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宾馆之最后的王公

第 8 部分

“人在哪里啊?”
“在家。”
“回去就会想起以前的事儿,就不高兴。”
“在我这里您是高兴的?”
“你要是再问,我就不高兴了。”
……
第二十九章
美人凑到他漂亮的脸旁边,嗅一嗅,弄得他发痒,闭着眼睛笑了,把她推开:“无事献殷勤,非j即盗。”
“我非j非盗,就是想要跟您啊,提个醒。”
“听着呢。”
美人听出那因为纵容和慷慨而拖长的声调,因而放心的要求:“剧院老板给我的《春闺梦》开了十五天的座儿,第一次挂头牌,怕,怕倒彩。”
显瑒仍闭着眼睛笑笑:“哪有人第一次挂头牌不被倒彩的?这么着急要红?”
她名叫顾晓亭,十八九岁的评剧小旦,从小在戏文里面习字学道理,在舞台上学走路和做人。她那身子柔软温暖,说话一字一嗔,像台面上章节里的每一个女角儿。顾晓亭绾了一个兰花指,故事和情绪随即被那贝壳一般的细细小白牙齿吟唱渲染出来:
“花开四季皆应景,王爷听奴家说分明:
我若身在乡野小村旁,伴着屠户放牛郎,
麻裙粗布做衣裳,半句怨言不敢讲。
只是如今我要绫罗绸缎作凤裙,
东海的芍药,南海牡丹根,西海的灵芝草,北海老人参。
玳瑁鳞,珍珠帐子玛瑙枕,琉璃盘子翡翠盆。
金玉满堂我一笑,什么宝贝信手招,
只因我榻上那个人,他啊,他……”
显瑒早睁开了眼睛,半皱着眉头半夹着笑,看着那c科打诨荒诞不经的顾晓亭,他接口问道:“你榻上的人怎么了?”
美人脆生生地脱口而出:“他是个聚宝盆!”
他听了哈哈大笑,伸手拍拍她肩膀:“是啊?我是聚宝盆啊?”
顾晓亭上去搂着他脖子:“你是聚宝盆。你不是聚宝盆谁是?我要你买整整五天的满座。行不行?行不行?行不行?……”
她一边催问一边摇晃,显瑒把那嫩藕般的手臂从脖子上解下来,坐起来用茶水漱漱口:“我还当什么事儿呢,可以啊,有什么问题……”
女子听罢就下床找鞋。
“干什么去?”
“买煎饼去。楼下有人叫卖呢。”
“才吃多久就饿了?”
“唱戏才劳神呢。刚才那几句话可是我自己现编的。”
他切了一声又笑了。
要出门的时候,顾晓亭背对着显瑒问:“王爷跟我在一起,可是高兴的?”
“还行。”
她听了便兴高采烈地小跑着出去了。
他不爱吃黏黏酸酸的山东煎饼,便在那屋子里面找些点心来吃,画着外国小孩的圆筒铁盒子里面有不少曲奇饼干,他挑拣了一块没有巧克力和葡萄干的想要放在嘴巴里,忽然觉得不对劲儿:这里的姑娘蹦蹦跳跳地买山东煎饼去了,那些沾着巧克力碎块和紫色葡萄干的,如今还用得着留给谁啊?
他就此又想起汪明月吃了甜蜜东西的时候那弯起来的眼角,自己都不知道的,小小的贪婪和甜蜜的笑容。
小王爷两根手指还夹着饼干,就这么愣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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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晓亭的《春闺梦》首演当天,隔着半条奉天街都看得见彤芳戏院门口招展的彩旗和垒成了山的花篮。声势很大,热闹非凡,戏迷们蜂拥着去买票子:对不住你呐,今天的座儿满了。
满到了第五天,报纸都发了稿子,标题大得吓人:顾晓亭《春闺梦》盛况空前,连续五天满座!明眼人刘南一捧着报纸看了半天:除了来奉天巡演的,誉满天下的北京名旦孟九月,还没有人有这样的阵仗。这,这背后,得有多大的后台啊……
九十来年之后的今天,类似的事情已经屡见不鲜,用几个关键词来概括就是:炒作,推手,八卦……
南一对这事情的好奇和关注让从来不爱看戏的她霎时兴趣浓厚,约了明月吃涮r的时候说:“三天后咱们也去看看怎么样?这么凭空就捧出个名角啊?”
“不爱看戏啊。”
“就当陪着我。”
明月低头想了想:“再带个人行吗?”
南一看看她:“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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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的晚上五点半,南一见到了明月邀请的这位朋友。离远看就有些与众不同。高个子宽肩膀,脚步轻快,因为长期运动的缘故,肩颈的肌r线条美好,头向后微微舒展。他头发浓密,眉毛和睫毛也是,下巴刮得发青,更显得脸色白。这是个面目英俊,又注意修饰的日本人。到她们面前,微微颔首,明月将他们介绍给对方,接下来的话,南一就听不懂了。
但是他的那个态度,南一是明白的。同样的眼光和表情,她曾在很多男同学的脸上都看到过,当他们面对汪明月的时候,都会那样。眼睛是心窗,爱慕是最容易探出来的光。但是他知不知道,那样会给她找麻烦呢?
“收到纸条了。”修治说。
“嗯。想要去工地找你,没有工作的牌照不能进去。”明月说。
“安全起见。”
“我觉得单独去公寓找修治君不太方便,恰巧朋友约我看戏。就在公寓的楼下留了纸条给你。修治君还没有看过评剧吧?”
“没有。谢谢。上次,”他顿了顿,“是我唐突了。”
“我们进去吧?”
三个人在一楼中央的一张台子旁坐定,跑堂的端了茶点上来,明月从手袋里面拿出件东西推到修治面前:“这个,请带给小桔,就当是我送的结婚礼物。”
修治低头,那是个暗蓝色的丝绒盒子:“打开看,可以吗?”
“你请。”
他把盒子打开,一枚翡翠镯子嵌在里面,盈盈绿色,慢慢流动,好像杉树的幽灵。修治将盒子扣上:“太贵重了。请收回吧。”
明月笑了:“小桔在日本对我非常照顾。本来修治君到了这里,我应该尽地主之谊,可是一直都没帮上忙,真是抱歉。这个礼物请一定收下。我知道小桔其实什么都不缺,只不过这是我的小小心意。”
他没再拒绝,饮了一口茶,想了想还是告诉她:“到了之后不久,我曾按照地址去府上拜访过,门房说,没有明月小姐这个人。”
她略沉吟:“去日本之前,我曾惹过大麻烦。直到现在,若有陌生人找我,门房只说不在的。我自己忘了这事儿,就把地址留给修治君了。”明月咬了咬嘴唇,“上次在夫人那里用餐,她提到过的,修治君还记得吧?”
“小孩子不是都要惹麻烦吗?”他说,“我上大学之后第一次考试,挂掉了三科,成绩单寄回家里被亲戚们看到了,父亲就说,班长有个同学是同名同姓的,这个成绩单,不是我的儿子的,是那个孩子的。是学校弄错了——我也惹了麻烦了,父亲从来不说谎的。”
明月笑了笑,向舞台上看。
修治给了她台阶下。
像功课不好的学生对客人说:我是笨蛋。家里人都说我是笨蛋。
客人安慰他:小孩子理所当然要当笨蛋,我比你还笨呢。
很久没人给她台阶下了。很久没人替她说一句维护的话了。
“我惹的麻烦,比修治君的成绩单大。”
“那是过去的事情了。”东修治说,“那个时候的我,不认识明月小姐。”
许久以后,汪明月想起与东修治在彤芳戏院的这次会面,仔细思考,才明白他话里的玄机。就像在彩珠那里,他对她说“初次见面”一样,对于她过去的事情,除非于己相关,否则他都是回避的,不愿意询问的,几乎毫不感兴趣。不仅他自己不愿意询问,每当她觉得有必要告诉他,或者解释清楚的时候,他总会想办法把话题转移开,甚至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他的爱情孤立而且执拗,之后愈演愈烈。
灯光熄灭,板鼓和梆子叮叮当当地响了,观众叫了第一波的好。可等了半天,角儿没出来。鼓点越来越急,后由急变慢,没一会儿,灯又亮了。有人起哄。跑堂的上来给每一桌续瓜子和茶水。明月问南一怎么了?南一道,是不是重要的客人没来啊?
又过了一会儿,二楼雅座正中的位置上来一人。
灯光又一次熄灭之前,好奇的南一向上看了看,旋即低下头去,讶异了半天,握住了明月的手:“我跟你讲,你要照着我说的做。”
“……”
“你不许向上看。”
“嗯。”
“你那个‘叔叔’,在我们上面坐着呢。”
明月愣住:显瑒也在这里?那个让已经打开的场又落下来的,满场都要等的重要客人,是他?他来这里看戏了?好久没回去了,怎么在这里看见他了?
答案从幕后出来了,是长目杏腮的春闺少妇,凄凄切切地唱着春闺里面的痴和怨,肩膀腰肢细碎的步子无一不性感美好,光彩夺目。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明月觉得一股火儿从脊背窜到耳朵上,整张脸又热又涨,耳旁像刮了好大的风,呜呜作响。她不甘心,她不信,她要抬起头来,她要自己看看他。
少妇一段终了,结尾一个妩媚的回音,观众们叫好鼓掌,明月赫然抬头,几乎与此同时,上面的显瑒也看见了她。
不仅是她,还有刘南一和,东修治。
第三十章
南一问修治:“你会说一点中文吗?”
修治道:“会的。”
“会说什么?”
“听懂的多一些,会说你好,谢谢,给我图纸,砂子,水泥……我买这个,还有……对不起。”
南一说“对不起”,说完就把手放在了修治的手上,修治向外挣了一下,她把他狠狠握紧了,抬起眼睛迅速地威胁道:“你明明喜欢她,还要给她找麻烦?”
他看着南一,她也看着他:“你是跟我来的,你是我的朋友。听懂了?”
同一时间,楼上的雅座里,有人在认认真真地听戏,随着胡琴和鼓点轻微的摇头,用食指慢慢捻动着手上的扳指。他的样子是陶醉的,专注的,不受打扰。没人知道他是否去留意了南一在下面处心积虑地要做给他看的另一幕戏,也没人知道他是否留意后面站着的汪明月。
《春闺梦》的故事是这样的:壮士王恢娶美娇娘张氏,新婚三日,丈走远征,妻子在家独守空房。娇妻思夫心切,孤苦伶仃,不觉积思成梦,梦见丈夫卸甲归家,重叙旧情,十分恩爱。忽闻战鼓响动,乱兵纷纷,张氏吓得灵魂出窍,才知自己空空做了一场春闺之梦。
戏开头便是少妇痴等丈夫的一场戏,情怀纠结浪漫,风格至柔至美,引人入胜。直到女角儿下场了,显瑒才得空回头看看,冷冷道:“哦,你也来了?”他抻了一下旁边的椅子,“来这里坐吧。”
明月依言走过去,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转头看幽暗的灯光里他侧脸的轮廓,慢慢道:“王爷很久都没回府了。”
“……嗯。要什幺就跟李伯芳和大赵说。”他微微一笑,终于看看她的脸,“伺候得不好,你就打发他们走。”
良久她都没说话,他这才扭头看看她:“你是找我有事儿?”
她忽然笑了,从椅子上下来,凑到他脚边,蜷膝蹲在那里,笑咪咪地看他:“我是非得有事儿才能找王爷?”
他有片刻失神:这姑娘笑起来怎么还是这么好?就是小时候那样,一点都不变,一点风霜都没有。吃了黑樱桃和甜点心之后的样子,他被阿玛责罚之后她去哄他的样子,给他猜谜语时候的样子,他要捉痒时手指刚刚凑近她腰窝时候的样子。
他忍不住伸手,用手背探了探地形状美好的凉丝丝的脸颊,明白除了她,自己的身边,人人都是赝品……但是赝品有赝品的好处,你不用太认真,不用太珍惜,你在上面没有特别美好的故事,你也没有特别恼怒和不愿回首的回忆。你不会在乎就不会累,反之亦然。
她把他的手捉住,贴在脸上:“看完了戏,回去不?”
他笑着摇摇头:“不。我有别的地方。”
她没气没恼,脸色如常:“腊八总是要回去的,对不对?”
“嗯。看看情况再说。”
“明儿有新电影啦。听说可逗了。”
“你知道我爱听戏啊……”
他们一问一答,一推一挡,越说越快,终于明月低下头,轻轻小小地叹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来,勇敢地说道:“我这就找个师傅学戏。赶明儿也唱给您听!”
他哈哈笑起来,眼睛亮晶晶地看看明月:“丫头,你要干什么啊?你一定要我回去啊?”他摇摇头,拨了拔她耳边的头发,“咱们各自好好的,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谁也别绑着谁,谁也别难为谁。你愿意留在这里陪我听戏,就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你若腻歪根本不感兴趣,就离开,你从小就不喜欢,你用不着为了我学这个劳什子。你学不会的。你根本就不会讨好人。你没这个天赋。听懂了……”
“听懂了。”她点头,完全理解,心悦诚服的样子,“我不学唱评剧了。我等您腊八回来。”说毕放下他的手,站起身,离开雅座向外走。
他没回头,也没去看戏,端坐在椅子上好久没动。没给她一点目光,却仿佛看得见她的背影:半长头发向里面微微扣着,窄肩膀,穿着一件驼色的大衣,里面是绿格子的棉旗袍,她这人走路总有些怪,仔细看的话,身子右边比左边沉,可能是因为两条腿不一般长的缘故,穿平底鞋走路也会崴脚,从马路牙子上也能摔倒。长了个玲珑剔透的样子,其实脑筋和腿脚都笨,就这样还去学评剧?他牵着嘴角,一声冷笑。
台子上的戏正到缠绵之处,小夫妻二人卿卿我我,甜蜜无比。不知是音乐震动还是上下楼的客人脚步太重,他脚下的地板此时微微一动,若有若无,显瑒腾地站起来就往外走,挑了帘子出去一看,明月摔在半截楼梯上,正疼得呲牙咧嘴。
“摔哪了?!”他一步跨过去,一只手绕到她后背扶起来。
她只顾着忍痛,“嗯嗯”两声却不回答。
他一看她右腿不敢打弯,伸手去摸她脚腕子:已经发肿发硬了。想要再碰碰,却被她把手拨开了。
他当她是疼,不让碰,哄着说:“我看看,我看骨折没有。”
手碰到脚踝上又被她给拨开了。
力度不大,就是不让碰,来来回回三四次,显瑒明白了:这是较劲呢,摔成这样还较劲呢。他着急了,低吼一声:“找揍呢?!”之前所有注意力都在那条腿和踝骨上,回头一吼才去看她睑,这一眼不要紧,但见满脸的泪,流到下巴上,胸前的衣服上,那泪还在不断地无声无息地流出来,眼里满是委屈和恐惧,就是一声不吭。他霎时只觉得一颗老心像被人捏紧了攥成团再狠狠按在破碎的玻璃上,扶着她的一只手攥成拳头,另一只手狠狠扣在地下巴上,一字一句地从牙缝里面挤出来:“我是欠了你啦!啊?我是欠了你啦!”
他就势把她横抱起来,一侧的胳膊肘架着她小腿,腾腾腾下楼往戏院外面奔。司机把车子开过来,他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后座,自己刚要进去,忽然想起件什么事情,脚步停住了:“等我一会儿。”
他转身又进了戏院,找到了南一和东修治的桌子,还没说话就坐下来,喝了一口明月杯子里的茶。南一的手还握在修治的手上。
南一看着他,想了半天,挤了个笑:“叔叔。”
他简短的说:“汪明月刚才摔跤了,我送她回家。”然后食指扫了扫眼前的两个人,“你们怎么认识?”
南一回答:“修治是我的朋友。我请他看戏,顺便带上明月。”
“撒谎。”他说。
“哪里?”南一道,“我哪里撒谎?”
“你连句日语都不会说,他不会中国话,你们怎么是朋友?”
南一结舌,看着显瑒,修治忽然说话了,他说:“哎!”
小王爷从来没被人叫过“哎”,只有他喊别人“哎”,他拧着脖子,看看东修治。
修治从南一那里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一边用手比划,一边用中文缓慢地,清晰地表达:“你,眼睛,不好。耳朵,也不好。不看戏?”他比划了一个扫地出门的手势,“出去。”
南一把一枚南瓜子放在嘴里,抬眼看着显瑒:“你看他说中国话,我没撒谎,叔叔。”
旁边的观众早已忍无可忍:“您是看戏还是砸场子啊?”
显瑒不怒反笑,一心里又惦记着明月的脚伤,着急走了。
台上的顾晓亭正演到夫妻二人梦里相逢,共入衾帐。
南一的那枚南瓜子在嘴里咬了半天也没吃到里面的瓤,不得不吐出来,看看修治,她觉得自己解释不了什么,她觉得这人好像知道得更多。刚才明月抬头一看到楼上的小王爷就上楼了,没一会儿那小王爷冲进来质问,他都不卑不亢,不询问也不好奇,南一自己已经一后背的汗水了,日本人就那样安静的全神贯注的看戏,她心里颇为欣赏:这才是文明的,高贵的。
南一拄着脑袋,又有些替明月担心。担心之余也有嫉妒。喜欢她的人可真多啊。女孩子,还是要越漂亮越好,静静的带些忧伤的漂亮,招人心疼。她就不行。她多少有点壮,喜怒都在脸上,万事绝不求人,还好打不平,也是好看的姑娘,但就少了些婉转气质,就,哎,就不能像明月那样,是故事里面的女主角,被那么多人喜欢。那是麻烦的,但也是热闹的。她刘南一却连一个都搞不定。
戏散场了。
南一和修治随着人潮走到门口,天气好冷,她把脖子缩在围巾里面。日本人生硬地对她说要先送她回家,南一点点头。可是邪了门,戏院门口一排等客的人力车,他们要上去坐,车夫立马躲开,宁可空等,也不肯拉他们两个。南一还纳闷呢,有人从戏院里面迈着方步出来了,声音朗朗地,像是跟她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真巧啊。”
南一一看,土匪谭芳。
她微微一笑:“是您啊?怎么不卖榛子,有时间来看戏啊?”
谭芳拧了拧华丽丽的锦雕绒袖口:“今天戏好啊。”他看看修治,问南一:“哪位啊这?”好奇的样子有点夸张,早知道答案还故意提问似的,煞是讨厌。
“不关你事。”南一道。
谭芳笑了,上了一辆人力车:“我说,再叫一辆车,我送你回家去吧。兄弟们不拉日本人的。这点事儿你不知道?”
南一笑嘻嘻地说:“您快走。我不送。”
谭芳走了,南一那用来抬杠的一脸精气种就落下来了,回头看看修治,觉得这人谁也没惹,让人可怜。她过来跟他说话,同时用手帮忙:“我住得不远,我们往那边走一走,等会儿就可以叫到车子了。”
修治点点头:“好。”
第三十一章
修治先送了南一回家,一直没有找到车子,他于是打算自己徒步走回公寓。
这是个没有月亮和星星的晚上,天气并不冷,云层却压得很低,捂了一场大雪在里面。偶尔经过某个路口,他看见几个穿着破旧棉袄的汉子围着火说话,没干透的柴火爆破的声音噼噼啪啪,汉子们也粗声大气,有时大笑,见他经过看一看,朝着他说句什幺话,他听不懂。他来到这里已经半年了,从来没有因为听不懂别人说话而觉得不快,今天却缺乏耐心和好脾气,眉头紧紧锁着。
离日本人公寓不远的巷子口,有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头子带着十来岁的小姑娘在那里常年卖唱,女孩会唱日本歌儿,老头子会一边鞠躬一边用日语说“谢谢您啦,请帮帮忙吧”,修治每次经过都会在他们破了半拉的瓷碗里面放下两枚铜板。
可是今天他心情不佳,脚步飞快,女孩唱歌的时候,他心无旁骛地从他们的旁边过去了。
老头子认识这个好心的日本年轻人,他离得老远就看见他走过来,他让女孩大一点声唱,他早就在等着他要扔下来的两枚铜板了,可是修治就那样走过去,老头子的愿景落了空。哪里不对呢?一定是她唱错了,唱得不好,所以好心的日本年轻人没给钱。老头子抬手就在女孩的头上打了一巴掌。女孩哇地哭了。
修治已经走了好远,听到哭声,他的脚步停了,回过头来。老头子还要再打,修治一个箭步窜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低喝道:“哎!为什么打人?!”
老头子见他态度蛮横,也来了脾气,一心想你不但不给钱,还多管闲事,我管教我自己孙女关你p事?他张嘴就叽哩哇啦地又说了一通修治根本听不懂的道理,一边说一边在腕子上较劲,修治伸手一送,老头子站立不住,撞在后面的墙上。修治用身体护住后面的姑娘,怒视那老头子,一字一句地说:“不许打人!”
老家伙知道硬拼必然吃亏,几把收拾了摊子和装钱用的破碗,抬脚就走了。
修治回头看看女孩,女孩一张脸瘦得只剩下眼睛和嘴巴,细脚伶仃挂着吊腿裤子,踩着破鞋子,她看了看这个刚刚护着自己的外人,那眼光好像在问:现在怎么办?那样问了一秒钟都不到,她就知道答案了,她转身就走,几步追上老头子,老头子还是往她头上打,女孩躲了一下,手掌狠狠地落在她肩膀上。
雪下来了,冷风忽然刮起来。
修治站在那里半天没动。
第二天他没有去会社上班,也没有去工地,在中午之前去了百合子的家。女佣开门,修治没进去,跟她说请出来。过了一会儿百合子带着耳包和手炉出来,看到修治有点吃惊“这么冷的天,修浩君怎么都没有添一件衣服啊?”
“有空吗?有些话要说。”
“等我。要跟妈妈说一下。”
“好。”
修治站在这家门口等百合子,心里想着要怎样把话跟她挑明,要怎样说女孩才不会太受伤害,两人性格不太合适?还没有到结婚的年龄?一直把她当做自己的妹妹?
雪下了一整夜,直到早上才停,积雪有膝盖深。旁边的一户人家也打开门,四十多岁的妇人出来扫雪,好奇地看着修治。
百合子恰从里面出来了,对邻居笑着说:“是爸爸会社的同事。”
妇人点点头。
他们在一座茶馆里面坐下来,百合子一边摘掉帽子和耳包,修治发现她烫了头发,非常美丽可爱,百合子吐了一下舌头,笑着说:“刚才啊,撒谎了。”
“什么?”
“我跟邻居说修治君是爸爸的同事啊。”她喝了一口茶,“不过要不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呢,也不能说修治君是我的男朋友啊……修治君呢?会撒谎吗?”
“撒谎并不愉快。”
“所以就请跟我说实情吧……这么久没见面,修治君在忙些什么啊?还打算继续交往吗?是不是有了恋人了?”
修治看着百合子,微微笑了:“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
“我两个月前烫的头发,修治君都不知道的。”
修治略沉吟:“是有了心爱的人了。”
“认真的?”
“认真的。”
“美丽吗?”
“嗯。”
“她也爱修治君?”
“……她跟百合子不太一样。”
“哪里不一样?”
“没有那样自由,不可以有太多情绪,喜爱或者不喜爱都不能自己做决定,更不可能说出来。”
“所以修治君根本不确定,她是不是爱你的,对吗?”
修治看了看百合子。
她有些赌气又有些开玩笑的样子:“觉得我太多问题,太多事吗?我也是有人追求的,等了这么久,就是要修治君给我说说明白啊。”
他饮了一口茶:“……当我诚意地想要请一位朋友来家里做客的时候,在发出邀请之前,要首先整理好屋子。不能光问她,您是否要来坐?等她说是,我才打扫房间。那会措手不及,也没有诚意。同样的道理,我爱上这个人,想要改变她的生活。在去问她是否愿意之前,要先准备好之后的办法。否则就是没有意义,没有礼貌的打扰,不如不说,不如不做。”
百合子把自己的茶杯端在手中,认真的聆听,思考修治的话,沉默良久,才抬头说:“那对你是不公平的。修治君。”
“如果我不这样做,如果我不把事情告诉百合子,那对你也是不公平的。”
女孩放下茶杯,一直笑眯眯的眼里忽然蒙上一层泪,她快速地说,声音几乎战抖:“对我是不是公平无所谓,修治君是善良的好先生,修治君值得过好日子。”
修治看着百合子,震动非常,他犹豫良久,还是把手覆在她的手上,缓慢地说:“对我也是一样的,公平与否无所谓,我想要那个人过好日子。”
他有许多细节没有对百合子说。关于他爱怜的女孩怎样在他面前被另一个女人教训抢白,比如在戏院里,那个囚禁她的男人怎样嚣张地带走她,又回来威胁质问。对卖唱的小女孩没有意义的帮助让他知道焦急和怒气毫无意义,他须谨慎策划,小心经营,才能把汪明月从爱新觉罗显瑒的掌握中拯救出来。
此前的牵肠挂肚和束手无策都是爱情本身的罪过与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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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了?”彩珠从榻子上抬起头来,看看丫鬟荷香,有点不信的样子。
“嗯。回来两晚了都。在明月姑娘那里守着,听说明月姑娘摔坏了腿,所以王爷一直陪着。”
彩珠抬手,一杯茶被放在手上:“把话说完。”
“说王爷本来好好地在戏院里面看戏,那位不知怎么得到消息就奔过去了。哭闹半天,要死要活要上吊,非要王爷回来。
王爷不肯啊,那位来了个狠的,直接从楼梯上住下跳,王爷被闹得没辙了,当时还有朋友在,不得不让人给弄回来了。”
彩珠把茶杯放在床边的小几上,“当”的一声,她咬着牙,寻思了半天要用哪个字形容,荷香在下面替地王子把那不厚道的字说出来:“就是贱。”
“……王爷在他房里两天了?”
“那位不让走呗。”
彩珠忽然笑了:“还真是聪明有手段啊,真把王爷给拿回来了……我不如她啊,我怎么没想到啊?”
“您不稀罕。”荷香说,“您什么都有,您快活着呢,您才不稀罕去找…”
彩珠扬手打断荷香:“你说什么?我不稀罕谁?”
荷香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掩着嘴巴:“我说您不稀罕用下作手段……”
彩珠看着她,慢慢说道:“以后说话仔细些,不能这么说那个人,懂吗?我知道你向着我,也不能那么说他,懂吗?”
“您教训的是。”
彩珠从榻子上起身,披着袍子在屋子里面来回走了几步,看着外面白亮亮的雪光和远处的灯火,心里想下人们是有多愚蠢才会相信并传播明月姑娘会去玩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啊?她用不着这样的,她高段得多,因此更可怕更威胁。彩珠有些懊恼,这人走了这么久,怎么还回来了?也罢也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回来无所谓,再赶出去呗。
同一时间,明月和显瑒面对面地侧身躺在床上,她的手覆着他瘦削漂亮的脸,仔仔细细地抚摸查看着,终于心满意足地笑了:“我给你讲个故事。”
第三十二章
“什么故事啊?”
“是我在日本听到的。”
“嗯。”
“东京和大阪的两只青蛙通了信之后打算去看看对方住的地方,他们一步一步,费劲巴力地妤不容易跳到了一个小山岗上相遇了,互通姓名之后发现是相识已久的笔友,就很高兴,一边聊旅途中的见闻,一边吃了些虫子,喝了露水就醉了,没有力气再继续赶路。
大阪的青蛙想了一个好主意说:我们无非是要看看对方的城市嘛,没有必要非得去那个地方,只要我们抱在一起,然后站起来,你能看见大阪,我能看见东京了。
东京的青蛙说你真聪明,然后依言而做。两只青蛙用前腿互相拥抱着,用后腿撑着就站立起来了。”
显瑒笑着说:“然后就看见了?”
“看见了。”明月说,“不过啊,你知道的,青蛙的眼睛是长在后背上的,他们肚皮贴着肚皮站起来,结果呢,看到的还是自己原来的家乡啊。东京的青蛙说哎,大阪跟东京一个样!大阪的青蛙说,对啊,一个样,没什么看头!两只青蛙握手告别,又心满意足地回家乡了。”
显瑒笑着把她拉得近一点,亲亲她耳朵:“念了三年书,就学这玩意了,是吧?”
她抬头看看他:“‘…这玩意’?同乡会的时候,有个男生讲了这个故事,不知道多少人都掉眼泪了。”
“你也掉眼泪了?”
“嗯。”
“为什么啊?”
她的手勾在他颈子上,脸贴在他胸前:“我是个中国的青蛙,蹦到日本去了,站起来,看见的还是家乡……还是你……”
他双臂把她窝在自己怀里,像个小婴儿一样,抱得又小又柔嫩,这样无声地安慰了半天,方说道:“这么大了,要有长进了。人不是青蛙,得向前看,对不对?自己过得高兴,比什么都重要。今天过得高兴,比什么都重要。别太在乎过去,也别总惦记着别人,懂吗?”
这话她品味半天才回答:“不懂。”
他笑起来:“不懂不要紧,以后慢慢懂。”说罢轻轻地晃了晃她,“就比如说,你可以想一想,我在的时候,我们好好的。我不在的时候呢?”
“我去找你回来。”
“我死了呢?”
“我跟着你。”
“那不对。”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我死了,你可以哭一会儿,或者哭几年,但是你自己还得好好地过。”
她抬手去堵他嘴巴,本来就发肿的眼睛又红了。
显瑒把她的手拿下来:“就事儿说事儿,哭什么啊?换了我也是一样。你要是死了,我也会哭的,哭一会儿,或者哭几年,但是之后我还是好好过。”
她急出来一头一脸的汗:“我死可以,你不许。”
显瑒发现明月完全是在岔话题,根本拒绝跟他进行有效的对话,笑着亲亲她:“行。都不死。哎我说,南一现在干什么呢?”
“在报社誊稿子。”
“哦……交了个日本男朋友,是吧?”
明月听了先没说话:“……她跟你说的?”
“对啊。把你送到车上以后,我就回去打个招呼。这事儿你不知道?你们不是一起来的吗?”
“我没细问。”
“巧的是,”显瑒道,“那日本人我认识的,在这里帮忙盖楼。你知道吗?叫东修治。是良友会社的建筑。”
“嗯,知道的,夫人请他吃饭,我也去了。”
“世界真小啊。”
明月静静地贴在显瑒胸前,心里面有点虚,不太知道应该怎样应付,她隐约有种不大好的预感:从东修治在彩珠那里说他们是“初次见面”开始,到南一对显瑒说这是她的朋友,他们都在说谎,这些即成的因她而起的谎话以后可能还要有更多的谎话来维护。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才想起,是她把修治君约出来看戏的,自己却连句道别都没有说。
“睡吧?”显瑒说。
“嗯。”
他伸手关了灯,回头把她抱进怀里,黑暗里嗅一嗅她头发:“这香皂好闻。”
“我浑身都是膏药味儿。”
“瞎说什么啊……”
第二日彤芳戏院送来了署名顾晓亭的帖子,请王爷再去看戏,家人跟来送帖子的人说,王爷最近忙,说过些日子再去给你们家顾老板捧场。
奉天银行在阳历新年之前通过验收,交付使用了。银行开业庆典在白天举行,两大箱黄橙橙的金条被请进保险葙,镁光灯闪了之后冒白烟,别管真假,真够热闹。当天晚上,在俄罗斯俱乐部的顶楼举行了酒会,城中名流均到场参加,修治跟随舅父应酬了一圈,认识了一位新朋友小林元哉。
小林不到四十岁,说话客气,彬彬有礼,他穿着西装,有点微微驼背,从外表上看,怎样也看不出来是关东军的一位高级将领,官拜大佐。这人曾在朝鲜指挥过几场大仗,重创当地争取独立的民族军队,可谓战功赫赫。
石田秀一跟修治说起小林的历史,他本人不以为然,摆摆手道:“那是军人的本职工作,当做谈资用来夸耀,真是让人难为情。”说完他看看修治,“我从前也是学建筑的。本应在国内作建筑师。但是大学之后,被父亲送去参军,走到今天也并非自己所愿。”
“小林先生在哪里念书的?”修治问。
“帝国大学建筑系。”
“是校友。”
小林哈哈夫笑起来:“很好很好。”说完饮了一口杯子里的红酒,“我听说过东君。”
“什么时候?”
“秋天。也是朋友的聚会上。听人说起来当时奉天银行工地上,劳资双方闹了很大的纠纷,听说后来被一个初来乍到的,连汉语都不太会说的年轻监理处理得非常妥善,这就是东君吧?”
“原本也不是大的矛盾。沟通的问题而已。”
小林点头笑笑,颇为欣赏修治的谦虚和低调:“在这个城市里,东君最欣赏哪些建筑?”
修治想了想:“老皇宫和一些寺庙道观,从传统建筑审美角度来看都非常有特色。但是这个城市几乎没有杰出的现代民用建筑。很多俄罗斯人修建的工程可以说是敷衍了事。”
“东君心中,理想的现代建筑应该符合什么样的标准,怎样考量?”
“时间。能够禁得起时间考验的,几十年,上百年甚至几百年之后仍不会被淘汰的,才是好的建筑。”
小林与修治碰酒杯:“我完全同意东君的想法。以后有时间好好聊?”
“我恭候。”
修治和显瑒是在衣帽间相遇的。晚会快到尾声,修治要离开,去办公室取些东西。显瑒刚到,服务生正替他把身上黑亮的狐裘脱下来,修治在等人拿自己的大衣。
显瑒看看他,饶有兴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不再用眼角看修治了):“这不东先生嘛?”
修治点点头,没打算招呼。
“天这么冷,还顶得住吧?”
修治老实相告:“什么意思?没听懂。”
显瑒笑了,慢慢地说:“我问你:这里天气这么冷,你还不回你老家啊?老家,知道吗?你爹你娘住的地方。”
修治重复道:“老家?”
“对,老家。”显瑒教这日本人说话,故意拖长了声。
“哦。”修治明白了,看着显瑒,“你的老家,我住得很舒服。”
正帮显瑒收大衣的服务生“哧”地一笑,显瑒回头看那小姑娘,半嗔半笑:“你笑谁呢?”
小姑娘赶紧低头,脸“刷”地就红了。
修治看不得这个人这副浪荡作风,穿了自己的大衣,戴上帽子要走,显瑒在后面给他叫住了:“哎!”
他本来不想理他,走了几步又改了主意,回头看看显瑒:“请指教。”
“你啊,我们家的楼,你盖的不错。工钱我让人给你算厚一点。你老板想要我手里面的什么项目,也可以商量。你这人会干活儿,这个我承认。图钱,我这里有的是。可我家的人,您就别算计了。”
修治回头看着他。
显瑒见他没反应,就笑笑:“我得找翻译来说?”
修治道:“你害怕了。”
显瑒道:“我没有。”
“我没有在问问题。我不需要你回答。我说:你害怕了。”他说完就走了。
修治第二日要跟同事开会,想回办公室取些文件回家做功课。车子停在会社办公楼前台阶下面,修治正要上去,有人在后面喊他:“先生!”
修治回身,一个人好像忽然从夜色里面钻出来一样,眼睛一眨就立在他眼前了,来人手里拿着一支烟,对他说:“借个火儿。”
修治摆摆手:“我不。”他的意思是说:我不吸烟。
来人没介意,把烟重又揣进怀里,然后问:“这是什么地方啊?”
修治道:“你不知道?走错路了?”
来人道:“不认识。我是外乡人。”
“你要去哪里?”
“火车站。”
“那很远。”
“是啊?…有多远?”
修治觉得这个人说话和神态都有点没头没脑的,不觉心生疑窦,仔细看,又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定是在哪里见过的,可一时又想不起来。正寻思的当儿,那人忽然道:“得,估计您也是不知道,我再找别人问吧。”说罢未待修治反应就转身走了,脚步飞快。
修治进门的时候问值班的门房刚才可有人出入?门房说这么晚了,怎么会有人?反正他是没看见。修治加了小心,第二天开会之前通知了保卫科,经过调查,整个办公楼并没有科室丢失财物。
只是过了不久,春节之前,腊月二十七的晚上,有人打劫了奉天银行。
第三十三章
那晚看了评剧《春闺梦》回来,南一心烦意乱了好几天。小半是为明月着急,大半是为了自己。
她脑袋里面不断浮现的一幕是自己跟修治从戏院里面出来,谭芳就在后面,促狭地问她身边这个日本人是谁。他肯定是在里面看到他们握手了。他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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