒仍用力挣扎,她腾地站起来:“你会剑道,他不会。你今天不是君子所为。”
她拿了外套,转身要出门,忽然听见身后清脆的一响,茶杯碎裂的声音,她以为修治发脾气摔东西,回头一看,他正着急去里面的卧室,肩上挂着吊臂掌握不好平衡,刮掉了旁边桌子上的茶杯。她开了房门,却没出去,听见他在里面翻弄箱子。她跟进去,他正用一只手把柜子里面的衣物一件件扔进箱子里。
“干什么?修治。你在干什么?”
他的脸冷若冰霜:“我要回日本去。我不要再留在这里。”
她觉得浑身难受,血y似乎在倒着流,从胃里流到脑袋里面,她头晕脑胀,好像一张嘴巴,一直狂跳的心脏就会吐出来,她站在他身后,哆哆嗦嗦地问:“为什么?修治。为,什么?”
他回过头来看她:“没有理由我再留在这里。”
她一把抓住他可以活动的一只手,抬头看着他的脸,想要质问却忽然觉得这个人不是以前的修治了。从前的他温柔可爱却已消失不见,眼前这个人苍白忧郁遍体鳞伤。
一个成熟优雅的男子变成一个苦恼激愤的孩子。
她是他劫难的根源。她慢慢放下他的手,坐在床榻上,低头看着他箱子里面一件件白衬衫。他是个整洁干净的家伙,衣服自己洗熨,从没有一丝褶皱,眼下被他这么扔在箱子里,可真不好看。她伸手把它们拿出来,抖开,叠好,在平平整整地放进去。
修治停住了。
她抬头看他:“修治,你回去也好。有人跟我说过,我这个人总是给人带来坏运气。瞧瞧你。你从前不是这样子的。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他看了她半天,慢慢在她身边坐下来,声音干涩语气执拗:“我也不会剑道。我没有占他便宜。”
她皱着眉头笑了一下,手放在他受伤的胳膊上:“那是我冤枉你了,你瞧,我这人就这样,”她指了指自己,“笨蛋。”
修治看着她的脸,只觉得一腔怨气都消失不见,消失不见,转身把她抱住,轻轻吻她额头:“那是谁说的蠢话?汪明月,遇见你是我最好的运气。”
第五十八章
南一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见到董绍琪了,这天晚上,他居然入了她的梦。
白花花的梦境,光强得刺人眼睛,南一看了好半天才分辨出绍琪的轮廓,他正坐在一口古井沿上,双脚离地,样子挺自在。
南一道:“绍琪,下来,那里危险,你会掉下去的。”
绍琪道:“你不想我掉到井里?”
“你是我朋友,你掉下去,我还得救你。”
“你要怎样救?”
“我游泳还不错,捞你上来不成问题。”
说得绍琪笑起来:“这么口井,哪有你手脚扑腾的地方啊。”
他从井沿上下来,朝着她走了几步,嬉皮笑脸的没有正经,南一说:“最近忙着做什么?怎么不来找我玩儿?”
“刘南一,你什么时候学了客气话了?”
“……”
他看着她眼睛:“我知道你心里没我,你惦着别人呢。”
南一倒不怕他说明白,耸耸肩膀:“那又如何?”
话音没落,绍琪回身就跳井,南一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和身手,居然一把薅住了绍琪的衣服领子,悬在井里的绍琪抬头看她:“还真搭救我?”
“你是我朋友。”南一道。
她就要抓不住了,手指发滑,一身冷汗,急得要命的瞬间狠狠睁开眼睛,庆幸地发现竟是噩梦一场。
她打算明天其他办公室找那董绍琪。
……
“绍琪?绍琪请了十来天假了,一直没来上班啊。”上次见过的胖子跟南一说。
“事假还是病假?”
“有事吧。没见生病。绍琪从来不生病。”胖子呵呵笑道。
“什么时候回来?”
“那可不知道。”
“没有辞职吧?”
“那没。手里的工作还说拿家里去做了呢。”
“他最近做什么工作啊?”
“哦还不是原来那些,整理地方史料啊。”
南一心生狐疑,心想这个董绍琪居然真的玩失踪呢。她若奔他家里去找,到底有些不太妥当,慢悠悠地从绍琪工作的教育局出来,心里面也没有个注意。一个人走啊走,就走到了太清宫附近,站在那里愣了愣,好久不去的山货行那里有人出入。南一加快脚步走上前去,见几个工人在换招牌——山货行要变成朝鲜饭馆了。
南一找了个管事儿模样的问原来的老板去了哪里了?这人说,不知道啊,我的钱和手续都是中间人帮忙办理的。南一急了,说这个铺子你也敢接,这原来是土匪的联络点。那人道小妹妹我出来当厨子的时候你还在家n炕呢,别捣乱哈,该干啥干啥去吧,等我开张了你有空过来尝尝。
工人们把几个旧家具往外面搬,一把红松木的椅子南一是认识的,那是土匪谭芳的椅子,扶手上面雕着龙,磨得光溜溜。南一道:“这个,您是要扔了不?”
“我等收旧货的来,要卖的啊。”
“卖给我吧。”
那人上下打量她:“你出多少钱?”
南一道:“你要多少?”
……
仲夏季节,黄昏时分,地面上暑气未消,刘南一花光了手里面所有钱买了一把又沉又硬的旧椅子,一步步往家里搬。没走多远,她便大汗淋漓,头上的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流到眉毛上,又滴进眼睛里。汗水又咸又涩,蛰得眼睛酸疼,南一忍不住了,就把椅子放下揉眼睛,谁知道眼泪越揉越多,流了满脸。
有人经过,回头看她,低声议论:这个姑娘怎么了?想起什么伤心的事情?怎么站在大街上哭?
……
同一时间,圆形广场西南侧的工地上,董绍琪正把身上背的二十六块红砖一个一个地卸下来。王头儿总觉着这双手这个人特别别扭,这天终于忍不住了:“我说兄弟,看你好久了,来干什么的,给交个实底吧。”
绍琪抹了一把汗:“干什么的?你说我是干什么的。干活儿赚钱的呗。”
王头儿蹲下来看看他:“进来就贼眉鼠眼的四处看,我原来当你是要偷砖头,到现在都没有出手,显瑒然你不是冲着砖头来的啊,看中什么了?有什么套路?早点告诉我,咱俩还能一起合计合计,你说是不?”
绍琪看着王头儿,这是个粗糙生硬的汉子,庄户人家出身,进城来摸爬滚打多年,体格强健,心思狡猾,为了生计,能欺负到别人就绝不谦让,能占到便宜也永远不会手软,绍琪心想,这人的心里,能不能还有点热乎气?
他笑笑仍抵赖:“我不偷你砖头就得了呗。”
王头儿也笑笑:“我侄子病好了,后天就不用来上工了。你这小子在这里让我不放心,趁早走。”
“您容我再呆两天。”
“那还不说实话!真要我把你交给日本监工是怎么着?!”王头儿忽然一声大吼,把旁边砌砖的人吓得手一抖,砖头掉在地上。
绍琪冷哼一声,拍了拍两只手掌上的灰:“您一定想知道?我嘛,也没什么大事儿,不偷东西,不图钱,就想看看这个工地到底是个什么造型,怎么护卫得里三层外三层的不让人知道。”
王头儿愣了一下。
绍琪站起来,居高临下,镇定自若:“每个工程队就负责那么一小块儿,往前走往后走都不让,我到现在也没看明白这么多人,这么大块工地到底要建一个什么玩意。好奇,就是好奇而已。跟您说了,也不怕您告发我了。要是有法子,让我挨个地方窜一窜,看一看,我啊,我给您钱。”
王头儿看看绍琪:“我与办法,你给多少钱?”
绍琪道:“十块大洋,怎么样?”
王头儿心里算了算:“嗯啊。你想去其他块儿工地,得去伙房,去了伙房,送饭的时候才能四处走走看看。管伙房的是日本人啊,但是我倒是有个兄弟在里面也说得上话。”
“你能安排我进去?”绍琪问道。
“那你得再加点。”
绍琪从袜子里面拿出三枚大洋,王头儿也没嫌,直接放到牙里面咬,是真的,他呲着黄牙就笑了。
绍琪道:“我看明白之后,再给你十块呢。”
王头儿道:“你到底是干啥的?日本人在这里建什么房子,关你什么事?你也是建房子的?”
“我不是。刚才跟你说了,纯属好奇而已。”
王头儿效率不错,过了两天就把绍琪安排进了伙房,还正是给工地的各个部分送饭的差事,绍琪送了十多天饭才终于把整个工程摸了个遍。都是预计修建五六层的红砖楼房,横横竖竖的排列都不甚规矩,除了地基构造格外结实,建材质量绝不含糊,其他的怎么也看不出来名堂,绍琪心里面多少有些失望。
一天中午,他跟着几个兄弟去三号工地放饭,离老远看见几个穿着白衬衫的,建筑师模样的日本人正拿着图纸在那里开会,绍琪存心想要朝那图纸溜一眼,便拾着饭筐晃晃悠悠地凑近了,日本人抬头看了看他,眼神仿佛在说:你一个放饭的,往这边凑什么啊?绍琪朝他们笑笑。吹着口哨走了,以为蒙混过去了,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叫:“喂!”
他回过头来,发现说话的其中最年轻的一个,浓眉毛,白面皮,不笑不怒,他胸前的工作证上写着:总工程师,东修治。
绍琪心里有事儿,多少就有点紧张,眼睛不知道往哪里放,四下散目。
“送饭的?”东修治说中文。
“嗯。”
“几号?”
“三号。”
那日本人收了图纸走过来,看着他:“我们从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我看你有点,面熟。”
绍琪像工人一样咧着嘴呲着牙笑:“谁知道?”
修治仍看着他的脸:“送饭为什么不戴手套和口罩?”
“忘记了。”
“那不卫生,有人会为此生病。”
“我以后记得。”
绍琪正想怎么脱身,招他进伙房的王头儿的内应老李跑过来了,一边拽绍琪袖子,一边点头哈腰地对东修治道:“新来的,不懂规矩,我下次一定安排好他。”
老李一边拽着他走,一边小声抱怨:“你往前凑什么凑啊?这不没事儿找事儿嘛!我只收王头儿一个大洋,没那个精神头为你担惊受怕的!”
绍琪的背后也发了一层汗,心想这日本人还真难缠,我差点前功尽弃啊我。
晚上他回了工棚睡觉,趴在被窝子里面听见几个同住的工友在那里议论家乡的财主们占风水修宅子的讲究。有人说老井的泉眼是全村风水最好的地方,地主顺着村子里水流的脉络在井口的西侧起一长溜的房子,以此寄希望子孙百代要官有官,要福有福,话说这人村子里面姓高的财主几辈子前就起了这么一趟长条的房子,结果家里每过几年便会出来个做官或者带兵的,牛大去了。
听众取笑,瞎说什么啊,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讲究。
绍琪扑棱一下地坐起来,盘腿加入了讨论:“哎,这个讲究,我在书上看过啊。”
“你还识字?”
绍琪没解释自己怎么会识字,只说道:“这个讲究是有名字的,风水书上提到过,叫做,叫做……”
讲典故的那人接口道:“我爷说:叫做泥鳅进水……”
“不。”绍琪道,“这世上所有的明河,暗流,都是连接在一起的,也就是说,即使是一口井的井水也最终会汇入大海。所以,这一招在风水上不叫泥鳅进水,这叫做……”他挠一挠脑袋瓜子,“亢龙入海!”
绍琪从大炕上跳下来,用红砖头在工棚的地下划弄,把记忆中整个工程所有在建楼房的造型走势都画了下来,横看竖看终于眼睛一亮,辨认出来,那是比划几乎连在一起的三个字:大日本。
第五十九章
小王爷额角缝了六针,r色的羊皮小线,来回三次,像只细小的蜈蚣,爬在眉毛上方。伤口渐渐合上,周围的颜色每天都在变化,黑红色渐渐成了青紫,继而污浊的黄色,慢慢变淡。过程当中他想起来就会去照镜子,一声不响,没旁人敢去打扰安慰或排解——他少见地y郁。他眼中的自己尚不仅如此:y郁丑陋而且衰老,如同一只破狗般讨厌,被同类夺走了食物又被狂咬一番的破狗。
这只破狗回了自己的窝,好半天不肯出来活动。彩珠一直以为他在家里啥都不干,慢慢舔伤,在朋友家喝茶的时候才逐渐听说他的地皮最近转让了三处,铺子一间接一间地关掉,就连效益极佳的胶皮厂也卖了。透露消息的是一个新来奉天的暴发户的太太,夫家靠在黑龙江上跑船赚了大笔新钱,结交了在奉天城说的上话的人物,便来到此地打江山来了。这女人身上绫罗绸缎,手上也是一串的真金老玉,伸出手来拿茶点,手指头微微上翘,要炫耀给所有人看的劲头。女人状似无心实则有意地说自己的丈夫最近买了浑河南边的胶皮厂,价钱实在不贵,生意一直以来运转地都很好,同一个主人还转让了一个不错的地块给他们——这就是做生意最重要的好运气。
彩珠问那个胶皮厂是不是叫做锦隆厂啊?
女人说差不多是吧,整个辽北不也就这么一个胶皮厂嘛,您怎么知道的?
彩珠饮了一口茶,脸色如常,那是原来我们家的生意啊。
圆形的英式茶几旁坐的一圈的太太们都不说话了,她们平时炫耀的是入手了什么宝物和产业,而转让了东西出去则是运道下滑的征兆,是要避讳的要掩盖的消息。
彩珠大方地笑起来,她新理了短发,将脸颊旁边的一缕别到耳朵后面去,白白的耳垂上缀着一只墨绿色的指甲大小的祖母绿,微微摇动,闪着神秘高贵的光。
“你们怎么不说话了?生意嘛,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儿:我做腻歪的换你来做,你要是搞不定,再转给他。一个厂子谁来弄都无所谓,关键是进去和出来都得赚钱,是吧?”
众女眷道是是是是,这话才是道理。
彩珠道,打牌吧。她那天手气不错,赢了很多,一扬手就全都打赏了伺候局的下人。
那天她喝了不少酒回府,走路摇摇晃晃的,推门进屋,差点摔一跟头,踉跄了几步,一抬头,一人斜在榻子上看着她,正是那没了锐气的破狗,脸上伤未痊愈,表情严肃,却把彩珠给逗笑了。
“王爷,王爷你怎么在这里啊?”彩珠吃吃笑。
“这是我屋子。”
“这是你屋子?”她四处看了看,“啊我好久没来过了,都不认识了。”
显瑒厌恶地别开脸去,半响又回头看看:“喝酒了?怎么喝这么多?”
“因为我,不高兴。”彩珠道,她几步走过来,问到他脸上,“胶皮厂生意那么好,怎么说卖就卖?”
他慢悠悠地说话,脸上还有笑,牵动了眉毛上的口子,疼得抽了一下:“你因为这个不高兴?我告诉你,我还不高兴呢,我就不想要那玩意了,我就卖了。我乐意,谁也管不着。”
彩珠给自己找了个座儿,饮了杯子里面剩的半口茶,摇头晃脑地说:“按理说,您生意上的事情,我不该c手。但是最近我在外面好没面子……”她抬眼看看他,“您跟日本人打架,是输了,是吧?”
显瑒先是一愣,接着眉毛立了起来就要发作,彩珠等着他急眼,好再说些难听的戳他心口窝的话呢,谁知道这人忍不住了,朝着她摆摆手:“走吧,让我一个人清净点。”
她听了这模棱两可的话就急了,不依不饶,上来抓住袖子问他:“真输了?真让人揍了?真让他占到便宜了?”
他木着一张脸,毫无表情地靠在榻子上。
“亏我这么多年以为你身手有多厉害,以为你有多会打架!”——她是蒙古女子,骨血尚武,小王爷卖掉一间厂子远没有他在外面斗狠打架被人掀翻给她带来的屈辱大。
他把她的手慢慢扒下去:“没输。也没赢。出手晚了,差点,差点先挨了他一家伙。”
“日本人先动手的?”她看着他问。
“嗯。我步子还没扎好呢,他的竹刀就劈下来了。”他看看她,“全城都在笑话我吧?”
“……你在乎吗?”
“那倒不。”
“我就知道。”
两人互相打量,一个脸上带伤,一个浑身酒气,都不是什么好颜色,竟都笑了。显瑒道:“我一天没吃饭了,你留下,陪我再喝两盅吧。”
彩珠盘腿坐在他那张铺着织锦缎面的榻子上:“行啊,正好刚才没尽兴呢。”
下人做了六个下酒的小菜,打了一壶三年小烧上来。两人就地在小厅的榻子上摆了个矮脚的小桌开喝。显瑒先拿了酒壶,给彩珠的杯子斟酒,一边说:“咱们俩上次这么吃饭,是什么时候啊?”
“只有王爷跟我?”
“嗯。”
彩珠笑笑:“从来没有过。”她说完将自己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轻轻扣了扣桌面命令道:“再满上。”
“得嘞。”显瑒笑着依言而做。
两人拿着酒杯碰了一下,显瑒饮干了自己的,酒一下肚,脸上就有热乎气了,手里面也热闹了,用根筷子敲了敲桌子:“我不在乎吗?那也不是。外人啊,说我别的可以,说我打架不厉害可不行。你知道吧?我额娘原来跟你说过没?我原来跟着一个少林寺的武僧学过三年武艺。一般人三四个也不是对手……”
彩珠点头:“信,我信。”
“不是你信不信的事儿,这就是真的。”显瑒非常认真,不带半点儿戏,“我要是不是现在这样一个人,我可以去当武师。专门教人练武的。”
“那可赚不了什么钱。不够我定一件大衣。”彩珠道。
他低着头笑起来:“那倒是。”
“我呢。我要是不嫁给你,我就会留在蒙古的,嫁给一个普通老实的牧民,生好几个孩子,喝奶茶,放牛羊。我的丈夫可以不那么好看,可以没有钱,可以爱喝酒,心情糟糕的时候甚至可以打我几巴掌——但是他只有我这么一个女人,想着别人都不行……”
显瑒才喝了一杯酒就醉了,听彩珠这样讲,趴在桌上笑得一迭一迭地,用一根指头点着她:“做梦。痴人说梦。”
彩珠大笑起来:“对啊。跟王爷你一样。”
“来,喝酒!”
“喝!”
二人竟越输越热络,越说越快活起来。
“有件事儿,我瞒着王爷,一直没跟你说。”彩珠道。
“你拿了我的手戳,从账上挪钱给你弟弟。”显瑒接口道。
彩珠一愣:“原来你知道。”
“一共两次。数目都不小。你啊,胆子可真大。”他加了一筷子大拉皮,抽进嘴巴里面,麻酱沾了满嘴。
“要是跟你说,你会不给我吗?”
“为啥不?当然会给你。”显瑒道。
“我知道。”
“那你还偷。”
“想看你急眼。”彩珠笑着说。
“我不急眼。”显瑒说,“我才不会为了钱跟你急眼。”
她又要仰头干杯,听到这句,手停住了,慢慢放下杯子,有点灰心的样子:“王爷。”
“嗯?”
“王爷。”
“说话。我听着呢。”
“……你有些像我阿瓦。”
“是啊?”他抬头看看她,酒精的作用,眼神有点散,摇摇晃晃的,“是说,我老了?是吧?”
“不是。”彩珠道,她低着头跟显瑒说话,眼睛看着桌上的一碗红手肘子,“我是说,你啊,王爷,你是个真男人。”
他闻听此言,霎时高兴地大笑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夫人你这样说我?”
彩珠的眼睛仍在那碗肘子上,点点头,很笃定:“嗯。”
显瑒放声大笑,笑了很久,只是笑声越来越干巴难听,最后涩涩地偃旗息鼓,他一手拄着头,看着窗户外面一颗小樱桃树:“只是可惜我这个男人啊,什么都留不下,什么都守不住,又这么多人怨恨我……”
她听到了“怨恨”二字,忽然又找到了又一个需要探讨的有趣的话题,吃了一块r皮,振作了精神:“这事情可不敢说。‘怨恨’这事儿,有时候跟你想的不一样。”
“此话怎讲?”
“被人怨恨不是坏事。说明你过得好。过得不好的人,就爱怨恨。过得好的人,都宽容。”
显瑒摇着脑袋像是认真地想了想,没想通。
“说,说明白一点。”
“很简单啊。”彩珠道,“就比如说我,我和你的……”她唧唧咯咯地笑起来,什么规矩都彻底没了,用筷子指着他,“你的小明月姑娘。我打了她算什么啊,我把她房子烧了算什么啊,这些什么都不算,她才不会恨我呢。永远都只有我恨她的份儿。为什么,三爷知道吗?”
“不知道。”
“因为你是她的啊!”彩珠瞪着眼睛大声说,“她有了你,她就什么都比我好了,我怎么扑腾,他都不在乎,都不往心里去,都想得开。你听懂了吧?我怨恨她,因为她比我好。”
“哦……有点懂了。”
彩珠继续用筷子指着他:“你也一样啊,王爷。你说,是日本人扑上来打你的,是不是?”
“嗯。”
“可见他恨你,比你恨他多。”
“……”
“为什么啊?”彩珠笑笑,咬牙切齿,“因为他不知道啊……因为明月姑娘走了多远,还是你的明月姑娘啊……”
话音未落,显瑒一头从榻子上栽倒了地板上,醉得不省人事。
第六十章
几天后,彩珠直睡到下午才醒过来,可能是前一夜着凉了,只觉得头晕脑胀,后背酸疼。她喝了些茶,吃了几口点心,让丫鬟在浴盆里放了水,泡出满头大汗,觉得筋骨舒坦些了便起身穿衣,化了妆出门。出门的时候,又是夜里了。
彩珠没有用王府的车子,走到巷子口叫了人力车,告诉拉车的去南关教堂附近的一个小门小户的院落。绛紫色的木头门虚掩着,她进去了便从里面c上,园子里摆着好几盆牡丹和茉莉,花儿开得正好,姹紫嫣红,幽香环绕。
正房亮着灯,西洋音乐声从里面传来,彩珠推门进去,看见一人正在摆筷子。桌上有四碟小菜,一蛊热汤,半壶佳酿,那人摆了两副碗筷,见她进来,抬头笑笑:“还喝得下去?”
彩珠将颈上披风的带子解开,那人过来替她收了衣服,挂在衣架上,又替她抚平肩上一个褶皱,动作是熟悉而亲昵的。
这个人是谁呢?
彩珠坐下来,夹了一块橙汁冬瓜放在嘴巴里。
那人坐在她对面,自己饮了一口酒道:“王爷终于出屋子了。”
她没应声。
“日本人听到信,知道他前些日子放了不少产业出去,马上就过来打听。脱了帅府的人引见,执意要见王爷。”
“他见了?”她抬头看看。
“没。”
彩珠垂下眼去,并没表现出太多的兴趣。
他知道她是要往下听的。
“日本人只好留了礼物。手笔很大。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一串数字……还是要买点将台的那块地。”
她笑起来:“在后面再加个零,他也不会卖的。”
“让你说对了,他看都没看那个票子,就让退回去了。”他的语气闷闷的,样子有点泄气。
“你不高兴?”她看看他,“你不高兴他不把那个废旧的土墩子卖掉,折了钱好让你钻更大的空子?”
他将酒杯放下,皱着眉毛看她:“我没钻过空子。我也没有害过他。我只拿自己还有你该拿的那一份。”
“不少了吧?”
“足够你跟我走了。安排得差不多了,神不知鬼不觉,他也不会知道。”
“伯芳。”她也看着他,“说神不知鬼不觉可以,“说“他也不会知道”,就是你和我安慰自己的话。你真的相信他什么都不知道吗?那两次我用了他的手戳挪钱的事情,他都知道的,那天夜里喝醉了才跟我点明白了,喝醉了还要给我留面子,说是给我弟弟的……你真的相信他什么都不知道吗?”
“……”
“不过你说得对,除此以外,你没害过他,我们都没有害过他。所以才能一直到今天。都不满意,但是还都算自在。他一直当自己是欠我的,什么都睁一眼闭一眼。心里面很明白。”
唱片跑了针,李伯芳换了另一张上去,是首安静流畅的小夜曲,他站在那里一时没动,背对着她问:“等了这么久,到底还要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
“……我心里没底,只觉得这人是一张网,现在撒开着,什么时候收了,咱们都跑不了。”
“那你可高看他了。他也在网里面扑腾着。”彩珠给自己倒了满杯,一仰脖子喝干了。她状态不佳,一杯就醉,拄着头看梁上挂着的一个走马灯,一会儿是骑马的英雄,一会儿提刀的草寇,晃晃悠悠,忽明忽暗。
李伯芳走过来,手轻轻搭在她肩膀上,彩珠握住那只手,低下头,一串泪珠子流了出来。
……
……
日本人送到王府来的第二个礼物放在一个密封的大卷宗里面,来了三个人,都是身穿制服的年轻军官。礼物被拦在了李伯芳这里,他用手摸了摸,厚厚的一叠纸,猜想可能是银行汇票或者金融单据,便只好带笑对来客说:“您给我这个也是难为我了,上次的礼物王爷都退回去了,这次啊,无论数目多大,他也是一样不能收。
为首的一人回答道:“我们奉命前来,也不知里面是什么礼物,只是上面交代了,一定要王爷亲自打开看一看,看过之后再做定夺。”
“看过也没用。”李伯芳道。
“看过再说。”日本人坚持。
“那几位就先回去吧。我稍后一定把这件礼物转交给王爷。”李伯芳道。
三个日本军官就端坐在客厅的红木椅子上,双腿叉开,双手放在膝盖上,仪容端正,不带一丝轻慢,也没有丝毫额外的尊敬。眼下他们听得懂李伯芳的逐客令,却没有意思离开,仍是坐在那里,不动声色的僵持。
李伯芳正在心里盘算怎么应付,显瑒从后面出来了,脸上的青肿没了,额角上的缝针的伤口还在,身上是淡色丝绸长衫,面孔上没笑,也不与日本人招呼,只从李伯芳手里把那卷宗抄过来,撕开封条,拿出文件。
李伯芳为了避嫌,向前走了一步,不去观看。他听见身后的显瑒一页页翻动纸张的声音,听见他阅读并思考良久后轻声一笑,听见他把所谓的文件重新装回口袋的声音,还有他把那份文件轻轻地掷在桌子上的声音。
日本人站起来。
小王爷绾了绾长袍的袖口,跟他们说话,眼睛却懒散地四处看看:“回去传话吧,就说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了。不过没什么用,还是那句话,那个我不卖,没的谈。你们哪,”他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已经来我这里了,我就多说几句。不是说你们不好,努力,勤勉,这都是好事儿,美德,要夸奖的。可是有个致命的缺点,我说你们,你们怎么听不懂人话啊?”他声音忽然高了,仰起头就要骂人,李伯芳忙上去拦,王爷,王爷,来者都是客,您的话这次他们听明白了,下次不能来了,您别动气,别动气。
三个日本军官拿回了自己带来的文件,点头施礼告辞,李伯芳正要追上去,显瑒道不用送,他只好回过身来,见主子坐回椅子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正想事儿呢,李伯芳不敢多言,良久之后,显瑒道:“刚才你还背过身去了,跟了我这么多年我没有事情瞒你的,你道他们给我看了什么?”
“不是钱吧?”
“不是。我不缺那个,上次的票子送回去了,他们就知道了。这次送来的,是小皇帝的一封信。”
“给您的?”
“不。不是给我的。复制品。是给日本某人的回复。基本同意他们的建议。感谢并答应回报他们一直以来的帮助……遗老们的愿望终于有可能达成……”
李伯芳慢慢抬起头来。
显瑒看着他,很平静:“没错。可能要有一个新的国家了。”
“……”
“除了这封信,还有计划中的版图:东三省全境,还有蒙古和河北的一部分。”他说着说着就笑起来,“其中一块将会是我的封地,很可观……伯芳,你怎么想?”
“像个玩笑。”
“你也觉得?就是啊。这玩笑我们都在史书上看到过的啊,这不是要给人作儿皇帝了吗?”显瑒用一个手指用力地敲着桌面,当当作响。
“皇上可是糊涂了吧?”
“人是不糊涂的。还有些别致的道理。我记得他跟我说的一句话,说,一个人的快乐比起来江山,究竟哪个重要?当时就把我给问住了,一句话都答不出来。现在想想可也是,如果一个人足够快乐,给人当儿皇帝又能怎么样。”他慢慢说话,仍是笑容。
“那么点将台呢,您……”
“我守不住江山,只有祖宗留下的这么个大土墩。我不能卖了它……现在看起来,我的好日子本来就不多,犯不着为了我这么一点快乐去当逆子……”他道“怎么算都不划算啊。”
李伯芳咽了咽:“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到时候再说。”
……
……
同一个时间,这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刘南一在电影院门口等汪明月。
她下班之后从报社直接过来,早到了片刻,便买了些瓜子和酸梅,立在贴着海报的墙根底下。明月是个慢吞吞的人,南一却是个急性子,她们约定的时间还没到,她就先着急了,开始盯着每一个过往等的脸看,好象那样瞪着瞪着就能把汪明月麻烦给瞪出来。
忽然之间,久未露面的董绍琪那厮就在她面前过去了,南一先是愣了一下,循着那人背影看去,高高瘦瘦,小分头发,不是董绍琪还是谁?正领着个碎花旗袍的姑娘往电影院里面走呢。
南一心想:好啊老董,你从前天天在我面前晃,可忽然招呼不打就不见了,原来是跟别的姑娘约会去了。我不喜欢你,我也不在乎你,但是你这副品质,我可不能饶了你。我起码要把你今晚上的电影给搅和黄了不可。
南一狠狠甩过头,瞄准董绍琪的背影就冲了上去,夹着一阵风,量好距离抡圆了小巴掌照着他后脑门就拍了一下,同时兴高采烈心怀鬼胎地叫他名字:“董绍琪,哈尼,这么久不见你去了哪里?”
被打的转过头,疼得龇牙咧嘴,南一立时就呆住了,这哪里是董绍琪,这是个陌生人,一个替董绍琪白挨了一掌的陌生人。陌生人忙着疼,忙着捂头,陌生人的女朋友可不干了,对着南一横眉竖眼:“谁是你哈尼?谁是董绍琪?!你干嘛上来就打人?”
南一大脸通红,两手乱摆:“对不住,对不住,我,我,我以为这位是董绍琪!”
被打的道:“就算我是董绍琪,你也不应该这么用力打啊。”
女朋友同时掳了袖子上来就要教训南一,非要把那一下子还回来,汪明月突然出现,伸着双手横着挡在前面,赔着笑,还不忘帮南一抬杠:“反正你也不是,她打董绍琪用不用力,关你们什么事儿?”
第六十一章
明月与南一两个好不容易脱身,速速进了电影院,找到座位,安置下来。南一才趴在肩膀上问明月:“你与那日本人东修治,可是真的就在一起了?会成亲的?”
明月不答反问:“你觉得哪里不妥?”
“倒是没有什么不妥。我觉得蛮好。”南一晃着脑袋说,“东君这人很深沉,心眼多。跟你互补。”
“你们才见过几面?怎么就留下这个印象了。”
“还是第一次一起看戏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人对你好,看眼神就知道了,你说话微笑或者皱眉头,他都看着你,像看幅画一样。我想他之后肯定要伤心的,谁知道现在,”南一坏坏地笑,“你瞧他真的得逞了。”
明月看了看南一,笑有点傻:“呵呵,听着,听着怎么不像好话?”
“怎么不是好话?我佩服这样的人,做事情目的明确,有计划,有策略,总会成功的。”
“谢谢南一你抬举我,”明月拱了拱手,“我可不是东君的目标。中间意外和细节都很多,兜兜转转,才成就了今天的这个局面。”
南一笑着说:“你觉得是兜兜转转,你怎么知道这中间没有必然性?”
她本来是好意,想要奉承一下明月,说东修治对她用了一片真心真意,但这话在明月听起来,就有了些额外的意义,心里细细想起来,觉得南一说的没错,认识东修治以来,好象他要做什么都能成功。大到他在奉天的工程计划,小到二人相处时稍稍有不同意见,修治不会跟你说不,也不会固执地强迫,但到了最后,事情总会照着他的意向发展。想想自己,她离开了王府,也没有留在小山村,最终走道了修治的身边,每一次选择都像是一道飞快的勇敢的切线,却让修治温柔地规划出了一个圆。
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穿着一件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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