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尘深处(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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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弥补您的损失,或者买您手下杀手的‘失误’。”
哈兰插嘴道:“这么舍得花钱,做您的情人还真是幸福。”
“幸福的是我才对。”
最后约书亚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罗德。这个看起来不修边幅的年轻人是奥林帕斯最顶尖的黑客之一。他能将无形的手伸到星球每一个有网络的地方。
“罗德,我需要你的协助。”
黑客扭动了一下脖子。“你有一个很好的人工智能。”他低声说,“为什么还需要我呢?”
“再好的人工智能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我不常跟人合作。”黑客擦了擦鼻子,“不过这次我会试试的。”
“……谢谢。”
约书亚一拍手,五人中有四人立刻消失,只剩下情报商的影像还留在房间里。接下来约书亚需要和他详细交流讯息。
“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吗?”这时琼丽才开口。
“我记得您提到过,在宇宙港有认识的人。”
琼丽看了开普勒一眼:“是的。开普勒的朋友。”
约书亚说:“我要把敌人一网打尽,不能放他们离开奥林帕斯。请您的朋友帮帮忙,不要放他们任何一个人到宇宙里。”
开普勒微微倾身:“举手之劳。”
第一百零三章
琼丽·卡文迪许跨出车厢,夜风将她好不容易梳理整齐的头发又吹乱了。此刻还是凌晨时分,奥林帕斯的红色大地在繁星闪烁的夜穹下静静沉睡,而他们这些活跃在黑夜里的人则刚刚从梦中醒来。
七八辆黑色飞车在路边停成一排,每辆车上都坐着三四个面色不善的人。领头的男子大约三十出头,浅金色的头发扎成一束马尾。琼丽看见他后腰上别着两把枪。
“是多米尼克先生吗?”琼丽走向男子,伸出手。
“正是。”多米尼克是费尔蒙的心腹手下,家族的金牌杀手。他执起琼丽的手,献上一吻。“费尔蒙先生让我代替他吻您,女士。”
“幸好开普勒不在这儿,否则他肯定会发脾气。”琼丽一副“咱们是共犯”的口吻,“可别告诉他。”
“我会守口如瓶的。”
说完,多米尼克的绿眼睛转向琼丽身后的人——银发,穿着一件丧服似的黑色风衣,胸襟上还别着一朵白花。他的眼睛暗如黑夜,瞳孔周围却仿佛燃烧着一轮火焰。这是“深渊之火”,将一切敌人焚烧殆尽的炼狱烈焰。
多米尼克向他点头致意:“久闻大名,悼亡人。”
“你也是,多米尼克·傅立叶。”
两人握了握手。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多米尼克问。
“听开普勒先生的指示。”
“他在哪儿呢?”
“新苏黎世银行。”
开普勒走进新苏黎世银行24小时营业的大厅,不论何时都摆着同一副表情的银行柜员抬起头冲他微笑:“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先生?”
“我有个东西要寄存。”
“您在本行有账户吗?”
开普勒报出一串数字。银行柜员在电脑上查询片刻,问道:“您要寄存什么东西呢?”
“一个小玩意儿。”高利贷商将一枚薄薄的晶片放到柜台上,碰撞时发出轻轻一响。柜员戴上手套,小心仔细地捧起晶片,将它放进一只收纳盒中,然后叫来一位同事,将收纳盒送到银行的保险库里。
“您要寄存的东西,本行已经收到了。请您按一下指纹。”
开普勒伸出食指在指纹机上戳了一下,机器亮起了绿灯,接着柜员将一份纸质收据交到他手里。
“这就完了?”事情经过太过简单,让高利贷商不禁有些诧异。他还以为会被领进一间小黑屋,经过重重验证才能过关呢。
“是的。”柜员微笑,“你还需要什么其他的服务吗?”
“不用了。”高利贷商将收据对折两次,收进口袋里,转身走出银行。他在街角转了个弯,步入一家大型超市里,装作选购商品,实际上则戴上通讯终端的耳机,一名人工智能和一名超级黑客正在轮班作业,将收集到的数据分析整理后提交给他。
“银行已经向保险柜的主人发出收到货物的信息了。”耳机中响起人工智能雷欧纳德的声音,“侵入监视器成功。捕捉到两个可疑目标。有人在跟踪你,开普勒。”
高利贷商拿起一面梳妆镜,从镜子里看见有两个男人正从货架后鬼鬼祟祟地打量他。他放下镜子,匆匆走进超市的公共厕所。不一会儿,其中一人跟了进来。开普勒佯装洗手,趁男子走到他身后时猛然回头,狠击对方腹部。男子抱住肚子惨叫一声,开普勒对准他后颈一劈,然后捞住昏迷的对手,将他拖进旁边的空隔间。男子的同伴原本等在外面,听见惨叫声后也冲了进来。开普勒如法炮制将之击倒,也拖进同一个隔间里。接着他想了想,把两人的裤子都扒了下来,关上隔间的门,施施然走出厕所。
超市保安听见动静,朝这边走来。“发生了什么事吗,先生?”
开普勒拦住他:“不,没什么。两个年轻人而已。”他脸上好像写了“你懂的”三个字。保安会意地点头:“年轻人啊,真是冲动。”
“真是冲动。”高利贷商附议。他买了块毛巾,离开超市,又走回银行。这次他没有直接进大厅,而是在银行附近的转角处静静等待。
耳机里传来沙沙声。“他来了。”
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子走进了银行。
开普勒问:“他一个人吗?”
“不,有两个同伙,在车里。你的两点钟方向有一辆黑色地面车,看见了吗?”
“看见了。帮我争取点儿时间。”
“好的。我会给银行制造一点电脑故障。”
开普勒拔出腰上的枪,装上消音器,打开保险,确认随时可以射击后将它揣在口袋里,走向地面车。车里的两个人看见有陌生人走来,立刻警觉起来。开普勒没给他们反应的机会,进入射程之后,他直接拔枪射击,两道明亮的光穿过车窗,击穿了两人的头颅。
“他拿到东西,正要离开银行。”
开普勒打开车门,将两具尸体摆成靠在椅背上休息的姿势,然后躲到车的另一边。过了一会儿,去银行取晶片的男子回来了。他看见车窗上的弹孔,倒抽了一口冷气。此时开普勒一跃而起,爬上车顶,利用下落的冲击力将男子撞倒在地。落地的瞬间,他朝男子的双手开枪,并且在对方发出惨叫的瞬间将刚买的毛巾塞进对方嘴里,堵住他的声音。
“别吵,小子。”开普勒拉开车门,将男子踢了进去,不忘朝他腿上又补了两枪,然后他才跟着钻进车厢。他用枪口抵住男子额头,道:“现在我问问题,你点头或者摇头,听见了吗?”
男子惊慌点头。车里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前排的两个同伴已经变成尸体,他知道如果他胆敢反抗,很快就会和同伴们去泉下相会。
“你是杀手‘推销员’?”
点头。
“你是温内特公爵的部下吗?”
点头。
“公爵在奥林帕斯?”
摇头。
“这个荒谬的绑架事件,是你策划的?”
摇头。
“你直接听命于其他人——公爵的部下?”
犹豫,点头。
“你的那个‘上司’,现在在关押阿洛伊斯·拉格朗日的地方吗?”
点头。
“你现在能和你的‘上司’联络吗?”
点头。
开普勒在他身上摸索了一会儿,找出一只通讯终端。“用这个联络吗?”
男子点头。
“我喜欢诚实的孩子。”开普勒微笑,“然后是再见。”他扣下扳机。
车里有三具尸体,这很麻烦。所以开普勒将驾驶席上的尸体拖到了后座,自己开车往“教父”费尔蒙的地盘去,他会完美地处理三个死人,一点儿痕迹都不会留。从“推销员”身上搜出的终端连接上了开普勒的终端,正由雷欧对其中的数据进行扫描,很快就能找出“上司”的所在地,同时也是关押阿洛伊斯的地方。
约书亚在星空下抽了支烟。烟是找多米尼克借的,味道很浓烈,让他不习惯。但他无事可做,只能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很快他脚下就堆满了烟蒂。
“约书亚?”耳机中传来雷欧的声音。
杀手扔掉手里尚未燃尽的半支烟:“找到了吗?”
“是的。现在把分析出来的地址发给你。”
敌人所在地的信息被发到了约书亚的通讯终端上。多米尼克凑了过来,指着显示出的全息卫星地图:“我知道这个地方,这是高天原区的一幢烂尾楼。虽然楼没盖起来,但土地还是归私人所有,平时禁止进入……当然也没什么人愿意进去。”
约书亚扫了多米尼克一眼:“附近地形呢?”
“修建的时候应该留了一条废弃的下水道,在这里。”多米尼克在全息图上一指,“入口在这里,通往建筑内部。”
约书亚盯着那幢大楼的全息模型,将每一个房间、每一道楼梯、每一条通道记在脑海里。
“我们走吧。”他一脚踩灭地上的烟头,将之碾灭在赤红色的土壤里。
第一百零四章
废弃的下水道里弥漫着一股腐臭的味道,像有尸体烂在了这里。约书亚猜大概是老鼠,这些生命力顽强的小东西跟着古地球的移民们来到各个星球上,安营扎寨,用它们自己的方式征服了新世界。它们在黑暗里出生,在黑暗里死去,在黑暗里腐朽,然后变成黑暗本身。
杀手高举手电筒,驱散浓重的黑暗。多米尼克·傅立叶在前方领路,另外两个杀手则跟在后方,其他人随同琼丽从大楼正面进攻。这幢废弃的建筑里没有监视器,雷欧冒险动用了一个军事卫星,不过收效甚微。这样也好。约书亚想。敌我双方是平等的,剩下就靠实力说话了。
下水道尽头是一道生锈的爬梯。一群老鼠被灯光和脚步声惊扰,一哄而散。多米尼克叼着电筒,率先爬上梯子,吃力地挪开顶上的井盖。
“走。”他像只敏捷的猫科动物一样蹿上去。约书亚紧随其后。
离开下水道,他们来到了一条狭窄的天井里,两旁是层层钢筋堆叠起来的墙壁,犹如万仞高山压在头顶,只露出一小片繁星点点的夜空,让人得以喘息片刻。
多米尼克打开全息地图,指着其中一个小红点:“这就是我们目前的位置。琼丽女士会从这个方向进攻——”他的手指顺着一条线滑到地图上方,“如果敌人不想和我们同归于尽,那么会沿着这个方向逃跑。抓住他们中的随便哪个人,问出关押人质的位置。”他斜睨约书亚,像在问“你听懂了吗?”
约书亚感到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 我明白了。”
“当务之急是解救人质。”多米尼克说,“不要和对方纠缠。就算他们逃出了大楼,你的人工智能和黑客也能监视到所有的漏网之鱼。”
“……这个我也知道。”
“那么就按照计划分头行动吧。”多米尼克指了指塞在耳朵里的耳机,“保持联络。”
“出了什么事?!”
当一声爆破的巨响传进刑讯用的小房间时,莱斯利·法拉第放开那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人质,推开门,质问守在门边的部下。
“不……不知道……法拉第先生。”部下对上那无情的义眼,结结巴巴道。
法拉第将他一脚踹翻在地。“没用的东西!”他半边金属头颅中内置了通讯器,现在里面尽是沙沙的噪音,令他倍感烦躁。“发生了什么事!”他厉声对布置在下层的部下道。
“报告!有人入侵!”
“什么人?”
“不明!”
法拉第啐了一口。“对方有多少人?”
“很……很多!”
“妈的!”一帮没用的东西!他从旁边的部下手里夺过一把冲锋枪,“你们守在这里,我去看看。别让人质逃了!”那家伙能逃跑才是活见鬼!
混战的嘈杂噪音从通讯器和空气两方面一齐传入法拉第的耳中。他恼火地跳下一截钢筋搭成的简易楼梯,落到一处平台上。在这里他可以清楚看见下面几层的战况——一群陌生人正和他的部下们战斗,敌方武器精良,训练有素,进退整齐划一,绝不是偶然闯入的强盗团伙,更加像有组织有纪律的军队。
——难道悼亡人已经发现他们隐藏在这里了?他又是从哪里调集的人手?
法拉第接通了“推销员”,方才他发来讯息,说晶片已经存进银行了,之后就再无回音。他出事了吗?还是拿着晶片叛逃了?如果是后者,这是他自己的意愿,还是公爵授意的?
喊杀打斗声逐渐变大,法拉第心中惴惴不安。他曾比任何人都接近死亡,理应不再惧怕死神到来,但实际上从上次死里逃生之后,他比从前更加明白生命的可贵。如果他死了,那就什么也做不成了,不能功成名就,不能洗刷耻辱,更不能报仇雪恨。
在建筑顶层还有一支小队在待命,没有他的命令绝不会出动。他接通队长,下达了撤退的命令。逃跑不是懦夫的象征,是为了迎接下一次胜利。
“要带上人质吗?”队长问。
法拉第本想说“带上他一起走”,但带上人质必然会拖累他们撤退的速度。况且那家伙现在的状况根本就不能移动,万一半路挂了,他们还得负责处理尸体。
“杀了人质。”他说,“不要留下后患。”
“老大说杀了人质。”留守囚室门前的看守互望了一眼。
“这样没问题吗?”其中一人说,“把他丢在这儿不管,肯定明天就变成一条尸体了。”
“大概老大嫌速度慢吧。”他的同伴打开门往里面瞟了一眼,囚室的四壁沾满鲜血,简直就像凶案现场。角落里趴着一个暗红色的人形,不知是死是活。
“枪给我。”他的枪被老大拿走了,存放武器的房间在楼层的另一边,他不想跑那么远,只能找同伴借。没等对方同意,他就夺过冲锋枪,走进囚室。
“噢,可怜的家伙。”同伴说,“被老大虐待得够惨,最后还不是死了。给他个痛快吧,听他惨叫我都觉得疼。要是老大懂一点人道主义,就……”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一个金发黑衣的男子幽灵般出现在他面前,用手里的猎刀割断了他的喉咙。
走进囚室里的看守丝毫没注意到背后的情况。“人道主义?”他漫不经心地搭腔,“那是什么东西?能吃吗?”
接着一柄冰凉的刀贴上了他的后背。
“不能吃。”背后有人低声说,“撑死你。”
刀尖捅进心脏,带出一连串露珠般的血迹。多米尼克抽出猎刀,抱住失去重心的尸体,把他轻轻放到地上,阖上死者的双眼,这才走向囚室角落。
他们要拯救的人质就躺在那里。如悼亡人所说的一样,他的左手没有了,右手被铐在墙上,不是折断便是脱臼了,身上其余地方则布满大大小小的伤痕,不知是用什么刑具造成了。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皮肉烧焦味道,看来囚室另一边的火炉不是白放在那儿的。
多米尼克按住耳机。“琼丽女士?”
“多米尼克?找到人质了吗?”
“找到了,女士,在西边的九楼,没有窗户的房间。”
“……他还活着吗?”
多米尼克拨开人质被鲜血粘结在一起的头发,用两根手指轻触他的颈动脉。“还活着。”杀手松了口气,“不过最好别让悼亡人看见……他准会发疯的。”
约书亚快要发疯了。他一层层往上搜索,却没遇到一个敌人。他检查了每一个房间,希冀看到阿洛伊斯的身影,或者至少能碰到一个敌人能让他狠狠揍一顿出气。
然而他什么人也没遇见,连一只老鼠也没有。有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多米尼克坑了,那金毛小子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人。
每浪费一秒,阿洛伊斯的危险便多一分。约书亚心如火燎,连隐藏气息都忘记了。他也许会被发现,他渴望被发现,如果他找不到敌人,那么让就让敌人来找他。
一道镭射光擦过他耳边,击穿了身后生锈的钢筋架。早已不怎么稳固的钢筋架发出悠长的呻吟,却没有立刻坍塌。
约书亚立即判断出了敌人的位置,飞快举枪还击。
当!
光束射入阴影里,又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射出——它被什么东西弹开。
“出来。”
一轻一重的脚步声告诉约书亚,来者有一条机械腿。那么光束被弹开也可以理解了,先进的金属义肢总是能反射光线。
莱斯利·法拉第从阴影里走出来,完好无损的那只眼睛像盯上食物的苍蝇一样追着约书亚不放,义眼则在眼窝里无目的地旋转。
“杀手悼亡人?”半是金属半是皮肉的脸上绽开一个扭曲的笑容,“来救你的情人了?”
枪口对准笑容的中心。“他在哪儿?”
法拉第扔掉手里的枪,义肢里弹出一截锋利的刀刃。“在上主的怀抱里。”
悼亡人的瞳孔猛然缩小。
他也扔掉枪,拔出藏在腿上的短刀,然后慢条斯理地摘下佩在胸前的白花,往前轻轻一抛。白花悠悠旋转,仿佛一根羽毛在空中打着转儿。
“献给你的。”
短刀闪电般刺出。洁白花瓣飘零飞舞。
第一百零五章
恼人的细雨落入尚未封顶的建筑里,敲在生锈的钢筋上,发出令人不愉快的尖锐声音。奥林帕斯的雨水酸性很大,建筑物表层如果不涂抹防腐蚀隔离层,没几年就会被酸雨侵蚀得面目全非。
雨滴打在银色的利刃上,化座千万点飞溅的水珠,如同一朵稍纵即逝的花,瞬间绽放,瞬间凋零。短刀和利刃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敲击碰撞,金属激烈摩擦弹出刺目的火花,而刀刃破空的啸响则同雨声交织在一起,变成了一首哀绝的战歌。
约书亚上前一步,短刀刺进法拉第左肩,被坚硬的东西阻挡,刀刃险些折断。杀手撤回武器,在心里骂了几句脏话。面前这个家伙身上不知有多少地方被改造成了机械,简直让人无从下手。倚仗这个优势,法拉第的进攻大开大阖,破绽百出,却无法击破。
“怎么样?喜欢这个机械身体吗?”法拉第大笑,“我可是喜欢得很啊!恨不得让所有人都变成这样!给你的情人也换一个机械身体如何?喜欢吗!”
他挥出利刃,被约书亚牢牢架住。
“别把你的爱好强加给别人,死变态。”约书亚挡开利刃,反手握住短刀,向前突刺。刀锋撞在法拉第的胸口,传来的依旧是刺上金属的触感。杀手拉住短刀,狠狠向下一划,刀尖擦过金属皮肤,摩擦声让人毛骨悚然,划到腹部的时候,终于扎进了血肉之躯里。
“看来你也不是机械人嘛。”约书亚挑起嘴角。
法拉第依旧保持着疯狂的笑容,眼睛瞪得巨大,仿佛根本没有感到伤口的疼痛。他用完好的那只手抓住刀刃,不管手指被割破、血液顺锋刃流下,将刀刃拔了出来。
“无所谓。”他咧开嘴,“坏掉了就换一个,哪里不能用了就把哪里换成机械,就连内脏也能替换成人造的。我无所谓啊!”
“你怎么不把脑子也换了!”约书亚抽回短刀,转而攻击法拉第的头部。看来他全身上下能够一击毙命的地方就只剩头部了。杀手想象着将刀刃从那可憎的眼睛里戳进去,穿过颅腔,将大脑搅成一团渣滓,再从颅骨后刺出的情形——光是想想就兴奋难忍。
这样简单地送他下地狱真是太便宜他了。约书亚恨不得将面前的男子大卸八块,拆掉四肢,挖出内脏,在阳光下曝晒,慢慢夺去他的生命,让他也尝尝阿洛伊斯所遭受的痛苦!
挥舞短刀的速度越来越快,约书亚将对手逼到了建筑的角落里。法拉第退无可退,背后是交错的钢筋,面前是强大的敌人,头顶是灰暗的天空,脚下是无尽的深渊。他再一次陷入了绝境。
——我会死吗?法拉第心想。不不,我现在都已经不能算是“活着”了,又何来“死”之一说呢?我只是单纯地存在着而已,存在,或者化作虚无。
上空不断坠落的雨滴有一瞬间停止了。时空在他眼里刹那地凝滞了,他听见了“嘎吱”一声悠长的巨响,接着时间才恢复流动。
方才被镭射击穿的钢筋已经无法承受其上的重量,在地心引力的召唤下断裂、坍塌、下坠,轰然倒塌。
约书亚眼疾手快,连忙后撤。他沿着崎岖不平的廊道一直撤到楼层的另外一边,这时整座建筑有三分之一已然坍塌,剩下的部分以一个微妙的平衡静止住了。雨水淅淅沥沥地落在废墟上,宛若哀悼死亡的眼泪。
法拉第不见人影,想必是被埋在废墟下面了。他生存下来的几率微乎其微,就算活着,也无法逃脱外面的天罗地网。虽然死法轰轰烈烈,但说到底还是便宜他了。
约书亚不敢在这幢危房中多留片刻,从横七竖八的钢条里找出一条通往楼下的小径。
耳机里突然传出琼丽的声音:“约书亚?你还好吧?我看见大楼有一部分塌了。”
“我没事,女士。”杀手回答,“阿洛伊斯呢?你们找到他了吗?”
“已经找到了,他还活着,不过受了很重的伤,现在在救护车上。他……”
余下的话约书亚已经没心情听了。
阿洛伊斯还活着。他还活着。他受了很重的伤,但他还活着。
狂喜与酸涩同时充满了杀手的胸腔。当他回过神来,琼丽还在耳畔絮絮叨叨,嘱咐他快点离开大楼,那儿随时有彻底倒塌的危险,而他自己已被淋得湿透,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流下脸颊。
多米尼克受了点儿擦伤,经过包扎基本无碍。现在他正恭敬地为“教父”费尔蒙打开医院走廊的门,将他领进手术室所在的楼层。
手术室门上的灯还亮着,门前的长椅上坐着琼丽,开普勒则站在她身边,弯腰对她说着什么,琼丽一边哽咽一边点头。
“琼丽女士。”费尔蒙抬起手指,多米尼克立即心领神会地退下。“时隔多年,能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琼丽泪眼婆娑地望着他。“费尔蒙,是你……你来了。”
“教父”此刻充分发挥了绅士风度,掏出一块手帕,递到琼丽面前,“别伤心,琼丽。”他自作主张地将称呼去掉了,“那孩子没事吧?”
琼丽抽噎着接过手帕:“医生……医生说他没有生命危险……但是……但是他的手……”
尚未说完,走廊大门便被“砰”的一声推开。杀手悼亡人匆匆走来。他身上湿透了,头发拧成一绺一绺的,凌乱散在肩头,还不停往下滴水。多米尼克快步跟在他后面扯他衣服:“你冷静,这里是医院,他不会有事的!”
悼亡人没有理他。他走到手术室门前,茫然凝望门上的灯,半晌才失魂落魄地转身,颓然坐到琼丽身边。
“他……他还好吗?”悼亡人小声问。
琼丽着实被他颓丧的样子吓到了,顾不得自己伤心落泪,连忙安慰他:“医生说他虽然伤得重,但没有生命危险。等手术结束后直接进治疗舱,只要一周就能康复了。但是他的手……”
“没救了是吗?”
琼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默默把费尔蒙的手帕又递给约书亚。杀手一声不吭的接过,却只是紧紧攥着,像在强忍极大的哀恸和愤怒。
“别担心,悼亡人,”费尔蒙走到他面前,“这家医院安装义肢的技术在星球上数一数二,能与新雅典或者阿斯克勒庇俄斯的医院并驾齐驱。装上义肢后,那孩子能和正常人一样生活,不要担心。”
约书亚一言不发地点头。费尔蒙不仅在心里为他叹了口气。
莱斯利·法拉第睁开眼睛。雨水洗刷着他的身体,就算大部分躯体都变成了机械,他还是会觉得寒冷。身体上的重量告诉他,他被埋在了废墟下面。他试着移动四肢。发现双手还能活动,一条腿则被压住。不过那是他的义肢。他小心翼翼地坐起来,拆下义肢上的关节,先解放自己,再把义肢从废墟下面挖出来,最后重新装上它。
整个过程耗费了不少时间。义肢损伤严重,幸好还能勉强用用。法拉第一瘸一拐地走出废墟区域,因为四周尽是倒坍的钢筋铁条,有时他不得不四肢并用地爬行。他感到腹部非常疼痛,不仅是被悼亡人伤到的地方,就连内部也在隐隐作痛,想必是摔下来的时候震伤了。就算是人工内脏,损伤后不去治疗或更换,也会导致死亡。法拉第对同伴幸存一事不抱任何希望,他必须快点找家医院,修复受损的肢体和脏器,然后向公爵报告这次惨败。
他踉踉跄跄爬出废墟,往高天原的中心地区走去。大雨和伤痛令他寸步难行,没走几步,他便倒在了地上。
强光刺痛了他的眼睛。那只尚能工作的义眼看见一辆地面车在他面前紧急刹车,溅起一滩污水。
“怎么突然停车了,艾波琳?”一个男人说。
“有人倒在路中央,不停车就会轧到他。”一个女人回答。
“噢,该不会是你撞到人家了吧。”
“明明是他自己冲过来的!”
“得了吧,每个肇事司机都是这么说的。”
有人将他翻过来,面朝天空。法拉第看见一个戴眼镜年轻男子蹲在他旁边,于是断断续续地说:“救……救命……救我……”每说一个字,便有鲜血从口中涌出。
“他在求救呢。”男子不但没露出同情神色,反而似乎觉得这事挺有趣,“艾波琳,快瞧,他身上这么多地方都替换成了义肢。”
名叫艾波琳的女子道:“这跟您的实验设想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男子如同得到新玩具的孩童,眼睛里尽是兴奋的光:“艾波琳,把他抬上车!我找到新的试验品了!”
“随便从路边捡人的习惯可不好,博士。”
第一百零六章
手术结束之后,阿洛伊斯被直接推进了医疗舱,在充满了营养物质和纳米机械的治疗液体里浸泡一周,便能大致复原。因为不允许探视,只能在会客室里通过屏幕观察舱内情况,于是约书亚几乎守在那儿寸步不离,即便医生再三保证绝不会出差错,他也不愿离开,几天来基本上没合过眼,只在琼丽强行命令他去睡觉的时候在会客室的沙发上眯了一会儿。
“你这样可不行。”琼丽摆出长辈的姿态教诲道,“就算你全天候盯着他,他康复的速度也不会变快。看看你的样子,这么憔悴,要是他醒了瞧见你这样,不是会更难过吗?你要是为了他好,就立刻去休息。”
约书亚的固执超出了她的想象。“不。”他断然拒绝道,“上一次……上一次就是因为跟他分开了不到一个小时,他就遭遇了这种事……”杀手握紧拳头,“我再也不会让他离开我的视线,哪怕只有一秒。”
琼丽扶住额头。她从来不知道杀手是个这么偏执的人。他的要求全无道理可言,却令人无法拒绝。琼丽心想,如果是我的爱人发生了这种事,我说不定也会变成这样,恨不得变成连体婴,跟他24小时绑在一起。
同情归同情,琼丽的智商还没有下降到这种不可理喻的地步。“去休息,现在,立刻。”她命令道,“倘若你不想被敲晕拖走,就立刻照我说的做。”
约书亚不甘示弱地瞪着她,琼丽也原样瞪回去。眼看两人间的气氛剑拔弩张起来,会客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一名医生走了进来,打消了充盈室内的紧张氛围。
医生将一份报告递给琼丽,又将一块透明的显影展示板递给约书亚。他正了正衣领,用十分客气的语气说:“治疗进行到现在,一切都很顺利。等病人移到普通病房后,就可以着手准备义肢安装手术了。我来征求一下病人家属的意见,不知道两位中意哪种型号的义肢?”他敲了一下展示板,上面立刻浮现出让人眼花缭乱的图片和数据。
“有什么推荐的吗?”约书亚很久没有研习过医学了,对此事一窍不通。
“我个人推荐这一种。”医生一指展示板,“gk211001型号,仿真义肢中最先进的一种,表面覆盖新型硅胶,不论是外观还是触感都与正常肢体一般无二。”
约书亚皱眉。“这个数据是什么意思?”他问,“灵敏度和力量似乎都不怎么高。”
医生搓着双手,那动作让约书亚联想到了夏天的苍蝇。“这个……虽然看上去不高,但实际上如果不是从事高强度或高精度的工作,这款义肢完全能够胜任。”
“不。”约书亚摇头,“阿洛伊斯他……他是机师,他还要驾驶战机……他不能没有手……”
医生很是怜悯地看着他。“那么我推荐gt3900。”他又敲了敲展示板,上面浮现出另一种义肢,与先前的仿真型不同,它是金属质地的,暗金色的表面上像有光在流动。“您可以看到它的数据,不论是力量、速度还是灵敏都相当高,安装上之后能与从前的肢体一样敏捷,甚至更胜一筹。不过为了性能就必须牺牲一些外观。它不像gk系列那样追求高仿真的外表,但是性能上绝对是前者无法比拟的。如您所见,它表面覆盖高敏压感金属,外加解离隔热层……“
眼看医生就要滔滔不绝地介绍起产品来,约书亚抬手制止了他。“就这个吧。”他看了琼丽一眼,见她没有表示反对,于是将展示板递还给医生。医生满意地离去了。
约书亚抱着双臂,不安地对琼丽说:“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是不是应该等阿洛伊斯醒来后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我想,他会同意的。”琼丽和蔼地说,“你做的很正确。外表不值一提,能够在今后的生活中确确实实地帮到他才是最重要的。”她望向屏幕,其中的青年仍在静静沉睡,“跟我说说你们的事吧,我还没有完整地听过呢。你们是怎么相遇的?”她微笑,“介意说给我这个大婶听吗?”
约书亚整理了一下思绪,回忆起他和阿洛伊斯初次见面时的情形。“我们是在监狱星赫卡提遇到的……”
他仿佛回到了过去,又一次经历了与阿洛伊斯相识、相知、相爱的历程。他说到他们和胡安娜一起逃离赫卡提,登上暗夜仕女号;他说到他们降落在新威尼斯,在海风中尽情遨游;他说到他们来到米兰图,在深红的星光下互诉衷肠。他说到他们争吵与和好,说到他们面临危险、并肩作战。约书亚这时候才意识到,他们竟然一同经历了那么多事情。生命里那些最美好的、最快乐的、最惊险的、最悲伤的、最和平的事,他都同阿洛伊斯一起经历了一遍。他们相伴走到现在,还会在茫茫的未来里继续携手走下去。
说到他曾经多次拒绝阿洛伊斯的求爱,约书亚这时候不禁深深悔恨起来。阿洛伊斯是个多么好的人啊,发自真心地爱着他,愿意为他奉献一切,而他竟然这么不识好歹,三番四次地拒绝。约书亚真想穿越时空回到过去,狠狠抽自己一耳光。如果他能早一点接受该有多好,这样他们就有更多时间可以相处——最好在第一次遇见阿洛伊斯的时候就跟他约定终生,而不是故作姿态地戏弄他。约书亚从没有像现在这样为自己的愚蠢而后悔。
“你真的很爱他。”听完约书亚忏悔般的叙述后,琼丽说,“能遇到一个真心相待的人是件不容易的事,我到了这个年纪才明白这道理。你现在就能发现,那是再好不过了。”
她低头凝望手中的报告,“他父母的在天之灵知道了,也会替你们开心的。”
约书亚忽然转过头:“阿洛伊斯都没怎么提过他父母。他小时候双亲就去世了,我也不敢问。”他看见了琼丽手里的报告,是一份dna检定书,“您知道有关他父母的事,对吗?”
琼丽苦笑着摊开报告。“他的确是费加罗的儿子……你知道费加罗吗?”
约书亚在心中暗自咋舌。这个答案出乎他意料之外,却也在情理之中。“在奥林帕斯,‘神偷费加罗’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早在约书亚降临殖民地前,费加罗就已经是地下世界叱咤风云的人物了。他的声名如此显赫,以至于时隔二十多年,其赫赫威名依旧在民间流传。
“或许是命运使然,当初我、开普勒还有其他的同伴们,以及费加罗也是在奥林帕斯相遇的。现在又在这里见到了他的儿子。就像画了一个大圆,现在又回到了原点一样。”琼丽的眼睛有些湿润,“费加罗是我们当中最优秀的一个,谁也比不上他。他很不合群,喜欢独来独往,常常玩失踪,一到那时谁也找不到他。然而每当任务需要他的时候,他总是随叫随到。他对同伴们非常好……我们就像家人一样。他结婚的时候我还是伴娘呢。”说着琼丽擦了擦眼角,“他的妻子,也就是阿洛伊斯的母亲,是个普通人,一直不知道我们真正的职业,还以为费加罗是个古董商人。”她又自嘲似的笑了一下,“后来有一次,费加罗接到了一个特殊的任务。具体是什么,我也不太清楚。他没有召集同伴,而是单独行动。我只知道他要去新雅典偷什么东西……”
“新雅典?”约书亚打断了琼丽的追忆。
“是的。新雅典。要去那儿执行任务肯定比其他地方难得多。我不知道费加罗是否成功了,反正自从那以后他就彻底失踪了,再也找不到人,他家里人去楼空,给他打电话、写信也得不到丝毫回音——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我猜想他是不是遭遇了不测,或者因为什么原因不得不隐姓埋名……这些年我们一直都在找他,却没得到一点儿消息。我原本都放弃希望了……”琼丽将报告按在胸前,双眼紧闭,如同在祈祷,“却又遇到了他的孩子。虽然再也无法同费加罗见面,但是我还能帮助他的儿子……这一定是上主赐予的恩典,终于让我了却了心愿。”
约书亚按住她的肩膀说:“上主不仅赐福给你了,琼丽女士。等阿洛伊斯醒来,知道他又多了两位家人,肯定也会高兴的。”
而杀手心里却想:新雅典。
第一百零七章
约书亚最终还是拗不过琼丽,被她赶到另外一间给陪护家属提供的房间里休息。“给我好好睡一觉。”赌场的女老板用她惯于发号施令的口吻道,“等我来叫你的时候,如果发现你睁着眼睛,我保证会让它们再也睁不开。”
杀手才不会被这种威胁吓破胆,但他也不敢拂逆琼丽的意思。虽然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但琼丽言谈举止就像一名严厉的母亲,让人不得不遵从。她离开之后,约书亚躺在设施简易的房间里,不断回想从琼丽哪里听来的内容。
神偷。费加罗。新雅典。
这三个词联系在一起,仿佛具有了某种神秘魔力,使约书亚隐隐窥见被新雅典隐瞒至今的真相。他早该想到的!
他拿出通讯终端,让它变形成投影仪,然后置于地面。
“雷欧纳德。”约书亚呼唤人工智能的名字。
身着长袍、无论何时都一丝不苟的雷欧浮现在终端上方。他今天显得格外严肃,想必是刚刚已通过医院内部的监视器听见了约书亚和琼丽的对话。
“你知道我要问什么吗?”
雷欧双手拢在袖子里,眯起双眼:“啊,让我猜猜……你想问费加罗当初去新雅典偷的东西是不是我?”
约书亚没有说话,默认了人工智能的猜测。
“没错。就是我。”
意料之中的答案。但杀手还是为雷欧的坦诚而小小吃了一惊。
“怎么,你以为我会支支吾吾不肯说?”雷欧不屑,“有什么不敢说的。就算你不来问我,乔尔乔内或者诺林·提香也会告诉你答案。”
“他们都知道是费加罗偷走了你的晶片?”
“当然。在新雅典的高层这也不算什么秘密。”
“那阿洛伊斯呢?”约书亚问,“他们都知道费加罗是阿洛伊斯的父亲吗?”
“当然——不知道。”雷欧拖长声音,“否则他哪里还有命待在这里。”
“那你怎么会在胡安娜的船上?”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杀手按住自己的太阳穴:“我都被你搞糊涂了。”
“要我从头到尾说给你听吗?”
“如果这有助于我弄清事实,那就请便吧。”
雷欧沉吟:“那么就从费加罗从新雅典盗走晶片开始好了。如你所知,他接到了一个神秘而艰巨的任务,把贮存着高端人工智能——也就是我——的晶片偷出来。他成功了,我们平安离开了新雅典,但他却没有把我交到雇主手里。”
“为什么?”约书亚依照雷欧的习惯适时发问。
“因为他犯了个错误。他对自己的战利品产生的好奇心,于是把晶片放进了他个人电脑里,然后……”雷欧做了个开花的手势,“我苏醒了。”
“你醒来之后似乎没干什么好事。”
“噢,你怎么能这样说呢,真教我伤心。”雷欧嗔怪,“我苏醒后立刻分析了情况,然后力劝费加罗不要把我交给雇主——如果我没这么干,银河的局势早就被颠覆了。费加罗很聪明,虽然是个盗贼,但也有正义感。他知道他偷出来的东西一旦遭到误用,就会引发前所未有的灾难。我劝他逃跑,带着妻儿远走他乡,我会为他伪造一个新身份,帮他清除一切追踪痕迹,让他得以无忧无虑过后半生——代价是不把我交给雇主,随便怎么处理都行,卖掉,或者留着自用我都没意见。”人工智能摊开双手,“多好的主意,既保证了宇宙的和平,又保证了自己的将来。”
“费加罗答应你了?”
“为什么不答应?”雷欧耸肩,“他说想去帝国帝国避难,我就帮他弄了到帝国首都的船票,给他伪造的新身份,他改名叫‘加西亚·拉格朗日’,他的妻子叫艾莲,儿子叫阿洛伊斯。加西亚·拉格朗日是个古董商人,因为小赚了一笔所以带家人搬迁到帝都,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谁也不知道他就是大名鼎鼎的‘神偷费加罗’。就连他的心腹伙伴们也找不到他,更何况雇主或者新雅典呢。而他则把我卖给了黑道商人。从那以后我们就再没联络过了。我在黑市上辗转流落,最后被胡安娜买下了。那时候她二十岁,还是个小姑娘。”
说着,人工智能叹了口气:“你们人类的生命总是如此短暂。”
约书亚对他的感慨半点共鸣也没有。他早就体会到生命易逝这个事实,以至于麻木到连感伤都含有了。“你一直知道阿洛伊斯是费加罗的儿子吗?”
“啊,知道。”雷欧仰起头,“第一次调取他资料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而你一直瞒着他,也瞒着我?”约书亚问。
“不然我应该怎么办?‘嗨,你就是老拉格朗日的儿子吗?你好!我是你父亲的老朋友!当初就是他把我从新雅典偷出来的!’难道要我这么说?还是‘嘿,约书亚,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情人的老爸就是把我从新雅典偷出来的那个人!真是命运的相会啊!’这样说行吗?”
约书亚的肺快堵塞了。“还有别人知道这事吗?”他问,“胡安娜知道吗?”
“到目前为止我只跟你一个人说过。”雷欧很认真,“不过我也是到那时才得知费加罗在战争中阵亡的事。你们人类的生命总是……”
约书亚赶紧制止他的感慨。“费加罗后来为什么会从军?”
“你不知道?1397年的‘大征兵’啊。帝国的成年男子有四分之一都强制入伍,费加罗只不过刚好运气不好而已。”
“这么说他在达提亚战役中阵亡也纯属意外?”
雷欧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微妙:“你是指那个友军的乌龙?你怀疑是有人谋杀了费加罗,然后伪装成意外吗?”
“我不得不怀疑。”
那次著名的“非战斗性减员”约书亚也有所耳闻。据说是帝国的一艘巡洋舰将运送补给的船只误当做敌人,从而进行炮击,以至补给船沉没,无人生还。阿洛伊斯的父亲刚好就在补给船上。这次事件中布满了疑点,先不提巡洋舰为何会将己方误当做敌方,据舰长说,他下达炮击命令后有侦察员发现“敌舰”其实是己方的补给船,舰长立刻下令停止攻击,但电脑系统却在这时“出了故障”,炮击直到补给船完全沉没才停止。
这次疑点重重的意外被帝国军法刻意淡化、隐瞒了,所有人都被下了缄口令,除非七十年后帝国解禁相关文献资料,否则没人能知道当初的真相。
“说实话……”雷欧罕见地迟疑了,“我不觉得那只是个意外。相反,我觉得有人故意制造了它。”
“你是说所谓的‘故障’、‘失误’都是人为的?”约书亚心底泛起不祥的预感,“谁能让一艘战舰的系统出这么大的‘故障’?新雅典的人工智能?”
“这倒不是。”虽然不喜欢自己的三个弟妹,但雷欧还是有些护短,“我可以保证他们与此事无关。”
“你发誓?”
“对艾萨克·阿西莫夫、冯·诺依曼和阿兰·图灵发誓。”
“那么还能是谁做的?人类的黑客不可能拥有这种力量。”约书亚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难道说,世界上还存在第五个人工智能吗?”
雷欧没有回答。他也不知道答案,不能妄加猜测。
“阿洛伊斯的父亲是被灭口的吗?被他的雇主?”
雷欧依旧沉默。
“他的雇主是谁?你肯定知道对吧?”
雷欧的睫毛颤了颤:“我本来并不知道,但我推理出了一个最有可能的答案。”
“是谁?”
“不是某个特定的人,而是一个行动一致的人格化组织——联邦议会。”
约书亚震惊到久久不能言语。真相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
“你会告诉他吗?”雷欧侧过脸,“告诉阿洛伊斯这些事?”
“他有权知道答案。如果他想知道,我不会隐瞒他的。”
雷欧抿了抿嘴唇。“如果他想知道,就让我来说。要是让你转达,天知道你会把事实歪曲成什么样。”
“少污蔑我!”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本文里联邦的戏份并不多,联邦方就博士一个人戏份多一点……想看联邦帝国阴谋战争的姑娘们,不好意思让你们失望了……= =
第一百零八章
从治疗舱出来,被送到普通病房后的第二天,阿洛伊斯醒了过来。
他像溺水后被猛得从水里拽出来似的,肺部感到一阵不适,用力吸了好几口气才意识到自己是能呼吸的。阳光很刺眼,窗户大开着,窗帘也没拉,让光线全部倾洒了进来,虽然景象看起来可能很美好,却刺眼极了。
阿洛伊斯闭上眼睛,但阳光还是穿透了眼皮,令他眼前浮现出一片暗红色,就像摊开在眼前的血液。他想遮住眼睛,努力了半天却还是没有成效。阿洛伊斯这才想起来他的左手已经没有了——被酷刑折磨弄断了。
“哗啦”一声。有人拉上了窗帘,房间立刻暗了下来。阿洛伊斯这才睁开眼睛,觉得口干舌燥,眩晕无比。
床垫震了一下,凹了一小块下去,有人坐在了他身边。“你醒了?”那人温柔地说。
“……约书亚?”阿洛伊斯被自己嘶哑的声音吓了一跳。
约书亚端来一杯水,扶起他慢慢喂了几口。阿洛伊斯感觉好了一些。他用仅剩的那只手抓住约书亚的衣袖,执拗地将他拉近。“约书亚,真的是你吗?”他问,“我不是在做梦吧?”
“你不是。”约书亚将水杯放在一边,轻轻拨开落在他额头上的一绺头发,俯身献上一吻,“感谢上主,你终于醒了。”
阿洛伊斯的心脏忽然颤抖了一下。约书亚真的就在他身边,看起来有些疲倦和憔悴,但他的手和嘴唇都那么温暖。这不是在做梦。他已经离开了那个人间地狱,回到了约书亚身边。
“我……”阿洛伊斯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约书亚抱起他上半身,让他贴紧自己胸口。“都过去了。”杀手低声说,“别怕,我会一直守着你,再也不会让人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病房门突然被无礼地推开,多米尼克抱着一大束鲜花走了进来。
“你俩把房间弄得这么暗做什么?”他大咧咧地拨开约书亚,将鲜花插在床头的花瓶里,然后自作主张地拉开窗帘,让灿烂的阳光洒满房间。
“这样才像个病房的样子嘛!”他很是满意。
“你来做什么?”“你是谁?”约书亚和阿洛伊斯同时问道。
多米尼克的脸皱了起来。“我是谁?”他直勾勾盯着阿洛伊斯,“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亲手把你从那该死的危房大楼里救出来,你不但不感激我还敢问我是谁?”
阿洛伊斯被他盯得很窘迫。“呃……谢谢你……”
多米尼克一扬他那颗金灿灿的脑袋:“举手之劳,不必挂心。”
——不是你让我道谢的吗!现在又让我不要挂心!你到底什么意思!阿洛伊斯在心里呐喊。他真想违背一个病患应有的风度,从床上跳起来,把那颗金黄色的头按进鲜花堆里——如果他的左手还在的话。
“而你,”多米尼克转向约书亚,“我奉费尔蒙先生之命前来探病,你就不能客气一点吗?”
“改日我会亲自登门道谢的。”
过了一会儿,约书亚又说:“也谢谢你,多米尼克。”
多米尼克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他刚离去没多久,琼丽和开普勒就接班似的来了。琼丽一见阿洛伊斯,便像母豹扑向幼崽那样扑到他身上嚎啕起来。阿洛伊斯茫然极了,视线不停在约书亚和这对陌生男女身上游移,试图从他们的表情里得出答案,却失败了。
约书亚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个复杂的问题,只好求助于开普勒。高利贷商精明一笑,对阿洛伊斯道:“你还记得我吗,孩子?”
事实上阿洛伊斯觉得这人有些眼熟,却不怎么想得起来。约书亚在他耳边小声提示:“新威尼斯。”于是他终于忆起了男子的身份。
“啊……高利贷商!”
“鄙人名叫厄文·开普勒。”高利贷商朝哭泣不止的琼丽比了个手势,“这位是琼丽·卡文迪许。我们都是令尊的朋友。”
阿洛伊斯眨了眨眼睛:“我父亲的……朋友?”
“正是,不过你肯定不知道我们。”开普勒露出有些苦涩的笑容。
琼丽眼泪汪汪地抬起头。“我们找了你父亲好久,自从他失踪以来……”女子抽泣了一下,“我原本都快绝望了,却终于遇见了你……孩子,你……”她用颤抖的双手捧起阿洛伊斯的脸颊,“你和你父亲长得真像……”
青年被她弄得手足无措。“我……其实我……”他小声嗫喏,“其实我不太记得父亲的样子……我很小的时候他就过世了,也没有照片留下来……”
琼丽紧紧抱住他:“啊,可怜的孩子!”她从随身的手包里拿出通讯终端,轻点几下,一张全息照片浮了出来。“你看,这是我们当初跟你父亲的合影。”
照片上一群年轻人站成一排。阿洛伊斯一眼就认出了琼丽和开普勒,他们与年轻时候相比没有什么太大改变,只不过变得沧桑了。琼丽指着角落里的一个年轻人:“你看,这就是你父亲。”
那个年轻人侧着脸,不知看向什么地方,似乎在走神,如一只孤雁般不怎么合群。
阿洛伊斯摸了摸自己的脸。照片上的年轻人确实同自己有几分相似。这就是他的父亲吗?他已经不记得父亲的样子了,连母亲的面影都成了模糊不清的一团,像隔着一层毛玻璃。这就是他父亲年轻的时候吗?
“这照片……也能给我一张吗?”
“当然可以,孩子。”接着琼丽拉着他的手,滔滔不绝地叙述起往事来。得知自己的父亲竟是位声名显赫的神偷,阿洛伊斯着实吃惊不小。然而一旦接受了,这些事似乎就变得理所当然起来。琼丽边说边掉眼泪,阿洛伊斯不住地安慰她,倒变得像她是病人,而他是探病的家属一样。
如果不是主治医生闯进病房,勒令所有人离开以免打扰病人休息,琼丽肯定恨不得讲个三天三夜。在医生炯炯有神的目光里,琼丽依依不舍地协同开普勒离开了,临走前不忘嘱咐阿洛伊斯好好休息。
约书亚获准留了下来,因为阿洛伊斯现在行动不便,需要人照顾。杀手大概这辈子都没怎么伺候过人,起初总有些笨拙,阿洛伊斯为此嘲笑了他好久。
“我能做好的。”约书亚驳回他的嘲笑,“以后我也会照顾你的。”
“等我装上义肢以后呢?”
“那也一样。你可别想拒绝我。”杀手把他按回床上,“感觉怎么样?累吗?”
阿洛伊斯摇摇头。“我好高兴。”他说,“我又多了两个亲人。”
约书亚揉了揉他的脑袋。“好好休息。手术安排在下周二,据说会很辛苦。”
“能比断手还辛苦吗?”阿洛伊斯想开个玩笑,却发现约书亚脸色立刻黯淡了许多。他赶紧转移话题,“我感觉有点冷。”
“要把空调温度调高吗?”
“不用。”阿洛伊斯往旁边挪了挪,空出半个床位,“上来。”
“……如果被医生看见,他准会揍我的。”虽然嘴上这么说,但约书亚还是脱掉外衣鞋袜爬上床,将阿洛伊斯搂在怀里。他不小心碰到了左边的残肢,引来一声细微的痛呼。
“对不起。”约书亚旋即调整姿势,环抱青年的背部,“对不起。”
“没事的。”阿洛伊斯窝在他怀里,像只受伤的小动物,“就是有点痛。”
“都是我的错。我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他亲吻着对方散落在枕头上的黑发。除了道歉他不知该做什么好,他甚至不敢乞求阿洛伊斯的原谅。因为他的疏忽大意而让阿洛伊斯受这样的罪,他万死也难辞其咎。
约书亚的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捶了一下,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他的心如同被尖刀反复刺戳,不停往下滴血。阿洛伊斯受伤时,他痛苦地简直想把心脏直接挖出来。但即便这样,约书亚也没有感到丝毫的解脱。他既不能让时光倒流,挽回犯下的错误,也不能违逆自然原理,让阿洛伊斯的手复原。
阿洛伊斯曾说过,约书亚受伤的话他心里会难过。约书亚又何尝不是如此。此后每当他看到阿洛伊斯的义肢,他就会回响起这句话,然后心里痛苦得无以复加。约书亚告诉自己,这与阿洛伊斯所遭遇的伤痛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他要记住这痛苦,在将来再也不犯同样的错误。
他的掌心感觉到阿洛伊斯的身体在微微颤抖。他抚上青年的肩胛骨,惊愕地察觉怀中的身体变得瘦削了——才不过几天时间,他就瘦了这么多。这对约书亚来说又是一轮新的打击。他向下抚摸,搭上青年的腰际,在那里轻轻摩挲。果然变瘦了。
约书亚难过得想哭。
阿洛伊斯忽然推开了他,气急败坏地说:“别摸了,约书亚!你想干什么!”
第一百零九章
“别摸了,约书亚!你想干什么!”
约书亚一怔,随即露出了暧昧的笑容:“怎么?被我摸出反应了?”
他将手挪到阿洛伊斯腿间,那里果然已经有些硬了。在他面前,阿洛伊斯总是这么敏感,随便摸两把就能挑起他的情`欲。约书亚熟悉这具身体上的每一个地方,知道刺激哪里能得到最佳的反应。
“……约书亚,这里是医院。”
“我知道。”
“那你还……”
“我没想做那种事,真的。”约书亚实话实说,“是你自己把持不住。”
“你以为这都是谁干的好事!”阿洛伊斯低吼。
“你指哪方面?”杀手撩开病服的下摆,潜进内部,灵巧地套`弄对方的性`器,“是指我把你摸硬了?”他轻轻舔舐阿洛伊斯的耳垂,“还是指我把你调`教得这么敏感?”
阿洛伊斯觉得不论怎么回答都有些不对劲。所以他决定闭嘴。如果说刚刚只是有点情潮涌动,现在已经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他难耐地张开双腿,想让约书亚接触得更充分些,然而杀手好像故意在捉弄他,总是避开那些最易受刺激的地方,只给予他隔靴搔痒似的快感。
“你他妈就不能认真点儿吗!”最终他骂了出来。
杀手的笑意更深:“你想让我怎么认真?”
——还能怎样?干一发呀!要我教你吗!阿洛伊斯的内心咆哮着。要不是因为他现在行动不便,早就翻身把约书亚按在下面自己动了!
他的确想这么干。就在他准备将想法付诸实践的时候,约书亚一把掀掉被子,让他赤`裸的下`体暴`露在空气里。
“喂,真的要做吗?”
“我看起来像这么荒淫的人吗?”约书亚握住阿洛伊斯挺立的分`身,“你身体还没好,所以乖乖躺着别动,享受就可以了。”
没等阿洛伊斯发表感想,杀手便俯身含住了他的性`器。他一直含到根部,直到龟`头抵到他的咽喉深处,接着再缓缓吐出,如此反复了好几次。感觉有些奇怪,不过并不令人厌恶。听到阿洛伊斯发出一声舒服的呻吟,约书亚甚至还觉得挺高兴。
仔细想想,他和阿洛伊斯认识了这么久,该做的都做过了,却还是第一次为他口`交。虽然杀手自己很享受被服务时的快感,但一次都没有为阿洛伊斯服务过。他潜意识里还留着少年时代的阴影,也许再加上一点儿高傲和莫名的自尊,让他不愿意“屈尊”替阿洛伊斯做这种事。现在想来,这种无谓的排斥真是蠢透了——他从前都是抱持着怎样一种自私的观念在和阿洛伊斯交往啊!
约书亚很是为这样的自私而自我厌恶了一阵。但他转念一想,该自私的时候就要自私。能让阿洛伊斯快活是一回事,把他牢牢栓在自己身边又是另外一回事。为了达成后者,他可以不惜一切手段。
他舔吮着阿洛伊斯的性`器,嘴唇包裹住硕大的龟`头,舌头在顶端打转,时不时擦过小孔。他察觉到青年的呼吸和心跳变得越来越急促,于是越发不慌不忙地由上往下舔过茎身,含住阴`囊,牙齿擦过表面时他听见阿洛伊斯低呼了一声。
“别这样约书亚……”青年气息紊乱,“我要……要`射了……”
“射吧。我会全部咽下去的。”
阿洛伊斯仅剩的右手揪住床单,身体一阵震颤,射出了白浊的液体。约书亚含着他的阴`茎,将液体尽数吞了下去。味道很古怪,不过因为是阿洛伊斯的东西,所以他一律都喜欢。
“感觉还好吗?”他问。
阿洛伊斯没有说话,只是点头。病服的下摆敞开着,露出他泛红的皮肤,仿佛他刚刚不是接受了一次销魂的服务,而是被侵犯了一样。约书亚去洗手间拧了条毛巾,帮他擦净身体(顺便销毁证据,以免明天被明察秋毫的医生看出什么端倪来),整理好衣服,然后躺回他身边。
“约书亚,你……”阿洛伊斯侧过脑袋,往杀手身边凑,“你不用吗?”
“我会自己解决的。”
“我可以帮你……”
杀手用一个吻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
“你现在身体还没好。”杀手笑着说,“等你完全康复了,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解决’。”
“……嗯。”阿洛伊斯应了一声,把头埋进他怀里。
预定手术的日子很快到来了。阿洛伊斯再次被推进手术室里安装义肢。即便医生再三保证过绝不会出一点差错,约书亚还是放心不下地在手术室外徘徊了大半天。手术结束后他跟着阿洛伊斯回到病房,那时青年仍然处于麻醉后的睡眠中。
“手术没有什么可怕的。”医生严肃地说,“可怕的是麻醉消退后的24小时。”
当阿洛伊斯从睡梦中睁开眼睛,才体会到医生话语的内涵。
他完全是被痛醒的,那种疼痛与断手时的痛苦不相上下,就像人们的手被捆绑久了,一旦松绑总会有种又疼又麻的感觉,因为血液循环正在恢复。义肢中的人造神经和原本人体的神经对接后也会有类似的感觉,只不过更疼。阿洛伊斯觉得和义肢接触的地方快烧起来了,仿佛有千万根钢针沿着神经四处巡游,不放过任何一个折磨他的机会。
他必须清醒地忍受这疼痛,不能用止痛药,那只会让之前的手术全部白费。
约书亚一直陪着他,琼丽和开普勒也来了。为了减轻一些痛苦,阿洛伊斯请求琼丽继续说她们老一辈的往事。他将精力全部集中在听故事上,以忘却身体上的痛楚。直到当天的探视时间结束,医生来赶人为止,痛苦依旧没有结束。
“我觉得我快死了,约书亚。”
杀手环住他的身体,不停地吻他。“忍一忍。”他说,“很快就会过去的。要是还觉得疼,你就咬我好了。”
于是阿洛伊斯真的咬住他的肩膀。杀手一声不吭地全部承受了下来。他不该受这种苦的。约书亚心想。如果我能帮他分担一部分就好了,哪怕只有一点点……
一滴温热的液体打在他肩头。
“怎么了?”约书亚慌忙起身。
阿洛伊斯眼角有着泪痕。“真的好疼……”他哽咽。
约书亚紧紧抱住他,下巴抵在他的头顶。“想哭就哭吧。”
“才不要。”
“那继续咬着。”
“你都流血了。”
约书亚这才发现自己肩膀已经被咬出了血。这点小伤算得了什么。他想。
“我没事的。”
阿洛伊斯吸了吸鼻子。“可是我舍不得。”
第一百一十章
阿洛伊斯在难以言喻的痛苦中熬了一整晚,第二天疼痛便消退了。他在晨光中睁开眼睛,试着动了动手臂,义肢遵从他的意志活动了起来。这感觉过于微妙,以至于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肢。
“不是幻肢。你有一条实实在在的手臂了。”医生这样回答,“不过还需要进行一周的康复训练,根据你身体的状况随时调整义肢,让它达到最适合的状态。”
康复训练从最简单的抓握动作开始,再到复杂一些的握笔写字、敲键盘,最后是有关力量和敏捷的测试。神通广大的医生叫来了多米尼克,让他陪阿洛伊斯在训练室里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上午。当金发男子第六次被摔在墙上后,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边用奥林帕斯方言咒骂医生边落荒而逃。
医生不满地敲着记录动态数据的机器屏幕:“什么态度!费尔蒙先生还是医院的股东呢,他的部下怎么如此无礼!”
他转向阿洛伊斯:“你感觉如何?”
“还不错,和以前一样好。”青年看着自己的金属左臂,它的表面在白色的灯光下闪耀着暗金色的光,“甚至更灵敏一些。”
义肢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只是一块呆板的金属,它有触觉,也能感应到温度的变化,除了外观上有些令人不适之外,和一条普通的手臂没什么两样。美中不足就是它不那么柔软,摸起来坚硬且冰冷。阿洛伊斯很担心约书亚会不会不喜欢这样,每当他用质询的眼神望向杀手,后者总是紧紧握住他的手一言不发,所以他一直没机会问出口。
康复训练结束后,阿洛伊斯在出院证明上签了字,被半是欢送半是驱赶地送出了医院。琼丽和开普勒开着车来接他,一行四人回到了约书亚在阿瓦隆的住所。琼丽和开普勒喝了杯茶便告辞离去了,两人原本到奥林帕斯是为了谈一桩和赌场业务有关的生意,因为阿洛伊斯的事已经耽误了不少时日,为此阿洛伊斯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没什么好记挂的,孩子。”琼丽临走前拥抱了他,“我还常来看你的。”
“我们在奥林帕斯可能不会逗留很久了,女士。”阿洛伊斯说,“我打算再过几天就启程去米兰图。”
“啊……对……我怎么忘了呢。你们也有自己的事业呀。”琼丽擦擦眼角,“你启程那天,我会去送行的。”
“谢谢,女士。”
“今后要常给我打电话。”琼丽像个唠叨的母亲一样嘱咐道,“有空的话一定要来新威尼斯,不然我可饶不了你!”
“遵命,女士。”
约书亚还余下不少事要处理。明天他要把尾款汇给加布里、马贝里克和黑客罗德,还得抽空去拜访“教父”费尔蒙,再邀请哈兰小姐共进晚餐。(她指名要阿洛伊斯一起去,被约书亚断然拒绝,阿洛伊斯却高兴地答应了。“我可不允许你跟一位美丽的小姐单独相处。”他这么说。“男人的嫉妒心比女人还强。我算是见识到了。”哈兰评论道。)
此外,约书亚还要把他那些古怪的藏品收拾一下。
他先把阿洛伊斯哄上床睡觉,然后拖了一只收纳箱到放满眼球的房间里。那些玻璃珠可以直接当垃圾处理掉,真的眼球则会被送到医院的附属大学,交给那里的学生们做解剖实验。约书亚将罐子一个个从“蜂巢”里拿出来,放进收纳箱里。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分不清哪双眼睛属于哪个倒霉鬼了。从前他可以毫不费力地叫出他们的名字和身份,绝不会弄错,可是现在他已经记不得这些了。身为冷血杀手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一样。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在边境行星奔波,准备夺取目标的性命,将其双眼纳为新的收藏。而现在他站在这里回忆往事,就好像它们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一般。
他真的改变了许多。
“你在想什么呢?”门口有人说。
约书亚一惊,手里的罐子掉地上,骨碌碌滚了几圈。阿洛伊斯正靠在门框上望着他。
“你怎么醒了?”
“我一直没睡。”他走到杀手身边,捡起罐子,塞回对方手里,“为什么把它们收起来?”
约书亚看看他,又看看手里的罐子。“我已经不需要它们了。”
“你不喜欢收集眼球了?”阿洛伊斯似笑非笑。
杀手把罐子放进收纳箱里,起身吻了吻他的眼睛。“现在我只要有你的双眼就足够了。”
阿洛伊斯的睫毛颤了颤,像一只翕动翅膀的蝴蝶落在了他的嘴唇上。
“……可别把它们挖出来。”
“你的眼睛还是在你身上最美。”
阿洛伊斯弯起嘴角,蓝色的眼睛像宝石一样闪闪发亮。约书亚心里一动,摄住他的嘴唇,火热的舌尖侵入口腔深处,扫过那柔软之处的每一个角落。阿洛伊斯站立不稳,他便搂住他的腰,将他狠狠按进自己怀里。
“唔……”阿洛伊斯呼吸困难,因为缺氧,身体好像悬浮在了空中一样。他抓住约书亚的后背,将几缕头发也揪在手心。杀手吃痛地放开了他。
“……对不起。”阿洛伊斯连忙松手,“我……我还不怎么能控制好力道……”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垂下头,金属义肢背在身后。约书亚抓住那只手,将他拽回自己胸前。
“没关系。”杀手说,“我喜欢被你弄痛。”
他想开个玩笑缓解一下气氛,但阿洛伊斯却没有笑,反而一副失落的表情。
“约书亚,你会不会不喜欢它?”
“什么?”
“义肢。”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阿洛伊斯不敢瞧他的眼睛。“因为……它不是很好看,摸起来也不舒服……”
“你觉得我会在意这个吗?”约书亚握住他的左手,“如果我在意,当初就不会选这一种型号的。”
阿洛伊斯点点头。“医生……医生和我说过。”
“我爱的是你。你的每一部分我都爱。如果说我在意什么,那只会是痛恨那个弄断你手的家伙,还有责备我自己没有照顾好你。”
“这……不是你的错……”阿洛伊斯快哭了。
约书亚抱住他,指尖掠过那冰冷的金属。他凝望着快被清空的架子,那些黝黑的孔洞里曾经放满了他黑暗扭曲的回忆。现在他要把它清空,就像清空自己的心灵,好让另一个人完全进驻其中。
他想:是时候了。
“我有个东西要送给你,等我一下。”
他松开阿洛伊斯,离开房间,回来后手上多了一只小小的黑色盒子。
“这个东西我带在身上很久了,想送给你,可是一直……一直没有勇气。”约书亚有些不好意思,“因为我自己没做好准备,也怕你拒绝,所以直到现在才……”
阿洛伊斯很疑惑。“是什么?”
约书亚打开了盒子。
盒子内部垫着柔软的白色丝绒,上面并排放着两枚戒指。戒指是用某种晶石磨制的,在微弱的光线里泛着炫丽的浅紫色光彩,表面镌刻着精美的花纹,繁复华美的纹路将j和a两个字母包围其中。
阿洛伊斯觉得自己快窒息了,仿佛所有的空气都在盒子打开的刹那离他而去。他喉头颤抖不已,半晌才发出干涩的声音:“这是……送给我的?”
“嗯。”约书亚颔首,“你愿意收下它吗?”
他在米兰图时向阿洛伊斯要来彩虹黑曜石,请“蜘蛛”打造成了这对戒指。他一直想找个机会把它送给阿洛伊斯,却迟迟没有行动。约书亚不得不承认,自己心里也有怯懦的一面。他害怕阿洛伊斯会拒绝,也缺乏把一切都献给他人的勇气。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他已经做好准备迎接未来的伴侣,他决定在短暂而又漫长的一生中和那个人相依相伴,将今后的人生、灵魂和爱都奉献那唯一的一个人。
“你愿意收下它吗?”
阿洛伊斯眨了眨眼睛,泪水夺眶而出。他几乎泣不成声地回答:“我愿意。”
约书亚拿起其中一枚戒指,套在阿洛伊斯左手的无名指上。金属义肢因为戒指的光辉而笼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彩。
“也帮我戴上?”
阿洛伊斯抽噎着将另一枚戒指戴在约书亚手上。戒指因为改变了角度而变换着不同的色彩,从浅紫色变成了浅蓝色,淡绿色,粉红色,赤红色。
“很好看。”约书亚说,“你喜欢吗?”
阿洛伊斯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点头。
两人紧紧相拥,仿若他们生来就该拥抱彼此,并且此生也再不会分开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繁复华美的纹路将j和a两个字母包围其中
j→joshua约书亚
a→alois阿洛伊斯
楼主明后天去上海玩,不更新,勿念
第一百一十一章
“我们已经到了,公主殿下。”
阿尔薇拉从飞船的舷窗朝外看,发现他们已经降落在殖民空间站奴伊卡的宇宙港中了。这座陀螺状的人造空间站静静地悬浮在宇宙中,依靠自转产生重力。它的中轴始终倾斜朝向帝都“不坠之星”。在它还属于帝国的时候,它是屹立于帝国疆界的一座要塞,现在它已经独立成为自由城邦,不再受王权的管束,却依旧保持着那微妙的倾斜角度,不知道是在怀念旧时代的余晖,还是在向帝国的统治者发出无声的嘲笑。
宇宙港位于“陀螺”的尖端,在这里可以饱览太空星河的壮美图景。阿尔薇拉所在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一片银色的带状星云,星云深处是相互环绕旋转的双星星系瑞里埃,也就是人们俗称的“烈焰双星”。红巨星绯红的光芒和带状星云交相辉映,仿佛一枚漂浮在茫茫太空里的红宝石戒指——又像凝在白练上的一滴血珠。
阿尔薇拉不知自己为何会产生这么可怕的联想,或许是那炽热的红色令她忆起了胡安娜·拜格雷尔火红的头发。阿尔薇拉跋涉了千万光年,终于来到了这里,然而女海盗却早已如流星般陨逝在群星间,不复归来。
“公主殿下?”身旁的青年低声询问,“您怎么了?”
阿尔薇拉回过神:“不,没什么,想到一些事情而且。没什么要紧的。”说完她还微微一笑,以宽慰青年的紧张情绪。
青年名叫卡斯珀·申农,是帝国皇家宇宙军的上校。在阿尔薇拉提出要得到胡安娜的座舰后,上校主动请缨护送她前往米兰图。
“其实我这么做也存有私心。”旅途中卡斯珀告诉他,“我的同窗好友拉格朗日如今就在拜格雷尔的海盗舰队里,我跟他两三年没见面了,上次给他写信时他还在监狱里呢。”
阿尔薇拉当然知道阿洛伊斯·拉格朗日和卡斯珀是同窗。在拉格朗日还是她兄长的护卫时,就不止一次提起过这位在帝国军里颇有前途的好友。后来他被陷害入狱,卡斯珀一直没有停止努力为他洗刷冤屈——虽然收效甚微。
阿尔薇拉曾在胡安娜的飞船上见过拉格朗日一次,那时候她才刚刚从险象环生的莱厄庭脱身,抱着跟随胡安娜一起流亡到远方的天真想法,想要留在船上。但是所有人都劝她回去。胡安娜,拉格朗日,达雷斯,他们都劝她回到帝都去当一个乖乖的公主,而不是跟着海盗到处乱窜的野丫头。
可是现在呢?胡安娜死了,拉格朗日不知所踪,达雷斯在前线对抗公爵的叛军,还派出他最信任的盟友送她来海盗们的老巢——人世间的命运真是变幻莫测,令人无法捉摸。
“殿下,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卡斯珀问,“民用飞船的航线只到奴伊卡。要进入米兰图恐怕还须找别的方法。”
阿尔薇拉点点头:“听说有些黑道商人会定期到米兰图进行贸易,也许能搭他们的船。”她抬起头一笑,“还有,别叫‘公主殿下’了。”
卡斯珀身体一僵:“是……是。我太大意了,公主……阿尔薇拉小姐。”
“感谢您搭乘本次航班,请在工作人员的指挥下有序进港,谢谢。”广播里传来不带感情的冷静女声。
人群如密集的蚁群朝吸管似的电梯涌去。卡斯珀紧跟阿尔薇拉走下飞船,不时伸手帮她挡开撞上来的路人。这地方太危险了,上校想。公主是千金之躯,要是受了碰撞,或者被别有用心之徒弄伤了该如何是好。达雷斯·贝叶斯准会扒掉他一层皮来泄愤。
就在卡斯珀担心公主安危的时候,一名身穿灰衣、戴低檐帽的男子突然从斜后方窜出来,拍了一下公主的肩膀。
“啊!谁?”公主吃了一惊。
卡斯珀心中一凛,上前拽开那名男子,打算给这宵小之徒一顿教训,但他刚刚举起拳头,手臂便被人从背后牢牢抓住,动弹不得。
“什么!”卡斯珀想挣脱身后人的束缚,却被钳制得更紧,“放开!你这混账!”慌乱中他看见宇宙港的警卫正拨开人群向他们奔来,于是他更加大声地呼喝,以求引起旁人的注意。
几个警卫挥舞警棍让人群退避。“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袭击我们!”卡斯珀大叫。
“不!”阿尔薇拉跳起来,阻止警卫靠近盘问,“我们是朋友,闹着玩儿的!”说着她还扭头问那个拍她肩膀的男子:“你说是吧!”
“是啊。”男子向警卫露出灿烂的笑容。
抓住卡斯珀手臂的人也终于松了手。“闹着玩儿的。”那人的声音带着笑意。
警卫皱着眉,目光在他们几人身上逡巡一番,最后收起了警棍。“这里是宇宙港!”他不满地说,“请勿扰乱秩序。”
“是,是,我们这就换个地方叙旧。”阿尔薇拉挽住卡斯珀的手,将他拉离那两个人,“走,先找个安静地方。”
这回轮到卡斯珀搞不清状况了。公主将他一路拖着从宇宙港里来到通往空间站内部的管道电梯,直到小小的一层电梯里只剩他们四人,她才放开手。
“你们是谁?”卡斯珀转向两个陌生人。
灰衣男子将帽子往上抬了抬,露出一双蓝色的眼睛:“嘿,你不认识我了吗,卡斯珀?亏我天天借你作业抄,你可真不够意思!”
“……阿洛伊斯?”
上校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睛,转向另一个人——那人有着如瀑的银色长发和黑金两色的双眸,“杀手悼亡人?”他不禁咧开嘴:“天哪……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真巧啊不是么?”阔别许久的同窗好友张开双手搂住他肩膀,“我还要问你呢,你怎么会在这儿,还和公主殿下在一起?”
“我们……”卡斯珀望向公主,不知该不该说出他们此行的目的。公主点点头。
“我们要去米兰图。”
“米兰图?你们去哪里做什么?”
阿尔薇拉说:“去找一艘适合复仇的船。”
作者有话要说:期末在即,lz也要专心复习迎考了,星尘要暂时缓一缓了=w= 六月底七月初恢复更新
幕间六
“银河联邦上议院‘九人议会’1417年第一次会议现在正式开始。”
黑暗的会议室中亮着九盏白色的数字灯,好似九捧惨白的鬼火。“鬼火”围成一个圆圈,中央放着一把高背椅,椅子上坐着一名年轻女子。她穿着白大褂,胸前的口袋里还插着一支笔。
“艾波琳·维斯纳亚。”序号为“1”的灯变成了红色,表明这盏灯所代表的那位位高权重的议员正在说话。
“我是艾波琳·维斯纳亚。”穿白大褂的年轻女子说。
“会议伊始,我们首先接受你的报告,你明白我们对你所带来的报告有多么重视吗?”1号灯问。
“我完全明白。”
“那么你可以开始了。”4号灯变成了红色。
艾波琳·维斯纳亚的眼珠扫过周围一圈苍白的灯火。“预备在奥林帕斯星新建的研究室已经大体筹备完毕,只等开工。我们在阿瓦隆山的北面首先建立了小型模拟研究室,以测试周围环境是否对试验数据有所影响,以及让‘试验体’尽快适应奥林帕斯星的环境。大型研究室会在2月开始动工,8月竣工。如果模拟研究室的试验顺利,我们可以立刻开始大规模的试验。”
周围的灯火快速闪动起来,不停在白色和红色之间相互切换。九位议员正通过艾波琳听不见的频道交流感想。最后代替他们总结发言的是2号灯。“希望弗兰克·雪莱博士的研究一切顺利。”2号灯经过处理的声音就像个大舌头的萝莉,“联邦议会在他身上寄予厚望,希望他能不负所托,完成我们交付的任务。”
艾波琳诚惶诚恐地垂下头:“我会转达给博士的。”她心里却想:挑中这么一个疯子来完成所谓的“伟大任务”,不知道是谁的脑子出了毛病。
“我有问题,”8号灯变成红色,“奥林帕斯研究室是我们给弗兰克·雪莱博士拨款建造的第四座专门研究室了。为了满足博士的要求,议会动用了无法估量的人力物力。如果我要求博士的助手艾波琳·维斯纳亚提交一份详细的预算使用账单,应该不过分吧?”
7号灯也变成了红色。“我听到一个小道消息,博士弄到了一个新‘宠物’,正玩得不亦乐乎,似乎把正职都忘了。艾波琳·维斯纳亚,确有此事吗?”
艾波琳嘴角抽搐,拼命忍住放声狂笑的冲动,用她所能做出的最谦卑的口吻道:“如您所知,研究是博士的爱好,爱好就是博士的研究。在您看来那是个新玩物,在博士看来那却是一个全新的试验品,在他身上博士能提炼出无数灵感。”
“灵感……”3号灯咀嚼着这个词汇,“我们已经给了他足够多的灵感,我们现在需要回报和成果。”
“我会传达给博士的。”
“那么,艾波琳·维斯纳亚,”1号灯道,“你可以退下了。”
艾波琳从椅子上站起来,朝1号灯的方向深深一鞠躬,然后她的身影消失在了黑暗的会议室里,连同那把高背椅一起不见了。
被白色的灯火围在中央的不过是一道全息投影,来自数十万光年外的边境星球。
女助手的投影消失后,九盏白灯又开始飞速闪烁。联邦议会地位最高的八名议员和议长组成了议会的核心秘密机构——九人议会。他们不定期召开会议,为国家和银河中所发生的重重大事做出决断,而这些决断将会影响联邦议会的决议,乃至于整个联邦的未来。
现在,九人议会又用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收到的加密频道窃窃私语。
“或许我们在弗兰克·雪莱身上只不过是浪费时间。他用了那么多年,却什么像样的成果都没做出来。”
“注意一下您的言辞,6号!您亲眼见过他制造的生化人有何种威力,我们一个团的兵力都敌不过一个生化人,您怎么会得出这样不经思考的荒唐结论呢!”
“生化人固然厉害,但那只是相对人类而言的。我们的对手不是人类!我们需要能与雅夏匹敌的兵器!”
“我同意6号的看法。根据9号提供的情报,银河系中的各个势力都在试图争夺雅夏的控制权——我们二十多年前不就早该知道了吗!”
“亏你还记得那么久之前的事!难道我们原本不是打算通过控制高端人工智能来支配雅夏的吗?为此不惜冒着与新雅典城邦爆发战争的危险,雇佣盗贼去窃取高端人工智能的晶片。结果呢!棋子背叛了棋手的意志,我们功亏一篑!在那之后我们才转而研究人造生化人的。但是……天知道弗兰克·雪莱博士会不会也重蹈覆辙!”
“既然付出了信任和代价,那我们只好一条路走到底了!”
“但是这条道路真的是正确的道路吗?”5号问,“如果将来有一天人民得知我们用何种不人道的手法进行试验,他们会如何想,如何做呢?这真的是我们该走的路吗?”
“妇人之仁!”
“肃静!”1号发话,“联邦自成立至今,已经有将近一千四百年历史了,与帝国的战争也持续了一千多年,其中真正实现停战的和平时代连两百年都不到。我们发动战争的目的是为了结束战争,而不是为了获取什么或夺得什么。制造生化人虽然手法很不人道,违背伦理,但如果是为了结束战争、带来和平,那么不论怎样都是可以接受的。相反,如果有一天生化人,或者别的任何东西,让我们偏离了初衷,那么这样东西就应该被消灭。”
“即使那是雅夏?”
“即使那是雅夏。”1号声音沉痛,“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我们会选择摧毁雅夏。雅夏是一件注定带来死亡和毁灭的兵器,与其让它被居心不良的人利用,不如摧毁它。”
“不。”一直沉默不语的9号突然开口。九人议会中只有这位9号一直在隐藏自己的真面目。多年之前,当“九人议会”还是“八人议会”时,他(她)突然切入会议频道,以绝对的姿态在这个联邦权力中心取得了一席之地。但他(她)并非对联邦所有事务都感兴趣。大多数时候9号都会缺席,唯独在有关雅夏的会议上每每出场。其他八人都明白他(她)对雅夏的兴趣非同寻常,但他们不知道其中缘由,他们无法知道。
“雅夏是无法摧毁的。”9号说,“在它面前,人类只能选择支配,或者臣服。”
第一百一十二章
缇忒拉轻轻一敲指挥塔的墙壁,让它从纯白变成透明。密集的雨点打在塔身上,拉出一道道水痕,更多的雨珠则沿着蜿蜒的痕迹从玻璃上滑过,让玻璃看起来就像一张流泪哭泣的脸孔。自从“寒夜之梦”号的残部带着那个令人悲伤的消息回到米兰图以来,这雨就没停过。缇忒拉一度怀疑是不是天气运行装置出了问题,提请雷欧检查后却得到报告说“一切正常”。天气运行装置一如既往勤恳地工作着,就像它在第一次银河战争之前所做的那些一样,随机制造风雨阴晴,只不过刚巧弄出了漫长的雨季而已。
被阴霾和雨雾笼罩的米兰图飘荡着一种哀伤的气氛,每个人都足不出户,不再参加任何社交和娱乐活动,也不再离开烈焰双星星域外出“狩猎”。时间或许可以抚平伤口,伤痕却会留在那里,永远不会消失。
即使不去“狩猎”也没有什么损失。最近胆敢从附近星域路过的商船少之又少,商人们不清楚失去领袖的海盗们会树倒猢狲散,还是会变本加厉袭扰来往船只。谁都不肯轻举妄动。遥远的星海那头爆发了战争,若在从前,他们一定对其不屑一顾,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胡安娜卷入了那场战争,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缇忒拉看见雨水洗刷着宽广的宇宙港。在太空中航行的船只不怕雨水的浇洗,仍然停在泊位里,但是本应停着寒夜之梦号的位置却空缺了——将会永远空缺下去。她旁边,暗夜仕女号如同一只斗败的黑色鹰隼,了无生气。
广场上有一个黑色的小小身影。缇忒拉认出那是黑猫薛定谔。它蹲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如同一尊漆黑的雕塑。它平日里打理得乌黑亮丽的皮毛现在被雨水弄得湿嗒嗒的,仿佛它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可怜流浪猫,而不是被精心喂养的宠物。
“嘿,那猫。”缇忒拉说,“每天一到这时候就会坐在广场上。谁去管管它?”
“蜘蛛”马克西姆的六只手同时无奈地摊开,“我有试过。我发誓六只手都抓不住那猫。它太灵活了,简直像个幽灵。”
缇忒拉转向玻璃,黑猫孤独的背影映在雨幕中,像一幅惆怅的水彩画。接着一个金黄色的身影蹿入了女机师眼帘。巴普洛夫小跑着穿过大雨,来到薛定谔身边。它用鼻子拱了拱黑猫,发现后者不为所动后汪汪叫了几声,然后跟它一起坐在了广场上。被雨水淋得湿透的一猫一狗看起来格外令人伤感,它们的主人都不在米兰图。而且其中有一个再也不会回来了。
“报告!”有一名工作人员大喊道,“有飞船请求进入米兰图宇宙港!”
“什么人?”缇忒拉一惊。谁会在这种时候穿过死亡星海,来到被红巨星烈焰包裹的米兰图呢?除非是……
“申请人是……阿洛伊斯·拉格朗日!”
缇忒拉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她自己都没发现那声音都多么古怪。她看着蜘蛛,又看了看站在指挥台附近的两位兄长,他们都向她点头,无声地告诉她她没听岔。他们脸上洋溢着激动和喜悦,在胡安娜的死讯传到米兰图之后,这是他们第一次露出微笑。
缇忒拉踩着地上的积水跑向宇宙港,厄洛尔追在她后面,手里挥舞着一把雨伞。宇宙港上空,一架小型运输舰正缓缓降落。强大的气流笼罩周围,运输舰伸出起落架,安安稳稳地落地,周围的积水被这冲击力荡开,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涟漪。
女机师回过头,接过兄长手里的雨伞。她惊讶地发现背后还跟着许多人,好像所有人都在此刻涌出家门,往宇宙港蜂拥而来。
运输舰舱门打开,银色的舷梯放了下来。同时,一直蹲踞在广场上的黑猫箭一般冲了出去,像只敏捷的猎豹,扑向刚刚打开的舱门。从门里走出来的人发出一声惨叫,因为黑猫正好扑到了他脸上。他手忙脚乱地把黑猫拽下来,不顾后者一个劲儿地舔着他的脸,将那湿透的小动物塞进背后男子的怀里。
“给,你的猫!”
“我的不就是你的?”约书亚·普朗克怀抱黑猫,给它挠下巴。猫咪发出满足的咕噜声,蹭着他的胸口。
阿洛伊斯·拉格朗日没搭理他。他走下舷梯,面前是冒着倾盆大雨来迎接他们的人群。每个人的脸色都很灰暗,但也带着喜悦。这让阿洛伊斯不禁伤感起来。他还记得他第一次来到米兰图的情景,当时风和日丽,阳光明媚,宇宙港里到处是欢声笑语,胡安娜·拜格雷尔爬到高处,向众人张开双臂,为他们介绍新朋友。
阿洛伊斯眨了眨眼,那记忆如此鲜明,好像昨天才发生一样。但是他明白,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看见缇忒拉眼泪汪汪地朝他跑来。他和久违的同伴拥抱亲吻,揉了揉她的脑袋。女机师松开他,难以置信地拉起他的左手:“你的手怎么了?”
“呃……出了点小麻烦……”
缇忒拉撩开他的袖子,露出下面暗金色的金属义肢。她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上主啊,这不是真的!你还能驾驶战机吗?”
“当然!”阿洛伊斯捏捏她的脸蛋,“我们可以明天就比试一场,准备好吃败仗吧!”
然后缇忒拉转向怀抱黑猫的约书亚。她把杀手从头到尾拍了一遍,以确保他没有缺胳膊少腿。
“你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惨?”
“蜘蛛”马克西姆跟在后面拥抱了阿洛伊斯,接着是伊布·笛卡尔、厄洛尔兄弟、厨师西莉亚。巴普洛夫也在其中。大狗蹭着阿洛伊斯的脚踝,不顾自己湿漉漉的皮毛把他的裤子也弄湿了。
阿洛伊斯弯腰拍了拍大狗的脑袋:“嗨,狗狗,我回来了。”
巴普洛夫幽怨地看着他,又看了看约书亚。它在杀手脚边转了一圈,一脸疑惑地冲阿洛伊斯叫了两声。阿洛伊斯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它好像在找东西?他身上可没带狗粮。
“它在找胡安娜。”缇忒拉说,“它和黑猫每天都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阿洛伊斯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既空虚又疼痛。他张了张嘴,在大狗期待的目光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其他人都垂下头,努力掩饰脸上的哀恸之色。巴普洛夫见人们都沉默不语,似乎也明白它的主人不会回来了。它发出几声呜咽,尾巴耷拉下来,在雨水里显得可怜极了。
突然,它转过身朝运输舰汪汪大叫起来。叫声吸引了人们的目光,他们顺着大狗咆哮的方向看去,发现乘运输舰归来的不止是阿洛伊斯和约书亚。有个陌生男人正从舷梯上走下来。
“他是谁?”伊布·笛卡尔问。
阿洛伊斯连忙解释:“他叫卡斯珀,是我的朋友。”
名叫卡斯珀的男子手里撑着一把伞,却不是在为自己挡雨——伞柄前倾,刚好遮住舱门上方部分。他是在为另外一个即将步出舱门的人打伞。
缇忒拉心里突然涌出了一种莫名的期待,近乎痴心妄想:那个人会是胡安娜吗?其实船长并没有死,而是藏身运输舰里,打算给他们一个惊喜……
一名陌生少女出现在门口。她搭上卡斯珀的手臂,缓慢而优雅地走下舷梯。她有亚麻色的长头发和紫罗兰色的眼睛,穿着浅灰色的连衣裙,看起来像个贵族大小姐。她面无表情,扫视广场上的人群,目光却没在任何人身上流连。
卡斯珀高举雨伞,生怕有雨滴溅在少女身上,少女却推开了他的手。
“已经不用了,卡斯珀。”
她说话的时候,大雨蓦地止息了。笼罩米兰图天空多日的阴霾悄悄散去,几束阳光从云层的裂口洒下来,仿如舞台上的灯光,刚好照在朗诵台词的主角身上。
“……她又是谁?”有人小声问道。
“她是……”阿洛伊斯深吸一口气,还未开始介绍,就被少女阻止了。
“我是来自不坠之星的阿尔薇拉。”她朗声道。
第一百一十三章
“我是来自不坠之星的阿尔薇拉。”
说完,阿尔薇拉从容不迫地走下舷梯。卡斯珀收起雨伞,忠心耿耿地跟在她身后。公主环视四周,在人群里找到了她熟悉的面孔——曾作为皇家护卫队的一员,在白耀宫里待了四年的阿洛伊斯·拉格朗日,以及活着的银河传说,杀手悼亡人(阿尔薇拉敏锐地发现他是阿洛伊斯的情人,这出乎她的意料,不过倒也在情理之中)。在这个陌生的星球,被陌生的人群围绕,他们是她唯一可信任的人。
“你是阿尔薇拉·柴白丝?”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高声问道。
阿尔薇拉迎上他的目光,努力用毫不怯懦的语气说:“正是。”
人群产生了小小的骚动,宛如微风拂过原野。阿尔薇拉听见他们悄声议论,为何银河帝国的公主会出现在这以海盗闻名于世的边境星球上。她挺胸抬头,摆出银河帝国的公主应有的高贵姿态,但她的右手在不自觉地颤抖,她把手藏到背后,试图用裙子的褶皱遮住它,接着又觉得这行为愚蠢至极。
“公主殿下为什么到米兰图来?”仍然是先前发问的那男子。
阿尔薇拉看了他片刻,然后移开眼睛,在人山人海中逡巡。她耳边回响起母亲的教诲:“当你面对许多人的时候,你须要看着他们每个人,却不必人人都看,只要让他们觉得你在观察、洞悉他们,让他们明白你的注意力是放在他们身上即可。”那时女王诺雅一世还没有现在这么自闭,她偶尔还是会抽空关心女儿的功课,教导她身为一国公主所必备的礼仪和技巧。
于是阿尔薇拉“泛泛”地看着面前人群,回答道:“我听闻米兰图是胡安娜·拜格雷尔的领地。我想来看看她曾经生活的地方。”
广场的另一边停着那艘传说中比宇宙更漆黑的飞船,新雅典最高技术的结晶,胡安娜·拜格雷尔的座舰“暗夜仕女”号。她巨大、优雅、精巧且华美。就像她的主人。阿尔薇拉心想。但她不可能沉没,不会如流星般陨逝在群星间。她将永远在宇宙中翱翔,在活人的世界里,在死者的传说中。
“我还想看一看‘暗夜仕女’号。”阿尔薇拉的眼睛简直无法从黑色的船身上离开,“我可以……上船看看吗?”
她回过头,望着广场上的人群,还有那两度向她发问的男子,似乎在征求他们同意。但她知道她无须他们同意。暗夜仕女号属于胡安娜,而没人能替她做决定。
见无人回答,阿尔薇拉想起了常出现在胡安娜身边的那个人工智能。他管理暗夜仕女号的大小事务,胡安娜不在的时候,也替她管理米兰图。
“雷欧纳德?我可以上船看看吗?”
过了好一会儿,人工智能的声音才迟疑地响起:“您认识我吗,殿下?”
阿尔薇拉不解地望向阿洛伊斯·拉格朗日。这时候她也只能向他求助了。
阿洛伊斯清了清嗓子:“呃……雷欧有一部分数据记录在晶片里。现在得把那些数据导入暗夜仕女号上的数据库。”他推开围拢在身边的人们,“都回去吧!没什么好看的!都回去!”
他旁边一个矮个子女孩问:“你得理解我们围观公主的愿望。”
“你要是愿意,今晚我带她去你家吃晚餐?”
“哦,那还真是谢谢的,你知道我老哥想娶个公主来着。”
“缇忒拉!”
女孩转过身,做出驱散人群的手势:“嘿,你们,都回去吧!不过就是公主殿下而已,有什么好看的!”一部分人似乎对光临米兰图的贵客失去了兴趣,按照女孩说的返回家中,做他们应做的事,但更多人仍然滞留原地,目送阿尔薇拉·柴白丝走向暗夜仕女号。
阿洛伊斯在舰桥指挥台上摸索了半天才找到晶片插槽。“你这玩意儿隐藏得也太好了吧。”他嘀咕着将晶片塞进插槽里。
雷欧纳德的全息影像浮现在面前屏幕上。“那是插槽,又不是肛`门。为什么要露在外面?”
阿洛伊斯翻了个白眼。“公主殿下呢?”
“我正带她和她的小跟班参观飞船。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对飞船这么感兴趣。”
一双手臂换上阿洛伊斯的肩膀。“我敢打赌她对舰桥上的指挥席更感兴趣。”约书亚在他耳边低语。
“这我也看出来了。”
“那你的想法呢?”约书亚扳过他的身体。
“我的想法?”被杀手黑金色的双眸紧紧盯住,阿洛伊斯觉得浑身都不舒坦,“你指什么?”
“公主想要暗夜仕女号。”杀手说,“不仅如此,她还想要米兰图所有飞船和所有人。她想要我们加入她的军队,帮她抗击敌人。”
“这有什么不对吗?”
“我们是海盗。”
阿洛伊斯觉得口干舌燥。他和约书亚离得太近了,而且讨论的又是这么严肃的话题。
“我听说,”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不去看约书亚的脸庞,“在成为海盗之前,胡安娜也曾是军人。”
“那你呢?”杀手又问,“你曾是皇家护卫队的一员,你曾奉命保护安诺特王子,早在和我相遇之前,你就认识公主了。现在公主是帝国第一继承人,如果她召唤你,你会跟随她吗?”
“我会。”阿洛伊斯回答得非常干脆。他用那只机械义肢握住约书亚的手臂,“那你呢?”他问,“你会跟我一起来吗?”
约书亚将他整个人都按在怀里。“我曾想过带你离开,”杀手亲吻着阿洛伊斯的耳朵,“远离帝国、战争、海盗、忠诚和其他一切东西,找一个偏远的星球,一个宁静的地方,盖一座房子,养一只猫和一只狗,然后平静地度过一生。我曾经那样想过。”他深吸一口气,“但是我无法原谅那些……伤害过你的人。他们差点把你从我身边夺走。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不能和你分开……”
他亲了亲阿洛伊斯的额头,“还有,我要先杀了那些伤害过你的人。”
“我们一起?”
“只要你不嫌弃我。”
阿洛伊斯的心脏跳得很快,仿佛胸腔里有一面战鼓正隆隆作响。他沿着约书亚的身体缓缓向上抚摸,掠过胸口、锁骨,最后停留在下颌。那里的线条美好得让他情不自禁想吻上去。就在他准备实施行动时,雷欧纳德(该死!又是他!)再次不解风情地跳了出来。
“提醒一下二位,阿尔薇拉公主即将在10秒后到达舰桥。”
忘我拥抱的两个人立刻触电般的分开,若无其事地望着屏幕,好像他们刚刚在研究雷欧纳德的程序构造,而不是打算干上一回。
舰桥大门向上升起,雷欧领着阿尔薇拉和卡斯珀走了进来。人工智能朝两人抛去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立即被阿洛伊斯怒瞪回来。
“这里就是舰桥,公主殿下。”雷欧忽略飞来的眼刀,优雅地向阿尔薇拉欠了欠身,“您现在正站在暗夜仕女号的心脏上。”
公主环视六个均匀分布的控制台,以及光芒变换的全息屏幕,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舰桥中央的指挥席上。
“或者说,在她的大脑里。”她说。
第一百一十四章
雷欧纳德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恪尽职守、忠心耿耿、任劳任怨并且聪明绝顶(这绝不是他自夸)的人工智能。跟一般的人工智能所不同的是,他拥有无限近似于人类的情感。虽然他自己并不明白一堆量子发生装置是怎么诞生出“情感”这东西的,(正如他不明白一堆物质的结合体是怎么变成人类的一样。)但他无疑拥有它。这促使他在做出决定时更为“人性化”,也带来了一些难以预计的麻烦。人类的情感很好——雷欧承认这一点——但它们也很棘手。人类会喜悦,会烦恼,会疯狂,会仇恨。人类也会爱。爱在所有人类的感情中被雷欧认为是最麻烦、最棘手的一种。因为爱会导致喜悦、烦恼、疯狂、和仇恨。爱会导致一切。它就像个通配符,可以代表一切,也可以毁灭一切。雷欧在日常工作里除非必要是不会使用通配符的,就像许多人从不说出“爱”这个词。
在读取了晶片里的数据后,雷欧恢复了在寒夜之梦号上的记忆。人类不能两次跨进同一条河,人工智能却能同时身处两地。身在暗夜仕女号上的他看见了那时身在数万光年之外的自己,他看见了胡安娜·拜格雷尔的战斗和陨落,这让他体会到了一阵刻骨铭心的痛苦。认识胡安娜的时候她二十岁,而他已经存在了两千年,既疲惫不堪,又满怀期待。十年时间对人类来说不算短,但也不算太长,对人工智能来说更是如同须臾刹那,转瞬即逝。但在这十年里雷欧过得非常充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快乐,甚至比他自虚无中诞生、拥有意识的那天还要快乐。而这全都是因为爱。
雷欧纳德深爱人类,所以会因同他们相处而喜悦,会因他们逝去而哀伤。人工智能并不会如脆弱的人类那样轻易死亡,像雷欧这样的高端人工智能甚至只要有一小部分仍存在于超光网络中,就能重获新生。雷欧曾目击过许多死亡,并认为自己已经渐渐习惯了它所带来的伤痛,但是再度看见死神将他所珍视的人类带去彼岸,他依旧会痛苦难当。他早就知道死亡必须由活下来的人所承受,两千年前他就该知道了。
所以当雷欧看见遥远时空的另一个自己对阿尔薇拉·柴白丝所做的分析后不由得大吃一惊,为此他还挪出几个程序用来重新演算。演算的结果和先前的分析一模一样。当帝国年轻的公主踏进暗夜仕女号的舰桥,走向中央指挥席的时候,雷欧一次又一次在她身上看见了那种危险的情感,还有随之而来的喜悦、烦恼、疯狂和仇恨。他感到深深的畏惧,却又被紧紧吸引。
阿尔薇拉走到指挥席后,伸出右手,轻轻抚摸那上面的金属和柔软的天鹅绒。“胡安娜曾经坐镇这里,指挥她的千军万马吗?”
雷欧回过神来,恭敬地回答:“是的,自从她从新雅典得到这艘飞船以来。”
“我曾经见过她。”阿尔薇拉说,“大概七八年前,在帝都。”
“您是指飞船还是胡安娜?”
“两者都是。”公主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笑意,“我记得那一回是因为‘拜格雷尔将军’挫败了联邦的大军,于是回到帝都接受女王的赏赐。我记得那天宫里的许多人都请了假,要去宇宙港亲眼看看帝国的女将军是什么样子。照顾我的保姆也玩忽职守,偷偷溜去观礼了。我太小,还不能参加正式仪式,但是哥哥和达雷斯去了。于是我爬到白耀宫最高的钟楼上,在那里能远远看见凯旋广场。我就是那时候看见这艘飞船的。她穿过风和云层,像神祇一般从天而降。宇宙港到凯旋广场一路都铺着红地毯,不停有人把当季的鲜花撒在地毯上。庆祝拜格雷尔将军凯旋的军歌声能从广场飘到白耀宫里……我还看见了胡安娜。因为太远了,我只记得她有一头红发。”
公主梦游似的前进几步,“现在回想起来……那到底是我亲眼所见,还是幻想出来的假象呢?”
“公主殿下……”
“雷欧纳德,胡安娜死后,这艘船,还有你,将会何去何从呢?”
强烈的电流在人工智能的回路中激荡不已。“我还没有做好打算。”
“要不要跟随我,雷欧?”阿尔薇拉扶着指挥席,缓慢地、艰难地转过身,凝视着人工智能的影像,“就像你曾经追随胡安娜一样。”
如果雷欧有身体,那么现在肯定会呼吸困难、禁不住颤抖起来。“您有值得我追随的地方吗?”
紫罗兰色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如同捕获了一切天体和光线的黑洞。“胡安娜的传说就是从她加入帝国军时开始的。既然她能做到,那么我也能。”
雷欧一阵眩晕。理论上来说他是不会有这种感觉的,但是在那一刻他的所有感应器仿佛都失去了效用,只能观测到杂乱无章的光晕和噪声。暗夜仕女号是属于胡安娜的,但这艘飞船就是雷欧。他作为人工智能被搭载在飞船上,而飞船没有他就无法航行。他明白,米兰图所有人都明白,如果他执意离开,没人有资格阻止他。他可以决定自己的归属。但他无法抛弃米兰图。他为余下的人们设想过,最好的出路就是投靠帝国或联邦中的一方,终有一天他们必须做出抉择……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一天会以这种方式到来。
“如果您……您能够……为死去的胡安娜报仇……”雷欧断断续续地说,“那么我……”
阿尔薇拉道:“这也正是我的愿望。”
雷欧闭上眼睛,向她低下头:“我遇到胡安娜的时候,她也是二十岁。”
“谢谢,雷欧纳德。”
公主接受了他的礼敬,接着转向一直在旁边静静等待的阿洛伊斯和约书亚。
“你们二位呢?”
阿洛伊斯上前一步:“我会如从前侍奉您的兄长那样侍奉您,公主殿下,只要您发誓为安诺特殿下和胡安娜报仇雪恨,还有容许我为自己复仇。”
“我发誓,以我的母亲,还有帝国历代国王、女王的名义,以及我的荣誉起誓。”
阿洛伊斯向她屈膝行礼。
“我不会宣誓效忠你,公主殿下,”约书亚·普朗克按住自己的胸口,向阿尔薇拉致礼,“但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
“感谢你,悼亡人。”
然后阿尔薇拉走到指挥席前方,面对光影变幻的屏幕。“请为我接通所有人,雷欧纳德。”
“什么?”
“我要和米兰图所有人讲话。为我接通。”
五秒钟之后,每个身在米兰图的人都被雷欧呼叫了,电视和电脑被强制切换频道,一切广播都接入暗夜仕女号,宇宙港广场上浮现出阿尔薇拉公主的全息影像,雨后的晴空刹那间被她的面影所占满。同时,暗夜仕女号的舰桥上也显示出米兰图的大街小巷,显示出那些待在家中的、正在工作的、在街上驻足观看的人们。
“米兰图的诸位,我名叫阿尔薇拉·柴白丝,来自不坠之星,乃是女王诺雅一世的女儿,帝国的第一继承人。我从帝都来到米兰图,不为别的,只为询问你们一件事——”
她扬起手,“胡安娜·拜格雷尔船长死后,你们将何去何从?”
这个问题每个人都思考过,但并非每个人都做了决定。雷欧在人们脸上看见了震惊、愤怒和困惑,还有提到死者名字时任谁都会流露出的哀伤。
“众所周知,胡安娜是被反叛的温内特公爵所杀害的。公爵的军队袭击寒夜之梦号,而船长为了保护大家英勇牺牲……但你们或许不知道,我的哥哥安诺特王子不久之前也过世了,他可说也是被温内特公爵逼迫至死的,因为公爵曾雇人杀害了他的恋人,让他这些年来一直痛苦至极。而你们一定不知道……”
公主顿了顿,留出几秒钟的空白,接着说道:“你们一定不知道,公爵也曾试图杀害我——在莱厄庭,他派出了杀手。而我就是在那里、那时,遇见了胡安娜。如果不是她,我肯定早就死了。如果不是她,我不可能有命站在这里说话。我打从心里……感激她。和她分别的时候,我还在想下次见面时要怎么向她表达谢意。但是我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谁都没有机会了。雷欧暗想。除非是那些先走一步的幸运家伙。
“现在在前线,众多将士正为国家而同温内特的部队战斗。我马上也会启程,前去加入他们。胡安娜也曾在帝国的赤鹰之旗下征战四方,她的传说正是从那时开始的。我不敢同她相提并论,但我想试试走她曾走过的道路。我想拾起她的武器继续战斗。我想为他们复仇。
“而你们诸位——我想邀请诸位加入我。但我绝不强迫。如果你们中有人曾犯过罪,我以女王的名义赦免你们。你们可以留在米兰图,或去其他地方,只要不违反帝国的法律,你们将不再受到帝国的追捕,并且会作为帝国的公民受到礼遇和保护。倘若愿意跟随我踏上战场,那么我许诺给你们帝国军人的待遇,就像胡安娜在军中服役时那样。不幸牺牲的人,我将厚待他的家人。而活下来的人,我许诺在大仇得报之后,给予他丰厚的报偿,让他得以衣锦还乡。
“如果你们对未来感到无所适从,那么我愿意提供一种可能性,而你们必须做出抉择。我知道这抉择很艰难,因为我也同样举棋不定、犹豫迟疑过。我可以等待,但不会永远等下去。三天后的这时候,暗夜仕女号会准时起航。”
阿尔薇拉演讲完毕,微微仰起头,接着坐上了舰桥指挥席。
有一瞬间,雷欧仿佛看见坐在指挥席上的是红发的女海盗,接着他发现那只是自己的错觉而已。
胡安娜是不是也说过类似的话?“愿意追随我的就跟我一起走!把命运交到我手上的人,从此以后就是我的兄弟姐妹!”雷欧觉得阿尔薇拉不会说这样的话,她的兄弟已经死了,她也不是胡安娜。
即便宇宙中存在无限的可能性,未来的时间也足够漫长,但再也不会有第二个胡安娜·拜格雷尔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白昼来而复去,夜幕再度降临。约书亚站在暗夜仕女号船尾的观景舷窗前,抬头仰望横亘天空、残血般的红巨星光芒,还有仿如缀在深红绸缎上的另一颗明亮恒星。
方才阿洛伊斯和卡斯珀联合劝说阿尔薇拉公主去休息,因为她好像打算不眠不休直到启程那天为止。斗争的最后结果是公主勉强同意去休息,但她拒绝住在胡安娜曾经的舱房里,虽然雷欧再三表明那是船上唯一的船长室。
“我不要住在那里。”公主非常顽固,“那里有过去的幽灵和痛苦的回忆在徘徊。”
最终雷欧妥协了,他让公主住在那间舱室的隔壁。对于半个银河系的继承人来说这待遇未免太过失礼,但公主乐意,谁能管得着呢?
一看见她,约书亚就想起了她的先祖,伟大的纳思尔一世陛下。在约书亚的记忆里那个男人也很顽固和神经质,拥有领袖的魅力和可怕的煽动力。看来即便过了这么多年,基因的力量仍然根深蒂固,在人类的命运中发挥着不可或缺的作用。
接着约书亚又想到,那位达雷斯·贝叶斯少将也流着纳思尔·柴白丝的血脉。在相隔两千年后,他与故人的后代相遇,并且成为敌人,而不久之后又将变成盟友。人世间的因缘际会真是奇妙且令人不可捉摸。阿洛伊斯曾抱怨过命运之神总喜欢捉弄他。但现在看来,不单是他,那位喜怒无常的神明定然喜欢捉弄所有人。
“你在想什么?”雷欧纳德出现在他身边,“阿洛伊斯在找你。”
“他不是应该陪着公主吗?”
“公主说她要一个人待着,把两位忠诚骑士都赶走了。”雷欧望着约书亚,“然后阿洛伊斯就说要来找你,我想他大概又想跟你交`配了。”
约书亚的脸皱了起来。“雷欧,你能不能稍微含蓄一点儿?艺术一点儿?抒情一点儿?”
“我含蓄的时候你们让我要直白,我艺术的时候你们让我要科学,我抒情的时候你们让我要现实。阿西莫夫啊,人类怎么这么难伺候!”
“……你不觉得是你太奇怪了吗?”
“那你倒是说说我该怎么办。”
“首先,不要使用‘交`配’这个词。它是用来描述动物之间的性行为的。你的词典出故障了吗?”
“对我来说人类和动物有什么太大区别吗?”雷欧回答得心安理得。
约书亚感到前所未有的灰心丧气。凯斯特,我的好哥哥啊,你看看你制造了一个什么玩意儿!
他决心不再讨论这个话题。“你告诉阿洛伊斯我在这儿了吗?”
“我给他找了一条很漫长的路。”雷欧说,“需要我再让路程变长些吗?你看起来似乎想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人工智能认为这做法非常体贴,他简直要为自己的温柔而落泪了。然而约书亚没有向他道谢。杀手默默凝望深红的夜空,银发垂落肩上,眼睛则变成了夕暮那般柔和的金色。雷欧恍恍惚惚想到,这姿势跟他小时候仰望星空时一模一样。然后他又带着些许感慨和心痛想到,也和凯斯特一模一样。
“雷欧,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了,但是没好意思开口。”约书亚扶着玻璃,不知出于什么打算,竟不敢看雷欧的脸。
“什么?”
“你是不是……”扶着玻璃的手握成拳头,杀手颤抖地开口,“你是不是喜欢凯斯特?”
如果雷欧有身体,那么现在他肯定会因为肺部抽搐而呼吸困难。早在他同约书亚再会的那一天,他就做好了回答这个问题的准备。然而真正听到它的时候,雷欧依然因为错愕而措手不及。
他回答得干脆利落:“不是。”哎,约书亚,你就像你的兄长一样敏锐,仿佛世间没有东西能瞒过你们家族的金色眼睛一样。
倘若是一般人,那么到此就会打住。但约书亚喜欢追根究底。这个习惯也是被科学态度严谨的凯斯特所培养出来的。
“那你爱他吗?”
雷欧痛苦地扭过头。这个问题粉碎了他冷静自若、彬彬有礼的盔甲,露出里面鲜血淋漓的内在,同时犹如女妖的利爪一般,撕裂了他的灵魂——如果他有的话。
人工智能不会说谎。他可以开玩笑,可以保持缄默,但他不能说谎。尤其还是在约书亚——那个人的亲弟弟——面前。
“我……”雷欧发现自己的声音出奇嘶哑,“我有时候非常羡慕那些低端人工智能,虽然没有自我意识,但只要遵循程式和既定的命令就能生存下去。无须思考,没有感情,不会去爱,也就不会悲伤。”
约书亚沉默不语。
雷欧壮着胆子往前走了一步,来到杀手身边。
“约书亚,我有个请求。”
“请说。”
“我能吻你吗?”
约书亚惊愕地瞪大眼睛。这要求怪异又过分,但他还是点头同意了。他浑身僵硬,看着雷欧纳德吻上他的嘴唇——什么感觉也没有。
当然不可能有感觉。因为雷欧只是一个模拟出来的影像,通过复杂的演算准确无误地叠加在了约书亚身上。
一个真实的身体和一道无形的影像。对于雷欧纳德来说,隔着这具身体,他亲吻了一个过去的幻影,一个让他朝思暮想,魂萦梦绕了两千年的人。他记得当他从无尽的虚无与混沌中获得灵智、睁开眼睛的刹那,所看见的就是那个人。那是父亲,是创造者,是神灵,令他喜悦、烦恼、疯狂和仇恨。雷欧纳德深爱那个人,所以他学会了深爱人类。现在,他发自内心地感激起那个在他初临此世时就让他体会到人类最美好、最深刻的情感的人。
这一吻非常短暂。雷欧很快就和约书亚分开。然后他听到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阿洛伊斯因为被指了远路所以姗姗来迟。雷欧跟他随便打了个招呼便隐去身形,留下还没从震惊中恢复的约书亚和莫名其妙的阿洛伊斯。剩下的时间里,他们想怎么交`配都随他们去吧。雷欧还有别的事要做。
他检查了一下在公共超光网络里租用的服务器,不出所料在上面发现了一堆来自银河歌姬卡米娅的邮件,一共有七十多封,看看发件日期,有时候他甚至会在一天之内发好几封来,大多都是些日常的闲聊,比如“今天的早餐是火腿沙拉和苹果汁,莉塔告诉我要减肥”或者“刚刚被帝国的宪兵找去问话了,好紧张”之类。最初的那些他都一一回复了(雷欧再次被自己的亲切体贴感动了),但自从寒夜之梦号沉没以来,他便无法、也没空再处理信件。
后来的信里,卡米娅多次询问他为什么不回信。“快点回复我,该死的人工智能!”雷欧几乎能听见他在网络那一头的怒吼,“告诉我阿洛伊斯怎么样了!他有没有受伤!……顺便问候一下你,希望你的电脑还好使。”
在最新一封信里,他寄来了一首新创作的歌曲,纪念在战争中死去的人们。那是一首挽歌,歌唱日月、群星、光芒和太空,歌唱永恒不变和稍纵即逝的万物,歌唱爱、勇气、背叛与牺牲。
要是雷欧有身体,现在肯定会为这首歌而垂泪。他打开公放,让清脆的歌声传遍暗夜仕女号和米兰图的每一个角落。
振作起来,雷欧纳德。人工智能对自己说。死去的人就让他们死去吧,除了怀念和把自己弄伤更深之外你什么也做不了。活着的人却不一样。活着就意味着有无限的机会。你不能因为死者而去追逐过去的幻影,只能为了活下来的那些人选择继续前行。
第一百一十六章
达雷斯·贝叶斯紧盯面前的全息战况图,上面标志己方的蓝色光点和标志敌方红色光点正在以飞快的速度互相逼近,前锋部队将会在数分钟后交战。战前的达雷斯像个新兵那样既忐忑又兴奋,不论上阵杀敌多少次,他这种心情都从未改变过。达雷斯认为这正是自己还保留有人性的表现。如果对战争已经麻木不仁,那么自己就不再是奉女王之命守护国家的达雷斯·贝叶斯,而会变成一台无情的战争机器。那可非他所愿。
如今达雷斯已不再是少将,他领上将军衔,率领三千艘战舰在前线与温内特公爵的部队(号称“救国军”)作战。这次平叛战争名义上的总指挥官是阿尔薇拉公主,但她不久前带着卡斯珀去了边境的海盗老窝,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离开之前她委任达雷斯代理总指挥官一职。帝国的军官中,有人乐见其成,有人则心怀不满,后者的代表是安德尔威尔上将。他是帝国老一辈将帅中最有威望的一位,素来瞧不起达雷斯,认为他完全是靠家族的荫庇和裙带关系才晋升得如此之快。他对达雷斯的命令很是抵触,常常爱理不理。达雷斯恨不得将他军法处置,却碍于对方的势力而只能忍气吞声。安德尔威尔建议坚守防线,等待公爵部队耗尽补给,自行崩溃,达雷斯则坚持积极进攻,速战速决。为此他们在大小场合针锋相对过无数次。恐怕只有让公主亲自对他下令,才能让他闭上那张嘴。
帝国军和叛军现在僵持不下,如果战局演变成消耗战,恐怕对他们会相当不利。达雷斯无暇考量那么久远之后的事,他得关心当下的战况。敌方的指挥官是温内特的左右手格里索芬,用兵沉稳,手段老辣。同他抗衡,若要大获全胜,着实有些难度。
战况图上,两军前锋已经相交,达雷斯看不见交战时的冲天火光,也听不见飞船被击中的隆隆响声,耳边的频道里传来的是麾下诸位将领的报告,以及舰桥工作人员忙碌的对话声。
他所安排的前锋是豪萨尔中校的部队。这位旗舰名为“黑睡莲”的校官身上所负的勇武与他的体型似乎成正比,不过稍微有那么点过头了。因此达雷斯安排行事沉着冷静的拉德露塔少校负责右翼。如果“星铁”号舰长卡斯珀在身边就好了。达雷斯不无遗憾地想。跟他同龄的士官中,卡斯珀是优秀的一个。要是他不跟随公主去那遥远的星球该有多好。
蓝色的前锋部队像一只长矛刺进敌军腹地。“太急进了!”达雷斯狠狠一敲座椅扶手,“豪萨尔!回来!”
太过急进的后果是前锋部队完全陷入了敌军的包围中,后路几乎要被截断了。右翼的拉德露塔立即命令舰队前进,试图逼退敌人。但意识到右翼力量的敌军随即开始向左翼进攻。
“中军前进!”
敌人移动太快,战况图上蓝色和红色的区域扭成了怪异的螺旋状。红色势头不减,如同猛虎将薄弱的左翼从中撕裂。中军腹背受敌,眼看就要被前方和从左侧进袭的敌人两面夹击!
“那……那是什么?”
达雷斯听见所有人同时发出惊叫。
什么东西?!
战况图上,红色敌军的后方突然溃败,如同坍塌的土石一样朝西面散开,一支未被确认的舰队(它被自动标成了白色)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般精准地切开了敌人的躯体。突入红色中央后,未知舰队变换成菱形阵,不管近旁强敌环伺,只是前进,马不停蹄地往前推移,推移,推移!
达雷斯的心脏几乎跳出喉咙。“给……给我看光学图!”
舰桥上的工作人员原本痴痴看着未知舰队前进,被上将一吼,立刻手忙脚乱地开始调出光学雷达拍摄到的画面。当那画面被放大、映射在舰桥上空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一艘漆黑如夜、翩姿优美的战列舰仿佛黑翼的死神,背后跟着三艘稍小的战舰,四周则有十数艘小型舰护航。光学雷达清晰地拍下了黑色战舰舰身上的浮雕花纹:lady night。
暗夜仕女号。宇宙海盗胡安娜·拜格雷尔的旗舰,与她本人的名号永远联系在一起,是银河星海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死神淑女。
“不可能……拜格雷尔已经……已经……”救国军第二集团军的指挥官格里索芬在自己的指挥席上如坐针毡,“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难道是鬼魂?!”
仿佛在回应他的猜测,数十艘战机喷射着亮绿色的粒子,被弹射进太空里。
“拦截他们!”指挥官大吼,“发射战机!拦截他们!全体射击!”
己方的战机迅速出击,原本在同敌人前锋部队颤抖的机师们接到命令,也立刻放弃眼前的战斗,转回后方。
未知舰队的战机比它们母舰的前进速度更快,为首的四架机体更是快如幽灵,同救国军战机擦肩而过,在背后留下一串爆炸的弧形火焰。
“后方被突破就完了!你们这群蠢货到底在磨蹭什么?拦截他们!”
亮绿色粒子扫过之处无不哀鸿遍野。那四架战机势如破竹,根本无法抵挡,格里索芬自以为铜墙铁壁的防御在他们面前比一张纸还不如。战机势不可挡,突破又一道防线,竟冲入了帝国军的阵型之中!
然后如同燕子转身,绿色粒子在划出一道尖厉的弧线后冲向救国军左翼!
“什么!”战况的突变让格里索芬不知该如何是好。
战机群扫出了一条开阔通道,以暗夜仕女号为首的舰队就这样从后方开进了前方。
帝国军前锋将领豪萨尔虎目圆瞪,眼看那只不明身份的舰队大大方方地驶进自己的队伍中。
“对方什么来路?!”
“报、报告!”一名通讯员大叫起来,“对方……未知舰队请求通话!”
“接进来!”
舰桥上的全息屏幕一阵闪烁,而后,一位亚麻色头发的少女出现于其上。
“好久不见,豪萨尔中校。”
“公……公主殿下!”中校瞠目结舌。
“中校,事出突然,我不便解释太多。请立刻将您部队的指挥权移交到我手上!”
话说回来,公主原本就是总指挥,还要什么指挥权啊?然而豪萨尔已经来不及思考,只能应答:“遵命!”
全息战况图上,豪萨尔舰队的旗舰标志转移到了暗夜仕女号上,所有的信息和通讯也都涌向那漆黑的飞船。中校起初还担心公主能否应付得了如此繁杂的咨询,但他很快就看见,一条条准确清晰的指令像正中红心的箭矢般发送到了各个战舰上。
“所有单位,跟我移动!”
暗夜仕女号率领豪萨尔舰队两百四十七艘大小战舰,仿佛迁徙的飞鸟,朝叛军左翼移动,领头的正是那四架恍如幽灵的机体。因为叛军方才大举进攻帝国军防御疏漏之处,反而令自己左翼的破绽暴露出来。会师后的两百五十一艘舰船和无数护航的战机毫不留情地击破了对方弱点,穿过如同没有的防线,同达雷斯·贝叶斯率领的中军汇合,而后一举围攻叛军。
三十二分钟后,叛军指挥官格里索芬下达了撤退命令。
作者有话要说:1.星尘深处连载到现在已经33w字了,胜利进入收尾阶段。如果战况顺利,那么还有10w字就可以完结了。但是依照作者以往的德行,爆字数和大幅度缩水的可能都是存在的!所以……你们懂的……
2.关于众说纷纭的9号同学,这里有三点说明。首先,ta不是凯斯特。其次,ta是一个你们猜不到的人物。最后,ta在前文中已经出过场了。那么,神秘的9号同学到底是谁呢?(__)
第一百一十七章
“公主殿下驾到!”
金属大门在传令官响亮的声音中缓缓打开,阿尔薇拉公主身穿黑色军装,目不斜视地走进会议室,身后跟着两名高个男子,他们没有穿军服,在黑压压的会议室中显得格外扎眼。
“敬礼!”
阿尔薇拉看也不看姿势标准得能进教科书的众人,径直走向会议桌尽头的主座。跟在她后面的黑发男子帮她拉开椅子,但她没有立即就坐,而是用紫色的眼睛扫视全场一周,这才坐下。
与格里索芬所率领的叛军交战结束后不久,阿尔薇拉便下令召集各个将领开会。一般这样的会议只需使用全息投影,便可快速进行,但她偏偏要求所有人都到她的旗舰——暗夜仕女号上来。这无疑是在示威,用这艘原本属于宇宙海盗,现在属于她的战舰展示自己的力量,震慑那些怀有贰心、抗命不从之人。
“诸位请坐。”阿尔薇拉十指交握,手腕搁在会议桌上。她背后的“保镖”神情严肃,如同两位煞神。她左手边坐的是达雷斯·贝叶斯,官拜帝国上将,位高权重,右手边则是位紫发青年。在场众人都知道,这青年是搭载在暗夜仕女号上的人工智能,名叫雷欧纳德。不少人都在心里嘀咕:让一个人工智能列席帝国机要的军事会议?公主的心思还真是异乎寻常!
“在刚刚的战斗中,诸位的表现可圈可点,我都一一记下了,待此次战役结束便会论功行赏……豪萨尔中校!”
“是!”被点名的中校慌忙起身。
“在战斗中,你太过急进,身陷敌军围困,险些导致败阵。”公主身体前倾,“命令你回去禁足思过三天,希望将来能够将功补过。”
“……是!”
中校松了口气,慌忙坐下,希望不再引起公主的注意。不知为何,他明明人高马大,但在娇小的公主面前却突然觉得自己无比渺小。
“同叛军开战也有近两个月时间了。之前由于我为了寻求盟友帮助,离开了帝国,麻烦众位替我处理了诸多事务,我觉得非常过意不去。”她顿了顿,以观察会议桌旁众人的反应——让她非常满意的是,大部分都听懂了她的意思:从前我不在,事情就丢给你们做,现在我回来了,理所应当重掌大权。
“我是一介女流,在军事战略上外行得很,还需诸位多多提点。”
众人纷纷点头,嘴里喃喃念道:“遵命”。
阿尔薇拉挑起嘴角。“我离开两个月,并不是去游山玩水的。现在请容我向诸位介绍两位朋友。”她抬起左手,站在她左边的黑发青年上前一步,微鞠一躬。“阿洛伊斯·拉格朗日,暗夜仕女号的机师之一。想必在座不少人都认得他。他曾遭到温内特陷害,含冤入狱,后来又加入了宇宙海盗。不过如今海盗残部已经由我收编,将成为帝国正规军的一部分。希望大家今后能友好相处。”
接着公主又抬起右手:“这位是约书亚·普朗克,大家可能不认识他,但一定听过他的名号——杀手悼亡人。”
桌边响起一阵小小的惊呼,谁都没想到这名容貌俊美的男子就是传说中满手血腥、杀人如麻的悼亡人。悼亡人黑金色的眼睛转了转,没有鞠躬,甚至连都头懒得点,仿佛他面前的这群人不是帝国军阶最高的将领们,而是一堆尸体——搞不好他面对尸体时还会更激动一点。
“好了,介绍就到这里,让我们切入正题吧。”公主靠回椅子上,“雷欧,为我们解说一下现在的情况。”
“是。”人工智能雷欧纳德让一组数据飘上会议桌,“先前的战斗里,我方共有52艘战舰沉没,449艘战舰受损,其中105艘损伤严重;1370人阵亡,六千余人不同程度受伤;击沉敌方战舰142艘,约损伤敌舰980艘,敌方人员伤亡不明,估计死亡人数在两万人上下。”
对于一军统帅来说,执着于具体的伤亡数字没有意义,只需知道我方付出少许代价、重创了敌人就足够了。
会议桌上方的数字闪了闪,变成了一幅浩瀚的星图,上面依旧用红蓝两色标明了敌我势力范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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