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后”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低语道,可慕容随即又摇了摇头:“不可能啊这是镇江有名的缙绅范成的宅子,他小儿子就是镇江总捕范佑,范佑虽然和李展关系密切,可绝不会把老爹的宅子拿来当刺客的藏身之所”
范佑是我的朋友,那是个古道热肠的汉子,当初为了追查刚刚结识的解雨的行踪,我没少麻烦他,自此结下了交情.我下午才和他碰过面,倘若有什么异样,绝瞒不过我的眼睛,可偏偏我和慕容都察觉到,那股杀气的的确确来自范宅.
“莫非范家出事了”
心念一动,身子已如箭一般射向了范宅,一道疋练正好从门缝正中央划过,只听卡嚓一声,大门“咕隆隆”地朝两侧大敞开去,前堂一览无余,不见一个人影.
“哪儿来的混小子,敢上范府撒野”
巨大的响声惊动了门房里的守卫,随着一个老苍头的怒喝,不大一会儿,十几个手执棍棒的青壮小伙子就把我和慕容团团围了起来,却迫于我俩逼人的气势,只是高声叫骂,却逡巡不敢上前.
“我是苏州通判王动,范老总的朋友,为追凶至此,事急不及通禀,鲁莽之处我改日亲向老爷子和范老总赔罪.”我一边不急不徐地道歉,一边打量着众人,这些人虽然个个膀大腰圆,却都没有功夫在身,又都是衣冠不整,显然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该是范家的护院无疑,而那股杀气也奇怪地消失了.
老苍头毕竟阅人多矣,看我不似作伪,顿时恭敬起来:“大人办案,小老儿不敢饶舌,不过老爷有令,二一过,敝宅就要大门紧闭,小老儿也没见过有人出入”
老人边说边用手指着大门,只是目光随之转向门外,他神情却突然一呆,揉了揉眼睛,奇怪地道:“咦,这儿什么时候多了对石狮子”
老苍头话音未落,就听门外传来一阵“嘎崩崩”的声响,随着这阵细琐而密集的声音,那两头石狮子的身子突然发生了皲裂,只听一声嚎叫,狮身诡异地断成两截,化为人形腾空而起,细小的碎块“哗啦啦”地从四人身上落下,撒了一地.紧接着,数点寒芒带着异响破空而来,眨眼就到了近前.
“十字镖是倭贼”
我一眼就认出了这高速旋转宛如一只光轮的异族暗器正是素卿告诉过我的东瀛忍者的独门暗器十字镖──或者该叫做“苦无”,而隐约可见的蓝芒则是喂了毒的标记.
“可怎么是倭贼”我心中一阵狐疑,右臂却飞快地抡了起来.
泛着冷冽蓝光的十字镖直撞上斩龙刃形成的圆形刀幕,发生一连串清脆的响声,便四下乱飞,不知飞到何处.刃上传来的力道并不大,比起唐门的“天狼七星变”,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只是十字镖一个接着一个,速度煞是惊人,变生肘腋之间,我实在无暇顾及旁人,只能祈求上苍保佑,那些被我磕飞了的暗器能少害死几个无辜的人.
“说到底,还是自己太大意了”
身后的惨叫声不绝于耳,我忍不住暗地里自责起来──我早该注意到这些石狮子的古怪,大明礼制,七品以下官员门前不得用狮子,范家虽富,但以范佑的品秩,还没有资格在府邸门前使用它们,范佑那么精明,岂能轻易授人以柄而素卿一再叮嘱我,“七化”的“化形”乃是忍者隐形变化接近目标的最主要手段,可自己全没当回事,明明感觉到了危机,却轻易放过了这么明显的破绽,当真是要死于安乐了.
怒喝一声,春水剑法中的最强杀招“满地落红花带雨”含愤而出,斩龙刃织就的光幕就像打落一地残红的暴雨,卷向那四个身上犹带着零七八碎的易形材料的忍者.
施展出幽冥步飞快杀向刺客的我,却没忘记偷偷瞥了身边的慕容一眼:“这班倭贼虽然该死,倒不是半点用处都没有”
肥得像头猪似的慕容千秋竟似身轻如燕,仅仅落后了我小半个身子,也不见他手臂有多大的动作,手中的那柄细剑移花便在夜空中悄无声息地划出了一道道肉眼难以分辨的光痕,那光痕倏长倏短,伸缩不定,像极了毒蛇的舌芯子,竟让我背后陡然生出一丝寒意.
真是难得啊和慕容认识了十年,还是托这帮倭寇的福,才有幸一睹他的真功夫.我暗忖,这剑法虽然不如大正十三剑那般气度恢宏,也不如隐湖心剑那般空灵如仙,可剑走偏锋,自具一格,只是,这就是威震江湖的移花剑法吗
我不期然想起了慕容万代,想起了他那柄巨剑不留痕施展出来的缠绵悱恻的剑法,一温柔如美人,一阴险如毒蛇,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移花剑法呢
十字镖来,破;手里剑来,破;飞镰来,破一呼一吸间,刀光剑影里,三颗人头落地,余下的一人眼见大势已去,却不逃走,手中短刀奋力一刺,直刺向他面前的慕容.
慕容眼中闪过一丝不屑,左臂轻轻一挥,那又粗又短偏却白白生生的指头诡异地点在了刀脊上,那短刀就来便倏地飞上天去,而下一刻,慕容的移花剑已经指在了那忍者的喉咙上,他蒙面的黑巾也飘然而落.
“近藤又兵卫哈哈,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自来”
看到这张不算陌生的猴脸,我不由得喜出望外,禁不住大笑起来.近藤却毫无惧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目光轻蔑而疯狂.
我心中警念顿生,笑声便戛然而止,宗设绝不会天真地以为一个近藤加上三个小喽罗就能把我解决,定然另有埋伏.眼珠飞快地转了一周,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墙边那一排梧桐树上,树看起来再平常不过了,可既然这帮贼子能化成石狮子,那这些树
“来不及了”近藤用生硬的汉话恶狠狠地道.
一缕淡淡的异味飘了过来,似乎是火药引信在燃烧,刹那间我恍然大悟,猛的一拉慕容向后倒去,一边贴着地皮匍匐远蹿,一边大喝道:“趴下,全趴下炸药要爆炸了”
话音未落,就觉得屁股一痛,紧接着身后便传来一声震天巨响,就彷佛一道霹雳砸在耳边,周遭似乎一下子都没了声响,耳中只有一片嗡嗡声.
经历过战火的我知道自己这是暂时失聪了,心下顿时紧张起来,夜战需要一双好耳朵,失聪的我武功定然大打折扣,而倭贼既用炸药,事先必然会准备棉团织物堵塞耳朵,以防震聋了自己,一聋一聪,这时候对上宗设,后果可就难料了.
顾不得检查自己的伤势,我迅速地打量了一下四周,以便抢占有利地形.硝烟中的范宅有些模糊,不过依旧能看到被炸得七零八落的大门和塌了丈余缺口的高墙,护院们趴了一地,不知是死是活.门前,七八个原本围在石狮子旁边的士兵连同马匹倒在了血泊中,这些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小伙子此刻都变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团,身上几乎没有完整的地方,想来是没救了,而余下的则手忙脚乱地控制着受惊的战马.倒是邱福几人有士兵做挡箭牌,俱是毫发无损,迅速向我靠拢过来.
情况比我想像的要好,这让我稍稍放下心来.伸手向伤处一摸,却是几块尖锐的石头扎进了我的屁股,这点小伤倒无碍大局.慕容却是龇牙咧嘴的一脸苦相,额头不知在哪儿撞出了一条大口子,血流满面,嘴唇不停地翕合,也听不见他在说什么.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他后背已是血肉模糊,而半条死人胳膊是无巧不成书地插在了他的大腿上,胳膊上犹带着皮肉和小半截手掌,腕上缠绕的黑带松散开来,随风飘荡,鲜血从耷拉着的半截手掌中一滴滴地滴落下来,竟是诡异异常.
“妈的,死了还咬人一口”
认出这是近藤的断臂,我不由狠狠骂了一句,估摸慕容大概和我一样失聪了,便打了个手势让他留意周围,俯身想去帮他处理伤口.身子刚挪开半尺,慕容突然小眼圆睁,右掌闪电一般击出,雄浑的掌力生生撞在丝毫没有防备的我的肩头,一下子就将我打飞了出去.
“你疯了”明知道他听不见,可莫名其妙挨了一掌的我还是忍不住大声吼叫起来,只是话一出口,我就发觉自己虽然肩头生疼,可周身经脉并无一丝异样,心头忽地一动,就见慕容缩成一团肉球飞快地朝墙根滚去,我也连忙借势在地上拚命翻滚起来.
果然一股劲风擦肋而过,肋下顿时一阵火烧火燎地疼,眼角余光中,数支雕翎箭沿着我翻滚的路线深深没入土中,最近的一支离我仅仅一寸,那箭杆犹自颤个不停,而我和慕容原来躺着的那个地方,三个秦楼护院已被射成了血葫芦.
一二三四,四阳珠链
“乐茂盛你好大的胆子勾结倭贼,想造反啊”终于躲到了一棵梧桐树后的我很快就弄清除了谁是暗中的偷袭者.
怪不得当初在南汇嘴和黑石崖,宗设排兵布阵有如神助,甚至轻而易举地就歼灭了胡链部,原来乐茂盛早和宗设勾搭到了一处,我恍然大悟,可转念一想,南汇嘴和无名岛乐茂盛一攻一守,杀死倭贼无数,也是不容抹煞的事实,乐、宗两人究竟演的是那出戏
不管怎样,我终于知道今晚对头暗杀的目标并不是慕容,而是我了.只是,我进镇江不过半日,乐茂盛和宗设怎么可能这么快就作出了反应,甚至在城里设好了埋伏
这绝非乐、宗两个外乡人力所能及的我心中洞若观火,眼下宗设集团只有宗设、宗设情妇阪本初芽和华青山三人精通大明官话,而宗、华两人的通缉令从北地的京城一直贴到了南国的广州,让他俩不敢轻易露面──通缉令上的画影图形可是我亲手绘制的,宗设集团和外界联络的能力已经相当脆弱,没有外人相助,他们连进城都很困难,而乐茂盛的行动也受着田见明的制约,单凭这两方之力想在短短六个时辰内布置出这么一个相当有水准的杀局来,简直是痴人说梦.
谁是乐、宗两人的同谋我一下子想到了宗设、大江盟和丁聪三者间那错综复杂的关系,莫非真是大江盟可大江盟似乎又没有能力在镇江玩出太大的花样,毕竟这是漕帮的地头,难道说漕帮真和大江盟沆瀣一气了
吞了颗唐门秘制的解毒丹以防万一,我一边调理内息整理思路,一边朝来箭的方向望去.
巨大的爆炸声惊起了熟睡的人们,古津大街上的几乎所有人家都点亮了灯火,一时间整条大街灯火通明,就像时光倒流,回到了夜幕初降华灯初上的那一刻,有胆大的开门趴窗的张望起来,只有对面那座大宅静悄悄的不见一丝动静,和周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赵死”
耳边传来邱福的声音让我稍稍松了口气,虽然那声音听着很不真切,可毕竟有了点听力,聊胜于无.见连滚带爬爬过来的邱福三人身上都带着多处箭伤,知道他们派不上用场了,目光便转向了军士们.
逡巡一圈不见裘松的影子,想起他靠石狮子最近,估计已经阵亡了,好在乌德邦治军有方,活下来的十几人并不如何慌乱,收拢在一起商议两句后,一骑突然朝来路狂奔而去,余下的则布成圆阵,缓缓向我靠拢过来.
“别情,对面情形不对头啊”躲在旁边梧桐树后的慕容一边大声提醒我,一边拔出断骨,那断骨看来扎得颇深,疼得他连声音都变了调,鲜血顷刻间就染透了他的长袍,他飞快点了几处穴道,血才堪堪止住.
我扔给他一颗解毒丹,刚想告诉他,对面十有八九是乐茂盛及其部下,却见对面宅子的大门猛然打开,一队队手执兵器的精壮汉子从院子里蜂拥杀将出来,汉子们俱是黑衣黑裤头扎白带,胸前俱绣着斗大的一个“漕”字,每个人的脸上都是那么大义凛然,慷慨激昂.
为首一人,年不过而立,身长八尺,膀阔腰圆,即便在北地也难见到如此高大雄壮的汉子,正是何庆死后接任漕帮副帮主的湖广后起之秀张长弓.
他手中四尺长刀向天空一挥,身后众人顿时狂呼起来,百余号人的呼号汇成一声巨雷般的呐喊,饶是我耳力尚未恢复到原来的三成,也听得清清楚楚.
“杀啊杀倭贼啊”
第二十四卷第六章
杀倭贼
我和慕容面面相觑,两人谁也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张长弓的出现并不出人意料,可为什么目标对准了倭贼,难道他们不是同伙吗可不是同伙,他们怎么知道这里埋伏着倭贼呢
“张长弓,你在弄什么玄虚”慕容忍不住从树后闪了出来,指着张长弓喝道.
张长弓恍若未闻,手中长刀一指慕容,他身后百余帮众便齐声高呼:“漕帮好汉杀倭寇,大明江山万万年杀杀杀”
边喊边朝慕容冲了过来,古津大街宽不足五丈,这群漕帮弟子眨眼便冲过了大街中线,那十几个军士想上去阻拦,却很快被汹涌的人潮冲乱.
好毒辣的计策我顿悟对手的用心,心下不由一凛,移花接木加嫁祸江东,竟是要名正言顺地取我性命那口号虽然粗俗鄙陋,却有极强的煽动力,不少百姓拿起了扁担烧火棍冲出家门,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我知道盲从的民众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蚁多咬死象,当年与萧雨寒齐名的一代豪强乐放天就是死在了一群什么武功都不会的乱民手里.面对这亢奋的人们如果不知进退的话,就算我和慕容联手,怕也要生生累死了,即便没累死,在暗中以逸待劳的乐茂盛也绝不让我有丝毫喘息之机,那时再对上四阳珠链,我只有死路一条除非现在就远扬而去,否则只有用我的官家身分让那些发烫的脑袋冷却下来,才是唯一的活命之路.
然而近藤的出现,让我忍不住想冒一次险──宗设是个祸根,今番无论如何都要把他留下,何况还捎带着个乐茂盛关键是要让眼下这些无知的人们知道,我并不是倭贼,而是抗倭英雄王动对方既然打着杀倭贼的旗号,自然是不愿和官府作对,事情大有可为.
顾不上理会乐茂盛“四阳珠链”的威胁,我闪身站在了慕容身边,高声喝道:“住手我是苏州通判”
话刚开了个头,我就觉得身子斜后方一道劲风压体,知道有人暗算,暗叫一声不妙,来不及把话说完,人已鬼魅般地闪向一旁,只见一只拳头大小的光轮从我身侧掠过,正切进了一名漕帮弟子的胸膛,那汉子闷哼一声,一头栽倒在地.
事情发生的太快,旁人只看到我从树后闪出来,那漕帮弟子便中了暗器,自然把我当成了罪魁祸首,一时群情激愤,向我杀将过来.
倒是张长弓似乎认出我来,脸上顿时浮起一层难以置信的表情,脚步也缓了下来,待身边几个漕帮弟子越他而过,冲到了他的前面,他才反应过来,大声叫道:“大家住手是王动王大人”
几枚激射而来的十字镖打断了他的话头,排在名人榜榜尾的他大概是初次遇到这种异国暗器,一时应付的左支右绌,再没功夫替我辩解.
我心头大定,看来漕帮不像是反水,倒像是被人蒙蔽了,解释开来,正好变成我的援军斩杀倭贼.可惜我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张长弓明明喊出了我的身分,可那些漕帮弟子竟似充耳不闻,依旧呐喊着朝我冲杀过来.
难道这些人都聋了不成我满心的疑惑,忍不住朝众人头上望去,猛然发现每个人的耳朵都在白色绷带下高高凸起,像是生出了两只角似的,心下顿时醒悟过来,原来他们竟都堵上了耳朵,难怪听不到别人说话了.
我既惊讶又好笑,只是我却没时间解决眼下的窘境,暗算我的那枚十字镖力道十足,自己眼下听力大损,稍一分心,很可能要吃大亏,当务之急,是要找出这个可怕的偷袭者.
一脚踢飞一个接近我的漕帮弟子,我高声叫道:“宗设,你给我出来藏头露尾的,还算什么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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